王俊虎 王 晶
(延安大学文学院,陕西延安716000)
1996年,批评家蔡翔发表《底层》一文引起文学界广泛关注,迄今为止,“底层文学”的研究热度仍有增无减。从曹征路的《那儿》到东西的《篡改的命》,底层文学始终将镜头对准现代人的生存困境。作家写底层时笔触蘸满血泪,读者阅读时也满眼辛酸。如此境遇下,双雪涛的《平原上的摩西》像是一匹冲出底层文学的黑马。小说中虽然也不乏对底层困境的描述,但双雪涛并不止步于此,他不仅写底层的苦痛和挣扎,更穿透苦痛写出了底层蕴含的善良、正直和信仰。王德威因此盛赞《平原上的摩西》不仅有“向下超越”的关注,更有“向上超越”[1]39的思考。将《平原上的摩西》与《圣经·旧约》中的《出埃及记》相比照,双雪涛去苦难化的底层叙事将个人走出困境的寓言投射到群体乃至国族“出埃及记”的层面。小说由此构成描述底层而又超越底层的双重叙事话语:神话与现实相印证,苦难与新生相并存。
神话原型批评浪潮在20世纪60年代西方文坛盛行一时,历经半个多世纪发展演变,如今在各个国家文学研究中遍地开花。加拿大原型批评理论家弗莱就曾指出,“文学原型”可以看作是作品中的意象和象征,也可以看作是人物形象和叙事定式①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71页。朱立元提到,经过弗莱的移位,原型成了文学意象,一个原型就是“一个象征,通常是一个意象”。。经典的文学作品由多个原型构成,这些“文学原型”凝聚着深厚的文学传统,将孤立的作品与人类神话、集体无意识、符号相连接,“使文学成为一种交际的特殊形态”[2]39。神话是原型的最早载体,一直以来都是文学史研究的重镇,现代文学大师鲁迅所著《中国小说史略》也是最先从女娲创世神话讲起。全球化背景下文化交流融合,神话原型的影响进一步扩大。从乔伊斯、海明威到J.K.罗琳、村上春树,这些作家的作品之所以风行全球,与其文本中蕴含的神话原型编码不无关系。双雪涛从不讳言自己对海明威、村上春树、王小波的欣赏,在《我的师承》中他甚至表示自己想写作品“向村上春树致敬”[3]218。双雪涛的众多作品中,神话原型编码的影子随处可见。《走出格勒》《跛人》中“追寻与出走”的母题,《光明堂》中宗教气息浓厚的大教堂,《大师》中身怀十字架的和尚,《长眠》中的《圣经》经典题记,《平原上的摩西》更是直接以《出埃及记》中的主人公摩西命名。
《出埃及记》是《圣经·旧约》中最重要的一卷,记述了先知摩西在主耶和华的指引下带领以色列人走出埃及的故事。中国当代小说中的“摩西”故事不在少数,刘震云、莫言笔下都产出过不同的“摩西”形象①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200页,小说主人公之一“吴摩西”;莫言:《晚熟的人》,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第18页,小说主人公“柳摩西”。。这些姓氏不同的“摩西”生活在中国社会的各个角落,无一例外都是底层小人物。“摩西”在西方社会认知中一直都以“先知”“领袖”的面目出现,中国化之后反而成为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双雪涛笔下的“摩西”一反中国作家常态,虽有本土化色彩,但却最接近西方神话的原义。《平原上的摩西》以这位以色列先知“摩西”为名,讲述一个关于“摩西”带领下岗工人走出底层困境的现代寓言。“出走”是文学永恒的母题之一,神话中以色列人因饱受埃及压迫出走求生,《平原上的摩西》中遭遇下岗的底层工人则因失业不得不走出昔日工人“老大哥”的身份光环艰难谋生。远古创世神话与现代底层小说因共同的母题跨越历史、国别遥相呼应。小说与神话通过文本来传递思想,文本成为二者相连接的重要佐证。将《平原上的摩西》与《出埃及记》联系起来考察,不仅能发现《平原上的摩西》中与神话类似的出走与寻找的主题,更能观察到文本中暗含的神话叙事结构原型、意象原型以及人物形象原型。
