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琛 党锐锋
(1.宁夏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2.宁夏大学西夏学研究院 宁夏银川 750021)
马克思指出,“黑格尔在某个地方说过,一切伟大的世界历史事变和人物,可以说都出现两次。他忘记补充一点: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是作为笑剧出现”[1]。这一描述用来形容施蒂纳及其哲学是十分恰当的。一方面,施蒂纳构筑起以“唯一者”为核心的庞大哲学体系,对传统形而上学进行了全面颠覆,特别是揭穿了费尔巴哈哲学的形而上学实质,使费尔巴哈的全部理论蒙上了一层悲剧色彩,即他批判形而上学的结果是复归于形而上学。另一方面,尽管施蒂纳以极端笔调抨击了全部形而上学,但这种极端的背后隐藏着的依旧是黑格尔的抽象思辨与类似费尔巴哈的形式批判,从而以笑剧的模样重新演绎了一幕费尔巴哈沦入形而上学的旧剧。但是,这种笑剧式的复归也让马克思得以及时警醒,洞穿了“费尔巴哈的警句”的真实面貌,并借助对施蒂纳“唯一者”的批判触摸到了转向唯物史观的真正路径,实现了同过去哲学信仰的“愉快诀别”。
施蒂纳在马克思思想发展史上基本以缺位的方式存在。在诸多发展史著作中或是对其避而不谈,或是一带而过,甚至在少数专门论及施蒂纳的文字中也对其持负面评价,从而造成一种刻板印象:施蒂纳只是一个无名小卒。例如,科尔纽认为,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形态》)中之所以用十分之七的巨大篇幅对施蒂纳进行条分缕析、一字一句的驳击,并不能归结于施蒂纳及其思想有多么重要的价值,相反,这种情形恰恰是出于个人乐趣的嘲弄行为,“马克思和恩格斯意识到自己比施蒂纳高明得多,无情揭穿施蒂纳的全部弱点对他们来说乃是最大的乐趣。”[2]梅林也同样不认可这种“琐碎的批判和咬文嚼字的争论”[3],对于真理的“绿洲”能够显露于如此“冗赘繁琐”的“沙漠”之中的可能性给予了否定。
但是,这种评价既是对施蒂纳不公允的偏见,也是不符合实际历史进程的主观揣测。事实上,施蒂纳是青年黑格尔派中的杰出分子,特别是在他的代表作《唯一者及其所有物》(以下简称《唯一者》)问世之后,包括赫斯、费尔巴哈、鲍威尔以及马克思和恩格斯等一众人都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工作,转向对施蒂纳的回应与反击。在这一过程中,尽管他们不同意施蒂纳的理论观点,但仍然承认其思想的深邃与杰出的才能。鲍威尔认为施蒂纳是“所有反对他的‘纯粹批判’的斗士中最有能力和最勇敢的”[4]。作为施蒂纳在书中最主要的批判对象,费尔巴哈的回应显得极尽耐心与温和,他认为施蒂纳没有完全理解自己先前所表达的思想,因而作了再一次的申明,“费尔巴哈把人的实体仅仅置放在社会性之中——他是社会的人,是共产主义者”[5],并视其为“所遇到的最有才华和最无拘无束的著作家”[6]。恩格斯在《唯一者》刚出版时就进行了阅读,并在1844年11月给马克思的信中表达了他的看法。一方面,针对施蒂纳批判费尔巴哈这一行为本身,恩格斯认为其中蕴含的理论逻辑是正确的,昭示着施蒂纳从唯心主义转向唯物主义和经验主义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借助施蒂纳对费尔巴哈的批判,不仅能够帮助他们澄清过往思想中的人本主义倾向,也能开拓出一条关于“人”的更为合理的现实进路。正因如此,恩格斯同样对施蒂纳持有较高的评价,“在‘自由人’当中显然是最有才能,最有独立见解和最勤奋的了”[7]。
