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文化透镜下三汇彩亭的人类学解读

2022-03-16 18:02曾穷石毛伟吴娲
四川省干部函授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县志川剧亭子

◇ 曾穷石,毛伟,吴娲 ◇

三汇彩亭起源于何时,传说纷纭,难以考证。学界相关学者根据其外在形态和艺术表现,大多认为其历经“寻橦”“高台社火”“抬阁”等历史阶段①王建纬:《彩亭艺术源流探讨》,《天府新论》2000年第2期。。现存的三汇彩亭多认为在清中后期于三汇兴起,并逐渐繁盛,沿袭至今,成为三汇镇最隆重的民俗活动之一。三汇彩亭集技艺与艺术为一体,以其独特的艺术特征、丰富的民俗文化内涵,于2008年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三汇镇位于四川省达州市渠县东北部,距县城40公里,始建于北宋仁宗景祐年间(1034—1038年),距今已有上千年历史。三汇彩亭会(民间称“亭子会”“抬亭子”等)是以彩亭(俗称“亭子”)为主要表演内容,每年农历三月十六至十八在三汇地区举行的民俗活动。

解放前的三汇彩亭会本是一场以“三圣娘娘”为主体祭祀对象的庙会。所谓三圣,指“三汇镇有三圣祠者①此祠因群盗毁于民国四年(1915年)。,中塑女神三:一司送子,一司天花,一司麻疹。世之蕲子禳灾者,争趋焉”②杨维中等:《渠县志(民国版)》,四川省渠县志编辑室,1984年校印版,第177页。。《三汇镇志》中记载“三圣娘娘”供奉在三汇镇河街土主庙内,包括“痘母娘娘”“麻母娘娘”“送子娘娘”,分别主管痘疹、麻疹和送子事宜③《三汇镇志》,《三汇镇志》编辑领导小组1986年油印本,第487页。。旧时三汇镇有诸多庙会,独以“三圣会”最为热闹。《渠县志》载“每岁三月十七、八日,高缀彩亭,四人舁之招摇过市。又有三圣形象,珠冠冕旒,衮衣绣裳亦舁之以行。男女游观,填塞街巷,邻封士女不远数百里争赴胜会,殆有举国若狂之概”④杨维中等:《渠县志(民国版)》,四川省渠县志编辑室,1984年校印版,第177页。,可见其之盛况。以女性形象作为崇拜对象,分掌“送子、天花与麻疹”是“三圣娘娘”最突出的宗教功能,其独具的“母性”特征既是中国传统生育观念和生育制度的神圣化,也是清代三汇镇人口重组与移民社会文化的产物。清初“湖广填四川”的移民改变了四川地区(包括三汇镇)的人口结构,形成了以外来人口占多数的移民社会。受制于清代人口普查数据,清代三汇镇移民人口数量及规模难以有确切的计算。但三汇镇家谱记载和口传记忆中广泛存在的祖籍记忆——“麻城孝感乡”传说,以及清朝时期外省会馆的遗存包括万寿宫(江西会馆)、天后宫(闽粤会馆)、龙母宫(广东会馆)、禹王宫(两湖会馆)、文昌宫(汉中人)、川主庙等,都表明三汇镇是清代四川移民迁徙、定居的重要中转站和落脚点。

移民初到,首先需要适应自然情况,克服水土不服,更要注意疫病防范。清初四川历经多年战乱,自然环境和社会经济遭受严重破坏,三汇地区概莫能外;巴河、州河、渠江三江汇流于此,便捷的交通可以为传染病的传播提供快速通道;频繁的水旱灾害易造成水源污染,不良的卫生环境意识、饮食饮水不洁等都给传染病的滋生与繁殖提供温床;加之缺乏有效医疗卫生技术及管理,容易造成不恰当的疫情处理。自然环境的恶化及疫病的传播都会成为清代移民落地生根乃至人口繁衍壮大的阻碍。在医疗技术尚不能解决人口生产、生活过程中的医疗问题时,老百姓寻求超自然力的庇佑,既是移民个体的需要也是社会大众的共同需求。