《出埃及记》中,以色列人因为昔日的功劳得不到新法老拉美西斯的认可而被驱逐、奴役,摩西最终带领以色列人走出埃及。《平原上的摩西》中,曾被视为国家顶梁柱的产业工人在经济改革浪潮中为了大局不得不“下岗”,很多人一时间无法适应,热情、开朗、血性的东北人面临生存考验,并非每个工人都能如歌词般“从头再来”。至少在双雪涛小说里,失业的父辈们面临的窘境绝非歌词那般轻易一语带过。与其他书写底层苦难、揭示底层黑暗面的作家不同,双雪涛并没有沉浸于对底层困境的哀叹与批判,他更执着于渲染底层下岗工人即使没了铁饭碗也未曾泯灭的性格光辉。善良、忠实、正直、坚韧,正是这些美好品质化身为摩西,带领底层工人走出生存困境。双雪涛曾在专访中表示,故乡于他而言既是一个“比较底层的地方,但也因此而产生了活力”[4]。双雪涛笔下的东北底层故事都有他故乡的影子,小说承载着底层的辛酸,同时也在开放式的结尾中蕴含着新可能。底层不再“沉闷”,“底层”不只背负着压抑,还代表着被遗忘的理想和信仰。这是双雪涛底层叙事的独特之处,也是整个当代文学底层叙事的新突破。以神话原型批评视域解读《平原上的摩西》,显示出双雪涛独特的创作路向:书写苦难而不沉湎于苦难;关注底层而不陷于底层。双雪涛从个体出发平衡世界内部的矛盾纠葛,从底层出发展现小人物身上的神性光辉。
弗莱将圣经故事的叙事结构总结为“U形叙事”②[加]弗莱著,郝振益等译:《伟大的代码:圣经与文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20页。弗莱将整个《圣经》的叙事结构总结为“背叛—灾难与奴役—悔悟神圣戏剧”的“U”形叙事。。《出埃及记》中以色列人经历了一个“背叛—落入灾难—悔悟补救—重获自由”的过程,也可以将之简化为“平衡—打破平衡—修补恢复—重获平衡”的结构。米耶斯将这种从原点出发最终又返归到与原点同一高度的叙事策略定义为“离合的修辞手法”。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中也蕴藏着这样的“U”形叙事结构。
《平原上的摩西》文本中第一层“U”形结构原型呈现在“湖上开始—平原分离—底层流浪—湖上结束”的空间叙事链条中。小说第一个叙事场景中,父辈庄德增与傅东心人工湖上约会相亲,紧接着庄、李两家人在工人社区相邻结缘。第二个场景便是工人下岗潮来临,工厂裁员,庄、李两家人各奔东西。第三个大场景中,出租车事件发生后,庄、李两家人彻底失去联系,李守廉父女流浪在底层求生。小说最后一个大场景中,子一代李斐与庄树重逢在人工湖上。从湖上到平原回到湖上的“U”形空间叙事链条实际上还隐藏着一个“相聚—别离—偶遇—重聚”的“U”形情节结构原型。庄、李两家人同为工人阶级而成为邻居;1995年两家人分离;千禧年庄德增与李守廉再次偶遇,庄德增却没能认出昔日的邻居李守廉;2007年李斐与庄树相约人工湖,庄、李两姓再次重逢。神话《出埃及记》中,摩西与以色列人也有这样一个“相聚—别离—偶遇—重聚”的情节链条:摩西生为以色列人;因法老政令与以色列人分离;埃及城中与以色列人偶遇察觉身世秘密,见义勇为后逃离;最终回归以色列人并带领他们走出埃及。
