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官情结”文化探源

2022-03-17 01:26李志琴
兰州工业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清官情结原型

李志琴

(山西工程科技职业大学 文法学院,山西 太原 030031)

自宋元以来,中国古典戏曲中描写清官断案的戏剧作品不断涌现并代代相传,长期积淀于民众心中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清官情结”。

在中国戏曲史上,元代是清官戏创作的高峰。元杂剧中塑造了一系列清正廉洁、执法如山的清官的形象。元杂剧现存剧作162 种,其中清官断案剧作多达30多种。元杂剧公案故事里的清官,最著名的是包拯,元杂剧里写包拯的戏有《灰阑记》《蝴蝶梦》《鲁斋郎》《陈州粜米》等11种,正因为元杂剧的生动演绎,包公成了中国民众家喻户晓的清官。直至今天清官戏依然具有打动人心的艺术魅力,活跃在戏曲舞台,代表性的剧目如京剧《徐九经升官记》和《胭脂河》、琼剧《海瑞》、晋剧《于成龙》、蒲剧《铁面御史姚天福》等等,形成了中国戏曲源远流长的“清官崇拜”情结。清官故事和清官崇拜情结何以能传播千载并被不断演绎?目前,学界对这一问题的探讨主要是从社会学、法学、传播学、儒家文化等方面进行,着重分析清官戏产生的社会原因、清官理想形成的历史源流、清官形象塑造的现实意义等等。本文拟从文化批评的视角,侧重探讨清官情结所蕴含的民族文化心理。

1 惩恶扬善的伦理诉求

清官崇拜情结是中华民众伦理诉求的产物。“清官崇拜现象的形成,正是一种集体焦虑和愿望的文学化表达,是广大民众在中国特殊政治体制下必然产生的一种文化心态[1]” ,这与中华伦理文化与民族审美心理息息相关。中国古代未有过西方式的全民性宗教狂热。几千年的帝制时代主要依靠儒家的伦理纲常来维持秩序。伦理纲常渗入到民众的日常生活中,溶入到民族的血脉中。中国古代是一个典型的伦理型社会,耳濡目染之下民众会将一切冲突均视作善恶冲突,其结局一定是善恶有报。这种以教化伦理为核心的中华文化对古典戏曲产生了重要影响。

中国古典戏曲最突出的主题是“惩恶劝善”,这也是被伦理型中华文化奉为圭臬的处事准则。中国人乐于以此来权衡世界和自我。因此,在欣赏戏曲时,最关注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戏曲表演就用各色脸谱来给类型人物贴上标签。古典戏曲的情结也被模式化为忠奸斗争:奸臣当道、好人蒙冤、历经磨难、清官昭雪。戏剧的主人公大多是身处社会下层的小人物,他们被有权有势的权臣迫害,含冤受屈。《窦娥冤》中的窦娥善良孝顺却含冤被杀。《鲁斋郎》里的银匠李四被权贵鲁斋郎害得妻离子散。《蝴蝶梦》中王老汉是规矩老实的平民百姓却被皇亲葛彪无故打死。戏剧中的恶势力都是炙手可热的权豪势要,如 “动不动挑人眼,剔人骨,剥人皮” 的鲁斋郎(《鲁斋郎》),“闻着名儿脑也疼,只我有权有势” 的庞衙内(《金生阁》),“打死人不要偿命,如同房檐上揭一个瓦”的刘衙内(《陈州粜米》)。仗势欺人者的有恃无恐与下层小民的投诉无门形成了巨大的戏剧冲突。善良的百姓被屈含冤,他们没有足够的能力与邪恶势力相对抗。但中华民族是善良的民族、乐观的民族、坚韧的民族,我们同情善者,憎恶强暴,虽身处逆境却始终坚信邪不压正,善恶有报。民众“惩恶扬善”的伦理诉求形成了巨大的叙事张力,清官形象的出现正是这种集体焦虑与愿望的文学化表达。

清官形象在元杂剧中成型并代代传颂,其最显著的特征在于不惧权贵、敢于为民伸冤。《鲁斋郎》中包公了解了鲁斋郎的恶行后,并未被其权势所吓倒,而是巧用计策,智斩鲁斋郎。《陈州粜米》中包公不惧刘得中父子“倚势挟权大”将其绳之以法。《铁面御史姚天福》中姚天福敢于违抗皇命,坚持处死暴戾恣睢、滥杀无辜的朝廷宠臣小甘浦。这一剧作典型地反应出中国文化惩恶扬善、伦理至上的正义观。清官主持正义的大团圆结局也让身处苦难的民众在惩恶扬善的道德诉求中宣泄了对现实的不满。

2 法治公正的大众期许

清官情结是一种民间信仰。包青天之所以家喻户晓主要得益于戏曲与小说以及民间传说的演绎。而民间文艺中的清官大多已与真实的历史形象有着较大的距离。民众也通过虚构这些形象表现自己对法治公正的期许。

