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视情节之于《西厢记》的意义

2022-03-16 16:59:58胡雅婷
九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2年2期
关键词:张生红娘西厢记

胡雅婷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湖南长沙 410081)

“窥视”,就是在别人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偷偷看和听的行为[1]。窥视叙事在我国的文学作品中广泛存在,从东晋《搜神后传》已有《白水素女》类以偷窥为主要情节的叙事模式;到二十世纪二十至四十年代,“窥视”题材成为我国现代文学中一大潮流,出现了如郁达夫《沉沦》、张爱玲《金锁记》等典型作品,学界有关“窥视”情节的研究也多着眼于现当代文学作品之中,而对古代文学作品中的类似现象有所疏漏。元人王实甫《西厢记》文本中,窥视同样是不可忽视的重要情节,这一叙事视角如何帮助作品达成更佳的艺术效果?本文试图从《西厢记》文本出发,探寻窥视情节对《西厢记》艺术表达所产生的价值与意义。

一、推动故事情节发展

《西厢记》的故事主要围绕书生张君瑞与相国府小姐崔莺莺之间的爱情进行,而窥视情节几乎贯穿于二人定情的全过程。张生与莺莺的初见便以前者对后者的偷窥展开:西洛书生张君瑞途经河中府,欲访旧友杜确。一日闲于普救寺游玩,正撞见寺中借住的小姐莺莺携婢园中赏游春光。莺莺在明,张生在暗,窥见小姐美貌的张生自此爱上了“宜嗔宜喜春风面”的莺莺,决定为她留于这普救寺之中,“便不往那京师去应举也罢”。此为一见钟情之始。

又第一本第三折,张生从老方丈处得知莺莺小姐每晚会去往花园烧香,他于是“先在太湖石畔墙角儿边等待”“侧着耳朵儿听,蹑着脚步儿行”。这是一场有预谋的窥视活动,张生思念莺莺,忍不住踮起脚尖、扒着墙根儿,偷看日思夜想的莺莺。比及莺莺步月而出,吟诗思春,张生随即出声相酬,经此,二人“方信道惺惺的自古惜惺惺”。正是这次隔墙酬和使得莺莺和张生的感情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两人“口不言心自省”,对彼此都有了欣赏之意。这一折之尾也照应曰:“一天好事从今定,一首诗分明照证。再不向青琐闼梦儿中寻,则去那碧桃花树儿下等。”此为感情升温,定情之契机。

自然,在这段感情中,这样动情的窥视并非单方面的。第一本第四折中,莺莺随家人做法事,张生借口追荐父母,于法场之上再次偷看莺莺。则见她“恰便似檀口点樱桃,粉鼻儿倚琼瑶,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与前两次窥视不同的是,这一次,莺莺也在偷看张生,“稔色人儿,可意冤家,怕人知道,看时节泪眼偷瞧”,为亡父上香做法事的时候,本不该心有杂念,莺莺却一边流着泪,一边顾盼多情的张生。从故事开始发展到此时,张生和莺莺基本不曾有过面对面的交流,而都是在互相的偷看中暗许情谊,并确认彼此的心。在这次的道场窥视中,莺莺发觉张生对自己着实上心,他在崔家的这场法事中尽心尽力,莺莺不由得注意到“那生忙了一夜”;而张生也正是在莺莺的窥视中更加明白了莺莺的心意,张生也在此事中察觉了“那小姐好生顾盼小子”。此为多次偷窥渐渐发展而来的调情之举。

似这般,两人之间相互地偷看在别处也有印证,第三本第二折拷红一节中也可早窥端倪,老夫人责备红娘侍奉不力,竟然纵许小姐与男人接触而知情不禀,红娘则大胆反讥此事“乃夫人之过”,正是老夫人背信弃义,方“使怨女旷夫,各相早晚窥视”,红娘口中一句“各相早晚窥视”,足可见二人早已各自偷瞧,心意暗许。

崔与张的爱情在窥视中发展,甚至二人温存之时,张生也习惯性地以偷看的方式凝视莺莺,“灯下偷睛觑,胸前著肉揣。畅奇哉,浑身通泰,不知春从何处来。”窥视情节在故事的发展中起到了不可多得的推波助澜的作用,通过三次偷窥,逐步推进了二人情感的进程,并使得故事整体走势顺畅而不滞涩,既富戏剧色彩,又不失内里逻辑联系。

二、塑造立体人物形象

《西厢记》第二本第一折,红娘奉莺莺之命探望“病重”的张生,到了书院里,红娘却并不急着出声,而是“把唾沫儿润破窗纸,看他在书房里做甚么”,只见他“黄瘦脸儿,涩滞气色,微弱声息,凄凉情绪”,好不憔悴。红娘得了小姐之令,并不将事情办得老实,而要先依着自己的想法偷偷在窗外觑一觑张生,暗中看一看他此时究竟是何状态,再进去带话。红娘虽无心怀疑其相思病之真假,张生却确有别意,自听琴与莺莺分别,二人再未相见,所谓“病重”,正是张生自己故意对长老所言,盼的就是莺莺能派人来探望。从红娘偷窥张生这一动作,可见红娘虽为奴仆,却极有自我的性格与主见,颇有些古灵精怪,并非一味听命行事之人。王实甫通过这样的情节成功塑造出红娘胆大心细、灵活知变的性格,这也同样解释了其后为何红娘敢于反抗老夫人,敢于设法撮合张生与莺莺,皆因红娘人物个性使然。