除了空间叙事场景以及情节结构链条上的“U”字结构以外,《平原上的摩西》还有一个关于承诺与遗忘的“U”形叙事内核。庄树与李斐相约在平安夜,庄树却完全忘记自己的承诺,李斐履行承诺却横遭车祸,身心停留在1995年的平安夜,12年后庄树查案偶遇李斐才记起曾经的承诺。显而易见这是一个“许下承诺—遗忘承诺—承诺延宕—重拾承诺”的“U”形叙事链条。向更深处挖掘,《平原上的摩西》中双雪涛还隐藏了一个更为宏大的“承诺—遗忘—延宕—重拾”的“U”字形叙事结构。被时代考验的工人们在困境中抗争、流浪,成为沉默的奋斗者。改革浪潮平息后,工人们最终在信仰支撑下和“破碎的底座”①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年,第31页。《平原上的摩西》情节中,2007年广场上搬回主席像,重塑主席像下方底座上的守卫战士。一同被重赋价值,完成了身份重塑也完成了群体的自我救赎。《平原上的摩西》中两重“承诺—遗忘—延宕—重拾”的“U”形叙事结构正是《出埃及记》中摩西、法老、以色列人关于遗忘、背叛与承诺“U”形叙事结构的移位与变形。
刘震云笔下的吴摩西,莫言笔下的柳摩西,都是在底层绝望中企图通过信仰自救的小人物,却无一例外没有等到“摩西”的亲临。双雪涛小说中,“摩西”化身为抽象、无形的精神力量,附着在被损害的小人物身上,历经重重磨难后与现实和解,作家给小说安上一条光明的尾巴。与前两位作家相比,双雪涛似乎更加“心慈手软”。实际上这种差异主要由于前两位作家是在关注“点”,而双雪涛通过“摩西”这个“点”实际上意在写更为广阔的“面”。追根究底,作家书写的、咀嚼的是记忆里的“艳粉街”,是回忆中难以释怀的底层生活经历。
江苏作家毕飞宇也曾发表过一篇有关下岗工人的短篇小说《两瓶酒》,展现下岗潮中底层工人的生活剪影。与双雪涛相似,毕飞宇小说也涉及父与子两代人,面对沉沦的父辈,子一代和书写者站在了同一位置,企图拯救却又束手无策。双雪涛自身生活经历中可能出现过许多个李守廉、李斐式的人物,因此作家在书写时实际上是难以平静的,要掩藏自己的情绪,只能将自己隐藏在叙事之后,这或许是《平原上的摩西》全文采用七个人物内视角切换叙述的原因之一。与毕飞宇不同之处在于,《两瓶酒》结尾留下的是父与子两代的和解、释怀,以温情消弭伤痕。《平原上的摩西》则在看似开放的结局中埋藏了几分沉甸甸的难以释怀。作为拥有底层生活经历的作家,重新反观底层时,双雪涛没有沉湎于底层困境中无以自拔,这一点尤为可贵。
《平原上的摩西》中,神话原型移位不仅体现在结构设计上,更隐藏在意象设置中。《出埃及记》中摩西逃往米甸为叶忒罗牧羊,于何烈山中受到主耶和华神谕“燃烧的荆棘”启示再次重返埃及救赎以色列人。《平原上的摩西》中,双雪涛也设置了这样一团火光。主人公李斐与庄树的纠葛就始自这一团意味深刻的“火光”意象。
李斐的诞生日是其母的受难日,缺失母爱使李斐沉默、乖巧、早熟,甚至因为害怕触怒老师而失禁晕倒。“火”对于李斐有致命的吸引力,双雪涛将李斐的这种嗜好形象地表现为“一看见火柴就走不动”[3]13。“火”承载着幼年李斐全部的精神寄托,“生火”是李斐每日生活的开始,火炉则是父亲上班时陪伴李斐的唯一伙伴。李母早逝使得李斐最初并没有形成一个正确的母子关系认知。见到同学放学回家被家长训斥,幼年李斐甚至庆幸自己不用挨母亲的教训。这种母子关系误认在结识傅东心、庄树母子后被纠正。傅东心使李斐认识到世界上还有傅老师这样温柔、善良、美好的母亲。结识傅东心之前,李斐的“玩火”行为遭到父亲李守廉强力制止,在与庄树完成“火柴—冰棒”交易后,李斐当街点燃火柴盒的失控行为引起了傅东心的注意,傅东心对李斐玩火行为的宽容态度使得李斐获得了强烈的认同感。这种类似来自母亲的认同成为李斐生命中接收到的第一份母性关怀。李斐将点燃的火柴盒抛向夜空,这一团燃烧的荆棘之火划破了童年的黑暗,使李斐在孤独中得到救赎。与幼年李斐相生相伴的除了孤独外,还有贫穷。在得知两家人即将因搬家而分开后,李斐想送庄树一件圣诞礼物告别,遭到庄树“你买得起”[3]37的质疑。本该作为礼物的“燎原焰火”非但没有等来观赏者,反酿成大祸,将健全的李斐永远留在1995年平安夜。《平原上的摩西》中,一根燃烧的火柴给予李斐救赎,而想象中的“礼物”焰火却将李斐毁灭。正符合“火”在西方神话中的原义:是救赎也是毁灭,是希望亦是罪恶之源。
