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语言本体的诗学研究
——论陈爱中的汉语新诗批评

2022-03-17 04:12朱星雨
关键词:龙江新诗汉语

朱星雨

(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25)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中,新诗研究因诗歌自身的文类特殊性而有着较为特殊的位置。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尽管新诗“边缘化”的命运曾一度让新诗与读者拉开了距离,但仍有一批“诗心未泯”的新诗研究者扮演着“理想读者”的角色,在对百年新诗进行精准价值定位以及对现代诗学进行矢志不渝的理论探索的同时,为新诗照亮了前进的航程。可以说,谢冕、孙绍振、耿占春、罗振亚、洪子诚、程光炜、吴思敬、王光明等老一辈学者,从审美与政治、形式与内容、个人与集体、自律与他律等宏观问题到“诗歌话语、形式与表现策略等具体层面的探讨”①现代汉诗百年演变课题组编:《现代汉诗:反思与求索》,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第9页。,都取得了较为丰硕的成果。这些成果为伍明春、卢桢、熊辉、陈爱中等青年学者的研究奠定了基础,也使青年学者们在“影响的焦虑”中不断地找寻研究的新视角、新思路。比如,就新诗的发生学而言,伍明春为“呱呱坠地”的现代汉诗找寻“合法性”依据,熊辉肯定译诗对新诗形成的巨大影响,而陈爱中则在语言的维度上考察现代汉诗的变迁意义。显然,凭借着自己的学术兴趣及阅读偏好,这些研究者揭示了新诗阐释问题的不同侧面,而“在这种持续的工作中,已包含了一种不断探索、寻找突破的努力”②姜涛:《新诗研究,需要激活活力》,《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9年第3期。。其中值得注意的是重返诗歌语言本体研究的陈爱中在“70后”这一代学者中所具有的代表性。语言视角的打开不仅让陈爱中在透视浩如烟海的诗歌文本时找到了有力的“抓手”,也为其丈量诗歌地理提供了必要的支持。如果说新诗研究长久以来陷入了社会学、历史学、思想史的批评怪圈之中,惯于在诗人的生平经历或时代背景的草蛇灰线中缘木求鱼,顾左右而言他,那么深入到汉语新诗语言的“腹地”,揭开语言的本质性“元问题”,则对理解汉语新诗自我生成与自我认同有着开拓性的意义。从这个层面上说,陈爱中的汉语新诗研究从独特的语言视角出发,努力向汉语新诗的源头回溯、掘进,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汉语新诗语言研究的不足。从《中国现代新诗语言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到《20世纪汉语新诗语言研究》(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再到《龙江当代新诗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陈爱中以深厚的诗学积累、坚韧的学术品格、沉稳的批评姿态及敏锐的诗歌感受力,在汉语新诗研究领域中自成一家。

一、回归语言的批评起点

作为“文学性”程度最高的文体或文类,诗歌的语言表述与戏剧、散文和小说都有着显著的差异。由于诗歌对文体形式和语言表述策略的重视程度较高,诗人对语言的感觉也要异于常人。因此诗歌研究就不能对语言表述的新鲜纹路与内在张力视若无睹或缄口不谈了。

自20世纪80年代以降,汉语新诗批评界开始对诗歌的语言有所自觉。比如,朱晓进在《从语言的角度谈新诗的评价问题》一文中指出,以往对五四新诗的评价大都掉入了思想成就的渊薮,而“形式探讨方面的意义便在有意无意中被忽略了”①朱晓进:《从语言的角度谈新诗的评价问题》,《文学评论》1992年第3期。;骆寒超在《汉语诗体论·语言篇》中指认新诗语言的欧化事实之后,细致勾勒出其基本的语言存在模式②骆寒超:《汉语诗体论·语言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76页。。另外,王光明的《中国新诗的本体反思》、翁和娴的《新诗语言结构的传承和变形》、张桃洲的《现代汉语的诗性空间:论二十世纪中国新诗的语言问题》等,都从语言的本体层面重新展开了对汉语新诗的理性思考与价值估衡。基于“我们应当以最新的语言学和诗学重新审视汉语的特性”③郑敏:《思维·文化·诗学》,河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80页。的认识,《诗探索》在1995年开设了“诗歌语言问题”专栏,刊发了一系列颇具启发性的文章。可惜的是,针对这一问题的讨论,没能进一步展开,后续缺乏递进式的研究。

