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 禹
(内蒙古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 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10)
宋元之际是中国历史上的大变动时期,蒙古发兵大举南下灭宋,随即迎来了一个空前的大一统时代。在这个剧变的时代,有大批南宋士人和将领投附元朝。南宋的中朝大夫、封疆大吏“降走恐后”,甚至为敌前驱,成为南宋最终为元朝所灭的重要原因。[1]395驻守于前线的南宋军事将领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先后降附蒙古。有的人是迫于无奈、为求自保,有的人属主动归降,有的人在战争早期就已归降,有的人在南宋即将灭亡之际才行倒戈之举。典型的南宋降将主要有杨大渊、刘整、吕文焕、陈奕、昝万寿、范文虎、夏贵,等等,均为南宋末期重要的军事将领。在为数众多的降将群体中,有一个典型人物——刘整。他是宋元之际知名的将领,原本为金人,后由金入宋,在南宋从军长达几十年。后由于遭到权臣排挤,于景定二年(1261年)反宋降附蒙古。刘整归附以后屡立战功。元世祖至元四年(1267年),刘整觐见忽必烈,提出“宜先从事襄阳”的平宋方略,并教练水军、大造战船,取得襄樊之战的胜利,不久后在驻守淮西时去世。刘整是降将中的佼佼者,在川蜀、襄樊和江淮等战场上为元朝平宋、实现全国大一统发挥了关键作用。作为由宋入元的降将,对刘整进行研究具有典型意义。刘整在金朝灭亡前夕入宋,元至元十二年(1275年)去世,其一生基本上与宋元战争的历史同步,完整地见证了全过程。
刘整在降附蒙古前,大约于宝祐四年(1256年)至景定元年(1260年)间①,为南宋驻守川蜀。时间虽然不长,但相对蒙古与南宋关系来说,非常关键也至为重要。一方面,在宪宗蒙哥的率领下,蒙古兵分三路大举征讨南宋,蒙哥亲率大军进攻南宋川蜀地区;另一方面,南宋政局发生变化,权臣贾似道开始执掌朝政,对南宋最后十几年的政局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刘整作为南宋重要将领,在驻守川蜀期间的景定元年(1260年)降附蒙古,其原因与这段时间的经历息息相关。《元史·刘整传》对其仕宋期间的事迹记载缺失。刘整驻守川蜀,先后参加了一系列抵抗蒙古的战役,逐渐从一名普通军人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地方镇守将领。本文搜集零散史料并爬梳整理,补充《元史·刘整传》的缺失,并以此推进对这一时期南宋与蒙古战争的相关认识。此间,刘整参加了南宋抵抗蒙古进攻川蜀的系列战役,如箭滩度之战、云顶山之战,还有两次军功即“断桥之役”和“泸州大捷”,其中“断桥之役”是扭转蒙哥攻宋的关键性战役,对南宋意义重大,是宋元战争史上的重要转折。刘整也正是因为有此功却未能得到应有的奖赏,受到贾似道等权臣的排挤,才被逼入反宋降附蒙古的境地②。
