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涤修
(浙江传媒学院 戏剧影视研究院,浙江 杭州 310018)
清传奇历史剧无论是和元明清杂剧历史剧相比,还是和宋元明南戏历史剧相比,甚至是和明传奇历史剧相比,除了共有的面貌以外,还有自己的独特之处。本文将对清传奇历史剧在题材选择和文史关系处理上的特点进行分析阐述。
清传奇许多历史剧直接表现重大历史事件,如孔尚任《桃花扇》表现南明灭亡、明清鼎革的过程,洪昇《长生殿》表现唐朝安史之乱前后的历史政治。除《桃花扇》《长生殿》外,还有不少历史剧关涉重大历史内容。
李玉《清忠谱》演明朝末年周顺昌等东林党人和苏州市民反对魏忠贤等阉党残暴统治的斗争。剧写周顺昌被捕后,颜佩韦等五义士率领苏州市民积极营救请愿,五义士最后都被处死,周顺昌等东林党人也受酷刑折磨而死。这一事件,《明史》周顺昌本传中有详细载录:
顺昌为人刚方贞介,疾恶如仇。巡抚周起元忤魏忠贤削籍,顺昌为文送之,指斥无所讳。魏大中被逮,道吴门。顺昌出饯,与同卧起者三日,许以女聘大中孙。旂尉屡趣行,顺昌瞋目曰:“若不知世间有不畏死男子耶?归语忠贤,我故吏部郎周顺昌也。”因戟手呼忠贤名,骂不绝口。旂尉归,以告忠贤。御史倪文焕者,忠贤义子也,诬劾同官夏之令,致之死。顺昌尝语人,他日倪御史当偿夏御史命。文焕大恚,遂承忠贤指,劾顺昌与罪人婚,且诬以赃贿,忠贤即矫旨削夺。先所忤副使吕纯如,顺昌同郡人,以京卿家居,挟前恨,数谮于织造中官李实及巡抚毛一鹭。已,实追论周起元,遂诬顺昌请嘱,有所乾没,与起元等并逮。
顺昌好为德于乡,有冤抑及郡中大利害,辄为所司陈说,以故士民德顺昌甚。及闻逮者至,众咸愤怒,号冤者塞道。至开读日,不期而集者数万人,咸执香为周吏部乞命。诸生文震亨、杨廷枢、王节、刘羽翰等前谒一鹭及巡按御史徐吉,请以民情上闻。旂尉厉声骂曰:“东厂逮人,鼠辈敢尔!”大呼:“囚安在?”手掷锒铛于地,声琅然。众益愤,曰:“始吾以为天子命,乃东厂耶!”蜂拥大呼,势如山崩。旂尉东西窜,众纵横殴击,毙一人,余负重伤,逾垣走。一鹭、吉不能语。知府寇慎、知县陈文瑞素得民,曲为解谕,众始散。顺昌乃自诣吏。又三日北行,一鹭飞章告变,东厂刺事者言吴人尽反,谋断水道,劫漕舟,忠贤大惧。已而一鹭言缚得倡乱者颜佩韦、马杰、沈扬、杨念如、周文元等,乱已定,忠贤乃安。然自是缇骑不出国门矣。
顺昌至京师,下诏狱。许显纯锻炼,坐赃三千,五日一酷掠。每掠治,必大骂忠贤。显纯椎落其齿,自起问曰:“复能骂魏上公否?”顺昌噀血唾其面,骂益厉。遂于夜中潜毙之。时六年六月十有七日也。
明年,庄烈帝即位,文焕伏诛,实下吏,一鹭、吉坐建忠贤祠,纯如坐颂珰,并丽逆案。顺昌赠太常卿,官其一子。给事中瞿式耜讼诸臣冤,称顺昌及杨涟、魏大中清忠尤着,诏谥忠介。(1)[明]张廷玉等:《明史》,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4246-4247页。(卷二四五《周顺昌传》)
佩韦等皆市人,文元则顺昌舆隶也,论大辟。临刑,五人延颈就刃,语寇慎曰:“公好官,知我等好义,非乱也。”监司张孝流涕而斩之。吴人感其义,合葬之虎丘傍,题曰:“五人之墓”。其地即一鹭所建忠贤普惠祠址也。(2)[明]张廷玉等:《明史》,第4247页。(卷二四五《周顺昌传附颜佩韦等传》)
此外,张溥《五人墓碑记》、吴肃公《五人传》、夏允彝《幸存录》上卷、《五人取义纪略》、《颂天胪笔》、《烬余集》卷四附录明殷献臣《周吏部年谱》及明姚希孟《开读本末》、汪有《典史外卷·周忠介传》等,也有载记。《清忠谱》中出现周顺昌、魏大中、颜佩韦等五义士、周起元、文震孟(文文起)、魏忠贤、毛一鹭、李实等众多历史人物,关涉重要的历史事变,剧作的历史政治性鲜明,历史场面感很强。
李玉《千忠戮》(又作《千钟禄》《千忠禄》等)演明初靖难之役事。剧作写建文帝用儒臣齐泰和黄子澄之谋,削弱藩王权力,不料拥有重兵的燕王朱棣对此大为不满,他以讨伐齐、黄“破坏祖训”为理由,借着“清君侧”的名义,从北京起兵,直逼南京,号称“靖难”,目的是夺建文帝之位。燕王胜利后,自己即位为永乐皇帝,凡是建文旧臣不肯降服者,皆被指为奸党,许多人惨遭杀害。景清被剥皮揎草,齐泰和黄子澄被凌迟处死。方孝孺抗辩不屈,被灭十族。靖难之役,史籍多有记载: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太祖崩,皇太孙即位,遗诏诸王临国中,毋得至京师。王自北平入奔丧,闻诏乃止。时诸王以尊属拥重兵,多不法。帝纳齐泰、黄子澄谋,欲因事以次削除之。惮燕王强,未发,乃先废周王橚,欲以牵引燕。于是告讦四起,湘、代、齐、岷皆以罪废。王内自危,佯狂称疾。泰、子澄密劝帝除王,帝未决。
……(建文元年)秋七月癸酉,匿壮士端礼门,绐贵、昺入,杀之,遂夺九门。上书天子指泰、子澄为奸臣,并援《祖训》“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书既发,遂举兵。自署官属,称其师曰“靖难”。拔居庸关,破怀来,执宋忠,取密云,克遵化,降永平。二旬众至数万。
