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瑞华
(安徽新华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088)
福克纳的短篇小说《献给艾米丽小姐的玫瑰》自发表以来,海内外学者对它进行了广泛的研究。国外早期关于这部小说的研究多是对作品的主题与叙述技法进行分析,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美国文学批评家克林斯·布鲁克斯(Cleanth Brooks)[1]。20世纪90年代之后,国外学者开始关注福克纳的短篇小说,出版了一系列福克纳短篇小说研究专著。这些专著都对该部小说予以高度评价,并提出新的研究方向,其中比较突出的是汉斯·斯凯[2]、劳拉·格蒂[3]和爱丽丝·罗伯[4]。
在国内,自从《献给艾米丽小姐的玫瑰》1979年首次译介以来,其研究的热度一直居高不下。截至2021年,知网统计该部小说的研究论文有500余篇。总体来说,国内学者的研究主要从以下视角展开:精神分析学批评视角,如裘小龙[5]和李岱等[6];社会历史批评视角,如钟尹和郭耀忠等[7,8];叙事学理论视角,如卜珍伟、王闯和张景发等[9-11];认知语言学视角,如陈静等[12];女性主义文学批评视角,如李洁平、曹盛华等[13-14]。同时,随着福克纳小说的译介出版研究的不断深入,小说的译本研究方兴未艾,如余宗琛、曹元元等[15-16]。
而在对于小说象征手法的研究中,研究者多是关注“玫瑰”“房子”“黑奴”和“挂表”,忽视了“头发”这一象征元素在此篇小说中所起的作用。在《献给艾米丽小姐的玫瑰》短短5个章节中,头发的描述总共出现6次,具有重要的线索性意义。鉴于此,本文拟以“头发”为中心,探讨《献给艾米丽小姐的玫瑰》中的三重隐喻。
这部小说最大的结构特点就是时间上的倒叙。小说一开始,镇上的人们在追忆“身段苗条、穿着白衣的爱米丽立在背后,她父亲叉开双脚的侧影在前面,手执一根马鞭,一扇向后开的前门恰好嵌住了他们俩的身影[17]”。在南方固有的观念中“所有南方女人代表南方男人的理想和一种值得竭力维持的现状[18]”。艾米丽正是一位在其父亲传统淑女模式教养下的南方淑女,而“长发”历来被视作是南方淑女妩媚柔情的典型特征。19世纪初期的美国南方以种植园经济为基础,作为庄园主的父亲在家庭中的地位不言而喻。可以想象,执马鞭的父亲向女儿灌输的是严厉的父权主义思想和清教主义妇道观,他宁可让女儿终身不嫁也要维护其家族的荣誉。一根马鞭不仅打跑了众多求婚者也让艾米丽变成了父权社会的附庸。但在父亲死后,“再见她时头发已经剪短,看上去像个姑娘,跟教堂彩窗上的天使像不无相像——带着几分悲怆肃穆[17]”。头发是身体的重要组成部分,改变头发的形态是身体社会化的方式之一,意味着对某种权力体制做出反应和决策。如果说以前留着长发的艾米丽是对专横父亲的顺从和屈服,那么,艾米丽在父亲死后的短发形象则暗示着她力图摆脱父权制的阴影,“从头开始”,重新追寻一份属于她自己的爱情和幸福。
西方教堂的彩窗通常以十几米高的高度直立而起,阳光穿过玻璃反射出柔和的光线,以此营造出一种静谧祥和的氛围。这一景象常常象征着“神启”进入信徒的心灵,表达了人们向往天国的美好理想。而盘踞在上面的“天使”“圣母”和“基督”俯视着人类的喜怒哀乐、善恶美丑。其中,作为侍奉神的精灵,天使本身不应具备任何情感,最主要的是信徒将天使视为通往天国的领路人,他们眼中的天使代表着圣洁、无欲、正直和友善。《献给艾米丽小姐的玫瑰》中,镇上的人认为白衣飘飘的艾米丽小姐如“天使”一般。在他们眼中,艾米丽小姐“始终是一个传统的化身,是义务的象征[17]”。也正因为如此,作者认为象征着天使的艾米丽“带着几分悲怆肃穆[17]”,这似乎已在预示着艾米丽小姐的感情之路终将以悲剧告终。
