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峻岭
原 文 阅 读
荷花淀(节选)
孙犁
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
要问白洋淀有多少苇地?不知道。每年出多少苇子?不知道。只晓得,每年芦花飘飞苇叶黄的时候,全淀的芦苇收割,垛起垛来,在白洋淀周围的广场上,就成了一条苇子的长城。女人们,在场里院里编着席。编成了多少席?六月里,淀水涨满,有无数的船只,运输银白雪亮的席子出口,不久,各地的城市村庄,就全有了花纹又密、又精致的席子用了。大家争着买:“好席子,白洋淀席!”
这女人编着席。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面,就编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她有时望望淀里,淀里也是一片银白世界。水面笼起一层薄薄透明的雾,风吹过来,带着新鲜的荷叶荷花香。但是大门还没关,丈夫还没回来。
很晚丈夫才回来了。这年轻人不过二十五六岁,头戴一顶大草帽,上身穿一件洁白的小褂,黑单裤卷过了膝盖,光着脚。他叫水生,小苇庄的游击组长,党的负责人。今天领着游击组到区上开会去来。女人抬头笑着问:
“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站起来要去端饭。水生坐在台阶上说:
“吃过饭了,你不要去拿。”
女人就又坐在席子上。她望着丈夫的脸,她看出他的脸有些红涨,说话也有些气喘。她问:
“他们几个哩?”
水生说:
“还在区上。爹哩?”
女人说:
“睡了。”
“小华哩?”
“和他爷爷去收了半天虾篓,早就睡了。他们几个为什么还不回来?”
水生笑了一下。女人看出他笑的不像平常。
“怎么了,你?”
水生小声说:
“明天我就到大部队上去了。”
女人的手指震动了一下,像是叫苇眉子划破了手,她把一个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水生说:
“今天县委召集我们开会。假若敌人再在同口安上据点,那和端村就成了一条线,淀里的斗争形势就变了。会上决定成立一个地区队。我第一个举手报了名的。”
女人低着头说:
“你总是很积极的。”
水生说:
“我是村里的游击组长,是干部,自然要站在头里,他们几个也报了名。他们不敢回来,怕家里的人拖尾巴。公推我代表,回来和家里人们说一说。他们全觉得你还开明一些。”
女人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她才说:
“你走,我不拦你。家里怎么办?”
水生指着父亲的小房叫她小声一些。说:
“家里,自然有别人照顾。可是咱的庄子小,这一次参军的就有七个。庄上青年人少了,也不能全靠别人,家里的事,你就多做些,爹老了,小华还不顶事。”
女人鼻子里有些酸,但她并没有哭。只说:
“你明白家里的难处就好了。”
水生想安慰她。因为要考虑准备的事情还太多,他只说了两句:
“千斤的担子你先担吧,打走了鬼子,我回来谢你。”
说罢,他就到别人家里去了,他说回来再和父亲谈。
……
几个青年妇女划着她们的小船赶紧回家,一个个像落水鸡似的。一路走着,因过于刺激和兴奋,她们又说笑起来,坐在船头脸朝后的一个噘着嘴说:
“你看他们那个横样子,见了我们爱搭理不搭理的!”
“啊,好像我们给他们丢了什么人似的。”
她们自己也笑了,今天的事情不算光彩,可是:
“我们没枪,有枪就不往荷花淀里跑,在大淀里就和鬼子干起来!”
“我今天也算看见打仗了。打仗有什么出奇,只要你不着慌,谁还不会趴在那里放枪呀!”
“打沉了,我也会凫水捞东西,我管保比他们水式好,再深点我也不怕!”
“水生嫂,回去我们也成立队伍,不然以后还能出门吗!”
“刚当上兵……谁比谁落后多少呢!”
这一年秋季,她们学会了射击。冬天,打冰夹鱼的时候,她们一个个登在流星一样的冰船上,来回警戒。敌人围剿那百亩大苇塘的时候,她们配合子弟兵作战,出入在那芦苇的海里。
(选自人教版高中语文第二册,有删改)
作 家 简 介
孙犁是一名在解放区成长起来的文艺工作者,在解放区的革命思想影响下,其文学作品逐渐具备了一些明显的特征:具有战争的背景,但战争却不是表现的主体;解放区、根据地美好的景象、和谐的生活得到体现;在一幅徐徐打开的新生活画卷中,人民翻身做了生活的主人,妇女得到了充分解放;在浪漫主义创作手法的加持下,解放區、根据地妇女的心灵美、人性美得以完整体现。孙犁的作品不以故事情节取胜,展现出的是一种清新、优美、抒情意味浓郁的特质。正是这种鲜明的特点,孙犁的小说被称为“诗体小说”。由于孙犁作品的代表作是《荷花淀》《芦花荡》,小说中的典型环境取自白洋淀,因而以孙犁为代表的作家群体,后来就被人们称为“荷花淀派”或“白洋淀派”。
经 典 解 读
一、秀美之地孕育秀美之人
白洋淀景美。我们通过诗体小说《荷花淀》中对环境的描写能充分感知。
“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小说开篇即以一幅明月当空、庭院静美的夏季月夜图,将读者带入一幅美好的画面。
远景拉近,水生嫂正在院中编织芦苇席。银白的月光下,水生嫂坐在白色的芦苇席上,宛如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中;淀里的湖水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片银白,而在这一片银白的水面上,还笼着一层薄薄的雾。小说的画面宛如仙境,而且这仙境中还“带着新鲜的荷叶荷花香”。景物清新静谧,带着浓郁的北方水乡特色,小说《荷花淀》中白洋淀里的这群可爱的人正是在如此优美的环境中逐渐成长的。
白洋淀物美。白洋淀出名的特产是芦苇席。白洋淀的芦苇席质优量多,“六月里,淀水涨满,有无数的船只,运输银白雪亮的席子出口,不久,各地的城市村庄,就全有了花纹又密、又精致的席子用了”,人们边抢购边给好评:“好席子,白洋淀席!”
