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 兵
近年来,民粹主义浪潮席卷西方世界。在这股浪潮的推动下,英国正式脱离欧盟,特朗普2016年出人意料地当选美国总统。在美国,民粹主义不仅深刻影响着美国国内政治,而且推动了美国外交政策新一轮辩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延续70多年的自由国际主义战略共识遭到质疑和挑战,共和党右翼以特朗普为代表,试图用“美国优先”战略取代自由国际主义战略,而民主党左翼则以伯尼·桑德斯(Bernie Sanders)和伊丽莎白·沃伦(Elizabeth Warren)为代表,提出进步主义外交政策(progressive foreign policy)构想。虽然坚持自由国际主义战略的拜登当选美国总统,但进步主义外交在民主党外交政策圈产生了越来越大的影响,并对美国的外交政策产生了实质性影响。目前,我们对于进步主义外交政策还缺乏足够的关注。有鉴于此,本文在梳理美国民粹主义浪潮的基础上,分析自由国际主义战略的当代困境,阐述进步主义外交的基本内涵、现实影响和内在局限。
民粹主义(populism)是当前席卷整个欧美发达国家的一股强劲社会思潮,英国脱欧、特朗普当选总统、欧洲右翼的兴起,无不与民粹主义思潮息息相关。在美国的政治词汇表中,“民粹主义”是一个具有高度争议但同时又被随意使用的术语。它是由一名堪萨斯记者于1890年形容人民党(the People’s Party)而创造的术语,人民党是堪萨斯的一个激进主义第三党,1892年发展成为一支全国性力量。很快,民粹主义者(populist)变成了对普通美国工人反叛运动的一种描述。①“Populism,”in Michael Kazin,ed.,The Concise Princeton Encyclopedia of American Political History,Princeton and Oxford: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1,p.383.民粹主义的核心是把社会分为两个各自同质化但又彼此敌对的群体,一个群体是纯粹的人民,另一个群体则是背叛人民的腐败精英。②Caas Mudde,“The Populist Zeitgeist,”Government and Opposition,Vol.39,No.4,Autumn 2004,p.543.因此,民粹主义者打着代表“人民”的旗号,来反对精英,正如扬-维尔纳·穆勒(Jan-Werner Müller)所指出的:“民粹主义者宣称,他们,也只有他们,才真正代表人民。”③Jan-Werner Müller,What Is Populism?Philadelphia,PA: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2016,p.3.
民粹主义具有三大特征:反建制、威权主义、本土主义。首先,民粹主义相信普通人(沉默的大多数)相对于“腐败”的精英所拥有的智慧和美德,它对现存的权威结构表现出强烈的愤怒,包括大公司、大银行、跨国公司、资深媒体人士、政治家和官员、知识精英、科技专家以及傲慢和享受特权的富人。民粹主义将普通人视为是同质化的,与生俱来地具有行善和高贵的品德,而精英则是不诚实的。其次,民粹主义者展现出威权主义的倾向,希望具有强大领导力和个人魅力的领导人来代表人民的利益。他们也赞成通过诸如民意投票、公投等直接民主形式来表达人民的声音,而不是通过制度性的制衡和对少数人权利的保护来参与代议制民主的过程。最后,右翼民粹主义强调本土主义或排外的民族主义,它宣称人民是统一的整体,国家应该将其他国家及其文化排除在人民之外。它支持单一文化主义(monoculturalism)而反对多元文化主义,支持民族的自我利益而反对国际合作和发展援助,支持封闭的边界而反对民族、观念、劳工和资本的自由流动,支持传统主义而反对进步主义和自由主义社会价值观。④Ronald F.Inglehart and Pippa Norris,“Trump,Brexit,and the Rise of Populism:Economic Have-nots and Cultural Backlash,”Faculty Research Working Paper Series,Harvard Kennedy School,August 2016,pp.6-7.