除“火光”之外,《平原上的摩西》中出现的另一个重要意象是“平原”。历来研究者对文本中“平原”意象的理解各执一词。字典里的平原指地势平坦的地貌。小说中故事架构在东北,而东北平原正是中国最大的平原,因此,有理由认为“平原”第一重含义是指地域上的东北平原。其次,小说中的“平原”得名于傅东心的一张画,画中的李斐坐在炕上向空中抛起三个嘎拉哈。这一幅画后来被庄德增作为“平原”烟盒上的烟标,因此,也可以将“平原”视为文本中的烟盒。在《平原上的摩西》结尾中,庄树将“平原”烟盒抛在湖面上,变相完成了“分湖水为平原”,这是《出埃及记》摩西分红海情节的变形。“平原”烟盒成为拥有魔法的神杖,使得1995年的李斐与2007年的李斐瞬间重合。画也好,烟标也好,更深一步剖析文本,甚至可以将“平原”意象视为北方的土炕。东北人的饮食起居都能在土炕上完成,土炕由泥浆与土坯砌成,却是底层平民度过寒冬的支撑。更进一步讲,还可以将“平原”阐释为文本中下岗工人身处的底层困境——平原。部分下岗后的工人,遭遇事业上的荒原期,也是人生中的荒原期。原先安身立命的技术失去了用武之地,他们经历着各式各样的失意。此外,“人工湖”亦是小说中的一个重要意象。整个故事开始于湖中,结束于湖上,人工湖不仅是情节的起点与终点,更是神话里红海的位移。李斐与庄树相约在人工湖上,李斐将人工湖喻作红海,“红海”与“人工湖”跨越时空形成呼应。弗莱依据自然界循环规律将秋天、日落和死亡视为悲剧的原型①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72页。。《平原上的摩西》故事开始于1980年秋天,终于2007年的秋天,秋日的悲剧氛围为父与子两代人平原上挣扎、陷落、救赎的故事蒙上一层悲剧色彩。
原型批评理论家弗莱曾表示神话原型不是一成不变的,“合乎情理和相称,道义上又为人接受的故事,大量的移位必不可少”[5]。《平原上的摩西》中人物形象就有不少来自于变形与移位后的神话形象原型。《平原上的摩西》自出版后引发众多读者猜测,“摩西”究竟是谁?李斐、李守廉、庄树身上都有摩西的碎影,众说纷纭,难下定论。
《出埃及记》中,真正的主角是从未露面的主耶和华,摩西只是执行主的神谕、彰显神明意志的使者。摩西既是一个先知,也是一个战士。双雪涛小说中,摩西被分为多个碎片,许多人物身上都有先知的影子。李斐是文本中继承摩西博识气质的角色,她自幼失母,在傅东心的教导下开阔眼界,傅东心之于李斐就如同埃及公主之于摩西。李斐也是文本中唯一牢记并信奉摩西信念的人,她始终铭记傅老师的教导,坚信“心诚”能破开一切阻碍。虽然李守廉是文本中唯一没有以第一人称开口叙述的主要角色,但其他每个人物的叙述中都出现了李守廉。李斐体现了摩西身上的先知气质,李守廉身上则散发着摩西的战斗精神。小说中的李守廉是个刚硬的东北汉子,从头到尾都在战斗,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人。1968年“文革”期间,李守廉搭救了傅东心的父亲使其免遭死难;知青下乡期间,李守廉为受欺负的孙育新挑断恶人的脚筋;1995年李守廉下岗,他没有因自己下岗寻衅滋事,却为卖茶叶蛋的下岗妇女鸣不平;自身难保却借钱给孙育新开诊所;千禧年前后开出租车路过红旗广场偶遇庄德增,再次为弱者义愤不平;2007年9月,李守廉再次出手帮助一对素不相识的母女。