在清官戏中,大部分冤案形成的原因并不复杂,只需断案官员清廉正直就能审明。主要症结在于权豪势要的横行霸道、权势通天,而断案官员又滥用刑法,接受贿赂,草菅人命。

剧作关注的重心首先是执法者的道德品质。作者借人物之口控诉这些徇私枉法的断案官“这都是官吏每无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难言”(《窦娥冤》), “坐着个爱钞的寿官厅,面糊盆里专磨镜” (《陈州粜米》) “逼的人卖了银头面,我戴着金头面;送的人典了旧宅院,我住着新宅院”(《鲁斋郎》)。同时,剧作也表现出民众对主持正义、公正执法的清官的渴望。清官的故事之所以被世代传诵,正因其迎合了民众的审美期待。因而,后世戏曲小说总是着力突出铁面无私、不徇私情、清正廉洁的主导特征演绎清官形象。这些特征在元杂剧中已经有着明显的表现,例如“廉能清正,奉公守法”的包拯(《留鞋记》),“平日正直公平,节操坚刚,剖决如流,并无冤枉” 的钱可(《绯衣梦》),“与百姓每水米无交” 的张鼎(《勘头巾》) ,“要守清廉播一个万古留名誉” 的李圭(《延安府》),“正直公廉不爱财,掌管西曹御史台,讼庭无事清如水,单把负屈衔冤人放入来” 的王翛然(《杀狗劝夫》)。

清官崇拜情结也展现了民众朴素的法律意识。大部分清官戏中案件案情并不复杂,只是权贵势大,因而,断案官员面临的首要问题是敢不敢执法,愿不愿为民做主的问题。在这些剧作中,社会公正的诉求是剧作的核心议题,如何实现法治公正是大众关注的焦点。元剧作者将批判的矛头直指法律本身。《窦娥冤》中窦娥含冤被杀前愤怒地斥责社会的不公:“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蝴蝶梦》中的王婆得知王老汉被无辜打死时悲愤地感叹:“使不着国戚皇亲、金枝玉叶;便是他龙孙帝子,打杀人要吃官司。” 这都表现了普通民众对法治公正的期许,与韩非子“法不阿贵;强不挠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辞;勇者弗敢争;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2]”的思想有相通之处。法治公正是一个带有普遍意义的社会问题,也是民众永久的理想。只要有社会不公,只要有权豪势要,清官就会维护社会公正,维护含冤受屈的普通民众,其铁面无私、不畏权贵、执法如山的品质必会受到民众的敬仰和崇拜。

因而,清官崇拜的实质是民众对官吏奉公守法的期盼,是对社会正义的渴望,是法治公正的期许。清官是一种象征,象征着社会正义和法制公正。中国在帝制时代缺少严格的法治,“小小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是民众对法治腐败的血泪控诉。官官相护、控告无门的现实与徇私枉法的贪官、尸位素餐的昏官的存在,使法制公正的实现困难重重。而“文艺本质上是被压抑的性本能的冲动的一种升华……文艺的功能就是一种补偿作用,作家和读者在现实生活中难以实现的愿望,可以通过创作或欣赏文艺作品得到变相的满足[3]” 。因此,越是在吏治腐败、苦难深重的时代,清官戏越是盛行。清官戏在元代的大盛,正是元代吏治腐败的艺术呈现。在法制不健全的元朝,民众期盼着能有执法如山、清正廉明的官吏来主持正义。不论是王公贵戚,还是贩夫皁隶;不论你在人间尘世,还是阴曹地府,作奸犯科者必遭惩罚,违法必究。因而,只要民众有维护社会正义渴望法制公正的诉求,清官戏就会不断高频复制和广泛传播。

3 英雄原型的文学位移

清官情结是中华民族集体无意识的结晶,潜沉着悠久而稳固的民族心理,是积淀于中华民族集体无意识深处的英雄原型的建构与再生。

原型是由瑞士著名精神分析学家荣格提出的。荣格认为“集体无意识”是自原始社会以来人类文化心理的先在性积淀,是决定人类行为的根本动因。“集体无意识”主要由“原型”构成,由原型积淀而成的原始意象是亿万年来人类心理意识的高度浓缩。“作为人类语言发明以后所形成的第一种意识形态,在神话的深层结构中,深刻地体现着一个民族的早期文化,并在以后的历史进程中,积淀在民族精神的底层,转变为一种自律性的集体无意识,深刻地影响和左右着文化整体的全部发展[4]。”因此,中国古代神话原型对于清官情结的探讨有着重要的意义。