关于刘整为南宋驻守川蜀的事迹,学界的专门研究总体不多。日本学者衣川强《刘整的叛乱》[2][3],重点围绕刘整发动叛乱的原因、过程进行了详细讨论,还对刘整仕宋期间的若干事迹进行考订,对本文的研究颇有启发。但《刘整的叛乱》撰于20世纪80年代,史料相对有限,后来新发现的传世文献和金石碑刻资料都未曾利用,故在考订过程中或存在偏差,或失之简略,或没有涉及,尚有深入的余地。刘整仕宋期间有“断桥之功”,其发生地点学界尚无定论,认为或在涪州(今重庆市涪陵),或在鄂州。陈世松等人《宋元之际的泸州》和衣川强《刘整的叛乱》等均以黄震所撰《黄氏日抄古今纪要逸编》的记载为准,认为刘整参加的是涪州断桥之役。衣川强认为刘整同时也参加了鄂州断桥之役。还有一些专题论文,有的认为刘整、曹世雄是在吕文德的率领下参加了涪州断桥之役,如裴一璞《宋蒙涪州战事述论》[4];有的只提及吕文德,未提刘整、曹世雄,如罗美洁《宋末川江涪陵蔺市浮桥争夺战研究》[5]。此事终因史料匮乏而难以确定。此外,有关宋元战争、四川地方、南宋军事、元代军事等领域的成果,均对刘整事迹及其相关史事有所涉及,如陈世松《蒙古定蜀史稿》[6]、李天鸣《宋元战史》[7]、胡昭曦《宋蒙(元)关系史》[8]、陈世松人《宋元战争史》[9]、贾大泉《四川通史》(第四册)[10]、陈世松《四川通史》(第五册)[11]、陈世松等人《宋元之际的泸州》[12]、王曾瑜《宋朝军制初探》(增订本)[13]、《蒙古民族通史》[14]、胡泊《蒙古族全史·军事卷》[15]等,但皆因系通论性著作,未能对细节充分展开。
宪宗八年(1258年)二月,蒙哥分兵三路进攻南宋,他自率一路进入川蜀,命忽必烈进攻鄂州,塔察儿进攻荆山(今湖北襄樊市南漳县西北)。此外,大将兀良合台从西南北上。至此,蒙古开启了大规模征宋的序幕。在这个大背景的前后,南宋与蒙古之间的小摩擦、零星战斗始终未停止,尤其是川蜀地区一直是双方争夺的焦点。与此同时,四川制置使蒲择之进攻成都,蒙古守将纽璘率师将其打败,见《元史·纽璘传》:
戊午,(纽璘)还钓鱼山,引军欲会都元帅阿答胡等于成都。宋制置使蒲择之,遣安抚刘整、都统制段元鉴等,率众据遂宁江箭滩渡以断东路。纽璘军至不能渡,自旦至暮大战,斩首二千七百余级,遂长驱至成都。帝闻,赐金帛劳之。蒲择之命杨大渊等守剑门及灵泉山,自将四川兵取成都[16]卷129,3144。
在此次战斗获胜之后,蒲择之派遣尚未降附蒙古的南宋守将杨大渊等人驻守剑门(今四川剑阁县大剑山)、灵泉山(今四川遂宁城东)。《宋史》记载,宝祐六年(1258年)七月戊辰,“蜀郡刘整上捷,诏推恩赏”[17]卷44,862。这里未明言刘整的职务,只笼统地说“蜀郡”,其所上之捷当是此次受蒲择之之命在遂宁江箭滩渡(今四川遂宁仁里镇古渡口)阻击纽璘的蒙古军队。据上引史料,蒲择之派遣的将领有都统制段元鉴、安抚刘整,其中刘整的职务为“安抚”。宝祐六年(1258年)七月,《宋史全文》有“潼川帅臣朱禩孙”[18]卷35,2867之语,证明此时潼川府路仍是朱禩孙管辖之下。宝祐四年(1256年)“六月甲戌,朱禩孙太府寺簿、知泸州兼潼川路安抚,任责泸、叙、长宁边防”[17]卷44,857。所谓“潼川帅臣”的职务原名当为“潼川路安抚使兼知泸州”,此职就是《元史·刘整传》所载刘整之职务“潼川十五军州安抚使,知泸州军州事”[16]卷161,3785。那么,此时的“安抚刘整”很可能是“潼川路安抚副使”。但是根据这次战斗情况可知,此时刘整并没有跟随朱禩孙,而是直接受到四川制置使蒲择之的调遣,参加对抗蒙古的战斗。朱禩孙此时正在负责修筑凌霄城(今四川宜宾兴文县凌霄城),“七月庚戌,潼川帅臣朱禩孙言:‘长宁军自办钱粮,创造器具,修筑凌霄城圆备。’”[18]卷35,2867《宋史》记载,景定元年(1260年)夏四月戊申,“以刘整知泸州兼潼川安抚副使”[17]卷45,873。宝祐六年(1258年)十月初一,南宋朝廷下诏称:“蜀中将帅虽未克复成都,而暴露日久,战功亦多,宜与序升,其亟条具以闻。”[17]卷44,863或许刘整是因为南宋朝廷的这条诏书之后得以晋升。如果《宋史》所载为实,则《元史》所称“安抚”应当是事后追述。