民粹主义在当前美国的兴起,与美国经济不平等和身份认同危机两大因素密切相关。20世纪80年代以来,美国实行的新自由主义政策,导致美国贫富差距不断拉大,而美国政府应对2008年经济危机不力,又进一步加剧了美国经济不平等、与1929—1933年大萧条期间罗斯福总统运用凯恩斯主义应对危机不同,2008年经济危机爆发后,奥巴马政府推出的一揽子救市措施的重点是确保富人的财富不受损失,而把绝大多数人的命运寄托在市场的仁慈上。其结果是,美国的复苏计划让公司的利润急剧增加,从2009年中期到2018年中期美国公司的利润增加了63%。但是,这一时期,实际GDP年均增长率只有2.1%,就业率年均增长率只有1.3%,而实际周收入年均增长率只有不到0.1%。⑤Craig Zabala and Daniel Luria,“New Gilded Age or Old Normal?”American Affairs,Vol.3,No.3,2019,pp.18-37.因此,美国中产阶级尤其是白人中产阶级在这场危机中深受其害,具体表现为收入停滞、财富缩水、就业机会减少。据皮尤公司2016年的调查,美国中产阶级家庭数量不断萎缩。2015年,生活在中产阶级家庭中的成年人比例下降到50%,而之前40年中产阶级家庭占据绝对多数;中等收入阶层与高收入阶层之间的经济鸿沟逐渐拉大,高收入阶层占美国家庭总收入的49%(1970年占29%),其收入是中等收入阶层的7倍(1983年是3倍)。大多数美国人认为政府没有足够帮助中产阶级,没有任何一个政党被视为代表中产阶级利益的政党。⑥D’Vera Cohn and Andrea Caumont,“10 demographic trends that are shaping the U.S.and the World,”Pew Research Center,March 3,2016,http://www.pewresearch.org/fact-tank/2016/03/31/10-demographic-trends-that-are-shaping-the-u-s-and-the-world/,访问时间:2018年4月2日。
如果说美国政府严重偏袒富人的救市措施让美国中产阶级深陷困境的话,那么,资本所主导的全球化让美国中产阶级的处境雪上加霜。以跨国公司为代表的美国资本为了降低成本、提高利润,纷纷在劳动力成本比较低的国家投资设厂。这种对外投资虽然总体上有利于美国及其跨国公司,但却减少了美国国内的就业岗位,压低了美国工人的工资,美国工人某种程度上的确成为全球化的受害者。正如有学者指出的,过去十年,各种形式的民粹主义之所以在西方民主国家兴起,一大原因就是全球化。全球化让一部分人受益而让另外一部分人受损,从而引起全球化受损者的反抗,他们试图逆转全球化或者阻碍全球化的推进。美国民粹主义最大的支持力量就来自全球化进程中的落伍者,尤其是白人工人阶级。①Andrew Gamble,“Globalization and the New Populism,”in Patrick Diamond,ed.,The Crisis of Globalization:Democracy,Capitalism and Inequality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London and New York:I.B.Tauris,2019,p.27.此外,移民大量流入美国,进一步加剧了美国工人的就业压力,压缩了他们的经济空间。据皮尤公司2016年的统计,在过去50年,有将近5900万移民进入美国,其中大多数来自拉美和亚洲;现在,在外国出生的美国人达到创纪录的14%,而1965年这一比例只有5%。②D’Vera Cohn and Andrea Caumont,“10 demographic trends that are shaping the U.S.and the World”.
移民大量涌入美国,不仅会减少美国工人的就业岗位、增加美国的社会保障负担,对美国人来说,移民对美国更严重的威胁是危及美国白人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的民族认同。早在21世纪初,塞缪尔·亨廷顿就警告移民对美国身份认同的挑战。他指出,盎格鲁—新教文化三个世纪以来一直在美国人的身份/特性中居于中心地位,正是它使得美国人区别于别国人民。但是,20世纪后期,美国的身份认同受到了多种挑战:拉美和亚洲的移民新浪潮,多元文化主义的盛行,美国社会的拉美化趋向,移民不认同美国文化,移民社群及其原籍国政府对美国社会施加影响,美国精英日益强调世界主义和跨国的身份认同。③塞缪尔·亨廷顿:《我们是谁?美国国家特性面临的挑战》,程克雄译,新华出版社2005年版,第2页。亨廷顿的警告发出后,移民美国的浪潮并没有放慢脚步。据皮尤公司2016年调查数据对美国人口变化趋势的预测,美国人在种族和族群上比以往更加多元化,未来美国会更加多元化,到2055年,美国将不再有任何一个种族或族群占据绝对多数,而这种变化的主要原因就是移民。④D’Vera Cohn and Andrea Caumont,“10 demographic trends that are shaping the U.S.and the World”.移民对美国白人主流文化的消解危险,激起了本土美国人特别是白人的不满,他们对移民和少数族裔的态度变得越来越敌视和不宽容,越来越反对自由派所持有的多元文化主义、普世主义、身份政治等进步主义价值观,因而成为右翼民粹主义的主要支持力量。