纵观李守廉的经历,没有一次暴力反抗是为维护自己的利益,他始终坚持为他人、为弱者而战,然而李守廉也并不是纯然的无辜者,“文革”期间他也抢邮票,两个亲兄长在他面前都战战兢兢。与战士摩西一样,李守廉的过错大多源自于为弱者鸣不平,战士摩西身上背负着罪与罚,李守廉亦是如此,同样为弱者而战,同样为弱者背上罪与罚的沉重枷锁。神话《利未记》中,摩西被排斥在圣地迦南之外不得进入。小说中,李守廉虽然结局未定,但已被警方列为嫌疑对象,恐将无处躲藏。殊途同归,二者都是为了信仰而战,最终却同因曾使用暴力维护信仰而被排除在正义之外,因此可将李守廉视为战士摩西在文本中的灵活变形。
《圣经》中,摩西迟暮之年为以色列人培养了继任者约书亚。约书亚原名何西阿,意为“拯救”,摩西为何西阿改名“约书亚”,意为“主的拯救”。《平原上的摩西》文本中,庄树这一形象可以看作是约书亚的移位,庄树在自述章中自称是家中最“执拗、认真、苦行、不易忘却”的一个。庄树与李守廉身上有同样的侠义精神,庄树打架斗殴也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他信奉的朋友之义。做警察也不是为自己,而是被无名辅警打动,“想干点对别人有意义,对自己也有意义的事儿”[3]27。小说末尾成熟的庄树与李斐相约湖上,理清楚来龙去脉的庄树终于重拾自己延宕已久的承诺,试图拯救李斐,李斐却早已失去了行走的能力。李守廉已成为警察逮捕的嫌犯,未来能继续引领底层群体走出困境的继任者,只有同时拥有先知摩西信仰以及战士摩西精神的“约书亚”——庄树。
《平原上的摩西》中同样有着一群被遗忘、身处困境的“以色列人”,他们是下岗后落到底层的工人。神话中以色列人因新的政策而陷入困境,现实中工人因产业经济转型而被迫下岗。他们曾因身份而获得无限荣耀,也因产业结构调整而失去铁饭碗。他们中有的抓住机遇成功转型成为老板如庄德增,有的凭借一技之长另谋生路如李守廉和孙育新,也有的改行卖茶叶蛋、毛嗑。还有人沉沦到社会边缘,他们整日下棋、酗酒、赌博、偷盗、抢劫,曾经的工业区“铁西”“艳粉街”成为拥挤不堪的待业工人聚集地。以色列人中有着摩西、亚伦这样的智者,下岗工人中也不乏李守廉这样坚守初心的“老大哥”;以色列人中有背叛者,底层群体中也有“二王”、赵庆革这样的恶魔。文本中下岗的底层工人群体与神话中的以色列人不约而同呈现出复杂的人性色彩,善恶并存、忠奸并立。
优秀的作品总是说不尽道不完的,从神话原型批评视域审视解读《平原上的摩西》,不仅能看到双雪涛对于底层群体生存困境的描摹,更能体会到作家超越现实生活对底层群体命运的思索,这无疑为小说添上几分哲理气息。当代文学研究中,底层文学研究始终稍显沉重,底层文学书写总是不免与边缘人、零余者、残缺者划等号,甚至其中不乏“伪底层”书写,即刻意放大底层的苦难、阴暗、罪恶、不堪,真正的底层反而被误读。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超越了这种诉苦式的底层苦难书写。作家并没有在文本中过多渲染底层的苦难、阴暗和血泪,他只关注时代变革中底层小人物的生存境况和内心波动。双雪涛多次在访谈、演讲①参见系列演讲《一席》中双雪涛《冬天里的骨头》。中表示自己创作的目的就是写人的命运,他不刻意追求折射大时代,个人的命运就已经非常值得关注了。双雪涛的创作始终带着一份沉甸甸的历史责任感,作家自身仿佛就是摩西的化身,在快节奏的时代里坚持对被遗忘的历史主体投之以关怀的一瞥,显示出资本神话时代写作者自身的救赎。批评家黄平认为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代表着一种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