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承园
(湖北工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8)
20世纪下半叶伊始,西方激进主义地理学派和都市马克思主义研究者为寻求突破空间限制的欧美方案开创了马克思主义空间转向研究,目的在于缓和特殊资本主义发展阶段的危机。西方马克思主义空间理论促成了马克思主义研究的空间转向,通过“回到马克思”寻找潜藏在马克思主义经典文献中的空间思想。
在马克思的经典政治经济学文本《资本论》及其手稿当中,贯穿在资本总过程中的生产和流通,离不开生产方式的空间布局。通过对隐含在《资本论》及手稿当中的空间思想进行深入挖掘,一方面从理论上为构建马克思主义空间理论之中国话语权提供学术奠基;另一方面从实践上为不同于西方模式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空间建设提供方法论指导。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当前,我国发展不平衡不充分问题仍然突出,城乡区域发展和收入分配差距较大,促进全体人民共同富裕是一项长期任务。”[1]通过马克思主义空间批判反思中国城乡、区域等空间建设方面的不足,激发经济发展新动能。此外,日益丰富的文献材料为马克思主义空间思想的挖掘提供支撑。首先,马克思生前出版的《资本论》第一卷完整地表述了资本的生产过程,加之“有独立的科学价值”[2]2的《资本论》第一卷的法文版作为德文版的佐证与补充,更能理解并掌握马克思的思想真谛。其次,由马克思的挚友——恩格斯,以及马克思家人整理并出版的《资本论》第二卷和第三卷,分析了资本的流通过程和资本作为总体考察时的各种具体表达形式,便于读者全面了解资本运动的全过程,以及剩余价值的生产、流通、分配,进而“揭示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3]10。最后,大量的写作手稿①由中央编译局根据德文考证版MEGA2进行重新翻译、筛选、编辑,时至今日才陆续出版发行的部分,为《资本论》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更具权威的研究资料。总之,在当代讨论马克思主义的空间思想,具有很强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
关于资本的起点,《资本论》德文版与法文版表述略有不同。德文版《资本论》认为:“商品流通是资本的起点。商品生产和发达的商品流通,即贸易,是资本产生的历史前提。”[3]171法文版表述更为深入:“商品流通是资本的起点。资本只是在商品生产和贸易已经达到一定的发展阶段才出现的。两大陆的贸易和市场的建立在16世纪揭开了资本的现代史。”[4]143德文版只讲到商品生产和贸易是资本产生的必要条件,而法文版更进一步指明商品生产和贸易是资本产生的必要非充分条件,即有资本意味着有商品生产和商品流通,而有商品生产和贸易则不一定出现资本。商品流通是资本的起点,但只有当商品生产和贸易发展到一定程度资本才出现。换言之,商品流通常有而资本不常有,商品流通发展到一定阶段才演变为贸易。像中国这样的国家,历史上商品生产和贸易都存在,但由于封建制度根深蒂固,未形成大范围的雇佣劳动制度,原因在于商品流通领域中劳动力没有成为商品供自由买卖,难以广泛地发展商品生产和形成发达的商品流通。因此,近代中国社会很难全面实现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从1450年至1640年,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体开始创立,伴随着欧洲贸易的扩张,欧洲列强在空间上进行了一次大范围扩张。比如1535年至1540年期间,西班牙实现了对西半球一半多居民的控制,一直持续到1670年至1680年,欧洲人控制下的地盘从原来的大约300万平方公里增长至约700万平方公里[5]80-81。
正如资本的产生需要条件一样,商品和货币的出现同样需要满足一定的条件。马克思认为,劳动产品成为商品是有条件的,只有当社会内部分工发展到一定程度,直接的物物交换变成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完全分离,商品才脱离产品外衣以新的形式存在[4]169。而货币是在商品流通取代产品交换之后才出现的,即有商品和货币,不一定有资本,而有资本,就一定会有商品和货币。资本的产生除了商品流通和货币流通之外,还需建立一种劳动力自由买卖的市场秩序。马克思由此感叹道:“而单是这一历史条件就包含着整个新世界。资本从一开始就标志着社会生产的一个时代。”[4]170马克思紧接着对这句话做了注释,指出资本主义时代的特点需要同时具备两个基本条件:一是劳动成为雇佣劳动的形式,二是商品形式成为占统治地位的社会形式[4]170,注释41。法国学者亨利·列斐伏尔对中世纪的城镇做了历史回顾,认为这个时期有货币、商品、市场,甚至有资本,但不是资本主义。这个时期的行会内部,工人劳动不同于现代工人的“局部劳动”,单一枯燥的“局部劳动”很难激发工作热情,而中世纪的每个工人必须精通一整套工艺,才能够熟练运用工具制造出产品。因此,这个时期的工匠劳动能够达到艺术的高度,他们对工作全神贯注,但又充满“奴性”[6]41-43。关于雇佣劳动制度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间的关系,马克思在《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也有过类似的表述,称:“工人自身提供的作为商品的劳动能力的存在包含着一整套历史条件。”[7]124这一整套历史条件可以概括为:一是从农业中游离的劳动力变得一无所有,转移到城市;二是城市中小资本家沦落为工人,成为无产阶级一员;三是生产力发展过程中,产业后备军的出现;四是社会的分工与细化,异化劳动产生对劳动的异化。当资本雇佣劳动不是一种偶然现象,而成为一种占统治地位的普遍关系,包含着资本主义制度的一整套历史条件就已经建立起来了。此时,劳动才能以雇佣劳动的形式存在,货币才能以资本的形式存在,“商品—货币—资本”这个流程才能最终建立。商品流通产生货币,货币又是资本的最初表现形式。因此,资本的起点必然包含着发达的商品流通,即世界贸易在全球地理版图上的扩张。