在当前的学界中也已展开了对“正统”观点——将费尔巴哈视作马克思思想转变的最后环节——的深入考察。最早且最典型的观点是麦克莱伦所提出的,他认为施蒂纳“在马克思摆脱费尔巴哈影响的思想发展中起过很重要的作用”[8]。首先,在时间顺序上,不论是《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以下简称《提纲》)还是《形态》,都是写作于《唯一者》之后,甚至《神圣家族》的出版时间也要略晚于《唯一者》。而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依然由于其对费尔巴哈所表达出的崇高敬意,以及字里行间仍存有的费尔巴哈痕迹,而被认为是费尔巴哈的门徒。其次,在理论发展逻辑上,若要合理解释在从《神圣家族》到《提纲》的短短几个月时间中,马克思究竟为何对费尔巴哈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么显然必须考虑某些外部因素。而在这一短暂时期内最为震撼且颇具威力的就只有施蒂纳及其《唯一者》了。具言之,麦克莱伦认为,正是施蒂纳的批判让马克思深切意识到费尔巴哈哲学所潜含的漏洞和缺陷,从而展开了摆脱费尔巴哈理论束缚的尝试,“马克思和恩格斯以前所未有的一种方式将他们自己与费尔巴哈区别开来,这就表示他们默默地接受了施蒂纳的批判”[9]。
当然,正像麦克莱伦自己指出,他的观点是缺乏确切史料支撑和严密逻辑论证的,要明确地指出施蒂纳对马克思有任何直接影响无疑是困难的。但这也同样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思考问题的新视角:如果没有明显的理论意图,马克思为何要以前所未有的巨大篇幅对某个人物进行批判?或者说,尽管马克思本人并没有在任何著作中直接指认施蒂纳对他的影响,但是否可以在某种间接的意义上探明施蒂纳及其思想在马克思思想转变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对此,德里达和伯尔基提出了更为温和的观点,“即使没有马克思或者说马克思没有反对他,施蒂纳的著作也是应该阅读的”[10],“马克思和恩格斯从激进人本主义转向历史的唯物主义观点(首先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提出)很可能是由施蒂纳对费尔巴哈的批判推动的”[11]。广松涉提出了类似观点:“马克思在扬弃1844年时的暂定构思,开拓新的地平的时候,不仅是因为自发的成熟,还因为遇到了外部的冲击。这个外部的机遇便是恰巧发生在当时黑格尔左派内部的激烈的‘内部派性’争论,特别是麦克斯·施蒂纳在《唯一者及其所有物》中对整个黑格尔左派所提出的震撼性的内部批判。”[12]在国内,以吴晓明为代表的众多学者亦认为,如果仅仅因为施蒂纳及其思想在历史上显赫一时却又很快归于沉寂就将之“匆匆越过”,是不利于对马克思思想发展史进行完整而深入洞察的,“正是这一批判才充分而完整地触动并瓦解了近代形而上学的基本建制。”[13]因此,从历史演进与学界研究的综合视角而论,一种恰当的观点可以引申为:以施蒂纳代替费尔巴哈作为马克思思想转变的最后环节是基本不符合历史事实与思想发展进程的,但并不能由此而忽视施蒂纳对马克思的启发式影响。
将视角转移到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可以更加深刻地体会施蒂纳发起的理论批判的震撼性。在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的德国,青年黑格尔派代表着思想倾向上的激进性,施蒂纳则是其中最为极端的一人。一方面,在狭义上,施蒂纳的批判锋芒直指费尔巴哈。须知,彼时的费尔巴哈正因重新恢复了唯物主义的王座而兴盛一时。葛利高利扬对此进行了鞭辟入里的论述:“费尔巴哈对黑格尔唯心主义的批判无疑是马克思主义以前唯物主义哲学中最精彩的现象之一,在这个批判过程中,费尔巴哈在很多方面都丰富了唯物主义。”[14]点明了费尔巴哈的功绩不仅在于对先前的黑格尔唯心主义的涤荡,也表现在为此后的唯物主义划明了一条以人本主义为基础的全新路径。这在当时仍处于封建专制束缚下的德国思想界来说堪称是颠覆性的壮举,特别是对于将马克思从黑格尔哲学中解脱出来有着根本影响。“马克思也从《基督教的本质》中采取了人是一种在类中并通过类而完成自己的本质,人是一种‘类本质’观念。”[15]在这样的情形下,施蒂纳首先展开了对费尔巴哈的全面批判,无疑是对当时以费尔巴哈为理论领袖的唯物派思想家的公开宣战。