主要由经济不平等和身份认同危机引发的民粹主义浪潮,对美国民众的外交政策观产生了深刻影响。首先,美国民众不再像以往那样强烈支持美国的国际主义路线。据皮尤公司2016年的民意测验,70%的美国人要求美国政府更加关注国内问题而不是外交政策,57%的美国人认为美国应该处理自身的问题,而让其他国家应对他们自己的问题。⑤Pew Research Center,“Public Uncertain,Divided over America’s Place in the World,”5 May 2016,https://www.people-press.org/2016/05/05/public-uncertain-divided-over-americas-place-in-the-world/,访问时间:2020年6月9日。其次,美国民众也不再像以往那样强烈支持全球化、自由贸易和移民。据皮尤公司2016年的民意测验,在对外关系委员会这一由精英分子组成的智库中,四个成员中就有三人认为美国公司走向海外将极大地有利于美国经济,而只有23%的民众同意这一观点。⑥Pew Research Center,“American Public,Foreign Policy Experts Sharply Disagree over Involvement in Global Economy”,28 October 2016,https://www.pewresearch.org/fact-tank/2016/10/28/american-public-foreign-policy-experts-sharply-disagree-over-involvement-inglobal-economy/,访问时间:2020年6月9日。尤其是在支持特朗普的选民中,67%的人认为自由贸易协议不利于美国,69%的人认为移民对美国来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因为他们夺走了美国人的工作、住房和医保。⑦Pew Research Center,“Trump Supporters Differ from Other GOP Voters on Foreign Policy,Immigration Issues,”11 May 2016,https://www.pewresearch.org/fact-tank/2016/05/11/trump-supporters-differ-from-other-gop-voters-on-foreign-policy-immigration-issues/,访问时间:2020年6月9日。最后,美国民众对国际组织的支持力度也不如以往。英国脱欧,美国退出气候协议、贸易协定以及扬言退出世界贸易组织和世界卫生组织等,都表明欧美民众对国际机制的支持率有所下降。在国际机制的反对者看来,参与和遵守国际制度,无异于把本国人民的利益交到国际机构的官僚集团手中,而后者并不是本国人民选举出来,因而不可能代表本国人民的利益。因此,国际机制是对国家主权的威胁。⑧John Fonte,“Sovereignty&its Enemies,”The New Criterion,January 2020,p.9.特朗普把那些支持国际机制的人士斥责为全球主义者(globalist),他说:“未来不属于全球主义者,未来属于爱国主义者。未来属于主权独立的国家,它们保护它们的人民,尊重它们的邻居,珍视每个国家特殊和独特的个性差异。”⑨“Remarks by President Trump to the 74th Session of the United Nations General Assembly,”September 25,2019,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s-statements/remarks-president-trump-74th-session-united-nations-general-assembly/,访问时间:2020年6月12日。
美国民众对经济不平等、身份认同危机的愤怒及其引发的外交政策观点的变化,反映出他们对精英阶层的强烈不满。他们认为美国的政治体系已经被精英阶层操控,用来满足华尔街的资本利益和华盛顿决策圈的所谓普世主义理想,而把普通美国人的利益置于不顾乃至险境。因此,必须打破由华盛顿决策圈人士所组成的用于满足特殊群体之不可告人利益的“深层国家”(Deep State),吸干“华盛顿沼泽”(Washington Swamp),让美国的内政外交真正服务于中下层美国人的利益。这种民粹主义情绪,势必对美国的大战略辩论产生深刻影响。
自由国际主义(liberal internationalism)大战略是二战后70多年来美国的主导性战略,尽管两党内部特别是共和党对之有很大的异议。自由国际主义的思想基础是威尔逊主义(Wilsonianism)。按照约翰·伊肯伯里(John Ikenberry)的概括,威尔逊主义由六大理念组成:一是和平秩序的基础必须建立在民主国家共同体之上;二是自由贸易和社会经济交往对国家具有现代化和文明化效应,可以削弱暴政和寡头政治;三是国际法以及负责合作和争端解决的国际机构,可以促进和平与强化国际共同体的基本结构;四是稳定而和平的秩序必须建立在“实力共同体”(community of power)上;五是民主、贸易、法治、集体安全是有可能的,因为世界正迈向进步主义的和现代化的方向;六是美国是进步的先锋,由于其建国理念、地理位置和英明领导,美国承担着领导、指引和鼓舞世界的独特使命。①G.John Ikenberry et al.,The Crisis of American Foreign Policy:Wilsonianism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9,pp.11-13.
