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璐
(赣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江西赣州 341000)
《普罗米修斯和鹰》这篇小说在《希腊神话》原故事的基础上,通过对漫长刑期间普罗米修斯和鹰相互陪伴的细腻的情节叙述,展现了二者之间的脉脉温情,对噬食肝脏的恶鹰形象进行了反转式颠覆。本文将从以下三部分对文本的解构意义进行可行性探究:第一部分在雅克·德里达的“去中心”观念理论基础上,对文本思想内涵的深刻性进行了多方面的解构,力图发掘文本内涵的不确定意义。第二部分从保罗·德曼的“修辞性阅读”以及J·希利斯·米勒的“重复性特征”入手,试图对文本的隐含意义做进一步细致解读。第三部分通过对人物形象以及结构形式的解构,试图消解西方结构主义视域下的“逻各斯中心主义”,探究文本反传统、反权威的特征。
普罗米修斯——一位身上充溢着拜伦式扶弱抗强的浪漫主义英雄气质的神话人物,无论是他在泰坦之战后作为人类的维护者出席众神会议,并用自己的智慧蒙蔽神邸的正义举动,还是他为人类盗取圣火甘愿被囚于高加索山脉忍受秃鹰啄食的英勇行为,都可以看出他是一位有着博爱众生之普天情怀的善良之神。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生活哲学的两个基本点:利他主义和博爱主义。而这种超越人类之爱的宏大情怀,给英雄人物带来的又是什么呢?是褒奖、赞赏?亦或痛苦、毁灭?
“其余的日子,只剩死寂,和疼,和一只鹰。”[1]留给普罗米修斯的,是无尽的死寂。而这正是“他把‘盲目的希望’跟火种一起赠给人类,没给自己留。”[2]所得到的“馈赠”,这馈赠让人唏嘘感叹。这是神话英雄的寂寞,更是人类文化的寂寞。“第四百年的一天,它问:你本来是泰坦神族,为了支持宙斯,背叛你自己的族群,又为了人类,背叛宙斯,为什么?普罗米修斯说,因为我总忍不住要站到弱势的一边。”[3]普罗米修斯是值得众生敬仰的,他为了帮人类谋幸福,不听众神的劝告,他的眼里,满是黎民。而黎明百姓知晓他所忍受的刑罚与痛苦吗?他们是否正想着如何设法解救这位天神?“他向它打听人类与诸神的近况。……鹰遂给他讲人类有了哪些进展,能制造怎样的武器互相搏杀,一人与另一人搏杀,一个国与另一国搏杀。”[4]人类,正在激烈地互相搏杀,并没有人为了高加索山脉上的铜链和脚镣奔波不已,而那十八万两千四百九十九个被鹰噬肝的日子,成为徒劳,成为笑话。在人类互相搏杀的争斗中,普罗米修斯身上所散发出的牺牲精神和博爱意义得到了消解,这是对人类文化现象的一个巨大反讽。
爱情是什么?加西亚·马尔克斯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面写到:“爱情,首先是一种本能。要么生下来就会,要么永远都不会。”在世俗观念意识里,婚姻是爱情的完美呈现,“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成为了诸多文学作品勾勒的美好爱情憧憬,而真正超越灵魂的爱情,却总让人有点不可思议。保罗·魏尔伦爱上了十七岁的天才诗人兰波,二十一岁的道格拉斯·波西暗合奥斯卡·王尔德的艺术创作《道林·格雷的画像》中的格雷形象,他第一眼见到这位金发碧瞳的美男子,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他。1895年,道格拉斯·波西的父亲昆斯贝理侯爵因儿子与王尔德的同性之恋,愤而起诉王尔德,王尔德反诉失败,锒铛入狱。在狱中,他给波西写了一封又一封书信(即后来发表的王尔德的作品《在狱中》,又名《自深深处》),却没有得到波西的任何回应,直到1945年波西的一首诗里写下了这么一句话:“所有的爱,都会得到回答。前提是,你必须等待。”王尔德的一生,早已在这种肆虐而痛苦的等待中结束,但正如他自己所说,“我别无选择,唯有爱你。”王尔德的《自深深处》是写给波西看的,或者说,只有波西读得懂他的灵魂,与此同时,也只有波西折磨着他的灵魂。