解放前三汇地区新生婴儿以旧法接生较为普遍。接生的器械只有一把剪刀且不注意消毒,因此婴儿多患有“脐擎风”,症状多为高烧不退,因医治无效而死亡者众多。于是民间流传“脐擎风”女鬼作怪。婴儿在长大过程中最怕“出痘”(天花)、“出麻”(麻疹)。老百姓多用土法种痘,无效时多听天由命,因此患天花病死亡者众多。面对疾病却无治疗技术和手段,老百姓多去向“送子娘娘”“痘母娘娘”“麻母娘娘”烧香许愿,祈求子嗣或为小儿求福禳灾、平安顺遂度过“痘麻”关。随着信徒增多,“三圣祠”香火愈旺,订每年三月十八为“三圣会”。庙会当天,想生男孩的给“送子娘娘”许下心愿,生下儿子的备下酒馔,答谢“送子娘娘”,家境富裕者还要与娘娘换制锦袍。有小孩(主要是儿子)的民众会向“痘母娘娘”“麻母娘娘”许愿、还愿,祈祷神灵保佑孩子平安度过。据说在最初,“三圣娘娘”显灵后,还愿的信徒为表达敬意,每年会多次抬“三圣娘娘”神像游街①当下抬“三圣娘娘”俱为真人扮演,据说清代已有。此变动一说最初只有真人无神像,一说为避免神像多次被抬出会遭到破坏而用真人替代,现无法查考。。三汇彩亭大多属于高亭,表演的持续时间很长,在彩亭上表演的儿童不仅辛苦,还有危险。尽管如此,三汇当地老百姓却依然相信小孩能被选中成为彩亭表演者,不仅可以得到“三圣娘娘”的庇护,还能得到人们的吉祥与祝福。从这个意义上讲,彩亭表演及彩亭会属于旧时人们规避自然风险,禳灾祈福的文化手段。

技术与经济的多元复合是三汇彩亭从众多民间文化中脱颖而出的重要特征。彩亭属于抬阁中的高阁,其底部通常是四条腿的正方底座,在底座上以木桩和铁架为主干,在高八九米的主干上通过多层的铁架以树枝的形式搭建起来,分上、中、下三层或多层,配以数量不等的戏剧盛装“童男童女”,年龄通常在5至8岁间的,表演时由4名身强力壮者抬亭游街。