具体到政策层面,自由国际主义大战略的政策逻辑是,美国的优势地位是基石,美国承担所谓国际领导责任是关键,民主、自由贸易、国际联盟、国际制度是维护和平、推进全球治理的重要手段,必要时必须使用武力进行对外干涉和人道主义干预,最终目标是建设一个所谓自由民主的世界,这样的世界不仅有利于世界的和平,也有利于美国的安全,更符合美国的价值观。巴里·波森(Barry Posen)把这种大战略称为“自由主义霸权”(Liberal Hegemony)。这一战略之所以是霸权,是因为它建立在美国相对于其他所有大国的绝对实力优势上,并且要通过持续投资于军事实力等一系列行动挫败潜在的挑战者,以尽可能地维护美国的绝对优势地位。这一战略之所以是自由主义,是因为它旨在捍卫西方社会特别是美国社会的一系列价值观,包括民族国家内部的民主治理、个人权利、自由市场、自由媒体和法治。传播这些价值观不仅本身是善的,而且有利于美国安全。②Barry R.Posen,Restraint:A New Foundation for U.S.Grand Strategy,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14,pp.5-6.
在批判者看来,自由国际主义战略恰恰是美国近年来民粹主义产生的国际根源。约翰·米尔斯海默认为,自由国际主义由于其自身的三大致命缺陷,必然会走向失败。一是干涉别国内政以让它们转变成自由民主国家是极端困难的,试图在全球层面推行这种野心勃勃的社会工程必然会引起反弹,破坏这项事业的合法性。二是自由国际主义造成严重的政治问题,危及自由民主国家的主权和国家认同,尤其是实施政权更迭的失败导致大规模难民流入自由民主国家。三是“过度全球化”(hyper globalization)给自由民主国家的大多数民众造成了严重的经济成本,这些成本包括失去工作、停滞的工资、明显的收入不平等,进而造成严重的国内政治后果,进一步破坏了自由主义国际秩序;而且,开放的国际经济推动了中国的崛起和俄罗斯的复兴,挑战了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基石即美国霸权。③John J.Mearsheimer,“Bound to Fail: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43,No.4,2019,pp.30-43.
自由国际主义战略的批判者认为,这种战略在军事和经济两大方面都陷入了失败的境地。在军事方面,美国过高估计了军事力量的作用,更加高估了美国改造其他国家的能力。美国发动的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以及对利比亚、叙利亚等国的军事干涉,让美国付出了高昂的代价,而且导致目标国陷入更加混乱的局面。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伊拉克战争。在这场战争中,美国花费了1.6万亿美元以上的开支,4000多名美国士兵丧生,直接或间接导致数十万伊拉克人死亡。对此,美国乔治敦大学教授丹尼尔·尼克森(Daniel Nexon)指出:“这场战争表明了美国军事力量作为一种改造性力量的局限性,它还为后来叙利亚的混乱和难民危机播下了种子,而难民危机导致欧洲政治朝着更具族群民族主义的方向发展。”①Daniel Nexon,“Toward a Neo-Progressive Foreign Policy:The Case for an Internationalist Left,”Foreign Affairs,September 4,2018,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united-states/2018-09-04/toward-neo-progressive-foreign-policy,访问时间:2018年9月7日。2016年和2020年曾两度争夺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提名、始终反对伊拉克战争的佛蒙特州联邦参议员伯尼·桑德斯在其竞选演说中更严厉批评道,伊拉克战争是巨大的外交政策灾难,它原本要证明美国权力的威力,最终却证明了美国权力的限度。②Alex Ward,“Read:Bernie Sanders’s big foreign policy speech,”Vox,September 21,2017,https://www.vox.com/world/2017/9/21/16345600/bernie-sanders-full-text-transcript-foreign-policy-speech-westminster,访问时间:2020年3月2日。
在经济方面,自由国际主义战略推行的自由贸易政策,显然有利于资本的增殖,而不利于普通民众福利的提高,从而导致贫富差距拉大、收入不平等加剧、中产阶级衰弱。伯尼·桑德斯指出:“如今,金字塔尖1%的富人握有的财富相当于底层90%民众的总财富,美国排名前20的大富翁的财富比底层1500万民众财富之和还要多,美国一个家族——创立沃尔玛的沃尔顿家族的财富比底层1300万民众财富之和还多,这样的社会一定出现严重的问题。”③伯尼·桑德斯:《我们的革命》,钟舒婷、周紫君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140页。2020年争夺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提名的马萨诸塞州联邦参议员伊丽莎白·沃伦指出:“美国人喜欢告诉我们自己一个关于我们如何建立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故事,一个基于民主原则、致力于公民权和人权、对国民负责、受法治约束、关注于所有人的经济繁荣的秩序。这是一个很好的故事,有着深刻的根源……(但是)国际经济政策和贸易协议主要服务于全世界的精英,它们让中产阶级感到挫败和不满。”④参见 Elizabeth Warren,“A Foreign Policy for All:Strengthening Democracy-at Home and Abroad,”Foreign Affairs,November 29,2018,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2018-11-29/foreign-policy-all?cid=int-flb&pgtype=hpg,访问时间:2018年12月。