另有第一本第二折,从红娘的口中得知,老夫人曾暗中监视莺莺,“向日莺莺潜出闺房,夫人窥之,召立莺莺于庭下,责之曰:‘汝为女子,不告而出闺门,倘遇游客小僧私视,岂不自耻?’”可见老夫人性格之强势,家教之严格。

此外,窥视情节塑造人物的能力不仅在于可以揭示偷窥者的性格特征,还在于其可同时塑造被偷窥之人的形象。第二本第二折中,红娘带着张生的简帖儿向莺莺复命,又怕小姐正在休息,不便打扰,于是“先掀起这梅红罗软帘偷看”,则见她“钗亸玉横斜,髻偏云乱挽。半晌抬身,几回搔耳,一声长叹”,小姐莺莺也正因着婚事不顺而伤神。红娘将张生之简带到,主人读简之时,小仆本应就此退下,毋视毋言,红娘却并未离场,而是悄悄在暗处观察,她早已料到小姐见了此简恐有许多“假处”,于是偏要“看他见了说什么”。果真如红娘所料,莺莺拿着简“开拆封皮孜孜看,颠来倒去不害心烦”,翻来覆去读罢却又“忽的波低垂了粉颈,氲的呵改变了朱颜”。莺莺收着张生来信,心花怒放,却又端着相国小姐的架子,佯作愠怒,以“小贱人”之语斥骂红娘,还假意要告与老夫人。关心张生,却又惹恼红娘,使得红娘不肯开口告知张生近况,莺莺小姐之气散过,只好又回过头央她:“好姐姐,你说与我听咱!”在此之前,莺莺给读者留下的印象多半只有端庄、美丽而已,难猜其真性情,浑似精美物件而非鲜活少女。但通过红娘窥视视角的描述,读者得以洞悉莺莺在脸谱化的闺秀面具之下,更是一名性格少许别扭的害羞女子,人物形象一时立体丰富起来。

叙事学认为,见证人视点的优越性要大于主人公视点,即作为目击者、见证人的线索人物之叙述能够使得主要人物的完整形象更加客观有效。从情节上而言,它补充了一部分本不会被知晓的故事,并且揭示了被窥视的人物在人前人后,尤其是独处时的姿态。当红娘以窥视视角走近莺莺,才可将读者眼光妙引,揭示了在平时场合难以见到的莺莺小姐的另外一面。借偷窥情节从多个角度对人物进行描写,使得莺莺一角更加丰满立体,亦增进读者对其的了解。此外,作为窥视者的叙述人还可以对所叙人物和事件做出感情反映和道德评价。红娘是《西厢记》中一位非常特殊的角色,是崔张爱情的一个纽带,比起两位当事人而言,她在感情上是更加边缘化的“局外人”,然而相比起老夫人的角色而言,她又更希望两人的爱情能够有美满的结局。可以说,红娘的视角是比较类似于书本读者的,首先,她和读者一样,是两位主人公感情的见证者;此外,红娘对主人公二人的爱情有着与大部分读者一致的美好期盼。然而,红娘比起观众而言,她还有一个身份,即莺莺小姐的贴身丫鬟。同崔府小姐一起生活一起长大,她对崔莺莺有着相当深的了解程度,于是观众可以通过她的视角,来对崔莺莺一些看似不合理的行为进行合理的解释,红娘了解莺莺,知道她看了张生的信所作出的表现必有许多“假处”,即言莺莺必然会因为自己的小姐身份而装模作样一番,所以她送罢简帖儿,并不走开,而是在一旁观察莺莺,带领观众一同走进莺莺的真实形象,即红娘的窥视视角起到了一个“以知情者身份评价莺莺”的作用,同时又兼顾了与读者产生视角上与情感上的共鸣。

三、满足观众窥视欲望

《白水素女“偷窥”母题发微》一文认为,窥视欲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一种欲望,窥视故事的叙事逻辑不仅在中国的文学作品中有所体现,更在世界各地的民间故事中普遍存在,而我国螺女型故事《白水素女》的艺术魅力历千年而不衰的奥秘之一,正是它暗含了人类集体无意识中的窥视欲望[2]。也就是说,这种欲望本身就导致了“窥视”对于读者而言存在原始的吸引力,“《金瓶梅》全书之所以吸引人,也因为它可以被视作古代世界私人生活图景的曝光”[3],类似的偷窥情节与窥视视角,它所带来的读者窥视欲望的满足,正是西厢故事得以常演不衰的秘诀。