另一方面,在广义上,施蒂纳批判的根本目的在于揭露一切形而上学的虚妄,试图以一种真正观照现实个体的人的哲学来取代现有的理论。事实证明,施蒂纳确实恰如其分地扮演了这一角色,“共产主义者、批判哲学家、人道主义者和改革者都受到施蒂纳哲学的攻击”,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何施蒂纳的《唯一者》一经出版就招致了铺天盖地的驳斥。如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思维的肤浅、杂乱无章,不能掩饰的笨拙,无尽无休的重复,经常的自相矛盾,不成譬喻的譬喻。”[16]。但是,能否因为当时对施蒂纳一边倒的批判态度,就认为其理论是不名一文的胡言乱语?对此,英国学者帕特森以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批判为例指出,马克思和恩格斯在这里实际上不经意地赞美了施蒂纳的哲学思想。从他们愿意用前所未有的巨大篇幅来批判施蒂纳就可以推断:若不是真正将施蒂纳看作强大的理论对手,他们绝没有任何理由和必要进行批判。正如他们十多年后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回忆这一写作经历时所言,“我们决定共同阐明我们的见解与德国哲学的意识形态的见解的对立,实际上是把我们从前的哲学信仰清算一下。……既然我们已经达到了我们的主要目的——自己弄清问题,我们就情愿让原稿留给老鼠的牙齿去批判了”[17],这意味着批判施蒂纳是“清算哲学信仰”和“弄清问题”的重要组成部分,显示出施蒂纳哲学在马克思思想转变历程的不可忽视性。同时,赫斯、鲍威尔、蒲鲁东、费尔巴哈、费舍尔等一众人对施蒂纳的批判进行的不谋而合的回应也证明,施蒂纳及其“唯一者”确实在当时的理论界造成了一场震动,并且这种震动并不是过去学界所认为的是一幕跳梁小丑般的闹剧,而是真正需要给予正视的一次“哲学革命”,因为“为了这场革命,施蒂纳返回到‘创造性的无’里面。从这个无出发,他以一种终极史的视野勾勒了异教和基督教的‘旧’世界和‘新’世界”[18]。
然而,施蒂纳的“唯一者”实质上隐含着早已陈旧的黑格尔的影子,“他抄袭了黑格尔的思想体系,但对他所抄袭的东西毫无所知”[19]。首先,施蒂纳的全部哲学是对黑格尔哲学的拙劣模仿。在推演方法上,构成施蒂纳哲学的若干历史前提都遵循着黑格尔抽象思辨的辩证法。在社会历史发展动力的考察上,施蒂纳崇尚的人的“独自性”,依然是黑格尔“绝对精神”的翻版,它表面上超越了“绝对精神”客观唯心的神秘立场,试图恢复人作为主体的能动性,但一俟将视角转移到具体的历史发展时,施蒂纳就无法合乎逻辑地用“独自性”作出解释,最终不得不求助于某种天启的神秘因素。其次,施蒂纳的全部哲学透露出他对黑格尔哲学的一无所知。马克思认为:“黑格尔总还是尊重经验世界的,……而施蒂纳却把德国市民看作是这种世界的主人。”[20]黑格尔哲学虽然素以抽象思辨、晦涩艰深的形象出现,但其底色却是为现实服务的,只是由于阶级软弱性和客观形势的复杂性,而不得不以一种似乎脱离实际的方式呈现。施蒂纳不理解黑格尔哲学对现实的观照,而只是把它当作一种关于词句的哲学,认为黑格尔的全部目的就是要构建起在“绝对精神”统治下的脱离人性的抽象世界。在这种认知下,全部任务就转变为反对词句的斗争,施蒂纳哲学也正是以如此基调呈现的,“他的全部伟大的行动并没有超出认识的范围,这种认识在日子结束时让事物的现状原封不动,只改变自己的观念”[21],从而注定了他的理论悲剧。
在洞穿施蒂纳哲学的本质后,马克思在《形态》中展开了对其全景式、漫画式的详尽批判。由此,马克思不仅彻底驳斥了施蒂纳全部理论的荒谬性,并且依循这一批判逻辑触摸到了建构唯物史观的正确理路,达到了对以往一切历史观的颠覆与超越。