实际上,自由国际主义战略只是美国精英阶层尤其是外交建制派的外交共识,反映的是精英阶层的利益,而不代表美国民众的利益。冷战结束以来,美国外交建制派一直在推动对外军事干预,支持美国建立无可匹敌的全球优势,在所谓“自由主义霸权”(liberal hegemony)大战略下,美国企图以自己的价值观改造整个世界。哈佛大学教授斯蒂芬·沃尔特(Stephen Walt)指出,“自由主义霸权”试图在全球扩展民主、打开市场,这一战略得到美国两党、处理外交事务的联邦机构以及绝大多数智库、游说集团和媒体的广泛支持,这些支持群体构成了外交政策建制派。⑤Stephen M.Walt,“The End of Hubris:And the New Age of American Restraint,”Foreign Affairs,(May/June)2019.美国智库昆西治国方略研究所(Quincy Institute for Responsible Statecraft)专家斯蒂芬·韦特海姆(Stephen Wertheim)认为,冷战结束后,美国本应该选择与世界和平相处,撤回自己的军事力量,围绕核心目标部署军力,帮助建设一个和平的世界,加强法治和制度建设以限制战争;然而,华盛顿决策圈却做出了相反的决策,美国实际上奉行一种军事优先政策,构建一种服务于少数人眼前利益、损害多数人长期利益的国际一体化秩序。⑥Stephen Wertheim,“The Price of Primacy:Why America Shouldn’t Dominate the World,”Foreign Affairs,(May/June)2019.美国知名网络杂志《联邦主义者》(The Federalist)创办人本·多梅内克(Ben Domenech)更是言辞犀利地批评华盛顿建制派拒绝改变美国的干涉主义。他指出,在华盛顿的公共讨论中,没有哪个领域比外交政策辩论最不能代表美国人民的想法。被人民选出来的代表严重背离美国人民的偏好而提出各种主张;而媒体甚至更没有代表性,它们被那些所谓专家主导,而这些专家完全脱离了普遍的公众舆论。⑦Ben Domenech,“The Washington Blob Rejects Change on American Interventionism,”The Federalist,October 22,2019,https://thefederalist.com/2019/10/22/the-washington-blob-rejects-change-on-american-interventionism/,访问时间:2019年10月23日。
2016年,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特朗普正是打着民粹主义的旗号,指责美国的外交政策被华盛顿外交政策建制派绑架,损害了美国的国家利益尤其是普通民众的利益,导致美国政治和经济的系统性失败。因此,他提出“美国优先”的外交政策以取代自由国际主义战略,在移民、贸易、外交等核心议题上与华盛顿外交政策建制派公开决裂,实行更具民粹主义、民族主义和反全球主义的内外政策。2020年民主党初选阶段,民主党总统参选人在外交政策议题上向特朗普的“美国优先”政策发起挑战。拜登、印第安纳州南本德市前市长布蒂吉格(Peter Buttigieg)、明尼苏达州参议员艾米·克洛布查尔(Amy Klobuchar)、马里兰州前众议员约翰·迪兰尼(John Delaney)等民主党温和派,主张回归和修复自由国际主义战略,以应对内部和外部的挑战。伯尼·桑德斯、伊丽莎白·沃伦等民主党激进派则具有民粹主义倾向,他们倡导进步主义外交政策,认为自由国际主义战略对于全球中产阶级来说是失败的,美国应该将消除国内和国际的收入不平等作为外交政策的核心目标。随着伯尼·桑德斯和伊丽莎白·沃伦的强势登场,进步主义外交政策主张在民主党内获得越来越多的支持者,形成了越来越大的声势,成为民主党内部外交政策辩论的一支重要思想流派。
进步主义(progressivism)产生于19世纪晚期至20世纪早期的美国。这一时期,美国经过数十年的西进运动和工业革命带来的经济增长,真正成为一个现代国家,经济、政治和社会的巨大变迁触及美国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是,这一时期美国遭受着社会转型期的阵痛,社会两极分化、大公司垄断、政治腐败泛滥、环境污染加剧、伦理道德规范松弛,各种社会矛盾层出不穷。这一时期的混乱不堪,被马克·吐温形容为“镀金时代”。面对严重的社会问题,一些美国人认为联邦政府应该积极介入社会生活,着力解决社会问题,改革资本主义制度,推动美国社会的不断进步。因此,这批美国人被称为“进步主义者”,他们所推崇的社会改革思想被称为“进步主义”。
当代美国进步主义者认为,当今美国正处在“新的镀金时代”,公司权力横行无阻、财富高度集中、政治腐败猖獗、环境污染恶化,美国需要一场新的进步主义运动。这场运动还要面对国内外寡头政治、右翼极端主义、新法西斯主义、威权主义的挑战。在国内议程上,进步主义者优先关注各种形式的不平等问题,包括种族、阶级、性别、性取向、宗教等,试图扭转权力集中于富人、公司和经济集团的趋势,积极发挥政府在技术创新和国民教育中的作用;在国际议程上,进步主义者要打破国家安全至上主义,大幅削减军费开支,改变过度依赖军事手段的做法,更加强调外交和对外援助的重要性,主张通过所谓“榜样”的力量而不是武力输出的方式向世界推销民主价值观。①Daniel Nexon,“Toward a Neo-Progressive Foreign Policy:The Case for an Internationalist Left”.进步主义外交政策强调通过民主、经济平等、人权保护以及反对帝国主义和黩武主义,以追求一个更加正义的世界。②Michael Walzer,A Foreign Policy for the Left,New Haven,CT:Yale University Press,2018.