技术的复合性表现在三汇彩亭的制作过程。三汇彩亭有一套完整的制作过程,包括准备(分为议戏、设计图纸、铸造、服装、择吉)、展演(化妆、捆扎、穿戴、上桩、表演)、结束(下桩)三个过程。其中,议戏是彩亭表演出资方与工匠们协商每一台彩亭的具体内容的过程。三汇彩亭现有戏目百余种,多以神话、传说、民间故事、文学作品中的精彩桥段为蓝本,如“桂英打雁”“算粮登殿”“嫦娥奔月”“火焰山”“盗灵芝”“单刀会”“林冲夜奔”“水漫金山”“岳母刺字”等。1949年以来,在表演内容上更是推陈出新,加入“勇攀高峰”(中国女排)、“瑶池新味”(反映渠县本地的黄花、柑橘、果酒、特醋)等表演内容。戏目主题确定后,便开始设计图纸和铸造。图纸设计主要包括彩亭的造型设计,确定彩亭上的具体人物个数、顺序、道具等,力求造型奇特、色彩绚丽的同时保证结构合理、重心稳定,减少抬亭过程中的颠簸。铸造一般称打环,铁匠根据图纸设计,铸造演员站立的道具及衔接部件。根据不同戏目及环的位置差异,打造铁架并对环的大小、形状进行矫正,并根据试桩的结果不断调整,直至符合设计要求。民国时期铁匠以土锻亭子打中间主轴和向两边延伸的环,其软硬适中,不卷曲,不断裂。彩亭表演的服装主要来源于川剧角色的服装进行改良,传统的制作会根据不同时间捆扎小孩的身高体重进行量身定做,讲究色彩绚丽,在造型上强调道具制作的“惊、奇、巧”,凸显视觉效果②刘嫚:《渠县三汇彩亭的绘画艺术研究》,《艺术品鉴》2017年第11期。。现在大多购买现成戏服进行改装。择吉指根据彩亭主事者的生辰八字确定亭子会当天抬亭的起抬时间,以求通过祈福的方式规避抬亭过程中的各种风险,祈求表演平安顺利。彩亭的人物造型主要来源于川剧的影响,人物也根据川剧角色妆容进行,多以粗线条勾勒妆感,通过不同色调的运用表现层次感。化妆之后是捆扎,这也是整个扎亭子的核心环节,是保障抬亭过程中小演员生命安全的重要保障。捆扎是用20公分宽,一丈(约3.3米)多长的白布,将身着贴身衣物的小演员固定在铁环上。捆扎的松紧程度和首尾固定相当重要,太松小孩晃动有跌落危险,太紧会让孩子感觉不适,首尾固定要实,防止孩子从环中跌落。捆扎完毕进行穿戴,小演员被捆扎在环上后进行着装,既要讲究美观,更要巧妙遮挡演员的身体和道具衔接之处,防止露馅。上桩分两步:固定底座和上桩。正式表演前,彩亭艺人会将底座固定在木质亭座上,然后依次安装一层层的环,如果重心不稳则调整底座上底环的角度,并安排小演员进行试扎,确保彩亭重心始终稳定。上述试验过程结束,底座保留待正式表演使用。上桩环节则是先将小演员捆扎在环上,再使用专门的上桩钩从上往下勾住上桩帕,将演员和环共同移动到高梯上的艺人面前,由艺人将中环安装到底环上将其稳固,依次安装。表演时,“8位脚夫分4人一组轮换抬着亭子穿越大街、游乐码头。脚夫齐步慢走,亭子闪闪悠悠,似坠非坠,似斜非斜,高而险,奇而巧,静中有动,动中有静,溢光流彩,神奇有致。观众提心吊胆,惊讶万分,演者泰然自若,悠哉游哉。各层的戏文扮演者随着亭子运动的节拍,舞袖摆手,进入角色”①李同宗:《三汇民间彩亭艺术》,《达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2年第3期。。表演结束。下桩则是将捆扎与上桩进行反向操作,分离小演员与环,有序处理各种服装、道具等。这一系列的制作过程依赖于铸造、铁工、木工、制绣、缝纫、建筑等协同作业,巧妙将力学、建筑学、数学等知识融汇其中,既是知识的交叉,更是三汇地区艺人技艺的融合。

以核心的铸造、铁工技术为例,三汇彩亭作为高阁,强调在重心稳定的基础上呈现“闪闪悠悠,似坠非坠,似斜非斜”的表演,因此对主干、“环”(铁架相连处)及其他相关部件的制作要求极高。主干并非直立,外形多弯曲成形,主干、铁架、“环”②“环”,指的是彩亭上小演员表演和中间衔接的道具。既要强调硬度和韧度,在承受重量的同时满足不同造型的需要,还要讲究美观、轻巧,方便安装和“抬亭”,这就需要铸造的铁匠具有高超的技艺。清嘉庆年间(1796—1821年),三汇地区铁锅、铁罐、土钢、铁铧等铁具的生产就已颇具规模,到民国年间大大小小的铁具作坊多达几十家。其中三汇地区有名富户石、杨两家清代从外省移民而来,石家定居三汇,杨家是先定居渠县平安乡,后迁居三汇。石、杨两家分别以冶炼土钢和铸造铁锅起家。在他们的带动下,三汇地区聚集了大量铁匠艺人。民国时期扎亭子的代表人物熊东山便是有名的铁匠。

发达的水陆交通运输网络给三汇带来了万源、宣汉地区的生铁、焦炭等物资,又能把生产出的铁器产品运往外地销售。即使是宣汉地区的铁锅、铁罐等,也由木船沿州河运到三汇中转再销售到其他地区。冶炼业为三汇聚集了铸造工匠,足够的制铁资源与制铁工艺保证了彩亭高超的制作技艺。

