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晶
(南京大学 哲学系,江苏 南京 210093)
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历程中,1914年无疑是具有历史转折性的一年。在这一年中,列宁瓦解了第二国际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基础,深化和发展了马克思的唯物辩证法。而实现这一突破的关键,在于列宁对黑格尔唯心辩证法的批判性改造。如何理解列宁改造黑格尔的哲学立场,是研究者涉足“伯尔尼笔记”(本文依照张一兵教授的命名,将1914年至1915年列宁研读黑格尔《逻辑学》等著作所写的摘要,称之为“伯尔尼笔记”)无法回避的问题,对这一问题的理解也关涉列宁哲学思想的核心。本文试图从三种对列宁“伯尔尼笔记”中唯物主义哲学思想的解读思路出发,通过探讨列宁对黑格尔的唯物主义改造,来试图说明列宁唯物主义思想的复杂线索。
关于“伯尔尼笔记”中列宁唯物主义思想的解读,大致有三种代表性观点:以英国学者鲁本为代表的唯物主义反映论派、以美国学者杜娜叶夫斯卡娅为代表的主体辩证法派和以法国学者阿尔都塞为代表的结构主义派。批判性解读这些已有的研究成果,能够帮助我们进一步深化和拓展对列宁唯物主义思想的研究视阈。
肯定列宁哲学思想的一般唯物主义基础,忽视列宁通过改造黑格尔所开启的对马克思以实践为本体的新唯物主义深层理论逻辑的探索,是鲁本研究列宁唯物主义思想的核心。鲁本承认列宁在阅读了黑格尔之后,其哲学思想确实发生了变化,但“在列宁早期和后期的唯物主义和反映论的观点之间,并不存在重大的或重要的差异或不一致”[1]121。也就是说,在阅读黑格尔的过程中,列宁依然坚持了《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的唯物主义基础和反映论思想,不应该将《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和“伯尔尼笔记”对立起来。“据我所知,《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没有一个重大课题同《哲学笔记》在实际上是冲突的。我特别要指出的是,唯物主义和认识的反映论无论被发展和深化到何种程度,其实质终究是不会改变的。列宁在辩证的反映论和非辩证的反映论之间认真地做了区分。因此,在《哲学笔记》中,不存在对反映论的否定,而只是坚持了那种唯物主义者必须接受的辩证的反映观点的反映论。”[2]179鲁本认为,列宁后期对“自在之物”转变为“为我之物”观点的赞赏,并不意味着列宁放弃了“自在之物”,走向了马赫主义式的“存在就是被感知”的主客体统一的道路,也并不是对他早期有关“自在之物”的唯物主义理解的否定。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列宁遵循了恩格斯关于“自在之物可知”的观点,并在此基础上批判了康德关于“自在之物不可知”的论点,“伯尔尼笔记”中列宁对“自在之物”的认识同样也坚持了这种观点。那种认为列宁在“伯尔尼笔记”中走向了“存在就是被感知”的观点,暴露出了这种认识在本体论和认识论上的混淆。即使在本体论上存在本质区别,也会在认识论上有所趋同,比如马克思和黑格尔,二者在本体论上不同,但对“自在之物”的可知性却持有相同的观点。
鲁本注意到了列宁唯物主义思想的连续性,突出强调了列宁唯物主义思想的根基,即一般唯物主义,廓清了马克思主义与唯心主义的边界。鲁本虽然也指出马克思主义本体论与“存在就是被感知”的主客体统一道路的不同,但他没有意识到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是与旧唯物主义不同的新唯物主义,这种新唯物主义将实践作为其思想的核心基础,是以实践为基础的本体论与认识论的统一。鲁本仅仅把辩证法局限在反映论之上,忽视了列宁关于“辩证法也就是 (黑格尔和)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的论断——不仅包含着“把辩证法应用于反映论”的理解模式,而且还包括认识论的实践基础、认识论与本体论之间的关系等丰富的内涵。
以杜娜叶夫斯卡娅为代表的人道学派,从人学的角度对列宁的“伯尔尼笔记”进行了解读。杜娜叶夫斯卡娅认为,列宁最开始是站在第二国际的庸俗唯物主义立场上来阅读黑格尔的。这种唯物主义是旧唯物主义、机械唯物主义,是缺少辩证法的唯物主义。但在“本质论”的最后一节,列宁与这种机械唯物主义实行了决裂,因为列宁意识到人的认识是一个过程。当列宁读到“概念论”的时候,他很快发现了黑格尔主义中的唯物主义因素,从而与自己过去的哲学实行了决裂,转向一种“阐扬思想自我运动”的新的出发点。杜娜叶夫斯卡娅提醒我们注意列宁在阅读黑格尔过程中的立场,即列宁“一方面与自己论战,另一方面与黑格尔论战”[3]90。当列宁把黑格尔的概念定义转述为“自由=主观性、(‘或者’)目的、意识、追求”时,列宁已坚信,能说明物质与精神关系的不是因果性范畴,相反,“自由、主观性、概念(‘或者’自由创造力、概念的自我规定、群众的自我活动、自我思想的理念,亦即继续革命)才是人们借以获得对真实世界的认识,并进而证明认识的客观性的范畴”[3]102。
杜娜叶夫斯卡娅认为,在阅读黑格尔《逻辑学》的过程中,列宁在黑格尔与马克思的双向互动中反思自己先前的哲学基础,或者旧唯物主义基础,从而使他意识到自己过去哲学上存在的缺陷,进而与机械唯物主义划清界限。杜娜叶夫斯卡娅让我们不要去纠结列宁提出的“不懂黑格尔的《逻辑学》就不懂马克思《资本论》第一章”的合法性,比如列宁自己有没有深刻理解马克思的《资本论》、列宁是不是认为要理解《资本论》就要先啃完两卷本的《逻辑学》,问题的关键在于“列宁与旧观点的决裂”。这种决裂在“人的意识不仅反映客观世界,并且创造客观世界”这句话中表达得最鲜明,这句话也表明,相较于《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的反映论,列宁的思想向前迈进了很大一步。杜娜叶夫斯卡娅重申了列宁阅读黑格尔的唯物主义根基,她没有对唯物主义作出说明,而是认为“列宁从黑格尔那里获得的是一种对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统一的全新的理解”[3]93。