具体来说,进步主义外交政策的基本内涵包括如下几个方面:
一是坚持国内政策与对外政策的不可分割性。进步主义外交政策强调国内与国际的互动,并将这种互动置于外交政策分析的核心位置,认为国内的繁荣是美国力量的基础,而外交政策又会影响到国内的福利。如果一项对外经济政策将加剧国内经济的不平等,如果一项基于国家安全考虑的贸易政策将产生不公平的分配后果,进步主义者都不会支持。伊丽莎白·沃伦认为,由于美国的权力日益受到国内和国外的双重挑战,美国不再有资本将国内议程与外交政策分开考虑。更强大的经济、更健康的民主、更统一的国家是发动机,它们能够赋予国家以力量,并在全世界投射美国的力量和价值观。③Elizabeth Warren,“A Foreign Policy for All:Strengthening Democracy—at Home and Abroad,”Foreign Affairs,November 29,2018,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2018-11-29/foreign-policy-all?cid=int-flb&pgtype=hpg,访问时间:2018年12月3日。伯尼·桑德斯2017年发表外交政策演说时指出,如果美国要在国外宣扬民主和正义的价值观,美国就必须在国内践行这些价值观,这意味着美国必须继续与种族主义、性别歧视、仇外、同性恋歧视做斗争;如果美国街头有新法西斯主义者或白人至上论者在游行,就必须旗帜鲜明地谴责他们。④Alex Ward,“Read:Bernie Sanders’s Big Foreign Policy Speech”.在进步主义者看来,一个国家追求平等、福利、再分配、正义等社会目标,并不影响他们在国外追求这些目标;拒绝国内与国际的两分法并非拒绝国家本身,相反,它是拒绝现实主义关于外交政策是一个独立政治领域的简单化认识,也是拒绝排外民族主义者将自己民族的命运置于其他民族之上的做法。
二是奉行有利于中产阶级的外交政策。面对美国收入差距拉大、中产阶级衰落的严峻现实,进步主义者宣称,以往的美国外交政策要为富人更富、穷人更穷的两极分化负责,进步主义的外交政策必须服务于中产阶级的利益,而不是富人和大公司的利益。伊丽莎白·沃伦指出,数十年来,民主党与共和党领导人都声称自由贸易是一种普度众生的流行趋势,但是,他们谈判的贸易协议主要提高了富裕阶层的利益,而让数百万工人阶级日益沉沦;跨国公司利用它们的影响力,确保国家之间达成的贸易条款一直有利于跨国公司的利益,导致美国工人受到不公正待遇;跨国公司和有钱人为了逃税而将数万亿美元汇向国外,“抢劫”了美国政府投资国内基础设施和公共教育所必需的资源。①Elizabeth Warren,“A Foreign Policy for All:Strengthening Democracy—at Home and Abroad”.为了维护美国工人阶级的利益,进步主义者反对特朗普的贸易保护主义,认为这种贸易保护主义不仅没有阻止工作岗位流向海外,反而打击了农场主的利益、抬高了国内消费价格,最终损害了美国人民的利益。进步主义者认为,国际贸易不仅有利于美国人民,也有助于消除世界范围的贫困;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是否需要国际贸易,而在于国际贸易要维护美国工人阶级的利益、体现进步主义价值观。因此,要修正美国与其他国家达成的贸易协议,提高贸易协议的透明度、劳工标准、环保标准,以维护全球中产阶级的利益、应对全球气候变化、促进人权的进步。
三是推行价值观外交。在进步主义看来,民主不仅是美国社会的基石,也是美国权力的源泉。但是,进步主义者认为,近年来,民主无论在国内和国外都出现了倒退,尤其是特朗普总统上台后抛弃了美国的民主价值观,与偏执、腐败、威权为伍,导致民族主义、非自由主义(illiberalism)、威权主义在全世界迅速推进,美国构建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正在分崩离析。有鉴于此,进步主义者倡导价值观外交,誓言要在国内修复美国的民主,在国际上建立民主国家联盟。伊丽莎白·沃伦强调,美国现在已经进入新的竞争时代,民主正遭遇民族主义、威权主义和腐败等意识形态的挑战;威权主义与腐败的资本主义的联姻是对美国的直接威胁,因为它破坏了民主;美国的民主盟友与美国具有共同的价值观,美国应该联合这些力量来保护集体安全和共享的价值观。②Elizabeth Warren,“A Foreign Policy for All:Strengthening Democracy—at Home and Abroad”.伯尼·桑德斯同样强调,美国外交的头等大事是复兴美国的民主,以确保政府决策反映大多数人而不是少数人利益,不管这些少数人是来自华尔街、军工复合体还是化石能源产业;而且,美国的目标不仅是巩固美国的民主,还要加强与全球民主力量的团结与合作。