学界关于劳动问题探讨较多的是生产性劳动和非生产性劳动的辨别、劳动还原问题,并分为宽、中、窄三派。过去,学者通过具体劳动的复杂程度来辨别简单劳动还是复杂劳动②,现在,可以通过劳动生产的空间形式来辨别二者的区别,从马克思整体性原则思考不同制度形式下的劳动生产过程。在《资本论》法文版中,马克思进一步澄清了复杂劳动与熟练劳动,认为复杂劳动是熟练劳动的同义替换,以此类推,简单劳动也就代表了非熟练劳动③。值得注意的是,关于生产性劳动和非生产性劳动、复杂劳动和简单劳动(熟练劳动和非熟练劳动)都是在特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前提下讨论的。生产性劳动和非生产性劳动的区别在于是否生产剩余价值,复杂劳动和简单劳动的区分在于个别劳动时间是多于还是少于社会平均劳动时间。
资本主义的劳动具有的特性:第一,与对象化的劳动相对立;第二,适应大工业的分工,单个非熟练劳动沦为简单劳动;第三,劳动成为局部劳动,工人沦为局部工人,局部工人不生产商品。但是,并不能简单地下结论:资本主义社会中所有劳动的总和都是由简单劳动构成的。因为资本在追逐超额剩余价值和相对剩余价值的过程中,需要改良生产条件,用更自动化的机器代替劳动,这个过程本身就倾注了大量的从事与脑力劳动相关的复杂劳动。而这些复杂劳动在价值创造过程中也起着与生产线上的简单劳动同样的作用,从质上来看,同样属于生产性劳动④,从量上来看,是数倍的简单劳动。比如说,现代化的无人车间,看似在生产过程中不需要劳动,实际上在建造和维护方面需要大量的复杂劳动⑤。具体来说,资本主义劳动需具备的空间生产形式如下:
第一,与对象化的劳动相对立。关于简单劳动和复杂劳动,价值和价值创造分布于不同时空,对象化的劳动存在于时间中,活劳动存在于空间中,前者是价值,后者是创造价值,劳动的过程就是人的活动处于自行对象化的过程[7]39。马克思在《1863—1865年经济学手稿》中指出,在劳动过程从属于资本之前,例如,与独立小农经济相适应的手工业劳动从属于劳动者自身,但当劳动过程从属于资本时,逐渐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体现在劳动变得更紧张,劳动过程持续时间更长,劳动更具连续性,劳动在资本家的监视下变得更有秩序。这种变化一改劳动过程从属于劳动者自己时表现得散漫、无序的状态。尽管如此,这些变化还不同于特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阶段⑥,可称之为“特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前阶段”或“特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过渡阶段”,在这一阶段,劳动对资本仅是形式上的从属。当劳动发展到相对于资本实际上的从属关系时,工人的劳动不仅作为异己的东西,同时也作为对象化或人格化的东西,与工人相对立[8]105-111。比如,在奴隶社会的手工业生产过程中,独立的个人劳动在生产中掌握劳动工具的技术高低,确实是生产的决定性要素,但是劳动的结果——产品是属于师傅的。无论帮工的数量、师傅的数量,还是劳动的价格、产品的价格都取决于工业工会。在这个过程中,资本被束缚着且不起作用。直到手工业经营转为资本主义经营方式时,所有束缚消失,工人的劳动因熟练程度不同而形成工资差别,自由工人因计件工资形式激发了劳动的动力和积极性,比奴隶社会劳动强度更高、更熟练、更灵活。
第二,适应大工业的分工。马克思通过《相对剩余价值》一文阐述了分工的历史过程,从简单协作到工场手工业的分工,再到大工业的分工,代表着不同的社会发展阶段。协作是资本主义生产的特殊形式,但资本主义协作还需要其他条件。工场手工业将工人劳动聚集起来受同一资本控制,从而进一步促进社会分工,把人变成生产机器的一部分,使劳动从属于资本,具有资本主义性质。然而,工场手工业将工人分为熟练工人和非熟练工人,生产主要依赖于熟练工人的劳动,社会生产受到一定限制。工场手工业大规模机器的使用形成了机器生产体系。大工业的发展减少了很多劳动从属于资本的限制,比如原来的妇女和儿童因为不具备工场手工业生产需要的复杂劳动而不能成为劳动者,而在机器体系运用之后,他们通过简单劳动成为劳动者。马克思指出:“整个社会中不断发展的分工,只有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才是可能的。”[8]119从普通的犁到珍妮机,这种工具上的变革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特有的革命。在这种特有的革命中,是利用机器制造机器本身[9]34-36。机器和大工业给劳动带来四点变化:一是生产的连续性;二是自动化;三是运转迅速;四是不同生产流程可以同时作业[9]65-66。因此,大工业的工作场景不同于工场手工业中单个工人或他的家庭或一个师傅带两个帮工使用工具,而是通过机械动力,让许多工具联合在一个机器内进行生产,劳动也属于机器的一个工具,甚至不同部门也靠着机器生产方式来经营,一类工厂可以依靠另一类工厂生产的半成品作为原料再加工,因此,处于机器生产线上的不同部门彼此相连。在大工业生产过程中,社会生产的条件表现在工人共同使用劳动,这样一来,劳动在空间和时间上得以集中,这样能够更经济地使用生产资料,即用较少的耗费产生更多的价值增殖[9]144。随着大工业生产的发展,机器代替劳动,具有长期工作经验的熟练工(复杂劳动)被换掉了,取代他的是廉价的简单劳动者。
