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平
1917年,张勋利用黎元洪与段祺瑞之间的矛盾,率五千辫子兵,以调停为名,于6月14日进北京。复辟之前数日,张勋密谒十二岁的溥仪,进以复辟之说,溥仪摇头不顾。张曰:“圣上不愿,其意安在,能讲给老臣听否?”溥曰:“陈师傅宝琛终日子曰诗云闹个不了,朕还有何心思去干别样事!”张曰:“圣上如允重登大宝,即日理万象,可以不用读书了。”溥大喜曰:“敢是一做皇帝,书就可以不必读了么?”张曰:“古来只有马上天子,从无读书天子。”溥曰:“准如卿言,朕便干了。”幼帝纵使有天下最好的老师,也不愿读书,因为幼帝也是孩子。《子寿终录》云:“凡为君者多无度,随心所欲,迎其好者,侍君如待孺子。”况且此君确系孺子。溥仪确实不好学,学业也无成效。据秦翰才《满宫残照记》云:“溥仪在六岁上开始上学,由大学士陆润庠和侍郎陈宝琛教读汉文、都统伊克坦教读满文,但满文成绩很不行。其后有英人庄士敦教读英文、刘骧教读日文,但日文也不行。”姜泣群《朝野新谭》云:“宣统读书,本属虚文,然犹常由师傅陪至赍宫坐数小时,据云现已读至《孟子》。惟其生平极好弄,去年十月间,师傅伊克坦授读时,彼忽赐饼数枚与伊,并亲送入伊口。不待其下咽,又一再塞入,伊无奈何,即向瑾皇太妃辞职。”张勋以“可以不用读书了”哄孩子,也够缺德了,哄的虽是废帝,已无欺君之罪,却有欺世之过,果然,复辟闹剧仅十二天即破产。
史震林《西清散记》云:“一生有可惜事:幼无名师,长无良友,壮无善事,老无令名。”“幼无名师”竟是人生第一缺憾事,溥仪等不存在此憾,却不好学,另是一憾。童子贪玩忘学,古今皆然,故有劝学之说。刘勰《文心雕龙·体性》云:“夫才由天资,学慎始习,斫梓染丝,功在初化,器成彩定,难可翻移。故童子雕琢,必先雅制,沿根讨叶,思转自圆。”劝学的形式可谓多矣,有分善诱法、激将法、灌输法、苦刑法等等,其中又以善诱法最为常效。循循然春风化雨,谆谆然诲人不倦。清人彭瑞淑《为学一首示子侄》云:“蜀之鄙,有二僧,其一贫,其一富。其贫者语于富者曰:‘吾欲之南海,何如?’富者曰:‘子何恃而往?’曰:‘吾一瓶一钵足矣。’富者曰:‘吾数年欲买舟而下,犹未能也,子何恃而往!’越明年,贫者自南海还,以告富者,富者有惭色。西蜀之去南海,不知几千里也,僧富者不能至而贫者至之,人之立志,顾不如蜀鄙之僧哉!”此寓劝进,目的无非功名,无非前程。但这需要付出,读书是精神上的劳动,唯此等劳动他人无法替代,故需要劝导。颜真卿有《劝学诗》云:“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韩愈给儿子韩昶写过一首《劝读诗》,其中有“人之能为人,由腹有诗书。诗书勤乃有,不勤腹空虚”句。劝学业劝读书,目的亦然。杨继盛有《言志诗》云:“读律看书四十年,乌纱头上有青天。男儿欲画凌烟阁,第一功名不爱钱。”同赤裸裸的《神童诗》无异,其曰:“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宋真宗赵恒的《劝学诗》中更有“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车马多如簇、书中自有颜如玉”句。进入近代,民主科学洗礼,但口气仍未变,《商务国语教科书(小学初级学生用)上册》第十课《读书》云:“飞禽走兽,饥知食,渴知饮,又能营巢为休息之所。其奇异者,能为人言。惟不知书,故终不如人。人不读书,则与禽兽何异?”读书如服药,药多力自行,读书不独变气质,且能养精神。
但真正的读书,是生活的一部分,所谓“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也。黄山谷尝云:“士大夫三日不读书,自觉语言无味,对镜亦面目可憎。”米元章亦云:“一日不读书,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钟觉思涩。想古人未尝片时废书也。”民间据此演绎道:“一日不读书,无人看得出;一周不读书,开始会爆粗;一月不读书,智商输给猪。”尤袤云:“书,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而读之,以当友朋;幽忧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也。”万事易满足,读书不知足。田家英乃书生,酷爱读书,少年时曾写就一幅对联:“走遍天下路,读尽世上书。”据说,毛公闲余,喜欢与之谈天,话题多在读书一路,曾戏言,若田死后,当立一碑,上书“读书人之墓”。王晫《今世说》载:“李启美嗜古学,抱疴十月,犹聚书床头读之。将革,叹曰:吾死矣。独念茫茫泉路,能读书否?悠悠来生,解读书否?”“文革”时,钱钟书下放农场,杨绛曾指小山窝棚问道,可否终老于此。钱沉思片刻曰:“没有书读。”此皆真正读书人。因了读书,使之坦然熬过难关,正应了毛姆所言:“养成读书的习惯,就给你自己建造了一座逃避人生几乎所有不幸的避难所。”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此时活下去的精神养分,皆自读书而得。