③Alex Ward,“Read:Bernie Sanders’s Big Foreign Policy Speech”.进步主义者宣称,美国必须以自决、平等、民主、正义等价值观为基础来界定国家利益,实行价值观驱动的外交政策(A Values-Driven Foreign Policy)。④Richard Fontaine et al.,New Voices in Grand Strategy,The Center for a New American Security,April 11,2019,https://www.cnas.org/publications/reports/new-voices-in-grand-strategy,访问时间:2021月12月。
四是反对黩武主义。伊拉克战争、阿富汗战争以及美国对利比亚、叙利亚的军事干涉,花费美国巨额军事开支,导致美军大量人员伤亡,美国国内的反战氛围非常浓厚;同时美国经济、种族、移民、教育、毒品等国内问题不断恶化,美国需要更多地投资于国内建设。因此,进步主义者反对黩武主义和干涉主义。首先,进步主义者主张大幅削减军事开支。他们认为,美国需要将军事力量投送到关键地区,制造可信的威胁,以最低的伤亡实现政治目标,但这并不需要美国永无止境地追求军事优势(military superiority),相反,美国应该追求军事充足(military sufficiency)。⑤Van Jackson,“Wagering on a Progressive versus Liberal Theory of National Security,”Texas National Security Review,Vol.2,No.1,2018,p.5.其次,结束海外战争。伊丽莎白·沃伦明确提出,她如果当选总统,就会结束没完没了的战争。她指出,过去二十年里,美国深陷一系列严重消耗国家实力的战争之中。这些战争的人力成本是令人震惊的:6900多美国人死于阿富汗和伊拉克,5.2万美国人受伤,更多的美国人每天生活在看不见的战争创伤中。在减税的同时继续资助这些战争,导致战争的成本由未来的数代美国人来支付,使得宝贵的资金不能投资于国内的重要项目。⑥Elizabeth Warren,“A Foreign Policy for All:Strengthening Democracy—at Home and Abroad”.最后,复兴外交和联盟的作用。进步主义者认为,外交是美国对外政策的优先选项,武力是不得已的最后手段。伯尼·桑德斯强调,美国的目标不是主导世界,也不是退出国际社会,美国的目标应该是以伙伴关系为基础的全球接触,这有利于美国的安全、全球的稳定,有助于通过国际合作来应对共同挑战。①Alex Ward,“Read:Bernie Sanders’s Big Foreign Policy Speech”.特朗普政府攻击传统盟友的做法,激怒了许多进步主义者。一位民主党总统竞选助手表示,民主党必须回到重视联盟价值的基本立场上,因为盟友能够帮助美国复兴全球“领导地位”,应对长期的全球挑战,如气候变化、暴力极端主义和传染病,还可以帮助美国应对中国和俄罗斯的挑战。②Alex Ward,“Democrats Want to Challenge Trump’s Foreign Policy in 2020.They’re Still Working out How,”Vox,Apr 24,2019,https://www.vox.com/policy-and-politics/2019/4/24/18510844/2020-election-trump-democrats-foreign-policy,访问时间:2020年3月2日。
五是改革国际制度。二战后70多年来,美国试图打造以规则为基础(rules-based)的国际秩序,以联合国、世界贸易组织、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为代表的国际机构则构成了承载国际规则的主要平台。自由国际主义者认为,当今社会的相互依赖这一根本性特征呼唤推动国际合作,推动国家间建立国际制度,以管理和协调主权与相互依赖;自由民主国家不可能独自安全或繁荣,它们必须打造一个更大的世界。③G.John Ikenberry,A World Safe for Democracy:Liberal Internationalism and the Crises of Global Order,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2020,p.33.进步主义者原则上支持国际制度,因为它们能够促进多边主义、法治、正义和平等;但是,一些国际制度必须改革,以促进民主、打击腐败。