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高平方言常用副词探析

吴梦雨

（山西大同大学 文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

高平位于山西省东南部，地处太行山西南边缘，因四面群山环绕，中部相对平坦而得名。高平的地理位置相对较封闭，因此才使得优秀的文化和丰富的方言得以完整地保留下来。高平的长平文化博大精深，弥足珍贵，而高平方言以文化为依托散发着独特的魅力。

前辈学者关于高平方言的研究集中收录在方言志《高平县志》（1993）和《高平市志》（2009）中。2005年，白静茹等人出版的《高平方言研究》涵盖了语音、语法、俗语等内容，遗憾的是语法方面没有涉及副词的研究。在论文方面的成果中，代词研究最多，而副词研究还未有人谈论到。

文章将掌握的特色副词分为程度副词、范围副词、时间副词、情态副词四类，逐类逐个地描写其在句法、语义、语用方面的功能，努力探索并归纳高平方言副词的特点。

一、程度副词

程度副词是对一个形容词或副词在程度上加以限定或修饰的副词，一般位于被修饰的形容词或副词前。“一般认为，根据有无明确的比较对象，可以将程度副词量级系统分为相对与绝对两类。”①高平方言中特殊的程度副词有：真真、宁们、本、顶多。我们也可以将其分成两个类别：

绝对程度副词：真真、宁们、本；

相对程度副词：顶多。

（一）绝对程度副词

1.真真［tʂən33tʂən33］

高平方言中“真真”与普通话中的“真”的读音相同，但在意思上却大不相同，“真真”可以理解为普通话的“特别”。高平方言中“真真”在具体应用时不暗含比较对象，所以属于绝对程度副词，可以与形容词、心理动词和能愿动词搭配，多用于肯定句或感叹句。

（1）这人真真赖皮，把我的板凳都拿走了。（这人特别无赖，把我的凳子都拿走了。）

（2）你这妇女真真心烦，一件事说好几遍。（你这个妇女真是烦人，一件事说好几遍。）

“真真”也多出现在否定句中。和否定副词“不、没”连用，“不、没”只能放在“真真”的后面，构成“真+不/没”的格式。“真真”用于否定句时，主要起加强语气的作用，表强调义，可译为“太”。

（3）这孩子真真不听话，见了人都不喊人了。（这孩子太不听话，见了人都不打招呼。）

（4）你真真不像话。（你太不像话了。）

“真真”应用于句子中有时具有超出说话人心理预期的主观评价义，有时还包含着夸张的语气，所以在修饰谓词时，起到凸显的作用。

（5）刚才那人真真胖啊！

（6）你卡真真忙，连一个打电话的时间都模那？（你可是太忙了，连一个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吗？）

2.宁们［niŋ354mən33］

“宁们”是高平方言中使用频率非常高的一个副词，相当于“怎么就那么……”，一般位于性质形容词和表示心理意愿的动词前，加深谓语程度。“宁们”在方言中，通常情况不存在比较成分，注重表现说话人的主观情感，有一种责怪的语气和一种反问的特殊句调，属于绝对程度副词。

（7）你宁们七成呢！（你怎么就那么傻呢！）

（8）你就宁们愿意，他让你干甚你就干甚。（你怎么就那么愿意，他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宁们”用法广泛，多用于肯定句和反问句，也可用于否定句。如：

（9）宁们不喜欢，为什么还要买？（那么不喜欢，为什么还要买呢？）

“宁们”虽在句法上起着加深谓语程度的作用，但在使用时更多表达的是强烈的个人主观情感，有时会故意用夸大的语气来着重表明说话人的某种情绪状态。说话人在使用“宁们”表达时，句尾语音会不自觉地拉长，以此来强调后面的修饰词。