在张天翼的《普罗米修斯和鹰》中,鹰也是普罗米修斯的唯一折磨者。在高加索山脉上漫漫无期的徒刑中,他迎来的只有鹰,它是他的施刑者,也是他唯一的谈话对象。“鹰说,她再没来过?我是说你太太。他说,现在除了你,没人会来啦。”[5]普罗米修斯对众神的咒骂赶走了所有来劝他低头的伙伴,而漫漫无终的无期徒刑也使自己的妻子绝足不来,普罗米修斯变得无人问津,每天唯一的来访者,就是鹰。在日复一日的相依相伴中,鹰的到来成了他唯一的期待,也是他唯一的情感寄托,他们开始交谈,从三言五语,到滔滔不绝。在互相陪伴的日子里,这静穆的时间静悄悄地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直到“第四百二十一年,他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它可能爱上他了。”[6]可是“祭司会爱刀尖下伏卧的牛?刽子手会爱眼前那截脖子?”[7]他们之间生发的这种奇妙的感情,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一只没有性别的秃鹰会爱上没有肝脏的囚徒吗?何况他们一个是被宙斯惩罚的囚徒,一个是替宙斯施刑的狱卒。他们共同谱写了一曲没有爱情的爱情牧歌,而这首曲子的旋律注定是悲哀的。就像阿尔忒弥斯用剑亲手射杀了她的心上人;伽倪墨得斯与宙斯的男男之恋;被宙斯化成白牛的伊娥;没能救回妻子的欧律狄刻;对爱情绝望弑子弃夫的美狄亚;……这跨越人伦的神兽之恋,不正如跨越性别之隔相爱相杀的王尔德和波西吗?哪怕为世人所不容,哪怕结局注定悲哀,他们依旧愿意沉湎,传统的世俗爱情观在此处得到了消解。
在解构主义代表作《小说与重复》中,J·希利斯·米勒认为:“无论什么样的读者,他们对小说那样的大部头作品的解释,在一定程度上得通过这一途径来实现:识别作品中那些重复出现的现象,并进而理解由这些现象衍生的意义。”[8]张天翼正是通过细腻别致的细节重复描写,给读者带来了凄婉的艺术审美效果。
首先是时间和环境的细节重复。“四周一片黑暗,高加索的山风飕飕,像无数尖利的小箭头擦过耳边和脸颊。……山石如巨大冰冷的石块。”[9]作者开篇就通过环境细节描写奠定了整篇小说的情感基调,而对漫长的时间的线性叙述也营造了凄婉的艺术氛围,作者在小说中有意无意地对时间概念进行了重复叙述,以“第九万零九百二十二个清晨”开篇,以“刑期像一页页空白书页”为线,以“第十八万两千四百九十九张空白书页”的揭开告幕,给我们讲述了一个漫长的时间长流中的凄美故事。
除了时间和环境的细腻描写,作者还对秃鹰噬食肝脏的动作细节多次描绘。“鹰飞过来,爪子刺进他的大腿,啄开他腹部的皮肉,一块块撕食他的肝脏,像人掰着面包吃。”[10]“什么都不能让它分神,它专注得像盯紧爱子的哺乳妇人。它用爪趾配合尖喙,划开皮肤,拳头大小的头钻进去,找到那块帽子形状的肝脏,叼住,一甩头拽下一口。”[11]巨大冰冷的石块,飕飕的山风,本就将普罗米修斯的凄惨之境巨细无遗地展露在读者面前,而对秃鹰啄食时专注、享受的细腻描绘,更是凸显出英雄的悲惨凄凉。