我们不得不承认,在已有的关于列宁“伯尔尼笔记”的研究中,杜娜叶夫斯卡娅的有些见解的确是深刻而又富有洞见的。针对第二国际理论家们对马克思主义的庸俗化理解,杜娜叶夫斯卡娅要求回到黑格尔,重拾辩证法的革命精神。在解读列宁哲学思想时,杜娜叶夫斯卡娅注意到了列宁唯物主义思想的变化,这相较于前苏东学者对列宁哲学思想所作的非历史性、同质性的解读前进了很大一步,但她却将列宁在阅读过程中的立场变化指认为是由庸俗唯物主义向唯心主义的转变,过分夸大了主体对客体的作用,这不过是对第二国际庸俗唯物主义的“矫枉过正”罢了。杜娜叶夫斯卡娅要求重拾的辩证法只不过是人学的辩证法,是黑格尔主义的列宁,认为群众只要掌握了辩证法,就可以获得解放,这种理论视阈无疑还停留在唯心主义的领域,没有达到马克思主义的高度。
与人学解读路径不同,阿尔都塞对列宁唯物主义思想的解读较为复杂。阿尔都塞企图让列宁远离黑格尔的影响,因此他否认列宁在阅读黑格尔的过程中得到过新的东西。阿尔都塞认为,从表面上看来,列宁对黑格尔的前后态度似乎是矛盾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列宁对待黑格尔的前后态度并无矛盾之处,因为列宁在早期就读懂了马克思的《资本论》,而读懂马克思之后,他也就理解了黑格尔。因此,“列宁在关于黑格尔著作的笔记中完全保持了他先前在《什么是‘人民之友’?》和《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也就是他还没有读黑格尔著作时所采取的立场”[4]137。阿尔都塞从列宁如何阅读黑格尔、列宁阅读黑格尔最感兴趣的点,以及如何从唯物主义角度解读列宁在读黑格尔著作时所记的笔记等方面,阐述了列宁的唯物主义思想。
首先,关于第一个问题,针对“伯尔尼笔记”研究这一老问题,阿尔都塞并没有采用“颠倒过来”的观点,而是用“揭示”的方法来解读列宁的唯物主义思想的。这种解读包括“抛弃大量设法加工、完全无用的命题和观点,他们是没有内核的外壳”“把某些经过挑选的有用之物保留下来,细心地剥去他们的外壳,或者通过真正的改造工作把它们当中与厚实的外壳纠缠在一起的内核解脱出来”[4]141,也就是列宁从黑格尔哲学中剥出了唯物主义辩证法。阿尔都塞认为黑格尔哲学大都是无用的东西,“十之八九”都是无用的外壳、皮屑。
其次,关于第二个问题,也就是列宁阅读黑格尔的兴奋点在什么地方呢?阿尔都塞认为这一问题极其重要,并从两方面做出了解答:一是黑格尔对康德的批评,二是黑格尔对绝对观念的论述。阿尔都塞认为,当列宁对黑格尔批评康德的观点表示赞同时,这并不是说列宁百分百地赞同黑格尔的观点,当然列宁百分百地赞同康德被批评,甚至可以说列宁赞同黑格尔用以批判康德的大量论据,但这并不意味着列宁站到了黑格尔的立场上,“列宁是以(物质)存在和(科学)客观性结合在一起的唯物主义命题批评康德的主观主义的”[4]143,这种唯物主义将“自在之物”转化为本质与现象同一的辩证活动,消除了主体的范畴。阿尔都塞认为,通过列宁如何解读黑格尔批评康德的这一例子,我们更加明确了列宁唯物主义立场的一贯性,即列宁要求“解放科学实践”,恢复科学反映现实本身的生命,也就是说,列宁是“从科学客观性和科学对象物质的存在的观点”来批评康德的,这是列宁与黑格尔的关键区别所在。
最后,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阿尔都塞提醒我们要注意列宁对黑格尔“绝对观念”一章和整个《逻辑学》著作的高度评价,即列宁认为《逻辑学》这部著作“唯心主义最少,唯物主义最多”。阿尔都塞认为,“绝对观念”这一章体现的正是“没有主体的过程”,列宁正是在否定主体、“把过程作为唯一的绝对”这个意义上,肯定黑格尔《逻辑学》的意义的,“列宁从黑格尔那里采取了如下的命题:世界上只有一个东西是绝对的,那就是方法或本身是绝对的过程的概念”[4]147。阿尔都塞认为,科学的本质就是没有主体的过程的概念,马克思主义的科学在《资本论》中得到了鲜明的体现。
阿尔都塞关于列宁唯物主义哲学思想研究的合理性在于,他看到了马克思的唯物辩证法与黑格尔唯心辩证法之间的本质性区别,但他据此否认了列宁在思想上受益于黑格尔的理论事实,这样做无疑遮蔽了列宁唯物主义辩证法思想的发展脉络。青年列宁其实并未深刻洞悉马克思《资本论》中的辩证法和黑格尔唯心主义辩证法之间的关系,他对二者之间关系的理解还没有达到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理解水平,并不懂马克思如何从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外壳中剥出了合理的辩证法内核。在阅读黑格尔的过程中,列宁刚开始并不能理解黑格尔的思想,对黑格尔的改造过程也是充满了艰辛,然而随着列宁对黑格尔批判性阅读的推进,黑格尔的合理内容逐渐被列宁转换理解为唯物辩证法的丰富内涵。站在实践的理论地平线上,列宁才真正唯物主义改造了黑格尔哲学的整个逻辑结构,透过黑格尔深化了对马克思唯物辩证法的认识。阿尔都塞这种具有明显论战性质的研究,有意遮蔽了列宁唯物主义改造黑格尔过程的重要一环,即列宁对实践在马克思主义中的重要地位的认识,将带有主体性意蕴的实践辩证法排除在了马克思的理论视阈之外。尽管阿尔都塞并没有彻底否认马克思主义的主体性,但他所说的主体不再具有先验自明性,而是带有偶然构成性的特征,这种偶然性的主体意味着阿尔都塞既肯定了人的能动性,也否定了人的主动性,既是一种积极主义,又是一种消极主义,最终只不过化为了一种形式主义。
在革命与理论危机的年代,列宁意识到研究黑格尔在解决马克思主义面临的理论和实践危机上的必要性,于是在瑞士的伯尔尼图书馆潜心研究了黑格尔《逻辑学》等一系列哲学著作,期望通过研究黑格尔的辩证法获得对马克思的唯物辩证法的认识,获得革命政治实践的哲学方法论。在阅读黑格尔的过程中,列宁吸收了黑格尔辩证法的合理因素,同时也站在唯物主义的立场上批判和改造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
