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斯式英雄的悲歌
——论阎连科的《日光流年》

2022-03-16 18:02胡阳
四川省干部函授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阎连科弗斯宿命

◇ 胡阳 ◇

西西弗斯泄露了诸神的秘密,诸神审判西西弗斯,令他把一块岩石不断推上山顶,而石头因自身重量一次又一次滚落。《日光流年》在开卷所言的天意,是一种无法破解和超越的苦难,作者将人物置于这种境域之中,进行西西弗斯式的抗争演绎。《日光流年》里耙耧山脉里的“三姓村”饱受“喉堵症”的困扰,逃脱不掉活不过40岁的命运枷锁。第一任村长杜桑以繁育孩子来抵抗“喉堵症”的杀掠;第二任村长司马笑笑企图以种油菜来延长“三姓村”村民的生命;第三人村长蓝百岁以翻换土地来寻找解决“喉堵症”的根源;第四任村长司马蓝以修渠引水的方式来与“喉堵症”抗争,但最终都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可以说“三姓村”人的遭遇就如同西西弗斯般在自以为将要成功之时,希望的石头又毫无疑问地回到了原点。

一、英雄的困窘——从拷问到审判

“三姓村”人世代饱受“喉堵症”的折磨,在同顽疾抗争的过程中又不断遭遇天灾人祸,在“活着”这一原始欲望的驱使下,文本显现出极端的粗粝与疏旷。文本中不断上演破釜沉舟的人与命运的战争,倾尽一切的战场英雄“三姓村”人终是伤敌无望,自损八百。

(一)特殊共同体下的道德拷问

麦金泰尔说:“英雄美德的践行既要有一种特定的人,又要有一种特定的社会结构”①〔美〕阿拉斯戴尔·麦金泰尔:《追寻美德:道德理论研究》,宋继杰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159页。。《日光流年》中司马蓝为了满足对权力的贪欲,一次次地损害蓝四十与妻子杜竹翠的利益;为了当上村长,他承诺娶蓝四十为妻,转头却迎娶了表妹杜竹翠;之后对妻子轻则打之,重则想杀之。司马蓝的父亲司马笑笑面对荒年危机,决定以全体村民利益为重而舍弃自己残疾的生命。以现代社会标准来评判司马笑笑和司马蓝的德行,恐怕基本公民的身份都难以契合。

但以发生在司马父子身上的事件为交叉点向外辐射,所有的事件根源都触及这个与外界基本隔离的“三姓村”。残忍、无情、始乱终弃的司马蓝却践行着符合这个特殊社会背景的特定英雄行为,不仅摆脱了俗人身份,更是镶嵌了英雄的光荣铠甲。司马蓝是中意貌美善良的蓝四十的,为了守住村长的威严避免村里女性会像杜竹翠一样外嫁,只能接受杜竹翠的谈判条件娶她为妻,这是第一次辜负蓝四十。司马蓝为了还有时间继续带领村民挖掘灵隐渠,跪下乞求蓝四十去九都出卖自己的身体来延长自己的寿命,回来后却没有和蓝四十合铺,第二次辜负了蓝四十。而司马笑笑面对死亡和“断子绝孙”的威胁,舍弃自己三个残疾儿子在内的全村残疾儿童,以他们的尸体招引乌鸦来为“三姓村”村民充饥。

司马父子无疑是残忍的,更是无奈的,在各种冲突中他们选择担当起符合自身身份的责任。村长的身份要求他们践行特定的英雄行为,在“三姓村”,以小让大,先公后私是英雄的道德修行。但是文本中最有文化的,最有可能成为英雄的杜柏,却区别于司马蓝的雷厉风行,狡诈、圆滑、缺乏勇气与力量的他与司马蓝的形象形成鲜明对比。因此,仅以日常社会的标准尺度来衡量“三姓村”人的英雄属性问题有失偏颇,需要结合“三姓村”的特殊性来判断到底谁是英雄。在这一角度上来看,司马蓝是位英雄,而杜柏在“三姓村”的社会结构中,作为唯一与外界沟通的使者却是一个典型的失德者,在司马蓝为全村人生存希望做努力时,他却打着自己的算盘。懦弱的杜柏作为一个反向意象强调了司马蓝英雄正向道德属性。