再就是对普罗米修斯心理细节描写的重复,作者在整篇文章中采取的都是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称叙述视角,文中所有的心理描写,既可以看作是作者以全知叙述的身份进入到普罗米修斯的心里,也可以看成是“他”这一视角自身的独特感受。“到第二百年他还憎恶它。”[12]“第二百五十年,他发现自己在盼着那个时候。”[13]“每天他等待的心情迫切、清晰。”[14]“他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它可能爱上他了。”[15]随着时间的流逝,普罗米修斯的心理在悄然发生着变化,而这种变化也是小说凄美的来源之一,如果这只是一个囚犯与狱卒的故事,就像《希腊神话》故事里讲述的那样,鹰每天只是来执行宙斯的命令,完成刽子手的任务,普罗米修斯也只是安然地接受刑罚,作者的笔触只停留在故事情节的叙述上,减去这些细腻的心理描写,那整篇小说的审美韵味将大打折扣,正是作者这些细腻的心理描写重复,唤醒了读者的情感共鸣,从而实现了作者想要的艺术效果,使得作品的解构意义得以实现。
构思的重复是米勒对“重复”理论阐释的第三大特征。米勒认为文本的意义恰是在文本交叉组合中实现的,重复现象超越了文本的限制,作为作品的内在部分,决定了文本之间的多样性[16]。细心的读者将会发现,张天翼的这篇小说段首和段尾出现了明显的语段重复,开篇与结尾前后照应,浑然一体。开篇是永生神的皮肉第一次为肝脏筑起屏障,而结尾是第十八万两千四百九十九次,也是最后一次。因为不久的傍晚,随着赫拉克勒斯和晚霞的一起到来,他的肝脏将完好无损,而那只陪伴了他十几万天的秃鹰,也将一并死去。故事完美画上句号,太阳升起来了,那暴虐的施刑者,秃鹰,沉睡了。可是读到这里,作者带给我们的并不是欢欣喜悦之情,而是凄美。凄美在哪里呢?难道我们不希望为民请命的英雄获救吗?不希望普罗米修斯结束他永无止期的刑罚吗?我们哀婉的,大概是这其中蕴含的巨大爱情悲剧——刑罚的结束与鹰的生命不可共存之间的矛盾。普罗米修斯说到:“连我自己的命运,我也并不全然清楚。”[17]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是预知之神,具有先见之明。他预测到阿尔忒弥斯未来将会用弓箭亲手射杀自己的心上人,俄耳甫斯将会在色雷斯被狂女分尸,可是尽管拥有先见之明,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就像作者所说,“求死的人,得到了死。”[18]那渴盼刑罚早点结束的神鹰,何尝不是向死而死的求死者。而死亡之歌,早在普罗米修斯十年前听到俄耳甫斯的奏琴唱歌声时,就已吹响。第一百二十七年,普罗米修斯看见被宙斯化成的白牛伊娥路过。第四百七十七年,普罗米修斯看见哭声如带血的泪点的美狄亚驾着龙车一掠而过。作者在文中有意无意地穿插了一个个神话传说,尽管一笔带过,仍可以从情景构思的重复性特征上预料到故事的悲惨结局,完成对文本意义的解构。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鲁迅无疑是一座不可磨迹的丰碑。他的新历史小说集《故事新编》,在诙谐的“游戏笔墨”中,“庄严”与“荒诞”两种色彩和语调,相互补充、渗透和消解。纵观张天翼的《普罗米修斯和鹰》,小说中异曲同工的现代性扑面而来,无论是对古希腊神话传说原始文本的颠覆、神话人物形象的消解,还是小说的整体艺术结构特征,都与《故事新编》呈现出“异质同貌”的文本相似性,成功实现了对《希腊神话》的创造性误读。小说开篇就写到:“神与凡人的一天并无不同。”[19]宙斯之殿里,众神和凡人一样——宴饮、开会、争吵……无乐不欢。这不正是众生百态吗?作者毫不客气地把高高在上的神拉下神坛,拉近了众神和读者之间的距离。而普罗米修斯敢于反叛的大无畏精神,也在作者对他的言语描写中得以呈现。他把所有来劝他低头的神仙骂了个遍,他朝奥林匹斯山的方向大骂宙斯,来噬食的秃鹰起初也是每天在他的叫骂声中飞走。“他吼叫,啐它,骂它……”[20]神仙的形象和言语行为构成巨大反差,产生张力,作者似乎站在一个否定一切、解构一切的隐秘角落,使得文本反传统、反权威的解构意义自行呈现。