南宋军队在刘整等将领率领下成功阻击蒙古军之后,四川制置使蒲择之准备继续乘胜进攻成都,意图一举收复成都,但却遭到了蒙古军的抵抗和反击。纽璘率蒙古军大败蒲择之的军队:
会阿答胡死,诸王阿卜干与诸将脱林带等谋曰:“今宋兵日逼,闻我帅死,必悉众来攻,其锋不可当。我军去朝庭远,待上命建大帅,然后御敌,恐无及已。不若推纽璘为长,以号令诸将,出彼不意,敌可必破。”众然之,遂推纽璘为长。纽璘率诸将大破宋军于灵泉山,乘胜追擒韩勇,斩之,蒲择之兵溃[16]卷129,3144。
随后,纽璘率军进攻云顶山(今四川金堂县境内),“守将姚某等以众相继来降”[16]卷3,51,此事在《元史·纽璘传》记载稍详,见下:
进围云顶山城,扼宋军归路。其主将仓卒失计,遂以其众降。城中食尽,亦杀其守将以降。成都、彭、汉、怀、绵等州悉平,威、茂诸蕃亦来附。纽璘奉金银、竹箭、银销刀,遣速哥入献。帝赐黄金五十两,即军中真拜都元帅[16]卷129,3144。
《蒙兀儿史记》在“其主将”后夹注曰“此主将为宋统制姚德”[19]卷65,465。《元史·按竺迩传》在叙述其子彻理事迹时称:“宋将姚德壁云顶山,戊午,大军围之。彻理率部兵由水门先登,破其壁,德降。”③[16]卷121,2986屠寄所附注释的依据也应当是源自《按竺迩传》,可知在云顶山之战中,南宋方面守御云顶山的主将是“宋统制姚德”。这里的彻理亦见于《元史·步鲁合答传》中,写作“车里”,即步鲁合答的父亲④[16]卷132,3207。《步鲁合答传》在叙述其父亲车里的事迹时写道:“从都元帅纽璘攻成都,宋将刘整以重兵守云顶山,车里击败之,进围其城,整遣裨校出战,败走,追至简州斩之,杀三百余人,遂拔其城。”[16]卷132,3207参与云顶山之战的速哥,其传亦载:“又从都元帅纽璘败宋将刘整,破云顶山城。”[16]卷131,3181这次参与了进攻云顶山之战的蒙古将领以纽璘为统帅,随军将领除了速哥,还有拜延八都鲁:“丁巳,从都元帅纽邻城成都,及领兵围云顶山,下其城。”[16]卷123,3024这里时间记载错误,非“丁巳”,而应为“戊午”,即1258年。据此可知,在1258年(南宋宝祐六年)的时候,守卫云顶山的南宋将领除了姚德,还有刘整。经过此战之后,南宋军势力最后退出了西川,成都府南迁至嘉定(今四川乐山),蒙古军进一步巩固了在川西平原的统治[9]135。
刘整降附蒙古之前,曾在南宋抵御蒙古的战争中赢得两次战功,一次是贾似道所称的断桥之役,另一次就是泸州大捷。但是,刘整终究因受到权臣和同僚的“摈沮”[16]卷161,3786而没有得到应有的封赏。
景定二年(1261年),南宋得知刘整在泸州发动叛乱的消息时,贾似道说:“整,骁将,号铁胡孙,断桥之役,曹世雄功第一,整次之。”[18]卷36,2903-2904《宋史全文》在这段记载的后附“谥议”中写道:“奏断桥之功者,曹世雄其一,而刘整次之。”[18]卷36,2904开庆元年(1259年)到景定元年(1260年),先后在四川涪州和京湖鄂州有过两次所谓“断浮桥”的战役,而刘整到底参加了哪次断桥之役?