第一,对社会历史的前提因素的考察。施蒂纳认为,人是社会历史的唯一前提。他以完全虚构的手法捏造出了历史中的人的三个发展阶段,即儿童、青年和成人。儿童代表着人类历史的起点,与此相匹配的理论形态是现实主义,反映着早期历史阶段的人尚无法以理性、自觉的审慎态度来观照人类历史的整体发展,而只是崇拜和屈服于物质自然,力图以自然因素来解释一切,“儿童是现实主义的,拘泥于这一世界的事物。”[22]青年实现了“第一次自我发现”,意味着人类历史的轴心转向了精神、意识、理性等因素,相匹配的理论形态就转变为理想主义,人的认知开始逐渐摆脱自然神论,更多地强调人自身特别是人的精神力量的至上性,整个世界和人的根本生存目的在于追寻某种“完善的精神”,“青年是理想主义的,为思想所鼓舞。”然而这同样导致青年“自缚于我们自己的思想”,“一旦我向作为并非是我自己的而是彼岸的完善的精神屈膝,并感到自己的空虚,就立即又丧失了我”[23],因此必须向更高的阶段发展。成年是终极阶段,实现了“第二次自我发现”,即一切历史发展都根源于“有形体的精神”,相匹配的理论形态是利己主义。在这一阶段,儿童与青年阶段的价值诉求得到统一:物质因素归结为个人形体,精神因素归结于自我意志。简言之,除个人的利益和需求之外再无任何能够影响和制约个人的因素,人由此达到了真正的自由,“随心所欲地处理事物和思想并将他的个人利益置于一切之上”[24],人的历史发展最终也以完满的形式呈现。
马克思认为,施蒂纳的这种虚构存在四方面的致命弊病。一是在不同阶段的过渡问题上,施蒂纳仅仅将人的自我启蒙视作唯一要素,而对人生活于其中的物质条件、外部环境全然忽视。这就导致全部理论不可避免地堕入某种神秘主义之中,不能合理解释个人如何在脱离现实要素的情况下实现自身的发展。二是在个人的生活和交往问题上,施蒂纳驱除了人的社会关系,而只是将人视作超乎这些关系之外的纯粹利己主义个体,家庭、阶级、民族、国家等全部是作为利己主义个体的阻碍存在的。由此,同样的问题再度置于面前:如何设想一种脱离社会关系却依旧具有现实性的人,并且能够依靠自身实现自我乃至历史的不断发展?三是在语言使用及其现实对照问题上,施蒂纳故意使用人们熟知的儿童、青年、成人等词汇,一方面将自己的理论伪装为合乎大众认知的通俗理论,另一方面更好起到欺骗和网罗信众的作用。实质上则是用他自己的主观臆造来取代这些语词指代的客观对象,进一步证明了施蒂纳全部理论的虚假性,以及畏惧人民但又试图获取人民的反动实质。四是在理论内容与结构上,施蒂纳没有提供丝毫创新见解,他的全部理论结构甚至是专业术语都是对黑格尔的照搬和模仿。在此基础上,马克思阐明了“历史的诸因素”问题。马克思认为,人无疑是在考察社会历史时需要关注的基本要素,但并不是唯一且最为主要的——从更加全面的角度则应概括为“自然关系”和“社会关系”。其中,“自然关系”包括物质生产、新的需要和人口生产,“社会关系”包括社会状况和意识,人类社会的历史正是在这五种因素的相互作用下产生和演进的。可以看出,尽管此时马克思只是以初步形式概括了社会历史的前提因素,但在内涵深度和视野广度上已经远远超出了施蒂纳以及同时代思想家的理论界限。
第二,对社会历史的前提因素之间相互运动及其作用的考察。在明确社会历史的前提之后,对前提如何演变为现实的问题进行阐明,是符合思维逻辑的必然回应。施蒂纳以虚构的个体历史为前提,捏造出同样虚构的宏观的人类历史:人的童年时期、青年时期、成年时期分别经过自我运动演绎为古代人、近代人和“我”。在这一推论中,不同的时期和阶段被孤立和分割开来,运动发展的原因仍然被归结于某种抽象要素,历史依旧被解释为精神的发展史。
与此相反,马克思认为社会历史的发展是在若干前提因素的复杂运动基础上实现的,而造成这些运动的关键在于分工和生产工具的出现。一方面,人类社会经历了三次大分工,伴随而来的是生产工具的不断进步和改造自然能力的不断增强,从而推动着社会历史的整体变革。另一方面,与分工和生产工具同步变化的是人与人的交往状况,以及私有制、阶级和国家的相继形成,同样表征着社会历史的不断发展。由此,马克思通过分析“历史诸因素在分工中的运动”,明确了社会历史发展的路径轨迹。