列宁为何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选择了看似与政治斗争相距甚远的哲学研究呢?其原因首先在于,列宁期望通过研究哲学来获得革命政治实践的哲学方法论。在对列宁哲学思想进行研究时,我们要谨记列宁并不是为了研究哲学而研究哲学,而是为了给实践提供方法论依据,政治是列宁研究哲学的最重要动因。从政治的视角来审视理论问题,是列宁作为一名马克思主义者最明显的特征,“列宁从一开始就是一位政治人物,从他最初的著作开始,他就是以一位政治人物的身份来思考理论问题的”[5]192。列宁最先开始接受马克思主义的目的,就是为找到俄国社会革命的路径。然而,在哲学方法论上,受普列汉诺夫的影响,列宁所持有的“物质决定意识”的费尔巴哈式的唯物主义,并不能为革命实践提供方法论依据,这种唯物主义也在一战爆发后第二国际倒向社会沙文主义而宣告破灭。因此,处在革命危机关头的列宁急需重新思考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方法论以指导革命实践。其次,黑格尔辩证法成为当时时髦的话题。据杜娜叶夫斯卡娅指认,当时“社会主义发展的改革派和革命派的理论家,都通过引用黑格尔的‘辩证法’来进行论战。大家一致认为,黑格尔代表着发展和革命,而不是停止和进化”[6]158,黑格尔的能动主义也契合了列宁当时的政治诉求。最后,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第二国际的理论家们以辩证法为理论根据,为沙文主义的背叛行为辩护,并且还指责列宁不懂辩证法。因此,为了彻底弄懂辩证法,列宁利用政治闲暇时机,在瑞士的伯尔尼开始了辩证法研究之旅。
我们不禁追问,列宁要研究辩证法,为何不是直接去研究马克思的辩证法,而是将目标锁定在了黑格尔身上?其根本原因在于,在列宁看来,马克思的唯物辩证法与黑格尔的唯心辩证法有密切相关性。尽管列宁早期也强调黑格尔辩证法的重要性,但黑格尔哲学从根本上还是处在列宁重点关注的外围,直到1913年列宁阅读《马克思和恩格斯通信集(1844—1883年)》时,列宁才意识到黑格尔辩证法之于马克思主义的真正意义。在这部通信集中,马克思和恩格斯多次以赞赏的口吻谈到了黑格尔的辩证法,如马克思认为拉萨尔错误地使用了黑格尔的辩证法,黑格尔从来没有把归纳大量“事例”为一个普遍原则的做法称为辩证法;马克思在信中还提到了费尔巴哈和约·狄慈根,认为他们的缺陷就是不懂黑格尔。在这部通信集中,马克思还表达了他想改写黑格尔辩证法的愿望。列宁注意到了马克思的这一表述,对此评论道,“黑格尔《逻辑学》中合理的东西在于他的方法”,黑格尔的缺点是“神秘化”[7]35。总之,整部通信集使列宁意识到了辩证法之于马克思理论的重要性,以及黑格尔辩证法之于马克思辩证法的重要性。“如果我们试图用一个词来表明整部通信集的焦点,即其中所抒发所探讨的错综复杂的思想汇合的中心点,那么这个词就是辩证法。运用唯物主义辩证法从根本上来修改整个政治经济学,把唯物主义辩证法运用于历史、自然科学、哲学以及工人阶级的政治和策略——这就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最为关注的事情,这就是他们作出最重要、最新的贡献的领域,这就是他们在革命思想史上迈出的天才的一步。”[8]279由于马克思、恩格斯没有详细阐述唯物辩证法,列宁便将阅读的目标锁定在了黑格尔哲学上。
与《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对认识论的讨论不同,对列宁来说,黑格尔的认识论无疑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如何阅读黑格尔,是列宁最开始必须面对的问题。受马克思、恩格斯、普列汉诺夫、费尔巴哈、约·狄慈根等人的唯物主义思想影响,列宁最先开始是以“物质第一性”的哲学态度来阅读黑格尔哲学的。尽管在后来的阅读过程中,列宁超越了这种建立在费尔巴哈唯物主义之上的马克思主义认识论,但“物质第一性”的哲学原则,是列宁阅读黑格尔的一贯立场,“他总是断言物质的第一性,断言存在先于思维。这是列宁对唯物主义所持的不容妥协的标准”[9]379。
恩格斯曾就哲学基本问题进行过说明,认为这个问题可以从两个方面进行说明,即思维与存在何者为第一性以及思维与存在是否具有同一性。列宁在恩格斯的基础上进一步深化了对哲学基本问题的这两个方面的认识,打通了前一问题与后一问题之间的联系。列宁认为,在认识论领域中,也存在着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之分。“从物到感觉和思想呢,还是从思想和感觉到物?恩格斯坚持第一条路线,即唯物主义的路线。马赫坚持第二条路线,即唯心主义的路线。”[10]35最先涉足黑格尔认识论的列宁,无疑是按照“从物到感觉和思想”的唯物主义原则来阅读黑格尔的。
在阅读《逻辑学》第1版序言的过程中,列宁提醒自己要“倒过来”阅读黑格尔,也就是要坚持一般唯物主义的立场,坚持物质的优先性,从物质中引申出人的认识,用物质说明认识的来源问题,“逻辑和认识论应当从‘全部自然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发展’中引申出来”[11]73。在阅读过程中,列宁不断地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转述为唯物主义的语言,指出思维的范畴不过是关于自然的和人的规律性的表述,逻辑考察的对象应当是事物运动的规律,逻辑规律是客观事物在人的主观意识中的反映,抽象不过是我们对世界的认识的深化。“打倒天=唯物主义”“打倒天——整个世界(过程)的有规律的联系”“黑格尔是倒置过来的唯物主义”“大抵抛弃上帝、绝对、纯观念”“概念是人脑(物质的最高产物)的最高产物”等是列宁阅读黑格尔的唯物主义原则。