我们先来看开庆元年(1259年)的涪州断桥之役:
宋兵攻涪州浮桥,部将火尼赤战陷,速哥破围出之。又以白事诸王穆哥所,复败宋军于三曹山,还至石羊,与刘整遇,复击败之[16]卷131,3182。
《速哥传》记此事未详载月份,在《宋史》中查“开庆元年正月”史事中有如下内容:
大元兵破利州、隆庆、顺庆诸郡,阆、蓬、广安守将相继纳降,又造浮梁于涪州之蔺市[17]卷44,864-865。
从双方作战发生地点——涪州(今重庆市涪陵)来看,所记述的定当是一件事。综合起来可知,蒙古军队在攻破利州(今四川广元)、隆庆(今四川剑阁、梓潼及江油等地)和顺庆(今四川南充)等地以后,阆(今四川阆中)、蓬(今四川蓬安)、广安(今四川广安)等地的守将也纷纷投降。于是,蒙古军进攻下一个目标——涪州,具体举措是在涪州的蔺市(今重庆涪陵蔺市镇)修造了“浮梁”,也就是《速哥传》中所记载的“浮桥”⑤。浮桥造好以后,遭到宋军攻击,速哥的部将火尼赤陷入宋军包围,速哥将其救出。速哥将战斗情况禀告诸王穆哥以后继续进兵,在三曹山(今地不详)再一次打败宋军,随后又在一个叫作“石羊”的地方(今地不详)打败刘整。但这是《元史》的记载,因为是速哥个人传记,故以载传主成功事迹为主,《宋史全文》记载更详:
(开庆元年)正月,都省言:“蜀报日急,虏犯忠、涪,浸迫夔境。”诏蒲择之、马光祖,应战守调遣照便宜指挥行。……壬戌,上曰:“北骑盘泊涪州,不可不速为驱逐之计。”……时蜀帅蒲择之以重兵攻成都不克,虏主倾国举兵南伐,破利州、隆庆、顺庆诸郡,阆、蓬、广安守将相继降北。又为浮梁于涪州之蔺市,蜀道梗绝,故有是命。……(二月)丁亥,上曰:“蜀中之警,皆因马湖江不能设备,纵其偷渡。今江之南北皆有哨骑,所以重费区处。”……三月己酉,都省言:“北兵见在涪州蔺市大渠缚桥,及在江南作过,奸谋叵测,合行痛剿。乞立赏格以激发将士。”……(五月)乙卯,宣司奏:“蜀江雪涨冒桥趾,吕文德等与宣司所调兵数战皆克,攻断浮梁。”诏立功将士迁补有差。……(六月)甲戌,宣司奏:“吕文德乘风顺战胜,遂入重庆。”御笔:“蜀事方殷,军力劳瘁。披坚者疲于战斗,服业者苦于流离。间有胁从,亦非本志。兴言及此,痛在朕心。聿新阃权,期复旧观,仍降诏抚谕。”御笔:“吕文德身先士卒,攻断桥梁。蜀道已通,忱可嘉尚。令学士院降诏奖谕。”⑥[18]卷36,2879-2880
开庆元年(1259年)是宪宗蒙哥亲率大军大举南征之时。几路蒙古军同时南下,川蜀尤其成为蒙哥亲征之地。蒙古军到处攻城略地,南宋各地或失守或降附,危机四伏。利州、隆庆直至广安一带均为蒙古所控制,于是蒙古军进至涪州、忠州以北。潼川泸州和重庆马湖江一带由于防御不力,致使蒙古军进一步深入。这场战斗的最终结果是坚守在涪州的宋军打退了蒙古军的进攻[17]卷44,865。当年三月,南宋“命有司悬重赏募将士,毁蔺市浮梁”[17]卷44,865。大概在三、四月份之间,宋军“攻断浮梁”。“断桥之役”是南宋扭转战局的重要战役,对处于守势的南宋来说意义重大。参与此次断桥之役的南宋将领均成为有功之人,受到重赏。开庆元年(1259年),蒙哥亲率大军在合州钓鱼山进攻,当年七月份去世,正值涪州断桥之役南宋成功阻击了蒙古军。本年年中是蒙古大举征宋的转折时期,涪州断桥之役与合州钓鱼山蒙哥的去世,都是对南宋极为有利的战争局面,随后忽必烈在鄂州也全面撤退。对于南宋来说,断桥之役成为改变局势的转折性战役之一。