第三,劳动成为局部劳动。从观察者的视角来看,工场手工业分工在空间上表现为各种各样的局部劳动,这些局部劳动分散到整个社会生产这个更大的面上。马克思认为,使包括牧人、皮匠、鞋匠等独立的具体劳动发生联系的是资本主义商品价值规律。商品价值规律决定着不同部门之间相互联系,他们各自的生产都作为社会总生产的一部分或一个环节。“局部工人不生产商品。转化为商品的只是局部工人的共同产品。”[3]411-412而这种商品价值规律看似合理,但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社会中,社会的无计划与工厂的有计划相互制约,资本家反对各种有意识的社会监督和调节,因为这样会侵犯他们自主经营逐利的决策。因此,控制局部劳动的资本离不开社会,又不希望被社会的有意调节所限制。而局部劳动的实体,即工人无法拥有对自己劳动的实际控制权。单个的劳动能力作为总劳动能力的特殊器官执行社会职能,这不由工人控制,是资本主义组织强加在工人身上的,同工人相对立。这种由雇佣劳动制度产生的劳动异化在历史上只有随着特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才发展起来,这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特殊性。
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中讲道:“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的社会。”[10]222一定的生产力产生与之相适应的生产关系,一定的生产关系也反映了其生产力的发展水平,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推动了社会向前发展。正像手推磨反映的是封建社会,蒸汽磨反映的是资本主义社会一样,现代社会是以大规模应用机器为基础的,这体现了一种新的、效率更高的生产力。然而,资本主义的生产是一个运动的过程,在大工业之前还经历了简单协作和工场手工业两个阶段。简单协作是资本主义社会形态之前的社会所具有的,工场手工业和大工业一并成为与资本主义相适应的唯一形式[11]588。其中,工场手工业是资本主义社会形态发展的初级阶段,大工业是资本主义社会形态发展的高级阶段。下面,细述一下各个阶段在生产方式空间布局上有何差异。
第一种分工的形式是简单的协作。它要求劳动者与劳动资料分离,紧接着是城乡的分离。马克思认为,城乡分离是第一次大分工,德国用了三百年的时间才完成了这次大分工[10]237。但这种形式的分工是受行会影响的分工,即产品的数量和产品的价格都由行会决定,甚至在传统的手工业中,一个师傅带多少个徒弟也由行会决定。第二种分工的形式是工场手工业。它是资本主义社会分工发展的前提,它的特点在于将众多劳动者和生产资料集合在一起,在同一空间中,受一个资本的支配。尽管这个时期资本已经产生,但工场手工业的劳动分工形式是资本和劳动出现一定程度的分离才出现的,由此,马克思认为,这样的分工形式即使在16世纪或是17世纪也找不到类似的例子[10]245。但此时世界市场还没有建立起来,这个时期工业主要采用本地原料来加工。第三种分工形式是大工业。大工业在生产上完全依赖于世界市场、国际交换和国际分工。与此同时,机器的采用加剧了社会内部的分工,比如自动工厂中的劳动者只做别针的十二部分中的一个部分的工作(大工业),而不是一次性做完它的所有十二部分(工场手工业及以前的分工)。大工业的分工在流通方面更依赖国际贸易和世界市场的形成。马克思解释:资本的发展越需要流通空间的扩大,资本越“力求用时间去更多地消灭空间”[11]538。
第二种和第三种都是与资本相适应的分工形式,二者区别也较明显。第一,工场手工业的分工形式,占统治地位的是分工,工人数量相较于资本的数量要多。大工业的分工形式,占统治地位的是劳动力与机器的结合,以及科学力量的应用。因此,占统治地位的是机器,劳动的结合和所谓的劳动的共同精神都转移到机器上。第二,在生产条件上,工场手工业事先要求把工人集合在统一的指挥下,以强制劳动(徭役劳动或奴隶劳动)的形式,在监工的监视下进行,比如修筑道路。大工业需要许多人的自由劳动与一个资本家相交换,还需要资本使工人在生产中联合起来,这个过程的目的是消除工人的独立分散性,提供一种生产力,可称之为“生产合力”。这个“生产合力”的达成有赖于四个保障:一是统一的规章制度;二是较严格的纪律;三是生产的连续性;四是已经确立起来的生产本身对资本的依赖性。第三,生产关注的侧重点不同。工场手工业关注产品质量,因为产品质量反映单个工人的特殊技能,而产品质量的好坏,直接决定了师傅的地位是否能够保住并赢得“精通本行”的称赞。大工业则关注产品数量,因为产品数量更能反映剩余价值的多少。资本发展到一定阶段,拥有特殊技能是无用且多余的,大工业生产只需大量且廉价的简单劳动。
马克思认为,资本发展到一定程度需要改变其生产方式,即改造劳动过程的技术条件和社会条件[4]328。其中,技术条件通过新技术改良生产工具,从而提高劳动生产力来降低劳动力的价值,进而缩短再生产劳动力价值所必需的工作日,间接延长剩余劳动时间来扩大市场,也就是马克思所说的“用时间去更多地消灭空间”。社会条件包括四个方面:第一,社会资本。社会资本的增长促进了新技术的变革,进而提高劳动生产率,减少对劳动的相对需求。第二,产业后备军。产业后备军为资本增殖提供随时可供剥削和可供支配的人身材料。第三,大工业制度。大工业制度需要大量的人口,只需简单操作,一学就会,“只有在大工业制度下,过剩人口的生产方式才成为财富生产的经常的原动力”[4]679。第四,信用制度。信用制度与大工业技术结合时,使社会资本具有突然膨胀的力量和一定的弹性,在生产上促使大量增长的产品迅速变成可追加的生产资料,在流通上促使商品迅速从世界一端运到另一端。
当资本积累到一定点之后,不是造成资本的自行增殖反而成为进步的掣肘,资本关系转变成对生产力发展的限制。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中设想的合理的社会要有一个权威起作用,按预先制定的规则将工作分配给劳动共同体中的各个成员[10]243。这样的好处在于,不同于资本主义社会中社会内部分工的无秩序性和工场内部分工的有秩序性这两种完全相反的力量引起的矛盾和危机,社会分工由权威进行支配,按照生产需要的规模把劳动力和生产资料分配给不同的生产部门,共产主义社会必须预先计算好,马克思称之为“社会理智”[12]349。这种社会理智使得包含社会和工场内部生产在内的整个系统都朝着有序的状态进行⑦。然而,理论运用到社会主义建设实践时,苏联在20世纪30年代确立起来的社会主义制度与马克思、恩格斯、列宁设想的不同,犯了“运用具体立场而非本质立场”[13]的错误,断章取义地理解马克思主义,建立了一个经济上超越发展阶段的高度集中、指令性的计划经济体制模式,形成了政治上集权的社会。这种模式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被误认为是标准的“社会主义模式”,其实,这种“斯大林模式”并不符合马克思的原意。