由此可见,虽然一些学者对汉语新诗语言现代性已有了一定的认识,但并未由此真正厘清何为汉语新诗、汉语新诗的诗意生成机制是什么、汉语新诗到底该如何进行自我认同、现代汉语在思维层面上为汉语新诗确立了怎样的表述原则这些本质性的问题。基于此,陈爱中选择语言作为诗学研究的基本视角来切入汉语新诗的复杂征象。这是极有难度的,因为不但需要梳理各种漫漶难识的语言资源并保持清醒的判断力以做出正确的分辨和保留,而且还需要强大的学术驾驭能力与扎实的理论支撑去展开对汉语新诗的身份鉴别。

众所周知,汉语新诗是作为传统汉诗的对立面而被提出并获取意义的。20世纪30年代现代派诗人施蛰存描述现代新诗为:“它们是现代人在现代生活中所感受到的现代情绪,用现代的辞藻排列成的现代的诗形。”④施蛰存:《又关于本刊中的诗》,《现代》1932年第4卷第1号。施蛰存所说的“现代辞藻”就是现代汉语,这一区别于文言文的语言表述媒介,正是汉语新诗得以确立自我身份的基础与标识。尴尬的是,对汉语新诗的命名和界定从未达成共识,从“白话诗”到“现代诗”再到“新诗”,命名的争议体现的是对汉语新诗身份认知的混淆。陈爱中敏锐地抓住了问题的要害,他用“汉语新诗”来命名并解读中国现代诗歌。从初期的白话诗开始,随着“作诗如作文”的率尔操觚,“诗”与“散文”的文体边界就已形同虚设并逐步瓦解了。这种与诗歌本身背道而驰的行为,并没有给汉语新诗带来破旧而立的合法位置,反而使其走入了畏途与陷阱。基于此,由新诗草创时期的粗糙痕迹所带来的文体焦虑,使新诗人在运用语言资源时大都选择了“欧化”的语言。这本身是一种借鉴的方式,本无可厚非,但是问题在于,用现代汉语这一新式的语言表述媒介来对西方“商籁体”“意象诗”“楼梯诗”进行刻意摹仿时就显得不伦不类了。要知道,即使是汉语新诗所标榜的“自由诗”,在西方也是有一定的音韵规范的,但经过新诗人的“横向移植”之后,却成了毫无章法的任意发挥。在陈爱中看来,正是西方诗歌与汉语新诗之间语言表述媒介的差异性,造成了这种邯郸学步式的结果。陈爱中对汉语新诗症候的诊断可谓一语中的,他对“语言特性”的把握以及对汉语新诗存在价值的质询与追问,成为新诗语言研究的一个路向、一个坐标。在他看来,现代汉语理应成为汉语新诗的立足点,“汉语新诗‘没有自己的立足点’也就从根本上否定了汉语新诗主体性存在的前提。在现代认知视域内,主体性建构成功与否是评判一个事物是否具有独立性、是否存在的根本依据”①陈爱中:《20世纪汉语新诗语言研究》,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78页。。

陈爱中的新诗语言研究最为精辟与独到之处在于,其从发生学的角度对汉语新诗的产生作出了另类阐释。他抛开常识性的“启蒙说”“工具论”不谈,而是严谨地、有条不紊地揭示语言与思维的内在关联。陈爱中认为,“域外和传统逻辑实证思维的共同涌现标志着实证思维对整个近现代中国思维路向的改变”②陈爱中:《中国现代新诗语言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05页。,“现代时间”与“现代实证思维”的促动作用,是产生现代汉语新诗的根本所在。一方面,现代时间观念的树立,使得西方新式的公元纪年法代替了中国传统的天干地支、子丑寅卯的计时系统。线性时间对封建传统的忤逆,其价值和意义在于攻破了汉语诗歌“尚古”的因袭心理的高墙壁垒和思维定势。就传统的汉语诗歌来讲,由于历史的不断循环,导致诗歌的写作意识从不向前看,而是言诗必盛唐,言文必西汉。千年的诗歌积淀,虽然历史底蕴丰沛,但格律、体式、字数、对偶等法则却恒久不变,其所形成的圆形时间,始终如鲁迅《在酒楼上》中的那只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③鲁迅:《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7页。。而到了现代,线性时间则为汉语新诗的未来叙事带来了更为合理的描述。“诗人终于可以摆脱传统的遮蔽,以此为依据真切地解剖诗歌的历史,从而走出传统汉语诗歌革新的怪圈,用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将传统汉语诗歌置于现代新诗对立面的同时也视其为参照物。”④陈爱中:《中国现代新诗语言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85页。如此看来,陈爱中认为时间观念的更迭给汉语新诗的语言变革提供了自证的前提。另一方面,现代实证思维的引进与输入,对于汉语新诗语言媒介的型塑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显然,陈爱中关注的是现代汉语为什么能够取代文言文而成为汉语新诗的表述媒介、现代汉语对汉语新诗的语言建构有何影响、现代实证思维怎样参与到汉语新诗的表述过程当中等一连串的问题。陈爱中综合实证哲学、语言学、接受美学、符号学等复杂的诗学经验,通过比较传统诗歌与新诗,细致入微地剖析了由实证思维所带来的现代汉语新诗的语言新质。