……(建文四年六月)乙丑,(燕王)至金川门,谷王橞、李景隆等开门纳王,都城遂陷。是日,王分命诸将守城及皇城,还驻龙江,下令抚安军民。大索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五十余人,榜其姓名曰奸臣。丙寅,诸王群臣上表劝进。己巳,王谒孝陵。群臣备法驾,奉宝玺,迎呼万岁。王升辇,诣奉天殿即皇帝位。复周王橚、齐王榑爵。壬申,葬建文皇帝。丁丑,杀齐泰、黄子澄、方孝孺,并夷其族。坐奸党死者甚众。戊寅,迁兴宗孝康皇帝主于陵园,仍称懿文太子。(3)[明]张廷玉等:《明史》,第47-51页。(卷五《成祖本纪一》)
一般认为建文帝死在靖难之役中,但即使在《明史》“建文帝本纪”中,也有建文帝由地道出亡、削发为僧、辗转流亡最后不知所终的记载:
(建文元年)秋七月癸酉,燕王棣举兵反,……(建文帝)祭告天地宗庙社稷,削燕属籍。诏曰:“邦家不造,骨肉周亲屡谋僣逆。……”
……(冬十月)燕王棣再上书于朝。帝为罢齐泰、黄子澄官,仍留京师。
……(建文四年六月)谷王橞及李景隆叛,纳燕兵,都城陷。宫中火起,帝不知所终。燕王遣中使出帝后尸于火中,越八日壬申葬之。
或云帝由地道出亡。正统五年。有僧自云南至广西,诡称建文皇帝。恩恩知府岑瑛闻于朝。按问,乃钧州人杨行祥,年已九十余,下狱,阅四月死。同谋僧十二人,皆戍辽东。自后滇、黔、巴、蜀间,相传有帝为僧时往来迹。(4)[明]张廷玉等:《明史》,第42-45页。(卷四《恭闵帝本纪》)
剧中穿插方孝孺草诏殉节事,本于《明史》本传:
先是,成祖发北平,姚广孝以孝孺为托,曰:“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杀之。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成祖颔之。至是欲使草诏。召至,悲恸声彻殿陛。成祖降榻,劳曰:“先生毋自苦,予欲法周公辅成王耳。”孝孺曰:“成王安在?”成祖曰:“彼自焚死。”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子?”成祖曰:“国赖长君。”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弟?”成祖曰:“此朕家事。”顾左右授笔札,曰:“诏天下,非先生草不可。”孝孺投笔于地,且哭且骂曰:“死即死耳,诏不可草。”成祖怒,命磔诸市。孝孺慨然就死,作绝命词曰:“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犹。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鸣呼哀哉兮庶不我尤!”时年四十有六。
……孝孺之死,宗族亲友前后坐诛者数百人。其门下士有以身殉者,卢原质、郑公智、林嘉猷,皆宁海人。(5)[明]张廷玉等:《明史》,第2671-2672页。(卷一四一《方孝孺传》)
剧中写建文帝在南京城失守时,听从翰林学士程济的建议,削发为僧,乔装改扮,从地道里遁走。建文帝先是躲到吴江史仲彬家,后逃往襄阳。后来在程济陪伴下,流落于滇黔、巴蜀间。直到宣德皇帝继位,大赦天下,建文帝和程济、史仲彬等才得以回归京师。关于程济陪建文帝逃隐,史传中也有载录:
程济,朝邑人。有道术。洪武末官岳池教谕。惠帝即位,济上书言,某月日北方兵起。帝谓非所宜言,逮至,将杀之。济大呼曰:“陛下幸囚臣。臣言不验,死未晚。”乃下之狱。已而燕兵起,释之,改官编修。参北征军淮上,败,召还。或曰,徐州之捷,诸将树碑纪功,济一夜往祭,人莫测。后燕王过徐,见碑大怒,趣左右椎之。再椎,遽曰:“止,为我录文来。”已,按碑行诛,无得免者。而济名适在椎脱处。然考其实,徐州未尝有捷也。金川门启,济亡去。或曰帝亦为僧出亡,济从之。莫知所终。(6)[明]张廷玉等:《明史》,第2699页。(卷一四三《程济传》)
赞曰:靖难之役,朝臣多捐躯殉国。若王艮以下诸人之从容就节,非大义素明者不能也。高巍一介布衣,慷慨上书,请归藩服。其持论甚伟,又能超然远引,晦迹自全,可称奇士。若夫行遯诸贤,虽其姓字杂出于诸家传纪,未足征信,而忠义奇节,人多乐道之者。《传》曰:“与其过而去之,宁过而存之。”亦足以扶植纲常,使懦夫有立志也。(7)[明]张廷玉等:《明史》,第2700页。(卷一四三《列传三十一》)
李玉《千忠戮》虽然也有不少虚构,如张玉追捕建文帝,严震直羞愧自刎,昊成学、牛景先舍命救主等,都和史实不合,但总体而言,《千忠戮》对靖难之役的前后过程和许多方面进行了详细的敷演,剧作是对重大历史事件的真实反映。
李玉《万民安》表现苏州市民反矿税斗争,“演葛成击杀黄建节事,谓因此而苏民得安,故曰《万民安》也”(8)[清]无名氏:《曲海总目提要》,俞为民,孙蓉蓉编《历代曲话汇编》本,黄山书社2009年版,第603页。(卷十六“《万民安》”条),也属重要历史政治内容。