(二)轮回宿命下的生命审判

西西弗斯凭紧绷的身躯竭尽全力举起巨石,推滚巨石,支撑巨石沿坡向上滚,一次又一次重复攀登。他在空间和时间的线条中到达目的地后,巨石在瞬间滚到山下,西西弗斯又得重新推上山巅,于是他又再次回到原点。岩石从山脚到山顶,再从山顶滚到山脚的不断循环是岩石的轮回宿命;西西弗斯把岩石举到山巅,再把滚落的岩石推滚上山巅是西西弗斯的轮回宿命;“三姓村”人一次次用尽全力后失败,失败后再努力抗争是“三姓村”村民的轮回宿命。

杜桑村长认为生孩子的速度大于死亡的速度就可让村子的人逃脱断子绝孙的厄运;司马笑笑认为吃油菜就可以长命百岁;蓝百岁以为换土换肠胃就可以长寿;司马蓝以为修渠引水就可以像灵隐河两岸的人一样活到四世同堂。他们用尽全力,卖树、卖猪、甚至不惜出卖自己的身体。“三姓村”人把全部希望压在一任又一任村长的身上,失败又尝试,尝试又失败,自始至终走不出失败的迷宫,离不开短寿的宿命。也正是“三姓村”村民的生存境遇和死亡悲剧加重了生命的宿命意味。

小说伊始,如是展开:“嘭的一声,司马蓝要死了。司马蓝是村长,高寿到39岁,死亡咣当一下像瓦片样落到他头上,他就知道死是如期而至了,他将离开这鲜活生动的人世了。在耙耧山脉的深皱里,死亡自古至今偏爱着三姓村”①阎连科:《日光流年》,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3页。。司马蓝作为“三姓村”领头羊,其死亡讯息弥漫着“三姓村”,暗示着未来“三姓村”不会逃离活不过40岁的诅咒,诠释着过去“三姓村”一直困顿于活不过40岁诘难的原因。

西西弗斯一次次将岩石推滚到山巅,“三姓村”人一次次尝试突破命运的牢笼,在跨越神话与文本虚构的界限后,西西弗斯的灵魂与“三姓村”人的灵魂仿佛合二为一,他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穷尽一生抗争“喉堵症”也是践行自己英雄般的使命。

二、英雄的宿命——循环往复

富有价值的内容与复杂的叙事结构才能共同支撑起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一般“将复杂的时序关系分为两种 :逆时序和非时序。其中逆时序是一种包含多种变形的线型时间运动”②胡亚敏:《叙事学》,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64页。。《日光流年》属于多种变形的逆时序叙事。第一卷以“司马蓝要死了”拉开故事帷幕,上演着司马蓝带领“三姓村”村民继续修渠通水的一幕。突兀的是司马蓝的妻子痛恨为丈夫牺牲一切的蓝四十,带着这一疑问,第二卷“落叶与时间”开幕了。年轻的司马蓝为了当上村长,以迎娶蓝四十的诺言换取蓝四十编造已逝父亲蓝百岁的遗言,同时也解答了第一卷司马蓝、蓝四十、杜竹翠之间水火不容的三角关系。后三卷继续讲解蓝百岁是如何接过司马笑笑的接力棒,司马笑笑是如何接过杜桑的接力棒,杜桑又是如何带领村民繁衍子嗣。

文本采用整体闪回的叙事方式,作者将整个事件作为往事加以追述。第一卷以司马蓝得病为开端时间,第二卷另辟蹊径将时间倒置,从司马蓝当上村长展开,反而是第二卷的末尾才是第一卷的伊始,后面三卷如是设置。五卷中各自呈现出由抗争到失败的故事锁链,每一卷首尾相接,促使整个文本呈现出回环的故事结构。