综上所述,可以说,对汉语新诗语言的持续性观照,使陈爱中的研究具备了别样的学术视野。正是这些新鲜的发现与洞见以及缜密的逻辑论述,还有对汉语新诗身份进行审视的理性目光,将陈爱中的诗歌研究推向了新诗批评的重要位置,也使其独到的诗歌语言研究成为后来者无法回避的学术话题。

二、追求有效性的批评自觉

诗歌批评需要理论深度,但不能只注重理论而忽视批评的语言。如果对于作品的阐释只是理论演绎的话,那么这种阐释必将是隔靴搔痒,没有说服力的。从现代阐释学的角度来说,文学批评尤其是诗歌批评也是一种再创作,考验着批评者的阐释能力。有效的诗歌批评,决不能建立一种完全以作家为中心的阐释体系,更不能以干枯的、科学数字化的陈述去肢解、破坏诗歌的诗性和审美内涵。当然,这并不是说诗歌批评应恪守“意会”式和“隐喻”式的以诗解诗的“诗品”或“诗话”传统,而是应当对学理性保持尊重。因为只有做到批评语言的严谨与整饬,诗歌批评才能对文本或现象做出持平之论,否则极易引起误读、曲解、过度阐释等非难与指责。因此,很多批评者在这两种批评语言之间首鼠两端。在他们看来,以“形式主义”为代表的科学化解剖式的批评方法显得“太左”,而“新批评”用极为丰沛的语言来进行文本细读的方式又“太右”,甚至有牵强附会、主观臆断之嫌。当下的诗歌批评存在诸多问题,如学院派批评、媒体批评、民间在野批评等各自为政,楚河汉界的互相攻伐与泾渭分明的隔阂之异,都让新诗批评落入良莠不齐的窘境。在很多人的印象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院派批评往往“滥用概念,曲解术语,抬出大师的名字吓人,一知半解同时又夸夸其谈,任凭想象而无力论证”①南帆:《90年代的“学院派”批评》,《天津社会科学》1994年第2期。,让诗人对批评家“十分恼火”。反观在野批评,虽“比不上学院批评深刻,但却以新闻化、娱乐化、猎奇化吸引各类受众的眼球”②翟永明:《学院批评的空间危机与拓展》,《文艺评论》2010年第4期。,然而它也很难具有开拓的视野与犀利的锋芒。在此种境况下,如何达成汉语新诗批评的有效性,如何构建个人的、适当的诗歌批评语言体系,是陈爱中在其批评实践中始终保持清醒与着力之处。