现代农业造成城市与乡村的分离。城乡分离是第一次大分工。这种城乡的分离是“一切发达的、以商品交换为中介的分工的基础”[3]408。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劳动最初散落在社会分工的各个角落,成为局部劳动,随着机器的运用,新科技促进能源动力改变,一是使生产逐渐集中到城市,二是农村因租地集中、耕地减少和机器的使用,产生了相对过剩的劳动人口⑧,从而为城市工业生产创造源源不断的劳动力。马克思列举了一个例子,以前的原动机靠水车驱动,生产只能分散在农村,瓦特发明双向蒸汽机后,原动机消耗煤和水而自行产生动力,并可以移动,从而使生产集中到城市。由于技术的改变,生产选址不再受到地理条件的限制[3]434。对此,有两点需要解释:第一,历史上,城市化发展的过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迅速,德国用了三百年时间才完成了这种城乡分离。工业化不等同于城市化,通过历史经验可知,工业化往往是先于城市化发展的。在18世纪,大多数人还是住在农村,尽管他们从事的是制造业,受资本家雇佣成为工人的一部分。所以,在前工业化时代,非农业的行业绝大多数集中在农村而非城市[14]312。直到19世纪,机器和大工业的发展,城乡才真正得以分离。第二,资本主义在城市工业领域的实现早于农村农业领域。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指出,农业存在生产阶段的中断,决定了农业绝不可能是资本最先经营的领域,因为这与工业劳动最起码的基本条件——连续性的要求相违背[15]64。北京大学历史系何顺果早在1999年就断定,资本主义首先产生于工业领域而非农业领域是从产业化需求出发考虑的,因为工业最适合产业化发展,这有利于资本增殖[16]。西方经济学鼻祖亚当·斯密认为,按照历史发展的自然进程,社会资本应该先投入农业,其次是制造业,最后是对外商业。他认为乡村有其天然优势,比如人们对于土地的眷恋,对于耕地的喜爱,促使乡村有足够的魅力留住人心,并且城市的发展是基于乡村改良和耕种的结果,城市的发展与乡村同步[17]325-326。然而事与愿违,欧洲现代国家的历史都将亚当·斯密认为的“自然顺序”颠倒,也验证了马克思资本主义生产工业先于农业的论断。
现代农业造成农村土地的空间代际差异。级差地租的产生,一是肥力的不同和地理的差异;二是自然科学和农艺学的发展,导致肥力的累进效果出现不同;三是土地私有制;四是投入土地的资本与其他资本之间的竞争,即土地之间的竞争差异。所以级差地租是基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土地所有权形式而产生的。最差土地A的级差地租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A级土地与旧租地土地之间的级差。这种地租形式与土壤肥力无关,与同一租用地上追加投资还是新耕种的A级土地也无关。A的地租纯粹是受土地所有权的支配。由此,马克思认为:“土地所有权本身已经产生地租。”[18]854黑格尔认为土地所有权是人对物据为己有的“绝对权力”。然而,马克思却反对这种“绝对权力”的合理性,他认为“绝对权力”并不绝对,土地私人占有权是靠个人意志决定的,这个概念从一开始就错了,把一种归为“历史范畴”的东西固执地认定为一成不变的“永恒范畴”[18]1065,注释281。同时,马克思还指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农业上的运用,不仅危害劳动者的身体健康,破坏人与土地之间的物质交换,而且破坏土地持久肥力,“在一定时期内提高土地肥力的任何进步,同时是破坏土地肥力持久源泉的进步”[3]579-580。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农业存在一条“普遍规律”——当其他条件保持不变且雇佣工人增加时,土地单位面积的产量递减。简言之,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破坏了威廉·配第所说的财富来源——工人和土地。马克思列举了大量的事实戳穿资本家的谎言,比如原来人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认为沼泽地会引起疟疾,造成婴儿死亡率增高,因而赞成资本家别有用心地将沼泽地改成耕地。但事实证明,采用工业制度的土地耕作反而造成了儿童大批死亡[4]415。这种“生命不息、生产不止”的资本主义生产精神持续危害着劳动者的身体健康。大工业在农业领域的运用不仅损伤了土地肥力,而且让更多的非耕种土地变为耕种土地,破坏了土地本身的多样性功能。这样一来,土地的肥力和产量会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发展越来越差,新一批的土地质量会明显差于以前任何时期,造成农村土地的空间代际差异。
信用制度作为一种发达的生产关系,与大工业技术配套使用,在流通领域一方面加速资本的循环和周转,另一方面扩大商品的流通范围。资本的循环过程为G-M-G′,当商品转化为货币之前,增殖过程还没有完成,不可能开启新一轮的价值生产,由此,流通过程中的稳定性、连续性显得尤为重要。如何突破资本流通的时间限制?靠信用制度。通过信用人为地缩短了流通时间,促使大量增长的产品能够迅速地变为可追加的生产资料。与此同时,信用也突破了资本流通的空间限制,在工场手工业时期,工业原料还只能使用本地原料进行加工,流通的范围也受到“稳定连续性”⑨的要求,被迫局限于一定的地理空间。信用制度扩大了流通范围,世界市场让生产的原料和产品价值实现有了更广阔的空间。第一,信用拥有“杠杆功能”。信用让工场主和商人“可以按照一个比他的资本大得多的规模来购买”[18]497,注释87,信用是打破商业交易界限的重要工具。第二,信用制度节省流通手段。当准备金短缺时,经营会收缩,此时,活跃的信用制度能够发挥积极作用。然而,信用制度和银行制度的发展迫使所有货币资本为生产服务,便于货币快速转化为资本。此外,信用制度和银行制度使金属准备减少到最低限度,使它不再能执行它应执行的职能。正是这种发达的信用制度和银行制度,导致整个资本主义生命机体容易出现“过敏反应”。当生产不够发达的时候,货币贮藏少于或多于它的平均准备时,即使出现贵金属的大量流出,只要不发生在商业周期的危机时刻,都不会发生大规模负面影响。但一旦出现生产发达的状态,货币贮藏量达不到生产扩大的要求,贵金属的流出过多,就会出现灾难性的毁灭。第三, 信用消灭流通时间,保持生产过程的连续性⑩。