我们再来看景定元年(1260年)的鄂州新生矶断桥之役:
会宪宗皇帝晏驾于钓鱼山,合州守王坚使阮思聪踔急流走报鄂,似道再遣京议岁币,遂许之。大元兵拔砦而北,留张杰、阎旺以偏师候湖南兵。明年正月,兵至,杰作浮梁新生矶,济师北归。似道用刘整计,攻断浮梁,杀殿兵百七十,遂上表以肃清闻。帝以其有再造功,以少傅、右丞相召入朝,百官郊劳如文彦博故事⑦[17]卷474,13781。
新生矶⑧位于今湖北蕲州镇,是当时长江岸边的一处重要渡口,在鄂州城以东大概70千米。蒙哥皇帝在合州的突然去世,打乱了蒙古军南征的计划。忽必烈于宪宗九年(1259年)年底也从鄂州全面撤兵,但留下了张杰、阎旺率领的一支偏师驻守在鄂州以东的蕲州一带,等候接应西南的兀良合台军队跨江北归。中统元年(1260年)正月,张杰在新生矶搭建浮梁(浮桥),接应西南的蒙古军渡河北归。贾似道采用了刘整的计策,攻断浮桥,大获全胜⑨。在新生矶发生的断桥之役是贾似道率军于鄂州“击退”蒙古军的完美收官之战,使贾似道成为挽救南宋危亡的功臣,被誉为有“再造”之功,得到南宋君臣的至高礼遇。
明确将曹世雄、刘整与两次断浮桥战役联系起来的文献是宋元之际的黄震《黄氏日抄古今纪要逸编》。该书记述开庆元年(1259年)至景定元年(1260年)蒙古与南宋战事的时候,先后三次提到“断桥之役”:
初,元舟之偷渡也,贾似道正董师江上,事急,尝约元和。已而,会曹世雄断彼浮桥,蒙哥败于合州,愤死军中。
己未秋,元兵初偷渡鄂渚,似道时以督视,置司汉阳,力未及沿边上下,理宗皇帝每玺书痛责之。赖印应飞守鄂渚,上则王坚守合州,下则史岩之守江州,前则向士璧守潭州,兵势联络,威权不至旁出。又赖曹世雄断浮桥于涪州,使彼兵中断。而元主蒙哥为王坚所挫辱,愤死。……诸帅如曹世雄断桥功第一,则忌其功,贬窜杀之……初,诸将既尽,用文德私人,独曹世雄、刘整才高不肯屈。刘整与曹世雄同断桥,功成,文德深忌之。似道夺其功以归文德,贬世雄,移整泸州。又使整之仇俞兴帅蜀。整虞祸之将及也,大遗赂,庆文德生朝,乘其间,亟叛归,为元任责图江南[20]。
首先,通过上述资料可以确定,在开庆元年(1259年)至景定元年(1260年)的南宋与蒙古战争中,曹世雄和刘整的功劳就是断桥之役,且当时执掌南宋政局的权臣贾似道对此予以亲口承认。但是到底是哪一次“断桥之役”,上述资料中要么表述模糊,要么记载不一致。目前来看,能够证明曹、刘二人参加涪州断桥之役的资料除了黄震《黄氏日抄古今纪要逸编》的明确记载之外,还有《元史·速哥传》所载“复败宋军于三曹山,还至石羊,与刘整遇,复击败之”一语,描述了速哥多次率蒙古军击败宋军,其中就曾击败了刘整。但这里只有刘整,未提曹世雄。而《宋史》《宋史全文》的记载均无法证明涪州断桥之役与曹、刘二人的关系。
其次,梳理和比较这两次“断桥”之役的文献发现,鄂州新生矶断桥之役明确记载是贾似道采用了刘整的计策而获胜,而在涪州断桥之役所记载的事迹中,并无与曹、刘二人事迹有关的直接记载。目前只有《元史·速哥传》一条史料说明刘整在涪州断桥附近与速哥有过一次遭遇战,但未能说清楚刘整与涪州断桥之役的具体关联。且从上面所引《宋史全文》的记载来看,涪州断桥之功全归于吕文德。以《宋史全文》所载如此之详细,也没有提及刘整、曹世雄。