（10）你宁们老实呢，怎么不知变通？（你太实在了，怎么不知变通呢？）

通过“宁们”强调“老实”，表达说话人并不赞同这一品性。

（11）我怎么宁们不待见你来？（我怎么就那么不待见你呢？）

“宁们”修饰“不待见”，加深了说话人的厌恶情绪。

3.本［pən212］

“本”与普通话的“很”意思接近，程度接近，说话语气一般略带夸张或埋怨、不满的情绪。“本”作副词在高平方言中所修饰的形容词一般为性质形容词，多形容人或事物的性状。

（12）你的衬衣本薄，不太暖和。（你的衬衣很薄，不太暖和。）

（13）你买的皮筋本细，早用断一根了。（你买的皮筋很细，早用断一根了。）

高平方言中还有“本是”词组的用法，“本是”仍是一个副词，用法与“本”一样，但在具体语境中的语气没有那么强烈，也没有了说话人埋怨的情绪，转为一种委婉的责怪的语气。

（14）你本是心狠，怎能不向着自己人呢？（你真是心狠，怎么能不向着自己人呢？）

（15）你本是老实，所以他才赖着你不走。（你真是老实，所以他才赖着你不走。）

高平方言“本”和普通话“很”语义一样，但在用法上存在差异。“很”比“本”的使用范围更广，“很”可以修饰性质形容词、心理动词、名词，“本”只能与性质形容词搭配。

（二）相对程度副词

顶多［tiəŋ212tuɣ33］

高平方言的“顶多”多用于修饰时间、容量、长度等有计量单位概念的抽象事物，表示它们的最大值。这里的最大值并不是指明确数额，而是说话人的主观预估。通常在语境使用中存在比较，属于相对程度副词，意义上与普通话的“最多”比较接近。

（16）顶多给你三天时间，把实验报告交到李老师的办公室。（最多给你三天时间，把实验报告交到李老师的办公室。）

（17）你顶多喝半瓶就醉了。（你最多喝半瓶就醉了。）

一般情况下，“顶多”直接或间接修饰后面的数量短语，指向明确，如上例中的“三天”“半瓶”。在语用上，“顶多”常用来表示对数量的估计，并且说话人对所估计的数目抱有保留态度。如：

（18）看今年的老天爷，三亩地顶多收个两亩。（看今年的气候，三亩田地最多能收两亩的粮食。）

（19）他今晚顶多写到十五题，那都不错啦。（他今晚最多写到十五题，那都不错啦。）

二、范围副词

范围副词是表示事物的数量多少、范围大小，修饰“数量名词”或一般动词，也可以用在充当谓语的名词前的一类词。张谊生在相关著作中将范围副词分成了总括类、限定类、唯一类等三类。②从已知理论出发，高平方言范围副词也可以分成这三类，本部分只对总括类“满共”及唯一类“净”进行讨论。

（一）总括类

满共［mæ212kuŋ53］

“满共”有时可以理解为普通话的“总共”“一共”，是对数量进行总括。语法功能也与“总共”“一共”一样，在句中作状语，主要修饰限定谓语成分中的数量短语。

（1）满共来啦俩人，今儿这活儿卡要干完昂！（总共来了俩人，今儿这活儿一定要干完啊！

（2）满共仨菜，你还嫌多？（一共仨菜，你还嫌多？）

“满共”“总共”“一共”还是有区别的。“总共”“一共”在高平方言中也用，是指对客观事实或者事物数量的陈述，说话人使用这两个词时，语气平缓客观，而“满共”带有说话人对数量不满的主观态度。如：

（3）瓦妈满共给了瓦一百块钱，但这衣服卖一百三。（我妈总共给了我一百块钱，但这衣服卖一百三。）

（4）满共就五个苹果，要不都留给小红吧。（一共就五个苹果，要不都留给小红吧。）

（二）唯一类

净［ʨiŋ53］

高平方言“净”既可以归为总括性范围副词，又可以划分为唯一性范围副词。“净”作总括性范围副词时表示“全部”“都”，这层意思在普通话中也有，不做过多论述。作唯一性范围副词时，“净”相当于“只、光”的意思，这是高平方言中比较特殊的一种用法，值得探究。本部分主要针对这一用法进行阐述。

“净”和“只、光”一样，主要修饰动词或动词短语，表示对动作行为状态范围的限制。

（5）医院还没出通知呢，你净瞎担心。（医院还没出通知呢，你光瞎担心了。）

（6）个儿倒没长，净长膘了。（个子倒没长，只长膘了。）

高平方言的“净”在使用时，通常谓语部分所叙述的内容多是指不良的结果，与说话人意愿相反，表达的是说话人的不满、抱怨等语气，例（7）（8）只能翻译成普通话的“只会”。若只是客观的限定谓语成分的状态、数量等，多使用“只”“光”，如例（9）。

（7）他甚都不懂净瞎说。（他什么都不懂只会瞎说。）

（8）长时间看电视净毁眼。（长时间看电视只会毁眼睛。）

（9）到了医院体检，小梅只/光拿了身份证。

三、时间副词

时间副词用在谓词之前，表动作行为或事情发生的时间，也可表示动作行为的重复和继续。张谊生先生在相关论著中将时间副词分成三大类：表时副词、表频副词和表序副词。③高平方言中的表频副词和表序副词与普通话差别不大，且不具特色，便不做过多论述。本部分仅讨论高平方言时间副词中的表时副词，将其详细划分为表过去、已然和表突发、短时两个小类进行探究。