信用造成虚假的繁荣,信用激活了闲置资本的状态,增加了流通的能动性,它不仅使资本家的营业扩大很多倍,同时也能使消费和购买力扩大更多倍。信用扩大资本生产和流通经营范围的同时,也造成了更大的空间不平衡,使农村屈服于城市,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国家。货币资本使借贷双方距离越遥远,中间环节越多,经济危机波及的范围也越广。因此,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里号召最先进的国家需要将信贷牢牢集中在国家银行手中[10]421-422。流通本身就是作为生产的一种限制存在,通过信用减少流通时间又存在危机发生的可能性。因此,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建议运用“空间生产”来缓解资本主义生产的矛盾,即增加对公路、港口、码头、铁路、学校、公园、住房等基础设施建设的投入。这些建设需要投资的量大、周期长且能够吸纳大量劳动力,间接推迟价值进入流通领域的时间,缓解价值生产与价值实现的矛盾[19]。然而,推迟危机发生的时间和消除危机的发生毕竟是两回事。
当资本增殖达到一定阶段,需要改造生产的技术条件和社会条件,即生产方式。其中,社会条件包括社会资本、产业后备军、大工业制度和信用制度。与生产方式的空间布局有关的是社会条件中的产业后备军和大工业制度。
产业后备军是由相对过剩工人人口形成的。这些过剩人口绝对从属于资本。当资本加速增长,资本有机构成的提高,技术条件的改善,会产生相对于资本需求过剩的人口,这一部分人口称为“相对过剩人口”。相对过剩人口是一个动态概念,它随着资本的需要膨胀或收缩。由相对过剩人口形成的产业后备军“为波动的资本增殖需要提供随时可供剥削和随时可供支配的人身材料”[4]678。那么,产业后备军是否取决于人口的自然增长呢?显然不是。一定历史发展阶段有与之对应的人口规律。这条规律只适用于它,并不适用于所有历史发展阶段。因此,人口规律具有历史意义。在资本主义社会,对人口的需要只有必要劳动人口和相对过剩的人口(作为产业后备军存在),而无法负担更多的人。由此,马尔萨斯的人口原理才会被资产阶级推崇,其目的是通过节制人口掩盖资本主义制度下的人口相对过剩危机。事实上,马尔萨斯关于人口增长速度超过生产资料增长速度的理论忽视了科学进步。根据世界各国人口发展数据可知,这是不符合事实的。因为科技的进步会推动生产资料成倍增长,恩格斯早就对此做出判断。在更高水平社会中,当生产力极度发达且物质生产极大丰富时,人口数量会自然地增多,这也属于人类社会自由发展的一部分。这个时期的自然增长不同于无节制增长,而是在更高生产力水平能够负担的前提下,相对于资本主义社会多一些的人口增长。中国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有一场关于计划生育的论战,著名经济学家孙冶方在总结这段经历时指出:“在社会主义制度下,人口有其特殊的规律。”[20]按计划进行人口增长的目的是提高人口素质和质量,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和文化的需要,同时也能保护妇孺免受繁重的家务劳动和生育带来生理上的负担。
大工业制度成为巩固产业后备军的客观需要。新工业部门的出现增加了资本积累,与此同时也相应地扩大了对劳动的需求。与大工业制度配套的快速扩大生产的要素还包括技术进步、信用制度、殖民地扩张和海外贸易。这些都会促使生产规模突然膨胀和收缩。劳动者即工人阶级也随之变成半失业或完全失业的人,成为完全依附于资本的产业后备军中的一员,在动态中满足资本主义现代工业的劳动力供需平衡。
美国学者大卫·哈维指出:“技术问题是理解资本运动趋势的基础。”[21]167在《资本论》的第一卷中,技术变革贯穿了资本运动和价值增殖的全过程,因为生产方式改变本身就包含了劳动过程的技术条件的变化,即新技术带来的技术变革。 从工场手工业到大工业,劳动条件发生变化,资本和劳动更加集中,加上统一的规章制度、严格的纪律、生产的连续性、劳动对资本的绝对依赖,形成一种前所未有的“生产合力”。资本主义制度之所以比以往任何制度优越的原因之一是对于科学技术的执着追求。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源于机器代替人工,从而缩短生产商品所需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间接地延长剩余劳动时间,促进了资本的增殖。资本主义社会中竞争的强制性规律迫使不同的资本竞争者采用新的生产方式,而资本主义制度的弊端也恰恰在于此。资本不分好恶,关键在于资本掌握在谁手中。在资本主义社会,资本的所有权不是掌握在劳动者手中,而是资产阶级手中。当资本主义制度发展到一定阶段、资本日益集中并出现垄断时,资本家对于提高劳动生产率的欲望并没有当初那么强烈了,放弃新技术而采用原始工艺过程同样能获得剩余价值。在这个时期,资本家不仅不会主动拥抱技术变革,反而排斥一切技术革新和机器的更新换代。对此,马克思列举英国这个生产机器的国家,“为了几文钱而最无耻地浪费人力”[4]410。雇佣妇女在运河上拉纤,因为相较于使用机器的高昂费用,支付给妇女的费用少之又少。同时,寻找竞争相对滞后的市场是资产阶级的福音,在这种市场之中,资本无须担心生产率的高低,资本只需要不断雇佣劳动就能生产剩余价值,由此,开拓相对落后的海外市场或殖民地是资本家孜孜不倦的追求。