作为重要的水路码头,三汇承载着川东北人与物流动的集散转运。大大小小的船只将大巴山区农副产品、山货、木材、药材、煤炭等由水运到三汇中转,经渠江运往嘉陵江、长江沿岸的合川、重庆等地,返回时又带来五金、粮食、百货、棉纱、布匹、食盐等物资在三汇转运到巴河、州河沿岸。三汇人口中常说的“三江六码头”③对于六码头的具体名称,当地有很多种说法,其中当地人对于“水码头、鱼码头、铁码头、菜码头、糖码头”等五个码头没有异议。而另外一个有人认为是小石盘码头,有人认为是三岔溪码头,有人则认为是新码头。就包含着对三汇水运作为川东北经济、交通中心的追忆。清雍正八年(1730年),在三汇镇设县丞署,受渠县知县管辖,管理渠县上北路8场。此时的三汇经济已从明末清初战乱中逐渐恢复,经济的繁荣促进了城镇建设,截至清末民初,三汇镇主要街道18条,小巷6条。《渠县志·邑二尹袁桐材新修汇镇衙神祠碑记》记载了19世纪初,三汇“其间商贾辐辏,财物殷繁,通阛带阓,鳞次数理许。其下则舳舻数十百艘,绵亘江浒,上下舣船往来如织”④杨维中等:《渠县志(民国版)》,四川省渠县志编辑室,1984年校印版,第405页。的盛况。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三汇镇成立总商会,有商帮19个,商号或商店262家。到解放前,三汇镇有大大小小茶馆70多家,饮食店140多家,“商务最盛,号小重庆”①杨维中等:《渠县志(民国版)》,四川省渠县志编辑室,1984年校印版,第27页,第420页。。发达的交通网络不仅带来人口与商品的流通,更重要的是促成了各种生产工艺的聚合,这些充足且经验丰富的人、财、物资源和知识的累积正是三汇彩亭工艺复合性的经济条件。

移民群体在自然适应同时在文化上也要“入乡随俗”,更要彼此交融,衍生共享新文化。彩亭会的形成彰显了移民群体迁居三汇地区与原有居民、移民群体与移民群体之间文化交融这一历史进程。

明代三汇便有外省移民,三汇名人万鸾的碑文记载“万历六年……由是入川抵渠寄汇滨,购买基业遂家焉”②杨维中等:《渠县志(民国版)》,四川省渠县志编辑室,1984年校印版,第27页,第420页。。明末清初,四川战乱频繁,人民颠沛流离,移民入川者插占为业,白手起家,难有闲情逸致“争赴胜会”。清中叶以后,人民生活安定,才可能在闲暇时举行大规模的节日文娱活动。清代“湖广填四川”致使更多外省移民到三汇落地安家。移民在三汇镇兴建了很多会馆,包括两湖会馆(禹王宫)、江西会馆(万寿宫)、福建会馆(天后宫)、广东会馆(龙母宫)、四川会馆(文昌宫)、川主庙等。会馆常常组织家乡戏剧演出,既解移民思乡之愁,又通过在异乡凸显“祖籍认同”来凝聚地域性族群。“各会馆,每年均要举行春、秋两祭。因各会馆信奉的神灵不同,其祭期也不一致。如湖广会馆供奉大禹王,春祭期是在旧历6月24日,秋祭期是旧历冬月×日。祭期一般为1—3天。祭期中,或请僧侣、或请道士,或请儒教道师做水陆道场、请戏班演唱戏文。会馆会员皆参加祭祀活动,参拜神灵,祭奠祖先或同乡、同业阴灵,观看戏文。每天赴宴会餐2—3餐。祭期中,锣鼓喧天,香烟缭绕,酒肉飘香,热闹非凡”③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四川省渠县委员会:《渠县文史资料》第二辑,1989年,第123-124页。。

三汇自古便是川东北重要的水路码头,来此登台的民间艺人及团体络绎不绝,“家乡戏”自然会受到各省移民的欢迎④这些“家乡戏”大多由各会馆逢庙会、农闲之时请戏班演出,称为“民戏”。三汇镇上主要有两湖会馆称禹王宫,江西会馆称万寿宫,福建会馆称天娥宫,广东会馆、四川会馆称文昌宫等。最早出现的有明确时间记载的是清道光十八年(1838年)的两湖会馆,其次是光绪四年(1878年)同时出现的福建会馆、广东会馆和四川会馆。江西会馆修建时间不详,但有记载曾在明末清初被破坏。。吴珂的研究表明了清代四川“家乡戏”演出能“促进移民群体与当地社区的认同,进而形成整个社会的大融合。”这些“家乡戏”的演出“不仅可以联络乡谊,增强同乡间的凝聚力,同时也激发了移民对‘新家乡’居住地的社区认同意识和对新社会构建的参与意识”⑤吴珂:《清代四川地区民间演剧与社区认同》,《北京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4期。。