至于断桥之役首功的曹世雄,文献记载不多。宝祐二年(1254年)六月甲辰,四川制司上疏说:“合州、广安军北兵入境,王坚、曹世雄等战御有功。诏坚官两转,余各补转官资。”[17]卷44,852而《通鉴续编》对王坚、曹世雄的记载是分开的:“(宝祐)二年二月,蒙古入东川,遂城紫金山。紫金,蜀之要地也。蒙古侵合州,知州王坚败之。蒙古侵广德军,曹世雄败之。”[21]卷23曹世雄所驻守的广德军,为今安徽广德县,隶属于江南东路。后来曹世雄守汉阳(今湖北武汉市汉阳)。据有限的文献可知,曹世雄似并未去过川蜀,而始终在京湖、江南东路一带驻守。从史料检索到的有限履历来判断,曹世雄应当只可能参加鄂州新生矶的断桥之役,这与《黄氏日抄古今纪要逸编》明确记载的“曹世雄断浮桥于涪州,使彼兵中断”一语矛盾,且后文还提到“刘整与曹世雄同断桥,功成,文德深忌之”。据《黄氏日抄古今纪要逸编》,刘整是与曹世雄一同参加了涪州断桥之役。但是目前的资料中,只有这一份叙述性资料持此说,且与《元史》《宋史》《宋史全文》等很难达成叙事逻辑上的一致性,故刘整、曹世雄二人到底参加的是涪州断桥之役还是新生矶断桥之役,抑或全部参加,目前仍难以确定。
明人陈桱撰《通鉴续编》于中统二年(1261年)“六月,知泸州刘整叛降于蒙古”正文之后的小字叙述道:“贾似道之断浮桥败蒙古也,整及高达、曹世雄之功为多。”[21]卷23明确指出刘整的“断桥之功”就是鄂州新生矶断桥之役。《通鉴续编》卷23“景定元年(1260年)”中,记载此事更为详细:
春二月,蒙古兀良哈歹会张杰于鄂州北还,贾似道使夏贵等败其后军于新生矶[21]卷23。
其后夹注部分对此次战役进行了详细记述:
张杰、阎旺作浮桥于新生矶,湖南兵至,杰等济师北还,贾似道用曹世雄、刘整计,命夏贵以舟师攻断浮桥,杀殿戍卒百七十。遂匿其议和、称臣、纳币之事,上表言鄂围始解,江面肃清,社危而复安,实万世无疆之休。帝以似道有再造功,下诏褒美赏赉甚厚[21]卷23。
前人研究中,陈世松认为,曹世雄、刘整二人断桥之功指的是涪州浮桥之役,由于贾似道排除异己,故将功劳归于吕文德。衣川强也认为刘整、曹世雄参加了涪州断桥之役,随后又转战至鄂州一带,继而使贾似道在新生矶断桥之役中采纳了刘整的计策[2]。刘整在宝祐四年(1256年)进入川蜀驻守,景定元年(1260年)被任命为泸州安抚使,他是否有可能在景定元年(1260年)正月或者开庆元年(1259年)年底转战至鄂州?衣川强先生虽对此进行了一番推测和分析,但由于目前并没有更多佐证材料,很难有确凿的结论。但无论如何,刘整、曹世雄二人与断桥之役关系密切,南宋遗民汪元量有诗写道:“师相平章误我朝,千秋万古恨难消。萧墙祸起非今日,不赏军功在断桥。”[22]卷2,60汪元量把刘整与“断桥之功”联系起来,认为贾似道压制了刘整的功劳,才使得其反宋降附蒙古。这对于南宋来说,就是“祸起萧墙”。
刘整在降附蒙古的前一年曾为南宋立过一件军功,即“泸州大捷”。景定元年(1260年)九月,“守泸州刘整以功来上”⑩[17]卷45,875。这件事在《宋史全文》中记载稍详:
九月癸酉,上曰:“刘整泸州之捷甚伟。”似道奏:“观其所申,俘获甚众。恐此冬间势须平定。”