不过在阅读黑格尔的前期,列宁对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还不够敏锐,如当黑格尔把认识的开端锚定在思维形式摆脱质料、表象的欲望和愿望的“共相”上时,列宁只是摘录了这一段,并没有发表评论,这与列宁后来在阅读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时,对黑格尔唯心主义的批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阅读《哲学史讲演录》的过程中,列宁着重从概念的来源问题上批评了黑格尔,指出黑格尔在叙述哲学史时故意轻视或伪造唯物主义的发展,如黑格尔掩盖了亚里士多德的唯物主义,黑格尔对伊壁鸠鲁的讨论也遮盖了其思想中的唯物主义。当然,列宁也注意到黑格尔并没有否认从感觉造成作为普遍的东西的表象,但黑格尔的问题在于,他看不起这些关于最初知觉的表象的结构,认为它们是完全肤浅的,只是最初的开端。列宁认为这正暴露出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与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之间的区别:“‘最初的开端’被唯心主义忘记并歪曲了。而只有辩证唯物主义才把‘开端’同延续和终点联结起来。”[11]252在列宁看来,黑格尔完全掩盖了主要的东西,即事物的存在是在人的意识之外而且不依赖于人的意识,只有辩证唯物主义说明了从物质到运动、从物质到意识的辩证的过渡。回过头来看,刚刚涉足黑格尔哲学的列宁,显然还不能深刻洞悉黑格尔哲学中的唯心主义错误根源,还不能够熟练把握黑格尔的思想以及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的实质。
在这里之所以指出列宁前后思想的这种变化,或者说这一实质性的飞跃,是为了指出那种将列宁哲学思想看成是非历史性的、同质性的解读模式的不严谨之处。这种解读模式的主要代表是前苏东学者,比如吉谢辽夫在研究列宁哲学思想时,尽管强调“应该把《哲学笔记》看成是列宁哲学思想的化验室”[12]6,但他只是将列宁长达20年的哲学研究文本简单地堆砌成辩证法问题、认识论问题、辩证逻辑问题以及哲学史问题四个专题。在这种解读模式下,我们看不到列宁哲学思想逻辑演进的真实历程,列宁研究黑格尔的思想发展线索也被遮蔽了。前苏联研究列宁哲学思想的另一位学者凯德诺夫认为,列宁在十月革命前阅读黑格尔哲学是为了撰写一部关于辩证法的学术著作,他甚至认为列宁从19世纪末就萌发了制定系统化唯物辩证法体系的“伟大设想”,这显然与列宁关于辩证法认识的真实情况相悖。列宁在阅读黑格尔的过程中,为何会实现对唯物辩证法认识上的突破呢?原因在于列宁受到了黑格尔概念辩证法的启发。
在黑格尔看来,逻辑考察的对象不是事物,而是事物的实质,是事物的概念。因此,黑格尔着重讨论了概念之间的过渡、相互依赖和发展等问题。但在讨论概念的辩证法时,黑格尔并没有将其看成是纯粹的思想运动,而是将概念与事物的本质联系起来进行认识,认为概念是“事物本身中的共相”,是“长在的”和“实质的”东西,他据此批评了批判哲学在考察事物概念与事物本身关系时犯的错误。黑格尔指出,批判哲学没有将思维作为我们与事物之间的中介,反而使我们与事物分离,“纵使这些事物被假定为超出我们以外,而处于另一极端,它们本身也恰恰是思想物,并且因为完全无所规定,所以只是一个思想物——即本身是空洞抽象的所谓‘自在之物’”[13]13。因此,黑格尔强调概念与事物之间的关系,强调概念对事物本质的把握。列宁也正是抓住了黑格尔哲学的这一要点,并将其颠倒为唯物主义的观点。
列宁认为,黑格尔哲学中虽然有许多神秘主义和空洞的学究气,但他的基本思想是天才的。黑格尔关于概念的运动性、全面性、普遍性以及灵活性的辩证论述,其背后折射出的,正是物质过程的全面性和统一性,也就是说,概念辩证法被列宁唯物主义地解释为物质辩证法的反映。正是在这一层理论意义上,列宁借用了与恩格斯相似的关于黑格尔哲学的定位,即黑格尔是“唯物地颠倒过来的黑格尔”。在阅读过程中,列宁不断发掘着黑格尔哲学中有价值的东西,也不断批判着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在读到黑格尔关于“矛盾律”的讨论时,列宁认为黑格尔哲学的实质在于他提出或发现了“一切自己运动的原则”,这一原则意味着自生的、天然的、内在必然的运动。马克思和恩格斯在黑格尔哲学中发现了这一点,并且将其应用于社会。此时列宁对黑格尔的唯心主义也有了高度的警觉,当黑格尔谈到“假如当前有了一个事情的一切条件,那么,这个事情便进入实存了”[14]113时,列宁立马意识到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即黑格尔是“引申”出实存的。
可见,在阅读黑格尔哲学的过程中,列宁不断地剥出了唯物主义的内容,看到了黑格尔哲学中有价值的东西。在这里,我们不禁想到阿尔都塞对列宁“伯尔尼笔记”的解读。由前面的论述所知,阿尔都塞为了让黑格尔远离马克思,也让列宁远离了黑格尔。但阿尔都塞指出的“揭示”方法,无疑是有道理的且形象的。列宁确实是“把某些经过挑选的有用之物保留下来,细心地剥去他们的外壳,或者通过真正的改造工作把它们当中与厚实的外壳纠缠在一起的内核解脱出来”,问题在于阿尔都塞低估了黑格尔对列宁的影响。在这里我们要进一步追问,将黑格尔的概念辩证法颠倒为客观事物本身的辩证法时,列宁完成了对黑格尔的唯物主义颠倒和改造吗?显然没有。如果仅仅停留在这一层的颠倒上,还不过是“只涉及到一种术语上的变化,用所谓‘物质’的绝对存在取代所谓‘精神’的绝对存在”[15]81。阿尔都塞也指出,如果将这种唯物主义的颠倒仅仅解读成“列宁把观念解读成物质,把物质解读成观念”,这“只会产生出一种新的唯物主义形而上学”[4]139。深入了解列宁阅读黑格尔的过程,我们就会发现,列宁本人其实并不是仅仅停留在这一思想表层,而是不断推进自己关于唯物辩证法的认识。
既然唯物辩证法承认客观事物有自己本身运动的辩证法,那我们该如何把握这种客观的辩证法呢?在唯物辩证法的十六条要素中,列宁详细说明了这一点。在十六条要素中,列宁向我们说明,唯物辩证法不仅具有本体论层次,而且还具有认识论层次。人必须借助于理性思维,才能洞悉客观事物本身的辩证法,而理性思维本身也是辩证的。列宁认为黑格尔无意中流露出了辩证法的标准,即辩证法存在于全部自然界的、科学的和精神的发展中,这才是黑格尔神秘外壳中所包含的具有深刻真理的内核!