对凡夫俗子来说,繁衍后代、娶妻生子乃头等大事,而文中作者也通过戏虐化的油滑手法,令我们看到了不一样的宇宙众神。宙斯趁国王的女儿在林间散步的空档,想要博得美人怀抱,却滑稽地被侍女放出的猎狗追逐,慌忙逃命;酒神的母亲塞墨勒在酒席上竟教唆儿子像叔叔哈迪斯一样直接抢妻;宙斯的兄弟冥王抢走珀耳塞福涅,害得她的母亲日夜哭泣,导致人间颗粒无收,遭遇饥荒。在普罗米修斯和秃鹰的对话中,读者听了一个个荒诞滑稽的故事,而众神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威性也在这一个个滑稽的故事中自行瓦解,呈现出荒诞的色彩。
结构主义代表人物逻各斯致力于发掘文本中的二元对立结构,通过对二元对立结构的归纳总结和共时研究,探讨文本的深层意义。而解构主义之父德里达则认为,逻各斯形而上学地建立起了一套相对封闭的等级结构,诸如神性优于人性、本质优于现象、自然优于文化、整体优于个体、男人优于女人等,德里达以文学与哲学的关系为例,认为哲学并不优于文学,哲学只不过是一连串隐藏得更深的文学而已,猛烈地抨击了逻各斯中心主义。细读小说文本,我们可以发现,普罗米修斯和鹰是以囚犯和狱卒的身份出现在读者面前的。起初他们互相憎恶,秃鹰把每次啄食当成一顿美餐,专注地撕扯着、享受着。而普罗米修斯直到第二百年时还憎恶它。叫它扁毛畜牲,暴君的奴才,长翅膀的狗,凶手[21]。他们之间很自然地呈现出一种敌我之间的二元对立,站在作者的叙述视角上看,由于先入为主的普罗米修斯的高大形象,噬食英雄肝脏的鹰,是处于卑劣地位,为读者所不齿的。而在作者对《希腊神话》文本的颠覆中,二者的对立关系在时间的推移中得到溶解,普罗米修斯每天切盼着秃鹰的到来,甚至感叹“有狱卒的囚犯,胜过无狱卒的囚犯”[22]。传统观念里神、兽之间的等级对立,狱卒与囚犯之间的敌我对立,在故事情节的发展中自行消解,普罗米修斯和噬食自己肝脏的秃鹰形成了心心相依的互融关系,读者脑海中先入为主的等级结构也随之消失殆尽。
正如德里达所说:“延异就如同播撒一样,不传达任何意义,相反永远是在无休止地瓦解文本,每一种意义的产生,都是差异和延宕的结果。”[23]“文学不可能仅仅作为一个其指称意义可以被完全破译出来的明确的单元被人们接受。”[24]在古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作为“哲学日历中最高的圣者和殉道者”,一直是以“救世主”的形象出现的,他为给人类谋取幸福甘愿忍受秃鹰的啄食,日复一日地忍受着噬肝之痛,已经成为神圣的代名词。而那只替宙斯施刑的秃鹰,遂成了为人们所不齿的走狗、暴徒、刽子手的化身。人们欣喜于普罗米修斯的被解救,祈祷着噬肝秃鹫的死去,似乎二者是不容共生的。而在张天翼的笔下,我们读出的是他们二者之间的温情,正是由于刑罚的漫长无期,二者的相互陪伴,使得他们彼此共融,心心相惜。那为人们所憎恶的秃鹰,也不禁让人心生怜惜,日复一日地对普罗米修斯施刑的刑罚,何尝不是对它的一种刑罚呢?正向它所祈祷的那样:“那人也会杀了我,是不是?……我只祈祷他早点到来。”[25]恶鹰的形象在张天翼的笔下得到了消解,普罗米修斯作为个体所需的人文关怀被重新挖掘,此处的他不仅是一个跟宙斯顽抗到底、桀骜不驯的反叛式英雄,更是同样需要陪伴、需要爱的芸芸众生之一。正如站在艺术作品《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油画前一样,每位驻足观画的人感受到的都不一样,有人看到的是普罗米修斯的痛苦,有人想到的是普罗米修斯的伟大,有人读出的却是恶鹰的抚爱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