张燕《“窥视”的艺术情蕴》将含有窥视情节的文本总结为书写“私人经验”的作品,认为在中国特殊的“泛道德主义文化”下,对此类文本的阅读行为也成了一种私人经验形态,即背着他人的私下阅读行为,是将好奇的目光朝向书里面别人的生活里,本身也相当于一种“窥视”[4]。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语通戏词”中,有宝玉和黛玉一起在僻静处偷看《西厢记》的情节,这不仅验证了《西厢记》在刺激的窥视情节之加持下对读者产生的强烈吸引,同时宝、黛这一动作本身也可以被视为是目光朝向文学作品里的“窥视”,也就是以艺术中的人物来显现现实中对私人生活窥视欲望的社会现象。窥视情节为读者带来了阅读的禁忌之感,而文本故事对于这一禁忌的打破是对读者的极大取悦,以致读来“欲罢不能”。也正是现实道德约束带来的这种禁忌之感使得《西厢记》在《红楼梦》的故事中被视为所谓“淫书”,所以宝玉、黛玉既忍不住要读,又害怕被发现读这样的书,以至于对窥视类故事的阅读本身也成为了一种窥视,所以他们要选择在僻静处才敢偷偷读书。而类似红娘一角,这些故事中的窥视者角色作为重要的中介,往往“串联了小说人物的窥视与画面外读者的窥探,减缓了窥视的道德疑虑”[5],这于是更进一步地满足了看客们在社会生活中蠢蠢欲动而又被道德所压抑的猎奇心理,并对其加以缓冲而使其显得更为合乎道德。

四、余论

《西厢记》之所以被视为淫书,是因为其中浓厚的性意味是当时社会的禁忌。而《西厢记》中性意味的展现,又多次通由偷窥情节而出。张生的几次窥视都是极具性暗示,甚至是明示的。

初见莺莺之时,张生从头到脚将莺莺看了个遍。无意闯入张生眼中的莺莺在他看来,是“尽人调戏亸着香肩”;眉是“宫样眉儿新月偃,斜侵入鬓云边”;嘴是“樱桃红绽,玉粳白露”;腰是“解舞腰肢娇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晚风前”。而莺莺身着长裙儿,张生却似能见其玉足,“休说那模样儿,则那一对小脚儿,价值百镒之金”,还指与和尚,“法聪,来来来,你问我怎便知,你觑。”在中国古代,“锁在深宫的皇妃王后不说,即使一般平民,女孩子从幼年起就要求‘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的大家闺秀,即使生病时医师也只能‘悬丝诊脉’。在家喻户晓的孟姜女传说中,仅仅由于范喜良无意中看见了孟姜女的身体,她就以‘女子之体不得再见丈夫’为由,要求他娶自己为妻。”莺莺正是这样一位不便见人的闺秀,于花园中赏花也只能选择佛殿上无人烧香之时才可“耍一回去来”,可见张生偷看莺莺之举已是性意义上的逾矩。更甚,女子的脚更是古时典型的具有性指向意味的符号,莺莺服饰明明端庄保守,丝毫不可见其足,张生却意淫起莺莺玉足之貌,其好色之意毫不加掩,自曰:“饿眼望将穿,馋口涎空咽。”而法聪一角本为出家之人,世人皆谓出家人有其戒律,该当清心寡欲,张生却百无禁忌,拉过法聪,欲与其一同品鉴莺莺之足,不可不谓之“变态”。

第一本第三折中,张生“踮着脚尖额儿仔细定睛”,饱看花园中烧香的莺莺之后,又忍不住幻想起与莺莺相见的场景,“一更之后,万籁无声,直至莺庭。若是回廊下没揣的见俺可憎,将他来紧紧的搂定。”这同样是性意味赤裸裸的展现。

甚至在第一本第二折,张生拜访老方丈遇红娘,张生则又“偷睛望”,悄悄打量红娘,只见她“庞儿浅淡妆,穿一身缟素衣裳”。前句还评价红娘“大人家举止端详,全没那半点轻狂”,一打量马上又自认为红娘在偷偷看自己,说她“眼挫里抹张郎”,不由得又做起了二女共侍一夫之想,“若共她多情的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他叠被铺床。我将小姐央,夫人怏,他不令许放,我亲自写与从良。”

可见,张生的偷窥都是带有情欲色彩的,不仅其窥视的女子身体部位有性指向意义,而且在其每次偷窥所引发的联想之中,张生都大胆夸张地表露了自己希望得到女子身体的欲望。在文学作品中,“张力”本是一个物理学术语,后来这一概念逐渐被解释为“互补物、相反物或对立物之间的冲突和摩擦”“凡存在着对立而又相互联系着的力量、冲突和意义的地方,都存在着张力”[6]。《西厢记》通过偷窥情节完成了多情的张生与羞涩的莺莺之间的互补、家教森严的封建家长势力与青年男女自由爱情之间的冲突,用“窥视”极大地增强了故事文本的戏剧张力,在更大程度上保证了其吸引力而助使其经典长存。同时,较之中国近代文学中流行的、更偏向于“剖析自我”的私人化书写意味的窥视而言,类似于《西厢记》等中国古代文本中的窥视,以反对僵化礼教、自由舒展人性为旨,似乎显得更加积极健康,相信在未来的研究中,也将引得更多学者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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