陈爱中一直强调新诗批评的有效性,在2015年发表于《文艺理论与批评》的一篇文章中,就对新世纪以来的批评状态陟罚臧否,体现出作为一个批评家的感时忧愤:“纵观新世纪汉语新诗批评,鲜明地持批判性的价值取向,而且能够从学理的角度对这些负面因素进行细微分析的研究出现得不多。”③陈爱中:《新世纪汉语新诗批评一瞥》,《文艺理论与批评》2015年第2期。显然,批评家的失责已为常态,对此,践行一种既有理性深度和有倾向性的价值判断,又不失修辞、不破坏诗歌美感、具有个人风格的批评语言,便成为陈爱中诗歌研究的一个质素。时隔两年,陈爱中在《论新世纪以来新诗批评的有效性》一文中,更进一步地表达了对新诗批评“单向度”的不满。在他看来,单向度批评的方法,毫无疑问对诗歌是一种损耗,“诗歌批评的大部分精力还是要回到修辞批评上来,其使命还是在于如何将先锋性的殊相而非共相的经验通过日常语言将其传达,在这其中升华出诗歌的意义。或者说,新诗形式为了避免成为抽象的危险,而必须寄寓到具体的事物上,正如抽象的语言规则必须通过鲜活具体的‘话语’存在一样”④陈爱中:《论新世纪以来新诗批评的有效性》,《长江文艺评论》2017年第4期。。陈爱中任职于高校,从事教学和研究工作已近二十载,作为一位致力于学术的青年学者和徜徉于诗意中的诗人(已出版个人诗集《行走的瓦片》和七人诗歌合集《玻璃转门》),诗歌批评与诗歌写作的互动思维,让他在批评实践中始终施行“有限度”的“诗化陈述”。这看似相悖,却实为良性的结合。可以说,陈爱中的诗歌创作经验是其诗歌批评逐渐向本体深入的有力推手。

陈爱中的汉语新诗批评实践在闳放的批评视野与个案的文本分析之间收放自如,形成了自己的批评特点,并由此保证了其诗歌批评的有效性。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严谨的逻辑性叙述

陈爱中一以贯之地坚持严谨的逻辑推理,注重论证的严密性,在问题意识环环相扣的基础上条分缕析,并且重视将绵密的论述建立在一个公允而客观的逻辑起点之上,同时对起点“绝对的正确性”始终保持理智上的清醒。其博士论文《中国现代新诗语言研究》,层层递进的阐述,绝无结构上的松散。面对汉语新诗,陈爱中一开始便界定了诗歌语言为一种“悖论式的语言”,这是他所确立的诗歌语言本体探究的起点。如果说汉语新诗打破了古典格律的文体束缚,以散文的内在架构来彰显自身,那么汉语新诗的诗性又该如何体现?它的“新”又体现在何处?它的语言合法性与正当性在何处?现代汉语为何能取代文言文而成为汉语新诗的表述媒介?这些无法回避的问题直接触及到汉语新诗研究的实质和前景。围绕着现代汉语这一新的表述媒介,陈爱中先从现代时间和现代实证思维两个方面探究语言表述媒介变迁的深层原因,再结合五四以来的诗歌创作观察现代汉语新诗的语言表述形态,并确认“悖论”作为诗歌语言的本质内涵。毋庸置疑,现代汉语给新诗的语言机制注入了鲜活的血液。区别于晚清“换汤不换药”的古白话,现代汉语新的语言特性给陈爱中追本溯源的问题意识提供了内在的依据。虽深居书斋,但对于语言问题的生成与走势,陈爱中却了然于胸,因此他并没有就此“搁浅”,而是进行钩玄索隐的考古式挖掘,在芜杂的新诗语言资源中辨认“古迹的残存”与“欧化的抹痕”,继而延伸到汉语新诗的身份解读,其逻辑演绎的苦心孤诣决定了其新诗语言研究的实证化走向。在陈爱中的逻辑论证体系中,深刻体现着起、承、转、合的运思过程,使其呈现为一个有始有终、由始至终的闭合区间。这并不是夸大其谈,而是陈爱中的批评确实给出了这样一个严谨的、连贯的规范文本。