在技术变革的整个过程中,为保证新技术在生产上的应用,新技术的载体——机器的使用和工厂立法这两项内容显得尤为重要。由于这两项新东西的运用,生产方式的空间布局也悄然发生变化。第一项是机器的使用。不同于工场手工业中劳动是零散的,主观地作为局部工人结合在一起,大工业创造了一个“生产有机体”[4]401。这个有机体将生产资料和劳动紧紧结合在一起,使劳动束缚在生产工具上,劳动产生异化,即自己制造出的工具奴役自己。“局部劳动成为社会劳动”变成一种既定的事实。换言之,在简单协作过程中,有人劳动,有人不劳动,还是会有产品的产出,只是量多量少的问题。而在大工业时期,有人工作,有人不工作,一件成品都很难产出,因为这个时期的分工细化,一个环节出现问题将会影响到整个“生产有机体”的正常运转。总之,在这个时期,商品有赖于劳动协作。第二项是工厂立法。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论述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时,用大量的篇幅对《工厂法》控诉,指责它的制定有违人道主义原则。抛开道德良知,从理性分析上看,工厂立法会加速资本制度的毁灭。首先,工厂立法会使生产过度集中,过度集中的恶果不妨参见恩格斯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其次,工厂立法斩断了劳动者生存的后路,形成资本的专制,加重社会危机,扩大工人与机器之间的竞争,进而导致劳动者避难所的消失。因为工厂立法消灭了小生产和家庭劳动,这种作为日益过剩劳动者的最后避难所,也是“整个社会机制的安全阀”[4]529。原来没有工厂立法,当工人失去工厂上班的机会时,还能退回来从事小生产和家庭劳动,现在却无生计可谋。这有点类似于中国农村集体所有制,外出务工的农民如果在城市出现生存困难,还能以农民的身份退回至农村,在自己的田地里继续务农维持生计,作为一种社会稳定的安全阀。最后,加深了资本主义矛盾,促成了建立新的社会革命力量。这种在工厂立法以实行整齐划一的行动、遵守秩序和规则、厉行节约要求下锻炼出来的工人群体成为新社会成员,是用来专门破坏旧社会的最强力量。但与此同时,工厂和工厂制度作为一种新的生产方式,确实比资本制度之前的旧社会制度更优越。
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现代农业造成城乡分离,这是一个漫长且反复的过程,会出现城市化、逆城市化、城市化停滞、再城市化等发展阶段,并不是顺利地从农村到城市的单向过程。城市化发展期间,城镇和农村之间的竞争不可避免,城市在推动生产力发展过程中发挥了积极作用,它为工人、工作、知识、技术,以及生产资料之间的结合提供了机会。正如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亨利·列斐伏尔所言:“城市本身代表着一种生产力。”[6]73然而,资本推动下的城乡矛盾由来已久,并演变为主要矛盾,最具代表性的是城市农村化(城市边缘逐渐贫困、城市贫民窟涌现)和农村城市化(用城市模板如法炮制农村,用工业取代自然等)。另外,资本主义制度下的现代农业虽然提高了农业生产力,但破坏了土地的自然肥力和劳动者本身,即损害了财富赖以生存的持久动力。
在中国,土地公有制的性质,一方面可以避免资本主义制度下农业生产方式容易导致粮食危机等各种弊端;另一方面农村的土地不是一种财产而是一种生产资料,这种生产资料可以让农民进城务工在无法实现“城市梦”之后,还能退回农村继续从事农业生产,形成一种社会稳定机制,用于保障社会的长治久安。“乡村振兴”成为继实现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目标之后未来“三农”工作的重要抓手。2021年《中共中央 国务院关于全面推进乡村振兴加快农业农村现代化的意见》(以下简称《意见》)出台。《意见》对于保护耕地、农业保种育种、提高粮食产量、提升农村基本公共服务等“利于千秋”的重大战略做了长远规划。《意见》同时指出,要完善农村产权制度和要素市场化配置机制,推进农村改革,盘活农村存量建设用地,推进农村宅基地制度改革试点工作等。乡村振兴战略作为新一轮“工业反哺农业、城市支持农村”的重要举措,要“充分发挥市场决定性作用和更好发挥政府作用的关系”[22]262。涉及粮食安全、种质资源保护等国家安全重大问题亟须政策支持和政府规划的引导。此外,农村与城市存在很大差异,编制村庄规划也要依据乡村特点,因地制宜地打造符合本地特色和居民生活习惯的新型乡村,做好乡村文化的传承和保护。这一系列的工作都切忌急于求成,强行让市场决定乡村的未来。比如对于农村宅基地的问题,有人建议盘活宅基地“沉睡”资本,城市通过增减挂钩获得农村建设用地。贺雪峰研究指出,这种方式不会创造新财富,反而会造成资源浪费和资源配置不合理[23]。未来的中国乡村应该避免资本下乡的盲目性,不能为了追求产量,不惜以土地持久肥力和下一代生命健康为代价,而是落实“以人为中心”的发展理念,增强粮食生产能力的同时,提高农民利益和增强农民获得感,同时保护乡村文化。
不同的社会形态在生产方式空间布局上存在差别。处于生产不同阶段的工场手工业和机器大工业在空间布局上存在很大差别。在机器大工业时期,占统治地位的是机器而不是劳动者,人从属于机器,机器替代劳动者工作,与劳动者之间是竞争关系,这才会有机器排挤人,出现工人为了保住饭碗而打砸机器的现象。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旧的生产方式被拥有机器和现代技术的现代化生产方式所淘汰是一种基于资本逐利特征“自然”发生的现象。提高生产率的同时减少了劳动的使用,获得低于社会平均劳动时间产生的超额剩余价值。但是这种淘汰机制让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陷入一种“怪圈”——生产相对过剩,生产的商品相对于工人购买能力过剩,从而引发经济危机。此外,资本主义制度不能成为推动技术发展的永恒发动机,当出现垄断资本主义,资本主义制度本身就会成为技术变革的掣肘,为了节省机器更新费用而浪费人力。相比之下,社会主义制度下的机器的使用是为了服务于生产,服务于劳动者本身,解决过繁过重过于危险的工作需要。机器是否会被采用,一方面取决于市场,另一方面取决于劳动者需要,不会一味地因为恶性竞争的需要压低成本和产品价格赢得市场而被迫使用机器。比如,在机器技术条件还不成熟的时候,人工采摘棉花可提高农村闲置劳动力的家庭收入,但机器技术条件成熟之后,将大面积使用机器替代人工以保障人的身体健康。中国农机院近20年致力于自动采棉机的研发和推广,2020年中国新疆的机器采摘率已高达69.83%[24]。