清以后的三汇彩亭从艺术形制到表现样态都深受川剧的影响,而川剧的形成与发展正是四川移民社会来源多元化向“新四川人”共同体一体化转换的结果。学界对于川剧起源的研究,大致有“本土说”和“融合说”两种观点:前者认为川剧发源自本土,萌芽于明代;后者更强调外来移民对川剧的影响,认为清代迁徙至四川的人民对“昆腔”“高腔”“皮黄”“梆子”“灯戏”等五腔的流变融合才形成川剧。但不管哪种观点,皆认为清乾嘉时期的四川戏剧作为川剧的起点,也都认同川剧的形成受到外来剧种入川的影响而逐渐形成的具有统一风格的地方戏曲。川剧的形成与广泛传播为彩亭提供了艺术基础与表演样态,传统的彩亭,从表演的剧目,人物的服装、妆容、造型等到配套的乐器,几乎都从川剧借鉴而来①刘嫚:《渠县三汇彩亭的绘画艺术研究》,《艺术品鉴》2017年第11期。。从彩亭表演样态的生产与范式固定可以管窥地方戏向川剧再向彩亭表演的转变历程,其实正是移民社会文化告别传统的“家乡戏”转变成新居地共生共享社会文化的标志与符号。

根据三汇老人的回忆,亭子会在清咸丰(1851—1862年)、同治年间(1862—1875年)就已出现。最初有民众筹办,后由行帮与商会出资。抬神游街与彩亭表演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最初民众筹办阶段,除个别富裕者外,大多由民众自筹。因此抬神游街与彩亭表演偶发性较强。迨至会馆成立,作为移民参与地方政治、文化交流的地缘组织,会馆既能联络乡谊、团结老乡,也将分散的民众集合起来参与组织彩亭会、并竞相表演,共襄三汇彩亭会“每岁三月十七、八日……男女游观,填塞街巷,邻封士女不远数百里争赴胜会,殆有举国若狂之概”②杨维中等:《渠县志(民国版)》,四川省渠县志编辑室,1984年校印版,第115页,第177页。的盛况。会馆参与彩亭表演的筹办,彩亭表演从偶发性逐渐固化表演时间,也逐渐形成了相对稳定的“扎亭子”的组织——“亭子会”。作为专司彩亭表演的组织,亭子会的形成,意味着彩亭表演的制度化过程逐渐完成。根据“三汇彩亭会”的传承人谱系调查,依靠“口传心授”方式进行传承的目前可追溯的传承人共有八代,其中记录最早的第四代出生年月为18世纪90年代,初始学艺为19世纪20年代③胡郑丽:《非物质文化遗产视野下渠县“三汇彩亭会”的传承与保护》,《安徽文学》2012年第12期。。此处的八代传承人应为三汇彩亭会形成了较大规模与形制之后所沿袭的传承方式,正是亭子会制度化演变过程的产物和见证。彩亭会形成后,其组织者也由会馆组织同乡集资或富户出资转向后来由行帮、最后归由袍哥负责组织。光绪丁未年(1907年)成立的三汇商会就包括了“青麻帮、干菜帮、酒帮、油帮、铁帮、匹头帮、药材帮、米粮帮、山货帮、木帮、水粮帮、色纸帮、棉花帮、炭帮、陈衣帮、大烟帮、船帮、色布帮、金银铜锡帮”④杨维中等:《渠县志(民国版)》,四川省渠县志编辑室,1984年校印版,第115页,第177页。十九帮。光绪末年(1908年),三汇正河街、后街、油房街有三个亭子会,各行帮在每年农历三月十八扎2—3支亭子,敬献“三圣娘娘”,由三个亭子会竞相包扎。