刘銮《五石瓠》说张献忠:“日使人说《三国》《水浒》诸书,凡埋伏攻袭皆效之。”张乃文盲,其获取书中养分,听得而读不得。这也属实用类型者,无劝而读,却动机不纯。张献忠成为杀人魔王,有本性的原因,是否还受到了《水浒》《三国》中滥杀无辜、草菅人命式冷酷描述的影响。
朱熹《观书有感》云:“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月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于谦《观书》云:“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无一点尘。”其也劝学,却是自劝,而非劝他。苦读千年史,笑吟万家诗,历来就有“读书种子”之说,昔人方孝孺、叶德辉,今人陈寅恪、钱钟书,皆得此誉。苏轼有“发奋识遍天下字,立志读尽人间书”之愿,包世臣有“恨无十年暇,尽读奇书”之憾,奋发于良书,且患不多,读书已然成为他们自觉自愿的生活方式。扫地焚香,清福已具,其有福者,佐以读书。万事皆易满足,唯读书终身无尽。
有些路只能一人走,读书亦然。依我的经验,读书无须交流,其妙在意会,一本让你心潮澎湃、夜不能寐的名著,推荐他人后,却心若止水,古井无波。所以说,劝读可以,但不必开书单,开卷有益,但不必照书单行事。莘莘学子,书海无涯,总希望有人从旁开示津梁,少走弯路。于是请硕学鸿儒自作多情,广开书目,意欲金针度人。黄侃曾言“八部书外皆狗屁”,意谓平生信奉推重经典只八部,即《毛诗》《左传》《周礼》《说文解字》《广韵》《史记》《汉书》《文选》,其余均不可论。其实这也是他为人开出的书单,此单等于无单,但他的话很有道理。陈寅恪曾对人说,其幼年见夏曾佑,老人家对陈说:“你能读外国书,很好;我只能读中国书,都读完了,没得读了。”他当时很惊讶,以为前辈老糊涂了。待到自己也老了,才觉得那话有点道理:中国古书不过是那几十种,是读得完的。
1925年1月,《京报副刊》刊出启事,征求“青年爱读书”和“青年必读书”书目各十部。鲁迅也在被邀之列。《京报副刊》为此栏目专门印发了一种表格,分上下两栏,上栏是“青年必读书”,下栏是“附注”。在上栏里,鲁迅填的是:“从来没有留心过,所以现在说不出。”“附注”栏里填的则是那句著名的话:“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后来,鲁迅说明了自己“交白卷”的本心:“我向来是不喝酒的,数年之前,带些自暴自弃的气味喝起酒来了……我知道酒精已经害了肠胃……和青年谈起饮食来,我总说:你不要喝酒。听的人虽然知道我曾经纵酒,而都明白我的意思。”他在《写在坟后面》中也说到了不愿作青年导师的话,虽无关荐书:“倘说为别人引路,那就更不容易了,因为连我自己还不明白应当怎么走。中国大概很有些青年的‘前辈’和‘导师’的罢,但那不是我,我也不相信他们。我只很确切地知道一个终点,就是:坟。然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无须指引。问题是从此到那的道路,那当然不只一条,我可正不知那一条好,虽然至今有时也还在寻求,在寻求中我就怕我未熟的果实偏偏毒死了偏爱我的果实的人。”胡适倒是未列书单,在1929年的一次演讲中大致指出了不读什么:“每天花一点钟看10页有用的书,每年可看3600多页书,30年读11万页书。诸位,11万页书足可以使你成为一个学者了。可是,每天看三种小报也得费你一点钟的工夫,四圈麻将又得费你一点钟的光阴。看小报呢?还是打麻将呢?还是努力做一个学者呢?”某年,新闻出版总署曾组织专家评审,推出“百种优秀思想道德读物”,自以为读书尚广的我,竟一本都没读过,遂觉自己既不“优秀”,还无“道德”。遂想起了《伍尔夫读书心得》中的一句话:“关于读书,一个人可对别人提出的唯一指导,就是不必听什么指导,你只要凭自己的天性、凭自己的头脑得出自己的结论就可以了。”读书无禁区,缺什么营养补什么成分,你感兴趣的、能读下去的,都是你所需要的。
读书本是个人私事,劝人读书与劝人从良,皆煞风景之事,无趣得很。向来只闻劝人读书,不闻劝人游山,山水本就风景,不可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