在这里,我们对列宁的十六要素稍作分析。关于列宁写的这十六条辩证法的要素,研究者对其争论颇多。在前苏联学者凯德诺夫看来,十六要素是列宁打算写辩证法专著的“第一个计划”[16]330。国内的黄楠森教授认为,虽然列宁没有明确提出建构唯物辩证法体系的原则,但提出了若干对这个体系的整体设想,其中最为详细的是《辩证法的要素》16条,“十六要素已完全成为列宁建立唯物辩证法的一个草图,而不是单纯对黑格尔思想的改造”[17]19。张一兵教授则反对这种体系构想论,认为十六要素的内容不仅仅是辩证法,而且还有认识论的内容,且十六要素“仅仅是对其中关于主观辩证法的部分的归纳,而非列宁对唯物辩证法的整个理论体系的有意识建构”,其中“大多是对黑格尔辩证法思想的概括,而不是列宁自己关于唯物辩证法的原创性表述”[18]378。笔者认为,列宁列出的十六要素无疑是对黑格尔唯心辩证法进行唯物主义改造的结果,列宁在此做了一个详细的总结。但还不能将这十六要素理解为马克思唯物辩证法的基本框架,因为在这里列宁还没有将实践问题放在唯物辩证法的核心位置,而实践问题恰恰是马克思新唯物主义的突破性发展所在,也是列宁从整体结构上颠倒黑格尔哲学的关键所在。
从上述的讨论中我们知道,黑格尔讨论的是关涉事物本质的辩证法,即概念辩证法。列宁批判性接受了概念辩证法的合理性,并在物质决定意识以及物质辩证法对概念辩证法的颠倒两方面改造了黑格尔。在第二层颠倒中,我们不能认为列宁将概念辩证法颠倒为物质辩证法就完成了唯物主义改造,列宁颠倒的核心在于,不仅客观事物本身是辩证的,而且人对客观事物的认识也是辩证的,概念辩证法是物质辩证法的反映。列宁在第二层颠倒过程中并没有把黑格尔的概念辩证法一起倒掉,而是保留了它的积极内容。那么,接下来我们就要问,辩证唯物主义如何可能?列宁解决这一问题的核心法宝,就是划清了实践在马克思与黑格尔理论中的本质性区别。站在马克思主义实践的立场上,列宁才真正实现了对黑格尔整个哲学逻辑的颠倒,深化了唯物辩证法的认识。
深入列宁阅读黑格尔的思想过程,我们发现,其实在列出十六要素之前,列宁就跟随黑格尔的逻辑涉及到了认识论中的“实践”概念。在阅读《逻辑学》第二部“主观逻辑或概念论”时,列宁最先涉及到“实践”概念。列宁肯定了黑格尔在抽象问题上对康德的批判,认为“从生动的直观到抽象的思维,并从抽象的思维到实践,这就是认识真理、认识客观实在的辩证途径”[11]142。列宁的这一论断与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关于“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的论述遥相呼应。在阅读黑格尔关于实践的论述时,马克思关于实践的观点时常浮现在列宁的头脑中,正是在与马克思关于实践论述的互动中,列宁才将黑格尔的实践真正颠倒了过来。列宁指出,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理解必须从实践经验开始,“要理解,就必须从经验开始理解、研究,从经验上升到一般。要学会游泳,就必须下水”[11]175。列宁对黑格尔关于“‘实践活动’是消灭主观性的‘片面性’和客观性的‘片面性’的手段”这一观点,给予了高度的肯定。列宁指出,在黑格尔那里,实践是认识的一个环节,是向客观真理的过渡。因此,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把实践的标准引进认识论时,是直接和黑格尔接近的。但列宁没有继续谈论实践在马克思认识论中的地位,而是接着黑格尔的逻辑继续推进阅读进程。在这个过程中,列宁摘录并转述了黑格尔关于实践的论述,如黑格尔关于“人的意识不仅反映客观世界,并且创造客观世界”“世界不会满足人,人决心以自己的行动来改变世界”“实践高于(理论的)认识,因为它不仅具有普遍性的品格,而且还具有直接现实性的品格”等的论述。
但是,列宁很快识破了黑格尔关于实践的唯心主义论点。列宁指出,对黑格尔来说,实践是逻辑的推理,逻辑的式,这当然是对的,但这并不是说逻辑的式把人的实践作为它自己的异在,这只不过是绝对唯心主义的伎俩。对这一问题只能做这样的解释,即“人的实践经过亿万次的重复,在人的意识中以逻辑的式固定下来。这些式正是(而且只是)由于亿万次的重复才有着先入之见的巩固性和公理的性质”[11]186。在列宁看来,黑格尔仅仅把实践当成主观的推理,将实践的逻辑当成思辨的先验观念逻辑。这种看起来具有“先入之见”的逻辑的式,实则是人的实践的结果。因此可以说,正是由于实践问题域的转换,列宁才真正将黑格尔的概念辩证法放在了唯物主义的地平上。在这里,我们想到开头提到的列宁关于辩证唯物主义的论述,即只有辩证唯物主义才将认识的开端、延续和终点联结了起来,只有辩证唯物主义说明了从物质到运动、从物质到意识的辩证运动。相较于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辩证法,唯物辩证法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原因正在于实践在唯物辩证法中核心地位的确证。在列宁看来,实践不仅是认识的来源,也是检验真理的标准,这是唯物辩证法的核心要点。我们看到,列宁在接下来的关于唯物辩证法的讨论中,将实践放在了十分重要的位置,认为实践参与了唯物主义认识论的每一个环节。“起初有一些印象闪现,然后有某个东西分出——然后质(物或现象的规定)和量的概念发展起来。然后研究和思索物认识同一——差别——根据——本质对现象的关系——因果性等等。所有这些认识的环节(步骤、阶段、过程)都是从主体走向客体,受实践的检验,并通过这个检验达到真理(=绝对观念)。”[11]290在对《资本论》的逻辑分析中,列宁也着重指出了实践的重要地位,认为马克思“在每一步分析中,都用事实即用实践来检验”[11]290-291。弗兰尼茨基据此指出:“在构成、创立和形成我们的思维的规律和公理的问题上,列宁把实践看作可以皆以构成我们思维的整个锁链的基础。”[19]32