经历民国初的动荡之后,三个亭子会解体。民国二十年(1931年)后,三汇扎彩亭的统一由袍哥组织礼社(荣升公)负责。袍哥与会馆、行帮有着较大差别,它基本以社会阶层为划分标准,打破了会馆以籍贯、行帮以职业为区隔的社会分类,在清末的四川成年男性当中具有很强的“全民性”。解放前三汇有仁、义、礼、智、信、松六个堂口,仁社即“复兴社会”,设“大同元音”川剧座唱组织,成员上千,多系士绅、商贾,所属各乡设分支机构;义社即“协兴和”,设“永乐生平”川剧座唱组织,成员不下千人,多公教人员、居民及中下商人,所属各乡设分支机构;礼社(荣升公),设“诗清茶园”,成员上千,多船工、赌徒、“跑摊匠”和土匪;智社即“智荣公”,成员数百人;信社即“宣全公”,成员多赌徒;松社即“松盛公”,成员多属“跟账”、差役和掌红吃黑、敲诈勒索者⑤四川省渠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渠县志》,成都: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1991年,第847-848页。。彩亭最初由百姓自筹组织,会馆的成立为彩亭会组织化提供了基础。从同乡组织转向行帮为代表的经济组织,最后转由职业、阶层、财富、地位等多样化分层标准为代表的袍哥组织,实质是清代三汇地区移民社会逐步发展、融合的过程。以行帮为代表的经济组织和以王爷庙、财神庙、肖曹庙、观音阁、玉泉庵为代表的经济、宗教活动空间出现的同时,意味着移民告别地缘、血缘的自然纽带,转向与其他移民实现经济、宗教、文化生活共生共享的社会纽带,也即意味着新的移民社会融合之后的文化生成。

结 语

彩亭之所以能从众多民俗表演性节目中脱颖而出,成为三汇地区最具代表性的文化符号,也与其自身所具有的文化特质息息相关。与三汇地区其他舞龙、舞狮、歌舞、高跷、旱船、金钱棍、秧歌队、花花船、车车灯、抬总爷等民俗表演相比,彩亭表演具有独特的艺术特点:制作时间长、成本高、难度大;三汇彩亭多为高亭,表演具有“高、雅、奇、险、巧”等特色,观赏性更强;彩亭表演具有相对固定的会期,其他民俗多为仪式节庆的附属品,而彩亭会仪式的核心便是彩亭表演等①刘蒋:《渠县三汇彩亭艺术及其保护与开发研究》,重庆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3年,第50-51页。。

此外,作为一场狂欢性的民俗活动,彩亭会所独具的宗教与社会功能更是其他民俗所不具备的。作为具有独特祈福性质的民俗,彩亭会主要祭祀对象“三圣娘娘”独特的宗教功能,吸引了大批信徒在彩亭会期间参与其中。而作为移民社会新共同体的文化符号,彩亭及彩亭会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外省移民在新居地历经“祖籍认同”“原乡认同”转向“社区认同”“家乡认同”最基本的历史逻辑。王东杰探讨过清代移民入川者在成为“四川人”的历史进程中,“乡神”的建构与重构是如何潜移默化般整合了移民社会及其认同②王东杰:《“乡神”的建构与重构:方志所见清代四川地区移民会馆崇祀中的地域认同》,《历史研究》2008年第2期。。三汇彩亭及彩亭会,以宗教文化作为内核,面对三汇镇这样一个难以明确移民群体“边界”的城镇“社区”,依靠共同的仪式——“彩亭会”,以周期性展演、抬神巡游的方式获得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人们的共同认同,以独特的宗教与艺术相结合的象征体系,赋予了其信众新的区域性认同——即对新家乡而非旧祖籍的认同,日积月累地“无声润物”中形成了三汇地区移民群体“新四川人”身份与认同的建构。

解放后,随着经济社会条件的改善,尤其是医疗卫生事业的发展,彩亭会的宗教功能逐渐消失,娱乐功能凸显出来。会馆、行帮等社会组织在彩亭会中的角色和功能也由人民政府、企事业单位和其他社会组织承接。近年来随着“非遗”保护日益受到重视,三汇彩亭于2008年被国务院批准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彩亭表演及技术传承、发展有了制度性保障。

作为三汇地区最具特色的民俗文化,三汇彩亭曾经扮演了整合与团结三汇地区人民的象征符号和文化记忆,在今后的发展中依然会成为三汇民俗文化具有地方特色的文化名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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