(二)诗性的批评风格

文本细读考验着一个新诗批评家的基本功,而一种“诗兴大发”的批评语言在某种程度上更易于和新诗文本形成精神层面上的互文。不可否认,作为学者的陈爱中能够以审慎的论证体系使他的研究鞭辟入里,如抽丝剥茧一般阐明问题的实质。但这种以某个视角切入的宏观研究,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对具象的探讨与微观意义上的诗歌文本的细读,否则在术语堆砌的理论建构中将无法领会研究对象所孕育的无穷诗意。陈爱中时刻注意这一点,作为一个诗人,他独特的语言感受力在理解具体的诗歌文本时,总能帮助他把握住诗歌的精髓,并且能运用“诗化”的陈述将具体的诗歌美感表述出来。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杜威曾指出:“一个理智的陈述所具有的价值,是由它将心灵引导向许多同类的事物的程度而定的。它的有效性在于,像平坦的人行道一样,将我们送往许多地方。与此相反,一个表现性的对象的意义是个性化的。”①[美]约翰·杜威:《艺术即经验》,高建平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104页。就文学批评尤其是现代阐释体系下的批评写作而言,要摆脱艺术的表现式的语言做到明白晓畅,应以单义的、科学化的、精确的语言阐明所要说明的问题,而陈爱中恰恰两者兼容,他的“批评的修辞学”呈现出陈述与表现杂糅的诗化色彩。比如,其对朱永良诗歌的品读就具有一种超越时间的哲理性和道说神圣的诗性:“时间是一条河,咆哮着进行人生掠夺的河流,带走容颜,带走记忆,带走美好,带走痛苦,走向没有尽头的迷茫,把人卷入悲哀的漩涡。”②陈爱中、白璐:《沉入雪夜的静思——论朱永良的诗》,《文艺评论》2015年第9期。诗性流淌的批评语言让朱永良诗歌那源自内在心灵的静思和超脱时间的持存溢于言表,使批评真正地走入了诗人的灵魂深处,在一种深层次的契合中抵达诗歌的真意。在评论张曙光的《春天》时,陈爱中是这样写的:“既没有春暖花开的欣喜,也没有万物复苏的生机勃勃,有的只是对春天静物般的展示,缓缓地铺开,雨水、云杉、香气、叶子及至少女,层层叠叠地融会到寂静的盎然里,青春之‘意’在沉静的叙述之外,期待中的春天早已妖娆,现实中的春天和情感的春天何时才能翩翩而至呢?”①陈爱中:《静默地谛视世界——论张曙光的诗》,《文艺评论》2012年第11期。可见,在诗歌阐释过程中的诗意生成,为批评家与诗人的精神交流提供了可能。在某种意义上,陈爱中的批评是诗意的延宕、诗意的碰撞,其语言的丰富性和独特性始终让研究对象的“多样性存在者一体地进入本质洞察之中”②[德]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20年版,第376页。,从而能够有效地阐释文本。在这样的批评观念的指引下,陈爱中继续拓展他的语言研究范围,不仅扫描了20世纪汉语新诗的一些流派,比如“新月派”“朦胧诗派”“第三代诗歌”等,而且由表及里,深入到对某个诗人的个案分析,比如《重塑汉语新诗的语言镜像——论杨炼的诗歌》《回不去时回到故乡——论杨炼的空间诗学》等等。以此来看,陈爱中的新诗批评,在直面作品时能够“反思细读文本与作为心灵审美的文学性因素的关系”,并“以自己的心灵为触角去探索另一个或为熟悉或为陌生的心灵世界”③陈思和:《文本细读在当代的意义及其方法》,《河北学刊》2004年第2期。。

(三)敢于质疑的思辨性

诚如罗振亚所言:“爱中的思维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经常能够平中见奇,在貌似不相干的事物之间建构起自己的联系途径。”④罗振亚:《言语视角:一种可行的新诗阐释途径》,《文艺评论》2007年第4期。这种敢于质疑、擅于脱离共识提出另类看法的思维特点,“偏移常态”而又能够自立其说的洞察力,使其始终保持着新鲜的问题意识。如今,批评的“饱和”或者说百年新诗的短暂历程造成的“僧多粥少”的批评局面,导致新诗批评通常是常识性的描述多于增补性的创新,补苴罅漏尚且艰难,突破更无从谈起。20世纪30年代,“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的格律建设,让“新月诗派”在新诗史上占据了一席之地,格律自然成了“新月诗派”的标签。但在陈爱中看来,“新月诗派”的理论建设并没有完全走复古的路子,而是将个人的美学观念与新月诗人个人尝试的规范结合起来,形成了一种“规律化”的诗学。“与传统汉语诗歌相比,新月派诗歌不设置先验的语言范型,而是充分尊重诗人个体的文本经验,诗人可以依据具体的诗情而设置相应的诗歌表述格律,诗歌语言的空间表述形态呈现为多姿多彩的亮丽局面而非单一的偏枯。”⑤陈爱中:《20世纪汉语新诗语言研究》,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33页。不可否认,这种洞见属实不多。除此之外,“朦胧诗”也一直是新诗批评的一个热点,在《朦胧诗:一个需要继续重述的诗学概念》中,陈爱中一如既往地重拾这个业已饱和的学术话题,另辟蹊径地指出,“因为长期的思维惯性和话语系统的养成,使得他们不得不或者说下意识的使用类似于‘毛文体’的语言表述”⑥陈爱中:《20世纪汉语新诗语言研究》,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90页。。由此可见,陈爱中重述的“朦胧诗”好像与我们印象中或大多数批评认知中的那个回归文学主体的“朦胧诗”不太一样。这种极具“新意”的阐释折射出了陈爱中不同寻常的思辨面孔。