文本内容上同时整体呈现出“抗争——失败——再抗争——再失败”的回环结构。这个环形的疾病抗争循环是一个没有出路的迷宫死局,毫无生还之可能。巴赫金说过:“时代生活地点的统一,冲淡了不同个人生活之间以及个人生活不同阶段之间一切的时间界限”③〔苏联〕巴赫金:《小说理论》,白春仁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103页。。生存在耙耧山脉深皱里的“三姓村”村民,他们因共同的命运而团结在一起,面对共同的疾病威胁,采取步调一致的方式,尽管在不同时期采取了不间断生子、种油菜、翻土地和修渠不一样的抗争方式,但归根到底演绎的是相似的人生悲剧,构成了一个无限的回环。

至此,可以探析出《日光流年》在内容上凸显“三姓村”短命悲剧的回环,结构上采用了相对应的回环结构。“内容依赖形式,形式决定内容,把已确定的内容组织,建构成为体现作者创作意图的作品有机统一体”④康长青:《巴赫金的文学内容与形式思想——兼及对俄国形式主义的批判》,《当代文坛》2007年第1期。。文中内容与结构相互契合成为一个统一体,以完整的回环效果冲击读者内心,也暗示着“三姓村”的村民逃脱不了“喉堵症”的劫难,每一次尝试注定是无力的失败。值得思考的是,每次由村长发起的努力——不间断的生子、种油菜、翻田地、修渠引水是否为完全一样的回环?笔者认为单纯地从开头与结尾来判断四位村长的抗争属于同一回环结构是不全面的。我们以一个圆的圆心来看待“三姓村”村民,他们抗争的手段为半径,最后画出圆周长度为他们付出的成本。以公式化的角度来比较四位村长带领村民抗争“喉堵症”的益损,这四次抗争并非完全一致。

杜桑只是要求村民们没有节制地生孩子;司马笑笑要求全力种油菜,在蝗灾的威胁下保全油菜。如果说前两者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抗争疾病的话,蓝百岁开始以女儿的贞洁以及全村财产来换取翻耕土地的村外劳动力;到了司马蓝,更是历经 16 年来修渠引水,“先后直接因修渠死人18个,断臂少指类的伤残21人,凡参加过修灵隐者,无不流血或者骨碎”①阎连科:《日光流年》,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100页,第141页。。由此可见,每次的抗争都比上一次更惨重,抗争手段的不断升级,致使每次抗争的成本加重,但每次抗争却又回到原点,以失败告终。

因此,文本整体呈现出的回环面貌暗示“三姓村”对疾病的抗争终会陷入死循环,每次加大成本的抗争有力地加重了村民的悲剧性。推想当司马蓝死后,“三姓村”中必然还会有下一个人继续开垦生命的田地,当然也一样是失败。村民们像西西弗斯一样日复一日地修行且无终点。

三、英雄的注脚——悲情意象

叶燮在《原诗》中说过:“必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遇之默会意象之表,而理与事无不灿然于前者也。”意象的功用可以将难以言传的思想包裹起来,在文本中产生爆炸性的辐射作用。阎连科擅长将蕴含真相的意象运用在故事中,以丰富的意象预言故事角色的结局。在西西弗斯的神话中,巨石或山在作者的笔下不再是单纯的自然物,而是经由作者的艺术处理,幻化成了作品中的意象,表征着西西弗斯的苦难以及超越苦难的力量。同样的,在《日光流年》中,阎连科也极其巧妙地设置了几个意象,以此来作为“三姓村”人命运的注脚。

(一)注释天意的“喉堵症”

疾病意象在鲁迅的《狂人日记》中出现过,狂人被世人所避之不及,可就是“患病”的狂人以反说正地控诉吃人的社会。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曾说过:“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②〔美〕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第17页。。疾病在阎连科的故事中一再被应用,从《日光流年》中的“喉堵症”到《受活》中的身体残疾再到《丁庄梦》中的艾滋病,皆诉说着中国乡村底层的悲惨苦难。