原始社会,自然环境恶劣,人类的生存能力低下,生活举步维艰,洪水、猛兽、干旱、疾病、自然灾害等等不时困扰着人类。原始人想要战胜自然,渴望有超自然能力的英雄来兴利除弊,这样就出现一批半人半神或具有超自然能力的神话英雄,例如射日的羿、治水的鲧禹等等。关于羿射日除害的神话,《淮南子·本经训》的记载最详细也最为完整:

逮至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猰猰、凿齿、九婴、大风、封猰、猰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表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猰,断猰蛇于洞庭,禽封猰于桑林。万民皆喜,置尧以为天子[5]。

羿是一个对中华民族发展有着突出功绩的神性英雄,他在原始初民遭遇困厄时,挺身而出,冒着生命危险,射落九日,诛杀怪兽,终于使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在羿身上,凝聚着原始初民知难而进、积极向上、勇往直前的大无畏精神与气概,也表现了人类童年时期,自然灾害频发仍然艰难求生的蹒跚之迹。在这样艰难的生存境遇中原始初民渴望出现具有超能力的英雄,能够帮其战胜干旱、走兽等致命威胁。这些神话英雄正是原始初民集体无意识的外化。而这样的英雄原型也沉淀于民族心理深处。因此,神话英雄身上坚忍不拔、除暴安良的精神成为了中国文学中英雄人物的共同特质。

“植根于某一特定社会的神话体系及时地留下了该社会成员所共有的幻想和语言经验的遗产[6]。”英雄神话作为原始人战胜自然的思维模式的原型,在中华民族的演进过程中必会以心理积淀的方式遗存,并组成了中华民族普遍性的心理基础。这些意象和原型也成为了中国古典戏曲基本的创作主题。中国古典戏曲之所以反复出现清官这一类型人物,是在集体无意识的支配之下,不自觉地再现和演绎了一些英雄原型。

清官和射日的羿、治水的鲧禹等神话英雄均是维护秩序的英雄。当然,羿与鲧禹维护的是自然秩序,他们所面对的是自然灾害,如洪水、干旱、毒蛇、猛兽等。而清官维护的是社会秩序,他们所面对的是社会问题,如权豪势要的横行霸道、贪官污吏的草菅人命、地痞流氓的胡作非为等等。但被想象和再创作的清官故事在中国剧坛久盛不衰,内中潜藏着是民众对救民水火的神话英雄原型的记忆沉淀。清官形象触动了中华民众的种族之魂,也激活了民众潜藏已久的集体无意识。民众内心有着对和谐安定生活的期盼,但又无力实现,因而,他们潜意识中期望出现具有超能力的英雄来维护社会秩序。狄仁杰、包拯、范仲淹、海瑞、于成龙、姚天福等是真实的历史人物,他们为官清廉,为人正直,敢于为民请命。这些历史故事唤醒了民众英雄崇拜的原型精神。因而在流传过程中逐渐将神话、大量的民间传说与故事虚构被加入历史真实形象中。这显然是民众对英雄神话的想象和民族记忆加工后高度理想化的结果,是民众的集体无意识具象化的结果。因而,戏剧中出现的清官,其文学形象往往比其历史形象更高大也更完美。因为他们都是民间社会的平民百姓为自己创造的理想官吏,也是平民百姓以自己的心灵和情感来供奉的神[7]。因此,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古典戏曲中的清官身上有着明显的神秘化倾向。他们可以借助梦境发现案件的蛛丝马迹,可以听鬼魂来诉说冤情,甚至,在民间传说中包公能“日审阳,夜断阴”“招冤魂,下阴曹”。在《窦娥冤》中,因有窦娥的鬼魂不断弄灯告状,向清官窦天章提供证据,才得以平反冤案。《蝴蝶梦》借助梦境给清官象征性的暗示,才使冤案得以昭雪。京剧《铡判官》中包拯发现案件存在疑点,甚至能亲下阴曹,查生死簿,至森罗殿与阎王辩理,挟判官还魂,铡判官。这些有神鬼助力的、敢于为民伸冤的、能救民于水火的清官实际上是中华民族集体无意识中英雄崇拜情结的再现,是后羿射日、鲧禹治水、精卫填海等神话英雄在文学中的位移与重构。

“清官情结”是中华民族文化心理、民族性格、民族审美期待等深层文化积存形塑的结果,是“人类过去社会生活的遗迹,是重复了亿万次的那些典型经验的积淀和浓缩[8]”。因而,千年以来,无论朝伏更迭、世事变迁,“清官情结”依然潜沉在民众心底。尤其是在吏治腐败、民不堪命的历史时期,民众更会将目光集中在两袖清风、铁面无私、刚正不阿的“清官”身上。清官崇拜情结的形成是中华民族集体无意识中惩恶扬善的伦理诉求、社会公正的大众期许以及英雄神话的文学位移的结果,反应的是中华民族共同的心声。因此清官戏有着巨大的艺术感染力,被一再演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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