总的来说,陈爱中的批评呈现出三个主要特点,即严谨的逻辑性、诗性的语言风格以及敢于质疑的思辨性。多年以来,陈爱中一直本着客观而理性的公正态度、独立判断的批评精神,努力发掘汉语新诗批评的有效性手段以及汉语新诗研究新的学术增长点,二十年如一日地孜孜探求,这份坚守足以令人肃然起敬。

三、立足现场的批评实践

自陈爱中到哈尔滨求学、工作以来,已有近二十个春秋了。哈尔滨这个位于中国东北部的边陲省会,因其独特的、欧化的文化氛围,孕育出一批实力强劲的本土诗人,如张曙光、桑克、包临轩、宋心海、冯晏、宋迪非、杨河山、张静波、马永波、杨勇等等。长期生活于此,浸润于风雪交织的冬夜,有着诗意情怀的陈爱中自然不会忽视龙江诗歌所取得的创作成绩,其于2018年4月出版的《龙江当代新诗论》中,就集中研究了龙江诗歌的语言症候。

理应承认,陈爱中立足于文学地理学对龙江诗歌作综合性的语言观察,这是一个新视点。而这种研究方法也不是没有先例,敬文东就曾经以“第三代诗歌”为对象,将川地的方言、火锅文化、茶馆文化与莽汉的语言联系起来。需要指出的是,采用这种批评方法,如果不能切身体会并了解吉尔兹所说的“地方性的知识”,只是刻意地去听诊“脉象”,就会陷入危险的甚至失败的境地。张爱玲写上海,正因她熟悉上海的电车和里弄;老舍写北京,京味儿的浓郁正因为北京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莫言的高密东北乡、沈从文的湘西边城等,都是作家对记忆中“故地”的本土化书写。如果说文学写作需要围绕着一块地域建构其独有的地理坐标,或者说需要陈爱中所指出的“在地化”写作才能得到神韵,那么文学评论、诗歌批评亦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能否达到龙江新诗批评与龙江新诗写作的“对称性”,即对龙江诗歌的批评能否实现“在地化”,是陈爱中写作《龙江当代新诗论》的基本指南。

从城市建城史来说,哈尔滨是年轻的:伴随着中东铁路的建设,哈尔滨才正式开埠。虽说短暂的岁月,让哈尔滨缺少了南京和西安等城市的历史古韵,但流民的迁徙赋予了这座城市沧桑与悲悯。流民诗歌、北大荒诗歌、石油诗歌、大学生诗歌以及90年代的龙江诗歌,让“龙江诗歌有了骄傲于汉语诗歌的独立身份,才有了所谓的‘黑土诗派’‘黑水诗歌’‘龙江新诗’等带有文学史色彩的地域命名,龙江山水也才孕育出了标志性的汉语诗歌思潮”①陈爱中:《龙江当代新诗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页。。显然,陈爱中熟悉龙江的历史,能够将诗歌史与政治史连接,体现出其对“地方”的历史认知与自觉的“在地”批评意识。这种“纵时性”的研究及对龙江诗歌的爬梳,全方位地展现了龙江诗歌的地理景观。在陈爱中看来,诗歌语言表述下的哈尔滨显然比自然地理课本中描绘的更为丰韵具体,因为“目前流行的衡量一座城市的如楼群的多少、高低和居住人口的数量等量化的同质化的尺度显然无法深入这座城市的骨髓”②陈爱中:《龙江当代新诗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49页。。那么,如何把握以诗歌书写这座城市的方式?如何理解城市与诗歌的关系?这些问题将增加批评的难度。某种意义上,这种对称性要求地理因素同时作用于批评语言和诗歌语言,换言之,这种批评尝试的是一种以地域性的批评语言对读诗歌精神地图的可能性。一方面,对哈尔滨历史文化的熟稔让陈爱中在介入诗歌现象时能够精准地捕捉诗歌中的核心文化表征。从《新世纪新诗中的哈尔滨书写》《哈尔滨写作与汉语新诗》等文章中可以看出,陈爱中是基于对哈尔滨这座城市美学风貌的个人体验和独特感受来展开其对哈尔滨诗歌的理论言说的。“时光变迁,在哈尔滨的城市文化构图中,中东铁路、正宗的俄式西餐、中央大街、索菲亚教堂、巴洛克建筑等,这些表征城市往昔的文化意象在很长时间以来成为哈尔滨区别于其他中国城市的最为异质性的意象,也是这座城市最为耀眼的文化标志。”③陈爱中:《龙江当代新诗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57页。陈爱中准确地抓住了哈尔滨诗歌的核心文化意象,并阐释了它们的文化内涵。另一方面,地理因素不仅型塑着哈尔滨诗歌的语言,也对诗歌批评家的语言有着不可小觑的影响。这种漫长冬季所氤氲出的冷峻气质使哈尔滨诗歌在语言表述上呈现出“绵密的逻辑叙述”,在诗歌结构上表现出“层叠性和开放性的美学特征”④陈爱中:《龙江当代新诗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75页。,并拥有了高度的辨识度与异质性。如果说批评语言需要“对称性”,那么陈爱中以成熟而稳定的智性语言,成功实现了这种“对称性”与“在地化”或者说区别于他者的潜在转换。