小说中,福克纳将头发视作窥探人类灵魂的最直观外显。文中,艾米丽小姐的心境不断折射在其头发上,成为其灵魂的外化表现之一。果然,当我们再见到艾米丽的时侯“她长胖了,头发变灰了。以后数年中,头发越变越灰,变得像胡椒盐似的铁灰色,颜色就不再变了。直到她七十四岁去世之日为止,还是保持着那旺盛的铁灰色,像是一个活跃的男子的头发[17]”。单从头发上来看,艾米丽小姐已经完全是个强悍的男子。原本娇美柔弱的贵族淑女随着时光流逝和世事变迁,其女性外貌特征已经模糊不清了,这对于身为南方淑女代表的艾米丽来说不啻为极大的讽刺。
更让人唏嘘不己的是艾米丽与荷默的恋情。洋溢着浓郁北方气息的荷默轻松地俘获了艾米丽的心,并为他放弃了南方淑女的形象,这其实正是落后的南方传统在新兴的北方文明面前不堪一击。然而,一方面,在高贵、传统的南方人看来,两人的地位身份相差悬殊,他们的结合必然会对当时南方社会的等级制度造成影响,威胁着原有的社会秩序,另一方面,在清教主义妇道观的束缚下,女性正常的生理需求受到残酷的压制。作为南方淑女的楷模,艾米丽小姐自然要被小镇上的人当做无欲无性的“天使”,如果爱米丽小姐把持不住自己,那破坏的就是整个清教主义妇道观的根基。自然,他们的爱情遭到了世人的质疑,一句“可怜的艾米丽”足以表明他们对于这种结合的抵制。最后,他们干脆喊来了艾米丽的亚拉巴马的亲戚希望能够阻挠这桩婚事,但心高气傲的艾米丽依旧我行我素,毫无顾忌。虽然艾米丽小姐全身心地准备着结婚,但对于无意于成家的荷默来说,婚姻只是一道藩篱,一座围墙,他不会将自己深陷其中。心上人的背弃对于固守着南方传统的艾米丽来说无疑是比父亲离世更为沉痛的打击。爱之深,恨之切,最后美好的爱情只剩下悲愤与仇恨时,惟有用极端的方式才能排解。黑格尔在《美学》中曾说到:“自然美只是属于心灵的那种美的反映[19]。”反之亦然。当我们再见到她时,她的精神已出现了问题。福克纳通过对艾米丽小姐外貌变化的描述,生动地向读者展示了南方旧秩序与北方新文明的冲突,以及在这场冲突中以艾米丽小姐为代表的南方贵族的殊死抗争和最后一搏的悲剧。
南希·蒂施勒曾说过:“南方的作家别无选择——如果他要写南方的话,他必须要写黑人。黑人是南方社会无可逃避的部分[20]。”同样,种族问题也一直是福克纳小说中不可规避的主题。小说另一处头发的意象与黑奴托比有关。“我们眼看着那黑人的头发变白了,背也驼了,还照旧提着购物篮进进出出[17]。”此处作者选用黑人托比是另有用心的。
雅克·德里达曾说过:“几乎不存在中性的二元对立组,在二元对立的各极中始终存在着一种权力关系[21]。”虽然曾经显赫一时的格里尔森家族日渐衰落,艾米丽小姐还保持着使用黑奴的传统。在艾米丽与托比的关系中,身为白人的艾米丽始终保持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种族优越感。当镇上的议员们亲自登门催促艾米丽补交税款未果时,她即刻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南方贵族姿态,随意支使托比,赶走了来访者。1861年,美国国会宣布废除奴隶制,随后的几年里,又通过立法赋予了黑奴们选举权和平等的生命、自由、财产权利。即使在这种背景之下,黑奴托比依旧毫无怨言的服侍白人小姐,从没考虑过自己的自由问题。