白洋淀人更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白洋淀自然也养育了一群美丽的儿女。《荷花淀》中主要描写对象是一群女人,而其中的代表就是水生嫂。水生嫂勤劳能干,她编芦苇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不久就可以织成一大片。水生嫂温柔体贴,丈夫没回来,她就边织席子边等待;丈夫甫一到家,她就站起来去准备饭菜。水生嫂识大体,明事理,村里几个男人报名参加大部队,害怕家里人拖后腿,于是公推水生作为代表回家与家人商量。水生嫂的反应印证了大家的预判:虽然丈夫参军让她感到艰难,但也只是“鼻子里有些酸”,“并没有哭”,而且她还表明态度:“你走,我不拦你……你明白家里的难处就好了……”,这样的水生嫂顾全大局,同时还展现出了坚强的一面。水生嫂追求进步,临别之时,她对丈夫说的“你要不断进步,识字,生产”和“什么事也不要落在别人后面”两个叮咛,她回答的两个“嗯”字足以表现出她对丈夫价值观的高度认同。至于流着泪答应丈夫“不要叫敌人汉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拼命”的叮嘱,则体现了其忠贞勇敢的一面。
当然,以水生嫂为代表的这一群年轻女人,也有着女人对丈夫的依恋与不舍。丈夫刚走几天,几个女人就聚在一起,商量着一起去探望自己的丈夫。但囿于女子的羞涩,不好意思直接说出自己的心意,于是各自找出了貌似合理的理由:“我不拖尾巴,可是忘下了一件衣裳。”“我有句要紧的话得和他说说。”“我本来不想去,可是俺婆婆非叫我再去看看他,有什么看头啊!”丈夫到底有没有看头,究竟是一句什么要紧的话,大家都明白,然而却并不说破,浓浓的依恋与羞涩在对话中凸显。可是这些自以为漂亮的理由却被亲戚一眼看穿:你们不用惦记他们,听说水生一来就当了副排长,大家都是欢天喜地的……于是几个女人只好羞红着脸告辞。没有看到自己的丈夫,女人们自然有些失望,内心还在骂着自家的狠心贼,慨叹自己这个拴马桩也不顶事了。此时,这群年轻女人充分展现出儿女情长的小儿女情态。
二、秀美之人嬗变巾帼英雄
然而,这群在美丽的白洋淀生活的女人们,最终却抛开了中国传统妇女的形象,嬗变为巾帼英雄。她们学会了射击,打冰夹鱼,在冰船上来回警戒;敌人“围剿”时,她们配合子弟兵作战。这群传统女性最终成长为抗击侵略者的坚强战士,战争并没有让女人走开。
水生嫂在夜里编着芦苇席,其原因更多的是在等待参加抗日队伍的丈夫回家。侵略者闯入家园,丈夫参加革命队伍保家卫国,作为妻子,她是担心的。这一时期以水生嫂为代表的女性还处在被动地适应战争的状态。之后,出于对丈夫的担心,这群妇女组团探夫,代表她们开始主动了解丈夫参与的战争。在归家的途中偶遇敌人,她们意外地将鬼子带入了丈夫部队设下的埋伏圈,却在消灭掉敌人后被丈夫戏称为“落后分子”。了解真实的战争后,直接激起了她们追求成长与平等的斗志。
“我们没枪,有枪就不往荷花淀里跑,在大淀里就和鬼子干起来!”
“我今天也算看见打仗了。打仗有什么出奇,只要你不着慌,谁还不会趴在那里放枪呀!”
“打沉了,我也会凫水捞东西,我管保比他们水式好,再深点我也不怕!”
“水生嫂,回去我们也成立队伍,不然以后还能出门吗!”
“刚当上兵……谁比谁落后多少呢!”
这群生活在解放区的女人,在革命思想的影响下,男女平等的思想意识、革命乐观主义的精神力量促使她们参与了这场保家卫国的战争。就这样,一群在白洋淀土生土长的传统女性,不爱红装爱武装,主动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三、祖国的美好,不容侵犯
战争是残酷的,孙犁却将以抗日战争为背景的《荷花淀》写得这么恬静优美,似乎極不合理。那么作者的创作意图是什么呢?
电影《上甘岭》中有一首插曲《我的祖国》,歌词与《荷花淀》的内容有异曲同工之处。歌词前两段描绘我们祖国大好河山的壮丽之美:“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在“辽阔的土地”“明媚的风光”之中的姑娘“好像花儿一样”,小伙儿“心胸多宽广”。如此美好的祖国,怎容敌人侵犯?所以“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
祖国越是美丽,我们越是不能容忍敌人的侵犯。读完诗体小说《荷花淀》,读者就有这样的感受。
孙犁喜欢关注生活中美好的东西,他曾说:“看到真善美的极致,我写了一些作品。看到邪恶的极致,我不愿意写。这些东西,我体验很深,可以说是镂心刻骨的,可是我不愿意去写这些东西。我也不愿意回忆它。”他时刻铭记要为人民创作、为时代放歌,而《荷花淀》就体现了这一点。
(责编 / 胡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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