行文至此,我们是否可以说列宁完成了对黑格尔唯心主义辩证法的改造,对唯物主义辩证法的理解达到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水平?这是接下来要讨论的问题。
在面对黑格尔这样一位思想高深且复杂的哲学家时,实事求是地讲,列宁并不能完完全全领会并改造黑格尔的哲学,比如在阅读黑格尔哲学的终了阶段,列宁并不能充分理解黑格尔关于“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论述。但我们也不能据此认为列宁在阅读黑格尔的过程中变成了一个黑格尔化的列宁(杜娜叶夫斯卡娅、凯文·安德森以及诺曼·莱文等认为),或者列宁完全没有实质性的收获(阿尔都塞认为)。纵观列宁阅读和改造黑格尔的全过程,列宁无疑通过研究黑格尔哲学深化了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认识,且得出了一些创造性的研究成果。这些研究成果不仅为列宁分析资本主义时代变化、指导无产阶级革命提供了方法论武器,而且为我们今天深化唯物辩证法认识提供了重要的参考价值。
在阅读黑格尔之前,受普列汉诺夫的影响,列宁对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思想的认识主要是从费尔巴哈的角度切入的,由于这种费尔巴哈式的唯物主义与马克思本真的辩证唯物主义相差甚远,以致列宁受此思想影响撰写的《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招致了很多批评。在研究了黑格尔哲学之后,列宁对唯物主义的认识已经远远超过了先前的理论水平。与列宁早期强调的“摹本论”不同(这种观点认为人的认识对客观世界的反映仅仅是简单的、直接的、完全的反映),此时列宁强调人的认识的能动性和条件性。列宁认为,人通过一系列的抽象过程,形成对事物发展规律的认识,同时这种规律性的把握还必须不断得到深化。“人不能完全把握=反映=描绘全部自然界、它的‘直接整体性’,人在创立抽象、概念、规律、科学的世界图画等等时,只能永远地接近于这一点。”[11]153“辩证法是活生生的、多方面的(方面的数目永远增加着的)认识,其中包含着无数的各式各样观察现实、接近现实的成分(包含着从每个成分发展成的整个哲学体系)——这就是它比起‘形而上学的’唯物主义来所具有的无比丰富的内容,而形而上学的唯物主义的根本缺陷就是不能把辩证法应用于反映论,应用于认识的过程和发展。”[11]308-311正是在这一点上,列宁批判了普列汉诺夫以及20世纪的马克思主义者,因为他们不懂得辩证的反映论,在对康德主义者和休谟主义者进行批判时,更多地是以费尔巴哈的方式而非黑格尔的方式,由此列宁说出了那句振聋发聩的论断,即“半个世纪以来,没有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是理解马克思的”。此外,列宁在阅读过程中还指出了庸俗唯物主义的另一个缺点,即庸俗唯物主义对物质与观念之间的关系做了僵化的处理,他们过分强调了物质与观念之间的区别,而没有意识到二者之间的辩证关系,而这一点对历史来说恰恰非常重要。
杜娜叶夫斯卡娅认为列宁在此时突破了物质与精神之间的因果关系,意识到认识的发展是一个过程。杜娜叶夫斯卡娅的这一论断并没有错,但她认为列宁经过黑格尔走向了黑格尔化的列宁,这明显忽视了列宁的唯物主义自觉。“如果考察逻辑中主体对客体的关系,那就应当注意具体的主体(=人的生命)在客观环境中存在的一般前提。”[11]172杜娜叶夫斯卡娅显然忽视了这一点,这也说明她对列宁哲学思想的解读还存在不严谨之处。此外,杜娜叶夫斯卡娅的认识也有些含糊不清,她一方面承认列宁并没有改变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根基,但另一方面又没有对她所说的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根基做出说明,而是认为“列宁从黑格尔那里获得的是一种对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统一的全新的理解”。而她所说的唯心主义,主要是指主体追求自由、要求改变世界的意志。如果不将自由建立在对客观事物的科学分析之上,这不过是一句空话。诺曼·莱文同样注意到了列宁思想的这一变化,他指出:“主观能动性的命题,列宁自进入政治生活以来是熟悉的。但是,直到1914年,即列宁哲学发展的最后一个时期以前,主观能动性的概念还限于政治领域。在1914年,由于黑格尔的影响,列宁把主观能动性的概念扩展到概念的或意识的领域。在1914年,精神独立领域中的干预不仅由政治活动引起,而且通过概念活动引起。”[9]380与杜娜叶夫斯卡娅不同的是,诺曼·莱文看到了《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与“伯尔尼笔记”之间列宁思想的连续性和创造性发展,但他也认为列宁的哲学成了“黑格尔化的列宁主义”。与诺曼·莱文的观点相似,伊林·费彻尔在谈到列宁的这一认识论观点时将其与列宁的政党观结合了起来。伊林·费彻尔认为,在对黑格尔《逻辑学》一书所做的摘录中,列宁深化了他先前持有的“朴素的、实在的反映论”,并将这种深化了的认识论套用到了对无产阶级阶级意识的认识上,也就是说,如果从“朴素的、实在的反映论”来看,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永远只能停留在经济方面,因此,抽象的思维要求超出经济斗争,站在无产阶级生活之外的社会主义知识分子要“同自发性决裂”,进而能够通观社会的全部领域,掌控无产阶级的革命政治行动[20]206-207。问题是,列宁在“伯尔尼笔记”中确实意识到了人的认识的能动性,但不能将此做夸大解释。列宁关于认识的唯物主义前提、认识的实践基础的论断,不仅为列宁科学分析帝国主义时代无产阶级革命政策提供了方法论武器,也为我们破解各种形形色色的认识论指明了方向。