表过去、已然：将、先头；

表突发、短时：刻代、马刻。

（一）表过去、已然

1.将［ʨiɑŋ33］

“将”表时间频率，直接用在谓语动词前，表示动作行为发生在不久之前，说话人说话时与动作发生时的时间间隔模糊，或长或短，由人的主观意识决定，通常解释为普通话的“刚刚、刚才”。

（1）你去哪搁了？老李将来找你，你模搁屋。（你去哪儿了？老李刚刚来找你，你没在家。）

（2）我将坐下你就来了。（我刚刚坐下你就来了。）

“将”描述的事情发生在过去，可以是说话时的几分钟前、几天前甚至几个月前，也可以是说话时到过去的某个节日或重要时间点这段时间，只要说话人意识到并认同它过去没多久，都可以翻译成“刚”来理解。如：

（3）将过完年，已经有人去地里干活了。（刚过完年，已经有人去地里干活了。）

（4）他将来的时候甚也不会，但后来就很会了。（他刚来的时候什么也不会，但后来就很会了。）

“将”还有重叠的用法，重叠时必须是带有儿化的。如：

（5）李林将将儿还搁这儿站着呢，一转眼就没人啦。（李林刚刚还在这儿站着呢，一转眼就没人了啦。）

（6）他将将儿还搁这儿说你来，你就来了！（他刚刚还在这儿说你呢，你就来了！）

“将”和“将将儿”不可以随意替换使用，“将”表示的事情发生在过去，距说话人说话时的时间间隔可以长也可以短，还可以就过去某一时间点的过去再进行描述；“将将儿”只能表示刚刚发生的事情，时间间隔非常短。因此，“将”比“将将儿”使用的场景更加灵活。“将”和“将将儿”也能见于同一语境，如：

（7）我将/将将儿说的什么，你重复一遍。

（8）李伟将/将将儿去了办公室。

2.先头［ɕiEʔ3thʌu33］

“先头”后的谓语部分通常描述过去的人或事物，所以“先头”指的不是过去的一个时间点，而是过去的某一段时间，并且这段时间在说话人意识中是比较遥远的，意思上可以理解为“原来、之前”。“先头”在句子中位置较灵活，可以放在句首，也可以在句中动词之前，均是作状语。如：

（9）他们家门前儿先头不是柏油路，是前年才修的。（他们家门前原来不是柏油路，是前年才修的。）

（10）这两家先头关系卡好了，现在不知怎们都不说话了。（这两家原来关系特别好，现在不知怎么都不说话了。）

“先头”在实际应用时，正因为现在发生了变化，才会叙述过去的情况，不自觉地便形成了比较，因此“先头”这个副词隐含着时间上的比较性，更依赖上下语境，多出现在复句中。

普通话中的“原先”“之前”可以单纯叙述发生在过去的一件事，与现在的情况毫无关系，但高平方言“先头”必然隐含着与现在情况的一个对比。如“他原来住这儿”，“他”现在可能住在这儿，也可能已不住这儿了。“他先头住这儿”在方言中则是说明“他”现在不住这儿了这一信息。

（二）表突发、短时

1.刻代［Khɑʔ22tɛe53］

“刻代”在高平方言中作为时间副词，可以修饰形容词、动词及动词短语，且后修饰的动作是完成状态，意思上可以解释为“已经”。

（11）你刻代做完作业了？好快啊！（你已经做完作业了？好快啊！）

（12）刻代都六点了，我还没吃完饭呢。（已经六点了，我还没吃完饭呢。）

“刻代”表示事情已经完成，所以“刻代”所在句子的时态为过去时，并且一般不出现在否定句中。“刻代”包含说话人对事情完成速度之快的惊讶，多为不相信的态度。如例（11），实际表达的意思是我不相信你已经这么快完成作业了。

普通话中“已经”在具体语境中多为陈述已经完成的事情，不包含任何主观情感。但“刻代”所在的句子多为感叹句，表明说话人的一种惊讶情感和否定事实的意愿。

2.马刻［mɑ212Khɑʔ22］

“马刻”表示事情或动作行为即将发生，可解释为普通话中的“马上”“立刻”。“马刻”可以放在句首，作句首状语，修饰后面的整个句子；也可以放在句中，一般位于主语和谓语中间。如：