郭宗林《双忠节》演明末袁崇焕杀害毛文龙事。袁崇焕除掉毛文龙这一事件,对于明朝和后金关系,对于后来袁崇焕被杀,对于后金占领辽东,都有影响。历史上,明思宗朱由检即位后,袁崇焕得以重新启用,崇祯二年(1629年)六月,袁崇焕借阅兵为名,渡海来到皮岛,毛文龙前往迎接。毛文龙见了袁崇焕,语多傲慢。袁崇焕便以邀毛文龙观看将士骑马射箭为名,将毛擒获,数他十二大罪,取出尚方宝剑,将其斩首。后来,袁崇焕被崇祯帝所杀,两大罪状之一,便是擅杀毛文龙(另一条为私通后金)。《双忠节》以毛文龙及家人命运为线索,并写袁崇焕之女与父亲极不相同,后嫁给毛文龙之子毛承祚,被封一品夫人。此剧具体情节与史实多有不符,但剧作的历史背景、所关涉的历史事件却很重大。
思斋主人《汜黄涛》演明末李自成起义事,写崇祯十四年李自成起义军占领洛阳后又进兵围攻汴梁,剧中还涉及李自成破北京、崇祯帝自缢而死、凤阳督抚马士英拥立福王世子为弘光帝等事,剧作题材也很重大。
丘园《党人碑》演北宋党争事,剧写宋徽宗时,蔡京诬陷司马光等人,把他们的名字刻在党人碑上,户部尚书刘逵发动六部九卿联名奏劾蔡京,东阳书生谢瑶仙不满蔡京对司马光等人的陷害,将党人碑打倒在地,被官府抓捕,后被救出。最后正义得到伸张,蔡京受到查办,刘逵之女刘丽娟、刘铁嘴之女刘琴儿同嫁谢瑶仙。北宋党人碑事本《宋史》蔡京传、刘逵等传:
时元祐群臣贬窜死徙略尽,京犹未惬意,命等其罪状,首以司马光,目曰奸党,刻石文德殿门,又自书为大碑,遍班郡国。初,元符末以日食求言,言者多及熙宁、绍圣之政,则又籍范柔中以下为邪等凡名在两籍者三百九人,皆锢其子孙,不得官京师及近甸。(9)[元]脱脱等:《宋史》,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0621页。(卷四七二《奸臣列传二·蔡京传》)
蔡京以星文变免,赵挺之相,与刘逵谋尽改京所为政。(11)[元]脱脱等:《宋史》,第8842页。(卷三五一《郑居中传》)
历史上,刘逵初附蔡京,但后来和赵挺之一道,尽改蔡京所为之政,尤其是他曾向皇帝建言碎废党人碑,基于此,丘园《党人碑》将刘逵塑造为反对蔡京的忠正之士。剧作以谢瑶仙与刘丽娟、刘琴儿的爱情为线索,表现北宋党争之事,剧中具体情节如刘逵写揭贴劾奏蔡京为党人申冤、谢瑶仙打碑、刘逵下狱获刑、刘逵女儿与谢瑶仙成婚等,均为虚构。剧作虽然以儿女情长来贯穿,具体情节多与史实不符,但剧作对北宋党争历史本质的把握是准确的,剧作的历史逻辑也是真实可信的。另外丘园以蔡京对司马光等人的打击来喻指明代魏忠贤阉党对东林党人的迫害,剧作的政治性鲜明突出。
蒋士铨《冬青树》以文天祥、谢枋得(谢叠山)以身殉国的事迹为主线,穿插唐珏等忠义志士报国义举,演绎南宋灭亡的历史过程。
清传奇中,历朝历代许多重要、著名的历史事件,如东汉党锢之祸,唐代安史之乱、牛李党争、宦官专权,晚唐五代改朝换代,宋辽对峙,北宋党争,南宋抗金,明代系列历史事件以及明清易代,都在清传奇中得到了反映和表现。
清传奇历史剧中的明朝故事剧比例颇高,不仅明传奇、明杂剧中的明朝历史剧不能比,清杂剧中的明朝历史剧同样不能比。对于清传奇作家而言,明朝历史政治不仅是他们创作取材的故事土壤,更是他们心中念念不能忘怀的故国爱恨所在,明朝历史政治值得他们深入思考、反思。明初靖难之役,明中期严嵩专权,宁王朱宸濠叛乱,晚明东林党人和魏忠贤阉党的斗争,李自成、张献忠起事,明朝覆亡过程等,在清传奇历史剧中显得非常突出和耀眼。前面列述的孔尚任《桃花扇》、李玉《清忠谱》和《千忠戮》、郭宗林《双忠节》、思斋主人《汜黄涛》等,均属明朝故事剧,除此之外,以明朝历史政治为表现内容的剧作还有很多。
夏纶《无瑕璧》演靖难之役中受酷刑而死的铁铉及其家人的遭遇。剧写明朝建文帝时,燕王朱棣起兵靖难,兵部尚书铁铉坚守济南,以高祖牌位迫使燕王退兵,后来铁铉被捕,不降被杀,铁铉子福安、女瑶英历经磨难,劫后相逢,各自成婚。《明史》铁铉传中有铁铉守济南时大败燕王之兵、差点擒获燕王的记载:
建文初,(铁铉)为山东参政。……燕兵堤水灌城,筑长围,昼夜攻击。铉以计焚其攻具,间出兵奋击。又遣千人出城诈降。燕王大喜,军中皆欢呼。铉伏壮士城上,候王入,下铁板击之。别设伏、断桥。既而失约,王未入城,板骤下,王惊走。伏发,桥仓卒不可断,王鞭马驰去。愤甚,百计进攻。凡三阅月,卒固守不能下。当是时,平安统兵二十万,将复德州,以绝燕饷道。燕王惧,解围北归。(12)[明]张廷玉等:《明史》,第2679页。(卷一四二《铁铉传》)
《明史》本传中还有铁铉受磔刑而死的记载:
……燕王即皇帝位,执之至。反背坐廷中嫚骂,令其一回顾,终不可,遂磔于市。年三十七。子福安,戍河池。父仲名,年八十三,母薛,并安置海南。(13)[明]张廷玉等:《明史》,第2680页。(卷一四二《铁铉传》)
《无瑕璧》中写铁铉被油烹而死,还写他的女儿被发配教坊司,此本《明史纪事本末》:
兵部尚书铁铉被执至京,陛见,背立廷中,正言不屈,令一顾不可得,割其耳鼻,竟不肯顾。其肉,纳铉口中,令啖之,问曰:“甘否?”铉厉声曰:“忠臣孝子肉有何不甘!”遂寸磔之,至死,犹喃喃骂不绝。文皇乃令舁大镬至,纳油数斛熬之,投铉尸,顷刻成煤炭;导其尸使朝上,转展向外,终不可得。文皇大怒,令内侍用铁棒十余夹持之,使北面。笑曰:“尔今亦朝我耶!”语未毕,油沸蹙溅起丈余,诸内侍手糜烂弃棒走,尸仍反背如故。文皇大惊诧,命葬之。铉年三十有七,父仲名,年八十三,母薛氏,并海南安置,子福安年十二,发河池编伍,康安鞍辔局充匠,寻皆戮死。妻杨氏并二女发教坊司,杨氏病死,二女终不受辱,久之,铉同官以闻,文皇曰:“渠竟不屈耶?”乃赦出,皆适士人。(14)[清]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292-293页。(卷十八《壬午殉难》)