《元史·按竺迩传》:“(按竺迩之子)彻理袭职为元帅。丁巳,从父攻泸州,降宋将刘整。”[16]卷121,2985本卷校勘记称,“《蒙史》云:‘按整本传及世祖纪,整以中统二年辛酉降,而云丁巳者必误也。’”按竺迩与其子彻理于宪宗七年(1257年)进攻泸州之事,很可能是当年与尚在仕宋的刘整等南宋将领和军队发生的一场战役,是否与《宋史》所载的“泸州大捷”有关,有待考证。《癸辛杂识》载:“先是蜀将刘整号为骁勇,庚申保蜀,整之功居多。”[23]305庚申即景定元年(1260年),其功劳指的应当是所谓“泸州大捷”,即当年九月“守泸州刘整”所上之功。刘整在景定元年(1260年)四月受任“知泸州兼潼川安抚副使”[17]卷45,873,因此“泸州大捷”应发生在当年的四月至九月之间。有关泸州大捷的史料过于简略,目前仅能做出上述粗浅分析。
《钱塘遗事》《宋季三朝政要》在描述刘整反宋降附蒙古缘由的时候,均载刘整曾经自泸州赴援嘉定救援俞兴之事:
《钱塘遗事》“刘整北叛”条:
先是郑(俞)兴守嘉定被兵,整自泸州赴援,兴不送迎,亦不宴犒,遣吏以羊酒馈之。整怒,杖吏百而去[24]卷4,122。
《宋季三朝政要》卷3“癸亥景定四年”条:
会郑(俞)兴为蜀帅,而泸州乃其属郡。兴守嘉定时被兵,整自泸州赴援,兴不送迎,亦不宴犒。兴遣吏以羊酒馈之。整怒,杖吏百而去[25]卷3,302。
俞兴驻守嘉定时曾遭蒙古进攻,刘整在泸州率军赴援,结果俞兴既不迎来送往,也未宴犒,只是派遣官吏馈赠了羊和酒等礼品。刘整大怒,将官吏杖责之后遣回。刘整于景定元年(1260年)四月受任知泸州兼潼川安抚副使,同月吕文德兼夔路策应使。刘整自泸州援嘉定,是在景定元年(1260年)四月之后。《癸辛杂识》“襄阳始末”条记载了刘整被“制策二司”定为下等功,其时间也应该是在此之后。
先是蜀将刘整号为骁勇,庚申保蜀,整之功居多。吕文德为策应大使,武臣俞兴为蜀帅,朱禩孙为蜀帅,既第其功,则以整为第一。整恃才桀傲,两阃皆不喜之,乃降为下等定功。整不平,遂诟问禩孙其故,朱云:“自所目击,岂敢高下其手?但扣之制密房,索本司元申一观,则可知矣。”整如其说,始知为制策二司降而下之,意大不平,大出怨詈之语。俞兴闻之,以制札呼之禀议,将欲杀之。整知不可免,叛谋遂决[23]305-306。
所谓“庚申保蜀”之功,庚申指的是景定元年(1260年)。《癸辛杂识》所载刘整没有得到的功赏很可能就是泸州大捷。此泸州大捷不排除就是刘整自泸州驰援嘉定的战功,由于吕文德、俞兴未将其定为上等功,让刘整非常不满。刘整很可能在当年九月又以功申诉朝廷,即《元史·刘整传》所称“遣使诉临安,又不得达”[16]卷161,3786。
通过梳理极为有限的史料可知,刘整在川蜀驻守期间的军事行动等事迹,与己未年蒙哥亲征南宋川蜀的战争密切相关。刘整作为守蜀的南宋将领,参与了抵御蒙古军队进攻川蜀的若干重要战役。因史料记载不详,更多有关刘整从军作战的细节暂时无从考订。笔者认为:一是作为宋元之际的一名重要将领,刘整在宋元战争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此时刘整尚在南宋一方,他立下诸如断桥之役、泸州大捷等战功,使南宋在这个阶段成功抵御住蒙古的进攻态势。二是从刘整个人仕宦生涯来说,仕宋期间驻守川蜀的若干坎坷,尤其是他遭遇的功赏不明、权臣同僚排挤等南宋政治生态中的种种弊端,最终迫使其做出反宋降附蒙古之举。这一事件成为宋元战争的重要转折点。刘整降附蒙古以后,凭借其对南宋军事情况的熟稔,以卓越的军事才能和丰富经验,在宋元战争中起到了不可替代的关键作用,为元朝实现大一统做出了突出贡献。
注 释:
① 关于刘整于宝祐四年(1256年)进入川蜀驻守,笔者另撰文探讨,主要根据当时京湖制置使李曾伯的部分奏疏予以分析考订。