在谈到认识论中的实践问题时,列宁转述了黑格尔关于实践的一些论断,并且在实践是认识的来源以及检验真理的标准上,谈论了马克思主义认识论中的实践问题。除此之外,列宁关于实践还有另外一条思考的线索。在《逻辑学》“概念论”第2篇“客观性”中,当黑格尔谈论“目的性”时,与实践相关联的历史唯物主义命题进入了列宁的视野。黑格尔认为“目的”是规律的真理,“目的”体现的是理念的能动性和主体的意图,列宁在旁边将其翻译成了唯物主义辩证法的语言,将规律看成是“人的有目的的活动的基础”。在此,列宁开始将人对外部世界的认识同人的实践活动结合起来。列宁开始认识到,所谓客观过程并不仅仅是一个排除主体的过程,它包括两方面的内容,即自然界(机械的和化学的)和人的有目的的活动。也就是说,此时列宁对客观世界的认识发生了变化,人的有目的的实践进入了客观过程、进入到现实生活的客观存在之中了。同时,列宁对人的有目的的实践活动的认识,并没有像杜娜叶夫斯卡娅所理解的那样倒向了唯心主义,而是看到了人的目的的界限,“人在自己的实践活动中面向客观世界,以它为转移,以它来规定自己的活动”[11]157。黑格尔接下来对“目的性”的探讨,让列宁联想到了黑格尔与历史唯物主义之间的关系,但列宁没有接着黑格尔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关系这个逻辑往下继续讨论,而是转向了实践与逻辑范畴关系的探讨。在阅读黑格尔《历史哲学讲演录》一书时,列宁再一次提到了黑格尔与历史唯物主义之间的关系,将马克思与黑格尔相提并论,因为二者都看到了有目的的实践活动对外部自然界的改造,但列宁认为黑格尔对历史唯物主义并没有贡献什么东西。因此,列宁在阅读黑格尔时没有过多讨论历史唯物主义的问题。
即使列宁没有接着实践的话题深入历史唯物主义领域,但关于人的实践活动与历史唯物主义的紧密关联的认识,显然对列宁来说是一个新的论域。在列宁早期著名的哲学文本《什么是人民之友?》中,尽管列宁意识到社会过程是一个有人参与的过程,但他认为人类社会历史的发展是一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历史过程,而现在,列宁开始意识到这种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社会历史规律,其实是由人的能动活动所构成的。在这里,具有能动物质力量的人的有目的的实践,代替了原先列宁关于排斥人的目的的物质的认识,主体目的进入了客观实在的范畴,实践获得了本体论的地位,这种以实践为逻辑起点的世界观恰恰是马克思新世界观的“本体”。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以下简称《提纲》)中,马克思简要说明了他的新唯物主义与旧唯物主义的本质性区别,而实践是这种本质性区别的核心。在《提纲》之后的重要文本《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着重从“物质生产”的角度对具体历史进行了分析,在历史领域内深化了《提纲》提出的基本哲学范式。列宁在阅读黑格尔的过程中无疑也参透了马克思在《提纲》中所表达的思想精髓。也就是说,列宁在这里真正理解了马克思在《提纲》中所提出的基本哲学范式,只不过没有深入到历史领域对其进行分析,列宁只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并没有进一步往下讲,没有将实践辩证法、历史辩证法、唯物辩证法之间的关系彻底讲通。即便如此,列宁将作为主体性范畴的实践纳入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本体论的做法,为后来的研究者提供了一条理解马克思主义的新思路,尤其对后来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产生了重大影响。我们也不能苛求列宁为我们提供严谨的逻辑论证,因为列宁研究哲学的志趣,并不在纯哲学的理论研究上,而是出于无产阶级革命斗争的需要。也正是出于对哲学方法论的探寻,列宁在唯物主义改造黑格尔的过程中,不断将黑格尔的《逻辑学》与马克思的《资本论》联系起来,真正将马克思的认识论放在了历史的地基上。
在列宁阅读和改造黑格尔的过程中,有一条线索很容易被我们忽视,那就是马克思的《资本论》与黑格尔《逻辑学》之间的关系问题。尽管我们非常熟悉列宁正是在阅读黑格尔的时候,提出了黑格尔与马克思的紧密关系,但还是不自觉地会遗忘这条线索,更不用说深入列宁阅读的逻辑线索,考察列宁语境中二者之间的关联。然而正是在这条容易被忽视的线索中,列宁从历史性的唯物主义视角出发,指出了《资本论》中唯物主义的逻辑、辩证法和认识论的同一。