剧中高贤宁、纪纲、李景隆等角色的作用也较为重要,虽然有关他们的故事情节和史实多有不符,但通过对他们各种活动的描写,把明初政治斗争的残酷性生动地表现了出来,历史人物的忠奸品性被刻画得入木三分,相关历史事件的来龙去脉得到了详细体现。
朱佐朝《血影石》也演明初建文帝削藩引发的靖难之役中发生的事,写大臣黄观一家的悲惨遭遇,剧中充满明初换帝易主带来的血雨腥风。
无名氏《六美图》写明朝正德年间,安南与缅甸交战,缅王攻下安南,安南王子王女请求明朝出兵支援,缅王买通明朝江彬,剧作写由此引发的故事。政治风云加爱情内容,明朝藩邦加上明朝内部政治,内容虚撰但明朝历史情境却很鲜明。
蒋士铨《采樵图》涉及明代宁王朱宸濠叛乱、王守仁平定朱宸濠叛乱事。
刘键邦《合剑记》演明末南宫知县彭士弘抗击李自成部将刘方亮攻打南宫而死难事,内容涉及明末李自成起义、吴三桂请清兵剿灭李自成等重要历史事件。
遗民外史《虎口余生》也演明末李自成起义引发的故事,剧中涉及边大绶挖掘李自成祖坟、明将抗击李自成、明宫巨变等历史事件。剧作内容依据边大授《虎口余生记》、吴伟业《绥寇纪略》所记明末相关史实并兼采民间传闻创作而成。另外,清初无名氏《铁冠图》、曹寅《表忠记》两传奇内容也基本相同,其中无名氏《铁冠图》讲述了明清易代之际,李自成起兵攻破北京,明崇祯帝自缢覆国,清兵入关,新朝建立等,多个巨变接连发生。因剧中有一名铁冠道人张净于明初留下三幅图画,提前揭示明朝将由盛转衰的预言而得名,虽然剧作命名因由带有谶语色彩,但剧作内容却“几惑正史”,明代历史内容在剧中多有表现。
黄燮清《帝女花》演李自成攻破北京后,崇祯皇帝之女坤兴公主(即长平公主)与驸马周显(剧中名周世显)的曲折经历。事涉李自成起事、李自成攻入北京城、崇祯皇帝持剑砍杀家人、崇祯皇帝煤山自缢等历史事件。长平公主事,《明史》本传有载:
长平公主,年十六,帝选周显尚主。将婚,以寇警暂停。城陷,帝入寿宁宫,主牵帝衣哭。帝曰:“汝何故生我家!”以剑挥斫之,断左臂;又斫昭仁公主于昭仁殿。越五日,长平主复苏。大清顺治二年上书言:“九死臣妾,跼蹐高天,愿髡缁空王,稍申罔极。”诏不许,命显复尚故主,土田邸第金钱车马锡予有加。主涕泣。逾年病卒。赐葬广宁门外。(15)[明]张廷玉等:《明史》,第2435页。(卷一二一《公主列传·庄烈帝六女传》)
《帝女花》据此演绎,写出了皇家公主在社会巨变、改朝换代背景下的坎坷命运。
余怀《温柔乡》以明末张献忠起事为背景,叙桐城孙临与葛嫩儿(历史上叫葛嫩娘)相爱及被清兵所杀事。剧中大致有以下情节:蔡御史为政劣迹被史可法参奏;甲申变起后孙临入闽中参与杨文骢军事兵败被俘,孙临与相好的葛嫩儿(历史上叫葛嫩娘)相继被杀;与孙临相好之金陵名妓王月被张献忠所获,先获宠后被杀,等等。孙临,兵部侍郎孙晋之弟,安徽桐城人,著有《肄雅堂诗选》10卷,其事迹在马其昶《桐城耆旧传》、张自列《肄雅集序》、余怀《板桥杂记》中有载。孙临入杨文骢部参加抗清活动,在福建和葛嫩娘一同被俘,葛嫩娘为反抗清军的污辱,咬舌吐血喷向清军将领,被杀身亡,孙临和杨文骢全家不屈拒降,同时殉难。历史上孙临、葛嫩娘死于清军而非死于张献忠之手,剧中情节、细节多有虚撰,但大的关节符合史实。
孔尚任《桃花扇》被誉为曲史剧的典范之作,孙郁《天宝曲史》剧名意即以戏曲方式演绎唐朝天宝年间历史,还有前面提到的李玉《清忠谱》《千忠戮》、朱佐朝《血影石》等,这些剧作的曲史性、实录性都较强。日本研究者青木正儿的《中国近世戏曲史》评价《桃花扇》道:“《桃花扇》于细心搜罗明末史实以构成此剧之一点言之,辟前人未开之径,最为著名。著者于卷头出考据一项,一一示其所据文献之细目。艺术虽无需如此,然史实正确而结构亦佳者,不可不以之为最合理想之剧。”(16)[日]青木正儿原著,王古鲁译,蔡毅校订:《中国近世戏曲史》,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286页。
许廷录《五鹿块》演春秋时晋国公子重耳出奔逃亡经过,剧中出现重耳、晋侯、骊姬、太子申生、夷吾、狐偃、赵衰、奚齐、曹君、秦君、秦嬴、周天子等历史人物,剧中所叙,多据《左传》《国语晋语》《史记·晋世家》等史籍,曲史性也很强。