历史上的生产原来分散在农村,是因为原动机靠水车驱动,后来瓦特发明了双向蒸汽机,生产突破了空间限制,逐渐集中到城市。现在因技术进步突破了空间限制,使农村劳动力参与大工业生产。目前,中国农村的工业和农副业产品生产,存在机器大工业与工场手工业并存的情况,传统手工业仍然靠着传承的复杂劳动进行手工作业。这是否代表中国现在生产方式还比较落后,需要升级换代,让现代工艺、机器大工业的简单劳动取代传统工艺的复杂劳动呢?笔者不敢苟同。资本主义劳动的特征表现为与对象化的劳动相适应,使劳动从属于资本;适应大工业的分工是机器代替劳动,熟练工(复杂劳动)被廉价的简单劳动者所取代;局部劳动不生产完整商品,并产生劳动异化,所有这一切都是为特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服务,并不适用于所有的社会发展阶段。局部劳动本身会扼杀劳动技能的全面提升,是与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背道而驰的,这种被马克思嗤之以鼻的东西绝不是社会主义要追求的所谓“先进”的生产方式。在中国农村存在着工场手工业式的家庭手工作坊,人们凭借传统技艺从事农副业产品的生产,不仅体现了社会主义制度下多样的劳动形式,促进了人的全面发展,让农村闲置的劳动者(留守妇女和老人)增加了收入,实现了个人价值,同时传承了技术工艺和乡村文化。这些老工艺很难通过机器替代人工达到传统手工艺生产的效果。
简单协作要求劳动者与劳动资料分离,因为分工的需要产生城乡分离。过去,生产分散在农村,因为技术的变革,原动机的使用不再受空间条件的限制,生产的目的是为了促进资本的积累与增殖。其中,工业化是途径,城市化并不是目的,而是工业化过程中自然形成的结果。在资本主义社会,这个结果历时较长且会反复。如在早期工业化阶段,工业绝大多数集中在农村而非城市,直到19世纪,由于大工业生产的需要,城市更符合产业化需求,更有利于进行规模化和组织化的工业活动,人口逐渐向城市聚集,城乡才真正分离。资本发展到一定程度,除了技术条件,还需辅助以一定的社会条件,包括足够的社会资本提高劳动生产率,一定数量的产业后备军,大工业制度形成的“生产合力”,创造资本膨胀弹性的信用制度等。城市在工业化实现过程中只是个载体,不是城市塑造人,而是人塑造城市,人不仅能改变城市,也能改变乡村。然而,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存在一条定律——资本主义首先产生于工业领域而非农业领域。因此,资本主义空间发展模式是基于“城市中心论”的非均衡发展。在更高的社会发展阶段中,人的作用被充分发挥出来,空间发展的过程依靠人,空间发展的目的是为了人。就如中国在快速推进城镇化的同时,开展乡村振兴,走一条不同于西方城市发展完结后才考虑农村的道路。
在资本主义社会,技术变革为资本服务,资本越发展,越需要不停地增殖。在这个过程中,产业后备军成为资本主义雇佣劳动制度之必需,简单劳动扼杀劳动者智力发展,局部劳动分散革命力量,使劳动者完全从属于资本,成为资本增殖的劳动力“蓄水池”。所有这一切妨碍了人的能力和社会潜力的创造,也就违背了人自身价值的实现。因此,资本主义私有制存在一条悖论——社会进步与人的价值成反比[25]。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衡量社会进步的尺度并不是人的价值,而是生产力发展是否能够用于提高生产力这唯一标准,即使在这个过程中会损害或牺牲人的价值,也必然会得到资本主义社会的肯定。而破除这一历史难题的答案在于消灭私有制,从“资本逻辑”过渡到“人本逻辑”[26]。俄国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建立社会主义国家,一方面承袭资本主义发达的社会生产力,另一方面能有效规避资本主义牺牲人的价值追求的弊端,避免了劳动者的苦难和牺牲。中国在社会主义建设过程中高扬人的价值。面对肆虐全球的新冠疫情,中国充分发扬马克思的“人本逻辑”,经济发展暂时让位于人的生命和健康。在不遗余力地开展救治的同时,快速恢复生产,成为2020年全球唯一实现经济正增长的主要经济体。习近平总书记强调:“现代化的本质是人的现代化。”[27]164只有继续坚持社会主义制度下的“人本逻辑”,让社会进步的同时实现人的价值,才能打造城市空间新文明。
总之,无论是在乡村振兴中实现人的价值、增加农民的获得感、包容不同的劳动生产方式,还是在城市空间突出“人本逻辑”,都逐步实现了马克思所说的每个人自由全面的发展,为实现社会主义条件下人在空间中的自由发展奠定了基础。
注 释:
① 收录于《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的第30至46卷。
② 比如通过科技工作者或是生产线上的工人这样的具体劳动来判别简单劳动还是复杂劳动,但是这种判别很容易陷入无意义、无休止的争论当中。即使是工人,也分经验丰富的熟练工、高级技工,或刚入行需拜师学艺的学徒,前者应纳入复杂劳动的范畴。正所谓“行行出状元”,任何工种都能在实际工作中通过积累经验,获得技巧,节约生产时间,使个别劳动时间远低于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成为复杂劳动。除了学校教育外,工作当中“干中学”也是很重要的,不能单纯依靠获得教育的高低简单评判复杂劳动还是简单劳动。