其次,福克纳设计的沉默的托比形象也反映了其在种族问题上的模糊性。奴隶制虽然在内战后被废除,但种族歧视的情况依然很严重。在小说中镇上的“我们”看来,黑奴像幽灵一般的行事诡异。最主要的作为弱势群体的黑奴被剥夺了话语权。米歇尔福柯的“话语”观认为权力是通过话语来实现的。托比作为艾米丽的仆人在小说中总共出现了6次,但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诡秘的他每天毫无意义地重复做同一件事情,最后“他从房子外的右边走向屋后,然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17]”。黑奴在艾米丽小姐去世后虽然重获自由,但明显难以融入当时的社会,只能选择逃离,从而力图摆脱白人阶层的种族歧视。黑奴托比的行为映射出美国内战后黑人群体与白人阶层的社会隔阂和心理间隔依然存在。
头发是一个人的躯体保留最为长久的一部分,因此头发对女性而言,更是别有深意。小说结尾出现的头发意象令读者回味无穷:“我们当中有一个人从那上面拿起了什么东西,大家凑近一看——这时一股淡淡的干燥发臭的气味钻进了鼻孔——原来是一缕长长的铁灰色头发[17]。”英国人类学家埃德蒙·利奇曾在《巫术之发》中对头发的象征意义做过研究,认为头发带有很强的性色彩。艾米丽小姐在亲手毒死情人后依然把荷默的尸体假象成与其同床共枕的伴侣,夜夜耳磨厮鬓,拥其入眠,于她而言,能这样和自己所爱的人“永远在一起”便足够了,这恰好也印证了中国的那句古话“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在这疯狂恋尸的四十年中,艾米丽小姐捍卫了她自认为的爱情。然而事实上,他们的爱情早在四十年前就已灰飞烟灭,剩下的仅仅是艾米丽小姐几十年来与尸骨相伴的悲哀与无奈,以及对逝去爱情的无限追思。
作者福克纳和艾米丽小姐的身世境遇大致相同,由于自小深受南方文化传统和价值观念的影响,贵族的出身注定了他们不可能完全挣脱传统习俗的枷锁,在新旧、南北的冲突中面临着同样的困惑和矛盾。这种现实的巨变与内心思想冲突之间产生的矛盾情感也无疑在作者的作品中留下深深的印迹。如果说文章最后的那一缕头发代表着艾米丽小姐四十年来对心上人的一种追忆,那么我们也可以理解成是福克纳对南方社会怀有的一种复杂情愫。作为美国南方作家,福克纳一方面浓墨重彩的描述南方旖旎的风光和安谧的田园氛围,另一方面他又毫不留情地揭露和批判其非人道的蓄奴制、清教主义父权制和妇道观等痼疾。福克纳通过艾米丽小姐悲惨的一生,向我们展示她是如何一步一步地沦为南方父权主义思想和清教妇道观下的奴隶和牺牲品。同时,作者也意识到日薄西山的旧南方大势已去,为了表达心中的那份眷恋与不舍,福克纳只能借艾米丽小姐最后的那一缕头发来缅怀那渐行渐远的南方文明和传统。
从上述分析可知,作者赋予了头发基本身体含义之外的丰富内涵,看似不经意的笔触下却蕴含着深层次的意喻。通过分析该元素,我们对艾米丽的个人悲剧、旧南方留存的冲突以及作家复杂的南方情愫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虽然三重隐喻与小说三组人物的对应相关,但其深层却从不同角度指向“追忆南方”这一主题。如果再将这三个隐喻联系起来分析,又因其内在关联性而使整个隐喻更加明显:因此,从象征意义上说,从艾米丽的反抗到和荷默恋爱,再到毒死情人和托比的消逝可以看作是作者福克纳对没落南方的眷念,以及福克纳对当时南方社会的复杂心态。文中的这三重隐喻即相对独立,又内在统一,集中体现了福克纳的南方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