董榕《芝龛记》演明末秦良玉、沈云英等人事迹,本事出自《明史》卷二七○《秦良玉传》及清毛奇龄《沈云英墓志铭》,以曲述史的意味也很鲜明。作者自云:“所有事迹,皆本《明史》及诸名家文集志传,旁采说部,一一根据,并无杜撰。”(17)蔡毅:《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齐鲁书社1989年版,第1712-1715页。(《芝龛记·凡例》)李调元言说此剧:“(《芝龛记》)明季史事,一一根据,可为杰作;但意在一人不遗,未免失之琐碎,演者或病之焉。”(18)[清]李调元:《雨村曲话》,俞为民、孙蓉蓉编《历代曲话汇编清代编》第二集,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306页。(卷下)杨恩寿认为此剧过于琐细:“董恒严《芝龛记》,以秦良玉、沈云英二女帅为经,以明季事涉闺阁暨军旅者为纬,穿插野史,颇费经营。惟分为六十出,每出正文外旁及数事甚至十余事者。隶引太繁,止可于宾白中带叙;篇幅过长,正义不免稍略,喧宾夺主,眉目不清。考据家不可言诗,更不可度曲。”(19)[清]杨恩寿:《词余丛话》,俞为民、孙蓉蓉编《历代曲话汇编清代编》第四集,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543页。(卷二《原文》)吴梅认为此剧可以与《桃花扇》相比,他说:“与《桃花扇》足以颉颃者,有《芝龛记》。是书自明神宗起,至弘光止,集三朝之边庭事实,一一奏演之。”(20)吴梅:《吴梅词曲论著四种》,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153页。(《顾曲麈谈》第四章《谈曲》)董榕杂采正史、野乘及墓志等,虚构虽有,但主要内容全有依据。
刘键邦《合剑记》内容涉及李自成起义、吴三桂请清兵剿灭李自成等,剧作宣传南宫知县彭士弘抗击李自成部将刘方亮攻打南宫而死难事。剧中涉及彭士弘侄儿彭可谦、典史司化金(剧中名同化金)等人,《南宫县志》有载。《曲海总目提要》介绍此剧的创作情况道:
记南宫令彭士弘殉节事。士弘侄可谦为堂邑知县,刊板行世者也。士弘,字仁寰,杏山人,由举人授真定南宫知县。崇祯末年,闯贼李自成之将刘方亮攻南宫,士弘抗节。时,键邦为诸生,目击其事,为作此记,与南宫县志大略相符,非造作者。其以合剑为名,言士弘有雌雄两剑,一曰龙泉,一曰昆吾,自佩其一,而以昆吾佩侄可谦,遣往他处为救援计。士弘尝谳狱,为民王义雪冤,义感其恩,欲以死报。会方亮攻破南宫,典史司化金已降,而士弘匿印不予。方亮禽得士弘索印,士弘大骂,取印击方亮倒地,因自撞死。其妻妾王氏、高氏及二子,皆依王义以居。可谦随大将请兵破闯,王义亦纠乡兵杀土贼,两人遇于战场,初不相识,交锋甚锐,两剑齐鸣,始知为龙泉、昆吾,遂偕谒士弘妻妾。而南宫士民,为士弘营葬立祠,可谦以军功授堂邑知县。其情节视县志详悉,大抵多真,独所谓两剑齐鸣,不过扭作关目,殆非实事。可谦杀刘方亮,亦是趁笔取快。士弘为城隍神,县志未载,恐亦臆揣。李建泰督师,吴三桂请兵,刘应国赴救,皆时事映带。《县志》:“知县彭士弘,辽东人,由举人十五年任,十七年殉难。”又《士弘传》云:“履任伊始,值兵燹饥馑之余,一意拊循,与民休息。拮据二载,着有成绩。十七年闯寇攻城被执,抗节不屈,以身殉难。阖邑肖像尸祝,建祠额曰忠烈。”
典史司化金,富平人,崇祯十七年任,本朝顺治三年去任。(21)[清]无名氏:《曲海总目提要》,俞为民、孙蓉蓉编《历代曲话汇编》本,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446-447页。(卷十一“《合剑记》”条)
彭士弘死难时,作者刘键邦在南宫县亲闻其事,创作《合剑记》时又采据《南宫县志》,剧作的实录性很强。
蒋士铨《桂林霜》叙清初马雄镇担任广西巡抚,吴三桂反叛清朝后,广西将军孙延龄暗降吴三桂,马雄镇一家于广西桂林殉难事。剧中所写马雄镇事迹,《国朝耆类征》《碑传集》《满洲名臣传》等皆有记述。剧中人物马雄镇、傅弘烈、吴三桂、孙延龄等,传见《清史稿》二五二《马雄镇传傅弘烈传》、卷五一○《列女列传三·马雄镇妻》、卷四七四《吴三桂传孙延龄传》。剧中情节与史传记载大致相同。郭英德《明清传奇综录》称此剧:“剧为马雄镇立传,傅弘烈为合传,甚得史家之法。……此剧不妨作史传读。因其资料得之于家谱,在细节上也有补正史之阙者。”(22)郭英德:《明清传奇综录》,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977页。
蒋士铨《冬青树》中出现文天祥、谢枋得、谢太后、全太后、卫王赵昺、陈宜中、苗再成、谢翱、张世杰、陆秀夫、唆都、唐珏、林景熙、杨琏真迦等众多历史人物,不仅文天祥、谢枋得等人的事迹及南宋灭亡事遵依史载,杨琏真迦盗掘宋帝皇陵、唐珏与林景熙埋葬南宋诸帝骨殖事,也都颇有依据。张埙石评《冬青树》:“以文山、叠山为经,以赵王孙、汪水云幕府诸参军,及一切遗民为纬,杂采既广,感激亦切。……此良史之三长,略具于此。……此盖沿于正史也。此书除《勘狱》一剧,余皆实录。”(23)蔡毅:《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第1807-1808页。(张埙石《冬青树·序》)《冬青树》既是南宋忠义英雄传,也是南宋覆亡过程的真实记录。
蒋士铨《采樵图》以娄氏生平为蓝本,写明代宁王朱宸濠叛乱,其妃娄氏反对,娄妃规劝宁王勿生不臣之心,题诗、编歌诫阻他。朱宸濠起兵反叛后,赣南巡抚王守仁同吉安知府吴文定率兵平叛,生擒朱宸濠,娄妃投江而死。江岸渔家捞起尸首,葬于城外兴隆观侧。此剧本事见诸人本传及《明武宗正德实录》卷一六九、明陈洪谟《继世纪闻》、清毛奇龄《武宗外纪》等。此剧和《一片石》杂剧题材相同,皆为纪实之作。