（13）他马刻就来了，你将等等。（他马上就来了，你稍微等等。）

（14）马刻太阳就下山了，快点干吧！（马上太阳就下山了，快点干吧！）

“马刻”虽是描述时间之短，但实际中是否存在现实时间的限制还得具体语境具体分析，这与说话人的主观认识和感情有密切关联。

（15）马刻是成家的人了，做事还这么心里没数。（马上就是成家的人了，做事还这么心里没数。）

（16）你们做题得快点了，马刻就下考了。（你们做题得快点了，马上就要结束考试了。）

四、情态副词

情态副词指的是现代汉语中表示动作行为进行的方式、状态等情貌意义的专职修饰词，用于动词性成分之前。张谊生将情状副词分为三大类：方式类、状态类和情态类。④本部分参照张先生的分类标准，结合高平方言情态副词的实际情况，将高平方言中情态副词分成两个小类：方式类情状副词主要表示与相关行为有关的人的五官和思维活动的方式；情态类情状副词主要是刻画与相关行为有关的情态。

方式类：伙、旋；

情态类：款款。

（一）方式类

1.伙［xuə212］

高平话的“伙”紧放在谓语动词之前，作状语，直接指向谓语动词，表示谓语的动作行为是由不止一人的主语共同执行或实施，通常解释为“合伙”“一起”。如：

（1）这小卖铺儿是我兄弟俩伙开的。（这小卖铺儿是我兄弟俩一起开的。）

（2）他俩有甚好吃的都是伙吃来。（他俩有什么好吃的都是一起吃来。）

在普通话中“伙”有时可以用“一起”代替，但在语用上，“伙”多表示行为相关者不分你我、合为一体的情感，“一起”则有并肩前进的意味，缺少了使用“伙”时表示的行为相关对象的亲密感。如“咱俩一起开个店铺”和“咱俩伙开个店铺”对比，明显后者表明动作相关对象的关系更亲近。

“伙”可以解释为普通话中的“合伙”，但与“合伙”不同的是，“伙”在高平话中更偏向于共同从事、共同运营等意思，因此当修饰不正当行为时，在高平方言中不能用“伙”。

2.旋［ɕiæ53］

高平方言中的“旋”，表示说话人的言语和动作行为同时发生，即动作在说话间实施或完成。相当于普通话“临时”“立即”“正要”等意义，通常用在谓词结构前作状语，如：

（3）哎呀，我忘了，咱到那儿再旋买吧。（哎呀，我忘了，咱到那儿临时买吧。）

（4）旋摘来黄瓜就是好吃。（现摘的黄瓜就是好吃。）

由情态副词“旋”组成的“旋V1旋V2”结构在高平方言中的使用频率很高，表示两种动作同时进行，就如“即开即食”，这种句式有动作的先后顺序，先“开”才能“食”，而高平话“旋V1旋V2”中“V1”“V2”则没有顺序上的要求，用法灵活。“旋吃旋下”“旋下旋吃”都可以说。如：

（5）扁食都是旋吃旋下/旋下旋吃，不然就不好吃了。（饺子都是现吃现下/现下现吃，不然就不好吃了。）

（二）情态类

款款［khuæ212khuæ33］

“款款”是高平方言中的一个特殊的副词，形容动作缓慢、轻巧，可以理解为“慢慢地、轻轻地”。“款款”通常位于动作性动词或者介词结构之前作状语，表示的是动作发生时的状态，多形容动作行为缓慢且小心地进行着。如：

（6）你吃完了就款款回来吧，我先走了。（你吃完了就慢慢地回来吧，我先走了。）

（7）开了洗衣机让它款款地洗吧，不要管它了。（开了洗衣机让它慢慢地洗吧，不要管它了。）

“款款”修饰动词时形容动作行为的缓慢，在有的句子中也表明了说话人对动作太慢的责怪、埋怨、不满的语气。如：

（8）你款款收拾着吧，我看你一会儿迟到了怎办。（你慢慢收拾着吧，我看你一会儿迟到了怎么办。）

（9）让你款款把孩子抱起来，不然孩子会哭的，你就是不听我的。（让你轻轻地把孩子抱起来，不然孩子会哭的，你就是不听我的。）

五、结语

高平方言副词在语法功能上具有副词共有的语法特点，一些方言副词在语用方面多暗含说话人的某种语气，注重表达说话人的主观感受，如“真真”与否定副词连用可以加强否定语气；“款款”形容动作很慢，有时带有说话人对动作过慢的责怪和埋怨的情绪状态。同时，高平方言副词语义丰富，不同的意思适应不同的语境，使语句表达更加清晰易懂，如“净”作总括性范围副词时意为“全、都”，作唯一性范围副词时意为“只、仅”。此外，高平方言里的好多副词是普通话没有的，这也是本文论述的重点，如：“本”与“很”相似，但“本”的运用范围较小；“伙”与“合伙”意思一样，但“伙”只能用于正面、积极的事件中。

注释：

①王力.中国现代语法［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社，2019.

②④张谊生.现代汉语副词探索［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4.

③齐沪扬，张谊生，陈昌来.现代汉语虚词综述［M］.安徽：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