② 刘整早期仕宋,尤其是在孟珙、李曾伯麾下的事迹及刘整反宋降附蒙古的过程和原因等问题,限于篇幅,笔者将另文探讨。
③ 在这条记载之前有“丁巳,从父攻泸州,降宋将刘整”之语。《元史》校勘记:“丁巳,从父攻泸州,降宋将刘整。”《蒙史》云:“按,整本传及世祖纪,整以中统二年辛酉降,而云丁巳者必误也。”可知,此处所载的时间“丁巳”为宝祐五年(1257年),而刘整降附蒙古时间为“辛酉”,即景定二年(1261年)。另,所述史实亦不确,《按竺迩传》中所述按竺迩的事迹中未见有“丁巳年进攻泸州”的记载,其他文献中亦未见宝祐五年(1257年)进攻泸州之事,况且刘整是主动降附,并非是被蒙古军进攻而迫降。
④ 彻理,即《元史·步鲁合答传》中所载步鲁合答的父亲车里,也是按竺迩之子。按竺迩即按主奴,《元史·步鲁合答传》之《校勘记》已指出:祖按主奴本证云:“案按主奴即按竺迩,自有传,此赘。”《元史·按竺迩传》见卷一二一。车里(彻理)是赵世延的伯父。
⑤ 衣川强《刘整的叛乱》写道:“开元元年正月,蒙古军在攻打合州(今四川合川)、重庆之际,为了遮断南宋通过长江派来援军的通路,所以设置了此桥。”作者依据《元史·速哥传》记载作此论述,将“开庆元年”误为“开元元年”。
⑥ 《宋季三朝政要》记载:“攻断辽州浮桥。吕文德乘风战胜。”参见《宋季三朝政要》王瑞来笺证本,中华书局,2010年,第253页。此条载于开庆元年(1259年)十月,与《宋史全文》《宋史》时间不同,此外,《政要》载为“辽州”显然是错误的,根据“浮桥”和“吕文德”等信息判断,应为“涪州”,王瑞来先生笺证认为,“辽州”似为“峡州”之误,其依据是《宋史》卷416《向士璧传》所载:“开庆元年,涪州危,又命士璧往援,北兵夹江为营,长数十里,阻舟师不能进至浮桥。时朝廷自扬州移贾似道以枢密使宣抚六路,进驻峡州,檄士璧以军事付吕文德,士璧不从,以计断桥奏捷,具言方略。”(中华书局,1981年,第12477页)按,战斗发生地点应当在涪州,而峡州是贾似道驻扎之地,峡州为今湖北夷陵,所言“开庆元年,涪州危”是理解这条材料的核心,故王瑞来先生的判断不确,笺证文字应改为“‘辽州’应为‘涪州’之误”。
⑦ 《宋史新编》写道:“元兵以内难解鄂州围,督帅贾似道用整计,杀殿兵以肃清。闻整与南方诸将多不相能,制置使吕文德、俞兴尤忌之。会似道讬会计以陷诸阃,整遂为兴所按。”参见柯维骐《宋史新编》卷189《叛臣·刘整传》,明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杜晴江刻本。
⑧ 新生矶,也被称为钓鱼台,是“蕲阳八景”之一“浮玉晴沙”的所在地。
⑨ 西南的蒙古军虽在渡河之时受到南宋军的阻击,但仍回到了蒙古。忽必烈曾对归来的蒙古军发布了一道手诏予以鼓励,见王恽《中堂事记》“中统二年夏四月三十日辛酉”条记载:“未刻,堂命恽草《宣谕大理及合剌章俾还本土手诏》,其辞有云‘嘉汝等远自云南,转战千里,直渡鄂渚,以达于此,勤已至矣。今者俾尔各还本土,以遂厥性’之语,各优赐人有差。”
⑩ 《宋季三朝政要》记载简略:“泸州、涟水之捷。”王瑞来笺证:“按,据《宋史全文》卷三六所记,泸州之捷当在景定元年九月。”参见《宋季三朝政要》王瑞来笺证本,中华书局,2010年,第26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