③ 马克思分别在《资本论》法文版第一篇第一章《商品》和第三篇第七章《使用价值的生产和剩余价值的生产》中对复杂劳动和熟练劳动进行了论述。马克思在《资本论》法文版第一篇第一章中指出:“复杂劳动(熟练劳动)只是简单劳动的乘方或不如说是自乘的简单劳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5页)可见,括号内的“熟练劳动”是对“复杂劳动”的同义替换。另外,在第三篇第七章中,马克思对此进行了进一步的解释和说明:“复杂劳动和简单劳动(熟练劳动和非熟练劳动)之间的区别,常常是基于单纯的错觉,或者至少是基于早就不现实的、只是作为传统惯例而存在的区别。”(《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00页)因此,复杂劳动和简单劳动可以替换为熟练劳动和非熟练劳动,同种劳动也会轮流变换位置,比如在办公智能化时代,大多数高校毕业生选择轻松的办公室白领工作(简单劳动),而建筑工人、医院陪护、育儿嫂、城市道路和下水道维护人员等从事的工作却成为复杂劳动。正是由于法文版对于德文版中包括“复杂劳动”在内的很多概念做了进一步阐释,法文版被马克思称为:“在原本之外有独立的科学价值,甚至对懂德语的读者也有参考价值。”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6页。
④ 关于脑力劳动、知识产权、专利等是否为生产劳动,能否创造价值的问题,《资本论》法文版进一步解释了德文版关于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分离之后是否参与价值生产的问题,删去了容易造成误解的“后来它们分离开来,直到处于敌对的对立状态”(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582页)。马克思认为,脑力劳动甚至根本不需要接触材料,“要成为生产的,不再有必要亲自动手,只要成为集体劳动者的一个器官或者完成某一种职能就够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534页)。判断是生产劳动还是非生产性劳动,要看它是否成为增殖资本的工具,这是从集体劳动的整体性来考察的,而不是从单个劳动者来看的。
⑤ “知识是劳动的凝结”,“‘无人车间’进行生产,都经过了实验、设计、创造、发明、正式试制,在性能、结构、造型、工艺过程上定型,然后正式投产;在生产过程中,还要通过人把新产品的工艺输入自动化机器体系,才能把产品生产出来。……脑力劳动在价值创造中的作用日益显著,并越来越占有主导地位。”见陈征《社会主义城市地租研究》,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51—152页。
⑥ “特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阶段”的表述来源于马克思本人在经济学手稿中的用语,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8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105页。马克思在手稿中许多地方也用了这一表述。从这一点也侧面印证了《资本论》不仅分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也揭示了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即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社会发展的一个特殊阶段。见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0页。
⑦ 值得一提的是,人们很容易认识到共产主义拥有“社会理智”和资本主义社会的“非理智”,但容易忽视马克思和恩格斯讲过的资本的优势和共产主义阶段性特点。一方面,资本本身在历史发展中促进生产力的发展,在达到临界点之前仍会造成资本的自行增殖,这是资本的优势(《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49页)。另一方面,恩格斯在为马克思《雇佣劳动与资本》单行本写的导言中指出:“一个新的社会制度是可能实现的……也许经过一个短暂的、有些艰苦、但无论如何在道义上很有益的过渡时期以后,通过有计划地利用和进一步发展一切社会成员的现有的巨大生产力,在人人都必须劳动的条件下,人人也都将同等地、愈益丰富地得到生活资料、享受资料、发展和表现一切体力和智力所需的资料。”(《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26页)恩格斯讲的“过渡时期”为新的社会制度的实现提供各种准备工作。正是这两点——资本的优势作用和共产主义阶段性特点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和实践提供学理支撑。
⑧ 农村相对过剩人口有两层含义:其一,尽管农业工人人数减少,产品数量增加,但农业工人还是相对于他们能够支付起的生活费用“变得过剩”;其二,农业生产的特点决定了当农忙需要额外劳动力时,即当临时所需的劳力不足的情况下,资本主义创造“帮伙制”,迫使妇女和儿童参加劳动顶替成年男劳动力。出于这两个原因,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农村相对过剩人口仅仅是“相对过剩”,并不是“绝对过剩”。见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796—798页。
⑨ 稳定连续性要求价值毫无阻碍地由一种形式转变为另一种形式。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33页。
⑩ 通过信用神奇地使流通时间降为零的“法术”:买者B已经支付但没有实际购买,B作为对A售出产品的债权人,只有当资本家C购买了A的产品后才会支付。而A售出商品后需补偿劳动、原料和劳动工具的价值,这些价值大于A预付资本的部分,实现了价值增殖。而B的资本在他和C交换前是闲置的,闲置资本B充当中介使资本家A产品转化为货币,并实现价值增殖,A把自己的产品转化为资本B。其中,信用发挥了重要作用,资本通过信用让一个概念迅速转变为另一个概念,即让产品瞬间转化为货币资本。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