瞿颉《鹤归来》演作者族祖瞿忠宣(式耜)祖孙二人的事迹。瞿式耜抗清殉节粤西,其族孙瞿昌文负骸骨归乡时,曾有两大鹤翔集于会元坊上,其事载之于地方志,剧名由此而来。剧作本事见《明史》瞿式耜、张同敞、孔有德等本传及《粤行纪事》。
张坚《怀沙记》演屈原故事,剧依《战国策》、《史记》卷八四《屈原贾生列传》、屈原楚辞作品、唐沈亚之《屈原外传》敷演而成。《凡例》云:“是编本《史记》及《外传》,当楚受秦诈,陈轸谏不听,则见于《国策》。时原尚仕楚,断无知不谏者,《疏原》一出,亦为史传补阙耳。”梁廷楠评论此剧道:“金陵张漱石《怀沙记》,《史记·屈原列传》而作,文词光怪。全部《楚词》,隐括言下。《着骚》、《大指》、《天问》、《山鬼》、《沉渊》、《魂游》等折,皆穿贯本书而成,洵曲海中巨观也。”(24)[清]梁廷楠:《曲话》,俞为民、孙蓉蓉编《历代曲话汇编清代编》第四集,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33页。(卷三)李调元也评:“《怀沙》撮合《国策》而成,堪称曲史。”(25)[清]李调元:《雨村曲话》,俞为民、孙蓉蓉编《历代曲话汇编清代编》第二集,第306页。(卷下)杨恩寿也言:“《怀沙记》衍屈大夫故事,组织《离骚》,颇费匠心,稍嫌近理。”(26)[清]杨恩寿:《词余丛话》,俞为民、孙蓉蓉编《历代曲话汇编清代编》第四集,第565页。(卷二《原文》)吴梅称赞此剧道:张漱石(张坚)“以《怀沙记》演屈大夫事为最,曲中将《离骚》全部櫽括套数之中,实为难至之作。先生能细意熨帖,灭尽针线之迹,自西神郑瑜而后,无此奇作也,宜其享盛名也”(27)吴梅:《吴梅词曲论著四种》,第152页。(《顾曲麈谈》第四章《谈曲》)。剧作内容,多有文史依据。
清传奇中有些历史人物故事剧或历史情境剧,借古人之酒杯浇作者之块垒,尤其是明亡不久,有的剧作表现出浓厚的遗民心态。还有些文人曲家,对历史结局及历史人物的命运感慨唏嘘,他们以翻案、补恨的方式改写历史。这些剧作,无论合史还是不合史,无论有史载依据还是无史载依据,大都是作者的用心甚或是泣血之作,作者往往在剧作中寄寓了较强的曲史用心。
清初的明遗民,对明朝故国具有难以割舍的感情,他们的戏曲创作打上了深深的时代烙印,他们的一些历史题材剧作,或直写那段历史,或借古影射,或显或隐地表达了他们对明王朝的无尽思念。孔尚任《桃花扇》以明末清军南下、南明内外斗争为背景,表现了南明政权从建立到灭亡的过程,既揭露了弘光政权倾覆的原因,也展现了明朝遗民的亡国之痛。
吴伟业是明朝的遗民与贰臣,他年轻时深受崇祯帝知遇之恩,后来被迫仕清,内心备受煎熬,吴伟业《秣陵春》典型地反映了他的心理痛楚。《秣陵春》借五代末南唐名臣徐铉后裔徐适入宋后的奇异经历,表达了对明朝的故国之思和黍离之悲。剧写南唐徐铉之子徐适与黄展娘入宋后的故事,剧中对南唐亡国后徐适、黄展娘的曲折遭遇进行了生动描写。据清毛先舒《南唐拾遗记》,徐铉本人并无儿子,其弟徐锴有后,号“徐十郎”,剧中徐适或即影借此人而改作南唐徐铉之子。也有人认为剧中事或影借《宋史》卷四四七《徐徽言传》。剧作情节全系虚构。《秣陵春》主角虽非确定的历史人物,剧中情节也非历史实事,但剧作内容、情境颇具历史性。从剧作主角、剧作情节而言,《秣陵春》不能算是一般意义的历史剧,但从剧作内容的历史背景、历史情境、剧作者吴伟业的创作用心而言,《秣陵春》可算是历史用心特别浓厚的剧作,剧作拟造的历史情境颇为感人。此剧寄寓强烈的故国之思,《花朝生笔记》言:“夏存古完淳先生《大哀赋》,庾信《哀江南》之亚也。其叙南都之亡云:‘……。’此段尤惨绝千古,吴梅村见之,大哭三日,《秣陵春》传奇之所由作也。”(28)蒋瑞藻编,江竹虚标校:《小说考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53-154页。(卷五“《秣陵春》条”引)
吴伟业自己也曾谈到他创作此剧的心境:“余端居无聊,中心烦懑,有所彷徨,感慕仿佛,庶几而目将遇之,而足将从之,若真有其事者。一唱三叹,于是乎作焉。是编也,果有托而然邪? 果无托而然邪?即余亦不得而知也。”(29)蔡毅:《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第1438页。(《秣陵春·自序》)冒襄观演此剧后评价道:“字字皆鲛人之珠,先生寄托遥深。”近代吴梅评价道:“吴梅村所作曲,如《秣陵春》、《临春阁》、《通天台》,纯为故国之思,其词幽怨悲慷,令人不堪卒读。余最爱《秣陵春》,为其故宫禾黍之悲,无顷刻忘也。”(30)吴梅:《吴梅词曲论著四种》,第150页。(《顾曲麈谈》第四章《谈曲》)《秣陵春》虽为虚构故事剧,剧作透露出的遗民心结却很强烈,属于遗民心态历史情境剧。