“三姓村”原是一个世外桃源,然而,无从逃避的“喉堵症”不知何时降临到“三姓村”,百余年来人的寿限从60岁减至50岁,又从50岁减至40岁,40岁便成为村民们要突破的生命极限。第一卷“注释天意”以司马蓝的死亡拉响警报。39岁便被称为高寿的“三姓村”,祖祖辈辈都在试图冲破“喉堵症”的牢笼。这种可以使人喉咙肿胀到最后死亡的疾病终是找不到原因。外国科研人员来到河南的耙耧山脉,他们发现“环绕三姓村数十里,除了有甚于高密的无法精算的水氟含量外,空气、土壤、植物中还混有一种混合毒素,这种毒素中可能有126种元素之外的新元素,是什么元素,却又无力确认”③阎连科:《日光流年》,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100页,第141页。,于是科学家们惊叹而来,摇头而去。

科学家都无法破解“喉堵症”,宣告了“三姓村”从一开始就无法逃脱被此威胁的“天意”。命运作为一个写书人,将“喉堵症”这个在外面世界用不到的专有名词作为一个全新的注释,标注在了“三姓村”。第一卷的“注释天意”开启“三姓村”与“喉堵症”的抗争,村民开始孤独地、无出路地自寻出口。科学家们否定的不仅是土壤里的未知毒素,更是生存在耙耧土地的生灵的前途。“喉堵症”就这样开启村民的战争,控制了村民的走向,预告了村民生命的悲苦结局。

(二)预示苦难的乳汁

如果说“喉堵症”是终结生命的毒药,那么乳汁便是滋养生命的源泉。因为母亲们不停地生产,包括司马蓝在内的孩子们不得不去街上寻找奶水。蓝四十的母亲用乳汁来喂养司马蓝和蓝四十,两人在母亲的怀里第一次相识时,预示了他们即将开始的情爱旅程。

英雄司马蓝用生命来治愈“三姓村”,蓝四十却用一生来供养司马蓝。幼年的蓝四十用母亲的乳汁来供养嗷嗷待哺的司马蓝;童年的蓝四十以过家家的“妾室”身份追随司马蓝;少年的蓝四十用村长父亲遗言的谎言来成就司马蓝;成人的蓝四十出卖自己的身体挽救司马蓝。最终,蓝四十因性病自杀,司马蓝也在40岁生日那天死在蓝四十身旁。

司马蓝是英雄,蓝四十是司马蓝的铠甲。蓝四十用贞洁、生命、信念来守护司马蓝。司马蓝最初本无名字,是将蓝四十的姓氏缀在司马的后面才有了司马蓝的名字。由此可见,是蓝四十将名字、身体在内的一切都奉献给司马蓝。母亲的乳汁作为两人初次相见的参与者,见证了两人之间的奉献者与索取者之间的关系。

蓝四十供养了司马蓝,司马蓝供养了“三姓村”。两个人之间似爱非爱的牵绊一直出现在“三姓村”抗争“喉堵症”的过程中。蓝四十与司马蓝之间畸形的供养关系是以双方生命的终结而结束的,也注定司马蓝带领“三姓村”抗争“喉堵症”的不幸结局。乳汁本是哺乳动物用来哺育下一代的生命滋养,但在《日光流年》中,乳汁却开启了蓝四十追随司马蓝一生的苦难之旅。

结 语

“我们走来的时候,仅仅是为了我们不能不走来;我们走去的时候,仅仅是因为我们不能不走去”②。逃脱不掉的宿命感笼罩着三姓村。他们如西西弗斯的境遇,将抗争疾病的石头举起,步履维艰地攀登至山巅,希望的石头却又滚回原地。加缪曾写道:“我感兴趣的是返回、歇息中的西西弗斯。那张如此贴近石头的是面孔已经成了石头。他高于自己的命运。他比自己的巨石更强大。”“三姓村”人在每一次反抗疾病宿命失败回到原点后,都会再一次重振旗鼓从原点出发。如此贴近残酷宿命的“三姓村”人早已高于自己的命运,他们比残酷宿命更强大。苦难降落在逆来顺受的人身上不叫悲剧,只有像“三姓村”人坚毅反抗宿命才可称为悲剧。阎连科将“三姓村”人驱入绝境,他们随着生命流逝而愈发永恒的向死而生的精神也许是这本书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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