为了克服诗歌批评与创作的隔阂,也是作为龙江诗歌批评者的职责所在,陈爱中在对龙江诗歌作整体鸟瞰与个体探析的同时,也尝试用对话与访谈的方式深入哈尔滨的诗人群体,打破批评与创作分庭抗礼的局面,从而将两者联系起来,形成良性互动的交流氛围。“在论述龙江当代诗歌的过程中,创作与评论之间的互动能够将研究对象置于更为活跃的境界中,也为研究对象做了历史性的资料积累。”①陈爱中:《龙江当代新诗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5页。一方面,陈爱中深入当代诗歌的现场,与诗人进行对话,既保证了诗歌批评的公信力与可信度,又改变了以往新诗批评的滞后性,从而以带有前瞻性的诗学倾向,对龙江当代诗歌的走向起到了鲜明的导向作用。另一方面,陈爱中总结各个诗家的诗学经验,综合龙江诗歌复杂的诗学选择,不卑不亢,以谦和的姿态接近龙江诗歌的心脏,关注龙江诗歌的生态格局。比如,在《我们都是现代诗的拓荒者——对话桑克》《认知新诗的一种方法——对话张曙光》《边地的诗意徜徉——对话李琦》等文章中,很多极具探讨价值的诗学问题都在对话的过程中被发掘出来了。针对这些问题,陈爱中作出了对汉语新诗写作有指导性意义的诗学探讨,譬如,怎么处理诗歌写作中语词与经验之间的矛盾、现代汉语是否是汉语新诗理想的诗歌语言、在新诗写作中怎样突出性别优势、怎样实践超越性别的写作,等等。值得一提的是,诗人访谈“一人问一人答”的形式似乎并不能组织一场诗学狂欢,短暂的访谈和人数的限制总是让诗人无法集思广益,导致这种面对面交流通常在意犹未尽中散场。相对于诗人访谈,诗歌沙龙无疑是一个更大的交流平台,众多诗人在幽默思辨的交谈中见仁见智。其中,陈爱中不仅是沙龙的组织者,也是把哈尔滨诗人联系起来的“黏合剂”。自2015年以来,他以“诗在哈尔滨”为主题的新诗对话会形式,在果戈里书店、哈尔滨歌剧院、露西亚西餐厅等地举办了多期学术交流活动。在这些展开对话的过程中,陈爱中坚持对新诗语言进行本体探讨,从而将汉语新诗的语言研究从对语言的经验感受上升到对语言的理性思考维度上来。这样的哲学问询,拓展了语言思维和批评思维的多种可能性,摆脱了语言研究的浅显局面,真正将语言当作一个自足的本体性系统,深度阐发了词语与经验纠缠的现实。

“在地化”要求诗歌批评要从地域文化中来,再到地域文化中去。地域文化精神在锻造地域性诗歌品质的同时,也赋予了诗歌地域性的美学特征,而这种美学特征被一种“悖论性”的语言表征,从而揭示出诗歌与地理环境之间的内在关联。据此意义,诗歌批评的“在地化”要解决的是如何阐释诗歌中蕴涵的地域文化精神问题,在这一点上,陈爱中的新诗批评做到了以地域性的文化经验阅读地域性的文本,从而实现了批评的“在地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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