第三,对社会历史发展动力的考察。如果说前提因素及其运动演变是较为表层且易于感知的,那么动力则是代表最为根本且难于归纳的“逻各斯”,是隐含于诸多前提因素背后的底层逻辑。施蒂纳认为,人类社会的每一次更迭都有共同的口号——自由,而历史和现实证明,这些关于自由的言辞都没有实现真正的自由。具言之,这类自由的言辞具备双重欺骗性,一面是统治者用以欺骗大众的感召式口号,一面是大众对自己苦难的自我欺骗,其本质不过是以新的束缚代替旧的束缚。施蒂纳指出,过去的一切自由之所以不能实现,根本在于其包括涵盖个体、阶级、社会乃至整个国家的各类秩序、规则、风俗、习惯等,这些因素无不限制着自由的彻底实现。因此,施蒂纳创造了“独自性”这一范畴来喻指社会历史演进的根本动力。“独自性”是对自由的扬弃:既然自由因为某些社会因素而无法彻底实现,那么直接的办法就是抛掉一切社会因素,唯一值得高扬的只有个人的“独自性”,因为“一切自由的本质是自我解放,亦即我通过我的独自性为我创造多少,我就能有多少自由”[25],而得到满足的个人能够进一步推动人类历史的发展,这也就解释了何以使得儿童从实物中脱离、青年从精神中脱离,最终成为利己的成人的演进过程。
马克思认为,施蒂纳的思考停留在历史表象上,只注意到个体的人。在唯物史观的视域中,整个人类历史的发展路径大致是从个人的分散独居,到个人结成社会共同体并受其支配,再到个人对社会共同体的支配,呈现了从史前原始社会到共产主义社会的整体图景。在这一演进链条中,导致个人地位不断发生变化的因素,或者说是社会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力,并不在于个人意志,而是由于“个人自主活动”和“交往形式”的矛盾。一方面,通过“个人自主活动”利用和改造自然之后,个人的基本物质需要得到满足,但也进而在不同个体之间产生了物质交换和社会交往的需要,为了更加便捷安全、规范高效地进行,一种超脱于个体之上的共同体“交往形式”就此产生。另一方面,不断扩大的生产力逐渐被旧的“交往形式”所束缚,生活于其中的个人无法自由地运用生产力、享有生产力的成果,因而这种旧的“交往形式”势必会被新的“交往形式”所取代,直至成为完全“为人”的存在,即共产主义社会。因此,“个人自主活动”(生产力)与“交往形式”(生产关系)之间新旧矛盾的不断解决和产生,推动着人类历史持续向前推进,“一切历史冲突都根源于生产力和交往形式之间的矛盾”[26]。
第四,对社会历史归宿的考察。在明确了“独自性”是社会历史发展的动力后,施蒂纳进一步描述了具有“独自性”的人如何一步步成为“唯一者”,为社会历史书写了最终的归宿。施蒂纳认为,通过“独自性”的内在驱动,人能够逐渐认清代表政治自由主义(资本主义)的“我的权力”和社会自由主义(共产主义)的“我的交往”的局限性,不断追求代表人道自由主义(利己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我的自我享乐”,人也就由此成为“唯一者”,“我也不再为任何人效劳,而是在一切情况下都是为我自己效劳。这样不仅是依据行为和存在,而且对于我的意识来说,我都是唯一者”[27]。社会历史实质上最终归于个人的利己主义意识。
马克思认为,“意识一开始就是社会的产物,而且只要人们还存在着,它就仍然是这种产物”[28]。因此,对社会历史归宿唯一可靠的考察地就是社会现实。在资本主义以前,社会现实的发展趋势是人逐渐丧失主体性而成为物的附庸,物的统治取代人的统治,并以日益普遍、扩大和多样的方式占领整个人类社会。施蒂纳无疑是注意到了这种趋势,因而展开了他重新唤起人的权威的理论尝试。马克思从生产力与交往形式的社会基本矛盾出发,指出要消灭物对人的统治,就要着眼于对不合理交往形式的废除,即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分工和私有制,进而建立起以生产力极大丰富和普遍性世界交往为特征的共产主义。这样,通过对社会现实的深刻思考和对人的命运的真切关注,马克思超越了包括施蒂纳“唯一者”在内的一切形而上学历史观,寻觅到了扬弃市民社会的合理路径,建构起了科学解释社会历史的唯物史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