黄燮清《帝女花》曲史用心强烈,作者曾在《帝女花自序》中说:“如明季长平公主者,尤足动废书之长叹,怆思古之幽怀者也。……烈皇于是泪溅重袍,手提铦刃,六宫矢节,一日捐躯;国母既誓以摩筓,贵主亦因之掩魄。三百余年社稷,付之地老天荒,一十五岁婵娟,同此风酸雨苦。……仆本恨人,史传遗事。抚青编而浏览,愁寄天边,怜紫玉之销沉,心伤局外。援少陵咏怀之例,写太傅丝竹之情。叙作四万言,胪分二十阕。声捐靡曼,不同《燕子》吟笺,事涉盛衰,窃比《桃花》画扇。”(31)蔡毅:《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第2148-2149页。(黄燮清《帝女花·自序》)钱人麐也称此剧:“实一代兴亡之野史,非仅传儿女离合生死之奇巳也。盖先生有绝大感慨,郁于胸中,乃借儿女之离合生死以抒写之。……深文曲笔,皮里阳秋。读者自能详辩而深味之。”(32)蔡毅:《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第2154页。(钱人麐《帝女花·跋》)吴梅指出此剧“虽叙述清代殊恩,而言外自见故国之感”(33)蔡毅:《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第2155页。(吴梅《帝女花·跋》)。历史的沧桑巨变、人物的命运蹉跎、作者的嗟叹感怀,共同融铸在《帝女花》传奇中了。
清传奇中还有翻案、补恨剧,作者的托喻史心往往也很强烈。张彝宣《如是观》又名《倒精忠》《翻精忠》,演岳飞未被秦桧害死,秦桧则受到惩罚。历史上岳飞抗金受到阻挠,被十二道金牌召回,后来被骗入京城,惨死在风波亭中,岳云、张宪也一同被害。元明有些岳飞戏写秦桧在阴间受审,张彝宣认为这样不解恨,将结局做了翻案处理。作者叙述创作意图道:“岳侯至此何曾殒?幸今朝已戮奸臣。愿边疆从此太平,伏国仇尽扫胡尘。论传奇可拘假真?借此聊将冤愤伸。”(34)[清]张彝宣:《如是观》,《古本戏曲丛刊三集》影印北京杜氏藏旧钞本。(第三十出【山花子】曲)庄一拂称此剧:“作者以姚茂良《精忠记》直叙岳飞之死,而秦桧受冥诛,未足快人意,乃作此以翻案。述飞叙大功,桧受显戮,一善一恶,当作如是观。”(35)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221页。剧作前半部分大致有史据,后半部分则完全是虚构而成。剧中出现岳飞、秦桧、兀术(即完颜宗弼)、宋钦宗赵桓、宋高宗赵构、李纲、李若水、宗泽、牛皋等宋金代历史人物,部分内容事载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宋洪迈《夷坚志》、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宋无名氏《朝野遗记》及诸人本传。虚构部分虽然有违史实,但历史情境感很强,作者不是为虚构而虚构,作者的曲史用心很深。
夏纶《南阳乐》演蜀汉诸葛亮终于灭掉魏、吴,斩了曹丕、司马懿,将孙权免死下监,实现了统一天下的抱负,剧作最后孔明归隐南阳,刘禅禅位给北地王刘谌。历史上诸葛亮并未完成一统天下的宏愿,“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杜甫《蜀相》),夏纶抱着去憾补恨的心理创作此剧,颠覆史实,对三国历史作翻案文章,虽然事不合史,但作者的曲史用心昭然可感。李调元评价此剧:“《南阳乐》作诸葛武侯禳星获生,灭魏、吴以成一统,意本之《翻精忠》,以平人心;词更慷慨激昂,可歌可颂。”(36)[清]李调元:《雨村曲话》,俞为民、孙蓉蓉编《历代曲话汇编清代编》第二集,第306页。(卷下)梁廷楠《曲话》评此剧道:“钱塘夏惺斋作六种传奇。其《南阳乐》一种,合三分为一统,尤称快笔。虽无中生有、一时游戏之言,而按之直道之公,有心人未有不拊掌呼快者。第三折,诛司马师,一快也;第四折,武侯命灯倍明,二快也;第八折,病体全安,三快也;第九折,将星灿烂,四快也;十五折,子午谷进兵,偏获奇胜,五快也;十六折,杀司马昭,六快也;擒司马彭,七快也;十七折,曹王就擒,八快也;杀华歆,九快也;十八折,掘操疑爆,十快也;二十二折,诛黄皓,十一快也;二十五折,陆伯言自裁,十二快也;孙权投降,十三快也;孙夫人归国,十四快也;三十折,功成归里,十五快也;三十二折,北地受禅,十六快也。立言要快人心,惺斋此曲,独得之矣。”(37)[清]梁廷楠:《曲话》,俞为民、孙蓉蓉编《历代曲话汇编清代编》第四集,第33-34页。(卷三)
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在简介《南阳乐》时,曾引用梁廷楠《曲话》中的这段评价,说明他也是深以为然。庄一拂还说明此剧创作动机和命名原由:“演诸葛亮不死五丈原,灭魏、吴使天下归蜀,翻史实为诸葛亮补恨,故名《南阳乐》。”(38)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第1316-1317页。夏纶把蜀汉作为正统,他对蜀汉过早被灭的国运抱以同情,对智慧盖世的诸葛亮功业未竟就撒手人寰感到遗憾,故以补憾心理,以改造历史结局的方式创作《南阳乐》。《中国近世戏曲史》中说,夏纶“六种中,《南阳乐》最为古今人所称许。其事则以诸葛孔明不死于五丈原,且能灭魏、吴,使天下归蜀为大旨。此剧翻史实为孔明补恨,乃与翻《精忠记》作《如是观》(一曰《倒精忠》),出于同一之意图者也”(39)[日]青木正儿原著,王古鲁译,蔡毅校订:《中国近世戏曲史》,第299页。。