马克思曾在《资本论》第2版“跋”中就《资本论》运用的方法发表过非常重要的意见,正是在这里,马克思公开说明了他与黑格尔辩证法之间的联系与区别。对青年时期就熟悉《资本论》的列宁来说,为反对米海诺夫斯基将黑格尔的三段论与马克思的辩证法联系起来的做法,他重点强调了黑格尔辩证法与马克思辩证法的区别,这一点被阿尔都塞敏锐地捕捉到且被看成是“反黑格尔的明确宣言”[4]135。但列宁在阅读黑格尔哲学的过程中,马克思的《资本论》却不断浮现在他的头脑中,《资本论》成为列宁理解黑格尔的一个重要参考点,黑格尔也成为列宁解读《资本论》的重要思想资源。如前所述,将唯物辩证法与政治经济学联系起来的这条思想线索,是列宁在阅读通信集时得出的重要结论,这一思想线索也在“伯尔尼笔记”中得到了深化。在阅读和改造黑格尔哲学的进程中,列宁不时将马克思的《资本论》与黑格尔的《逻辑学》相比较,认为二者之间具有非常大的相似性。正是在这相互比较的过程中,列宁提出了《资本论》中“三者同一”的思想。跟随列宁本身的阅读进程,我们发现,在黑格尔谈论“抽象”概念的时候,列宁第一次将哲学与政治经济学联系在一起来思考。黑格尔认为,哲学不会因为理智的东西没有空间和时间的感性材料去否定理智的东西的真理,列宁据此联想到了价值的范畴,认为尽管价值没有感性的材料,但它相较于供求规律却更具有真理性。在这里,列宁将一般哲学唯物主义的物转化成了历史性视阈中的物,“列宁的历史性意识突出地表现在,他关于经济学和认识论的讨论实际上都是以‘现代社会’即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作为前提的”[21]。列宁对物的认识开始落到历史性的物的层面上,“价值范畴”和“供求规律”都不是来自人之外的自然界或抽象的物质,而是人本身所构成的特定社会存在和活动的反映,物成了实践性的、历史性的、社会性的物。当从历史性的视角打开逻辑学与政治经济学相关联的视阈后,列宁在往后的阅读中不断推进关于《资本论》与《逻辑学》关系的认识。
当黑格尔谈到普遍不仅是抽象的普遍,更是自身包含着特殊东西的丰富性的普遍时,列宁非常赞同黑格尔的这一观点,并且意识到了《资本论》与黑格尔之间的形似之处。接着往下,当列宁再一次涉及黑格尔关于普遍、特殊与个别关系的阐述时,列宁直接指认了马克思对黑格尔的模仿,“黑格尔对推理的分析(E.——B.——A.,即单一、特殊、普遍,B.——E.——A.),令人想起马克思曾在第1章中模仿黑格尔”[11]148。列宁意识到,马克思正是在政治经济学中颠倒了黑格尔,在商品交换的关系中,马克思看到了资本主义所包含的一切矛盾。列宁后来又将这一逻辑深化表述为:“马克思在《资本论》中首先分析资产阶级社会(商品社会)里最简单、最普通、最基本、最常见、最平凡、碰到过亿万次的关系:商品交换。这一分析从这个最简单的现象中(从资产阶级社会的这个‘细胞’中)揭示出现代社会的一切矛盾(或一切矛盾的萌芽)。往后的叙述向我们表明这些矛盾和这个社会——在这个社会的各个部分的总和中、从这个社会的开始到终结——的发展(既是生长又是运动)。”[11]307列宁注意到,马克思并没有从单纯直观的物来开始他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而是从作为实践结果的物背后的社会历史性关系入手,把物作为社会关系来加以分析,揭示出商品中掩盖的资本主义的矛盾以及由此导致的资本主义历史暂时性。在这里,列宁将政治经济学研究的出发点即商品做了“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处理,这让我们联想到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关于“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政治经济学方法的描述,尽管列宁没有像马克思那样做出严谨的学理分析,但列宁显然洞察到了“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哲学方法论意蕴。
因此,正是通过黑格尔,列宁才更加深刻地认识了马克思的唯物辩证法,并且简明扼要地对二者之间关系进行了总结:“虽说马克思没有遗留下‘逻辑’(大写字母的),但他遗留下《资本论》的逻辑,应当充分地利用这种逻辑来解决这一问题。在《资本论》中,唯物主义的逻辑、辩证法和认识论(不必要三个词:它们是同一个东西)都应用于一门科学,这种唯物主义从黑格尔那里吸取了全部有价值的东西并发展了这些有价值的东西。”[11]290列宁认识到,马克思正是通过唯物主义地颠倒黑格尔辩证法,才实现了对资本主义社会这个“自在之物”的科学把握。正是基于这一认识论上的突破,使列宁意识到无产阶级革命实践要取得胜利,必须将革命实践和对资本主义新变化的科学认知有机结合起来。因此,在洞悉马克思的唯物辩证法之后,列宁迅速投入到对帝国主义的研究。
此外,有一点值得一提的是,列宁将马克思的《资本论》与黑格尔的《逻辑学》关联起来的思路,在今天看来也仍然具有强大的理论生命力。近年来,以克里斯多夫·约翰·阿瑟为代表的“新辩证法学派”逐渐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黑格尔《逻辑学》与马克思《资本论》中的辩证法问题再一次成为他们关注的核心问题。为反对自恩格斯以来的所谓“旧辩证法”,阿瑟提出了一种作为“体系辩证法”的“新辩证法”,试图以黑格尔的《逻辑学》反注马克思的《资本论》。阿瑟指出:“体系辩证法的任务是在确定的序列中组织诸范畴的这种体系,使一范畴能够逻辑地推演出另一范畴。”[22]72为了能够在黑格尔的《逻辑学》与马克思的《资本论》之间建立关联,阿瑟提出了“物质抽象”概念,认为黑格尔的“纯思”与马克思的“价值形式”有密切相关性。由此,阿瑟对照黑格尔的《逻辑学》开始了价值形式辩证法的分析,并得出了“资本理念创造现实世界”的观点。如何认识包括阿瑟在内的学者对马克思辩证法的解读,重温列宁关于《资本论》与黑格尔辩证法、《资本论》与唯物辩证法关系的论断,无疑有助于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马克思的哲学方法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