丁耀亢《表忠记》演杨继盛事迹,表现明嘉靖年间杨继盛、沈炼等忠良和严嵩等奸臣的斗争,“表忠”剧名即意味着创作目的是旌表忠良之臣。明代嘉靖朝政治错综复杂,并非只是简单的忠奸斗争问题,然而丁耀亢《表忠记》中人物阵营泾渭分明,杨继盛、邹应龙、林润、夏言、曾铣、沈炼、沈小霞等属忠良阵营,严嵩、严世蕃、仇鸾、赵文华、鄢茂卿等属于奸臣阵营,对他们之间的矛盾斗争作了臧否鲜明的忠奸化表现。
无名氏《出师表》演明朝沈炼子沈襄事,表现了沈炼和严嵩、严世蕃父子间的忠奸斗争,也是典型的忠奸斗争剧。
朱佐朝《血影石》演明代大臣黄观一家在靖难之役中的遭遇,歌颂黄观一门忠烈。黄观为明朝连中三元的状元,曾传檄极力斥诋燕王,并奉诏招募兵马勤王,被燕王列为“文职奸臣”第六名,靖难之役中,其妻女投水自尽,黄观自己也投水殉身。据说黄观妻子投水时,呕血喷在石头上,石上成影,号称血影石。黄观及家人事迹,载于《明史》:
黄观,字伯澜,一字尚宾,贵池人。父赘许,从许姓。受学于元待制黄冔。冔死节,观益自励。洪武中,贡入太学。绘父母墓为图,赡拜辄泪下。二十四年,会试、廷试皆第一。累官礼部右侍郎,乃奏复姓。建文初,更官制,左、右侍中次尚书。改观右侍中,与方孝孺等并亲用。
燕王举兵,观草制,讽其散军归藩,敕身谢罪,辞极诋斥。四年奉诏募兵上游,且督诸郡兵赴援。至安庆,燕王已渡江入京师,下令暴左班文职奸臣罪状,观名在第六。既而索国宝,不知所在,或言:“已付观出收兵矣!”命有司追捕,收其妻翁氏并二女给象奴。奴索钗钏市酒肴,翁氏悉与之持去,急携二女及家属十人,投淮清桥下死。观闻金川门不守,叹曰:“吾妻有志节,必死。”招魂,葬之江上。命舟至罗刹矶,朝服东向拜,投湍急处死。
观弟覯,先匿其幼子,逃他处。或云覯妻毕氏孀居母家,遗腹生子,故黄氏有后于贵池。
初,观妻投水时,呕血石上,成小影,阴雨则见,相传为大士像。僧舁至庵中。翁氏见梦曰;“我黄状元妻也。”比明,沃以水,影愈明,有愁惨状。后移至观祠,名翁夫人血影石。今尚存。(40)[明]张廷玉等:《明史》,第2692页。(卷一四三《黄观传》)
封建时代,黄观一门可算是气贯长虹的忠义之家,朱佐朝《血影石》就是对黄观全家忠于故主的节义行为进行矜褒的表忠之作,剧作宣传忠义的政治教化目的鲜明。
无名氏《凤雏圆》演明朝靖难之役后,魏泽、姚广孝等人为救护方孝孺之子、铁铉之女免受权奸陈瑛迫害而展开斗争的故事。魏泽曾匿方孝孺九岁幼子方德宗,剧作依此敷衍而成。剧作在写法上受到《赵氏孤儿》的影响,采取褒忠斥奸的书写方式。
夏纶《无瑕璧》是对建文帝忠臣铁铉及家人的歌颂,“《无瑕璧》为明成祖时铁铉死节,其二女虽入乐籍,誓不失身事,即以示君臣之忠也”(41)[日]青木正儿原著,王古鲁译,蔡毅校订:《中国近世戏曲史》,第299页。。
朱素臣《朝阳凤》演明代海瑞上疏及海瑞同权臣张居正斗争的故事。海瑞刚直不阿,敢于直言,敢于向恶势力作斗争,人们称正直敢言为“凤鸣朝阳”或“朝阳凤”,故剧名为《朝阳凤》。剧作内容跨越明嘉靖、隆庆、万历三朝,历史上这三朝尤其是嘉靖、万历朝发生过太多重大事件,张居正也并非权奸一词能够定谳,张居正当政时期虽然压制海瑞,但两人之间并无重大的斗争。剧作把海瑞塑造为忠臣,把张居正塑造为奸臣,把他们之间的矛盾敷演为忠奸斗争,并写这一斗争贯穿三朝,这是把历史政治化、简单化了。
无名氏《大红袍》和朱素臣《朝阳凤》剧情虽不同,但同样是采取忠奸叙事的方式。《大红袍》也是敷演海瑞故事,核心内容也是海瑞与张居正之间的斗争,剧作歌颂海瑞忠君爱民、嫉恶如仇的忠臣品质,将张居正塑造为徇私枉法的权奸,剧作最后张居正被削职为民,财产充公,海瑞及家人得到封赏。《大红袍》也是用忠奸斗争的方式来解读,表现嘉靖、隆庆、万历三朝的一些人和事。
刘键邦《合剑记》将李自成起义指为祸乱国家、社会的恶行,把抗击李自成起义而死的南宫知县彭士弘当作为国捐躯的英雄,剧作宣扬忠烈的政治色彩非常浓厚。
遗民外史《虎口余生》围绕明末李自成起义结构剧情,作者叙述创作意图道:“拂试前朝污简,煎磨异代贞忠。秦关晋岭构兵锋,慷慨捐生堪痛。 多少衣冠殉难,一时奸慝逢凶。只余粉墨画遗踪,好付梨园传诵。”(第一出《家门》【西江月】)剧作把李自成当做祸乱国家的凶顽,“斥奸批凶”的政治态度鲜明。
傅玉书《鸳鸯镜》以杨涟、左光斗儿女婚姻的悲欢离合为主线,以东林党人反对魏忠贤阉党为暗线,反映明末黑暗政治。剧中反对魏忠贤的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景文四位忠直之臣的儿女后来缔结婚姻,四家成为亲家,阉佞魏忠贤则被斩。剧作的忠奸斗争叙事模式非常明显。
石琰《酒家佣》演东汉李固、李燮父子等忠臣与奸臣梁冀之间的尖锐斗争,也是忠奸斗争剧,宣传忠义的政治教化目的鲜明。
石子斐《正昭阳》演宋仁宗特殊身世,剧作写刘皇后诬陷谋杀宸妃,乃至阴谋刺仁宗等,剧作极写刘皇后等人的阴毒,用奸邪之人陷害无辜与忠良的方式表现宫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