他们要求通过规制资本主义来拯救资本主义,在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国际金融机构实现更加民主的投票权分配和议程设置,在国际贸易协议中注入公平性和劳工条款。进步主义者认为,改革国际制度有助于减少巨额财富的跨境转移及其导致的政治腐败,阻止威权主义者利用全球化来攫取财富,从而解决收入鸿沟、跨国腐败、民主衰退等全球性挑战。④Van Jackson,“Wagering on a Progressive versus Liberal Theory of National Security,”pp.9-10.简言之,在进步主义者看来,二战后的国际制度主要服务于市场原教旨主义的全球化,这种新自由主义(neoliberal)的全球化有利于资本、富人、精英,导致了可怕的收入不平等,为全球稳定埋下了隐患,而改革国际制度正是要重新建立全球分配正义。
通过上述论述可以看出,进步主义外交政策与自由国际主义政策既存在共同性,也存在差异性。两者都将外交而不是武力作为对外政策的优先手段,重视联盟、多边主义、国际制度的价值,关注国际经济政策的分配效应,致力于打击腐败、促进民主。两者的差别在于,自由国际主义者只是将中产阶级的利益作为考虑因素之一,而进步主义者的基本原则是美国的外交政策不应该优先考虑公司利润,而应该优先考虑美国中产阶级的利益;前者将美国视为“不可或缺”的国家,必要时必须进行对外军事干涉,因此,必须维护美国的军事优势,后者主张大幅削减军费开支,重新评估美国的海外军事承诺,坚持不干涉主义,力主美国从阿富汗和伊拉克撤军。
就目前拜登政府的外交政策来看,进步主义外交理念尚未在外交决策中产生根本性影响。虽然拜登政府的国内政策更具进步主义色彩,如推行绿色新政、提高最低工资、增加税收、维护少数群体权利、支持文化多元主义等;但是,在外交政策上,拜登政府仍然奉行传统的自由国际主义战略,国务院、国防部、国家安全委员会等重要职位仍然由布林肯、沙利文等华盛顿外交政策建制派担任,像伯尼·桑德斯长期外交政策顾问马特·达斯(Matt Duss)这样鲜明倡导进步主义外交政策的人士,并没有在拜登政府中获得重要外交职位。⑤Andrew Residerio,“The Dramatic Irony of Biden’s Foreign-policy Picks,”Politico,December 6,2021,https://www.politico.com/news/2021/12/06/biden-foreign-policy-picks-523731,访问时间:2022年1月23日。拜登试图修复被其前任特朗普严重冲击的自由国际主义战略和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回到奥巴马时代的正常状态。拜登竞选期间在《外交事务》上撰文,指责特朗普的破坏性外交政策让美国在世界上的可信度和影响力下降;他表示,如果他当选总统,他将马上采取措施复兴美国的民主和联盟,保护美国的经济未来,让美国再次领导世界,拯救特朗普之后的美国外交政策。⑥Joseph R.Biden,Jr.,“Why America Must Lead Again:Rescuing U.S.Foreign Policy After Trump,”Foreign Affairs,March/April 2020,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united-states/2020-01-23/why-america-must-lead-again,访问时间:2020年2月27日。拜登上台后公布的《国家安全战略临时指南》(Interim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ic Guidance)也写道:“在拜登—哈里斯政府领导下,美国回来了,外交回来了,联盟回来了。”①President Joseph R.Biden,Jr.,Interim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ic Guidance,Washington,D.C.:The White House,March 2021.
虽然拜登政府没有奉行进步主义的外交政策,但是,我们不能低估进步主义外交理念对美国外交的影响。民主党的进步主义者认为,只是回到特朗普政府之前的现状是不够的。伯尼·桑德斯、克里斯·墨菲(Chris Murphy)等参议员以及伊尔汉·奥马尔(Ilhan Omar)、拉希达·特莱布(Rashida Tlaib)、罗·卡纳(Ro Khanna)等众议员,已经在华盛顿外交圈发起外交政策辩论,试图推进一项进步主义外交议程。著名进步主义智库“美国进步中心”(Center For American Progress)2020 年 10月发布政策报告《第一个一百天:通往一个更加持续的、以价值观为基础的国家安全路径》,提出了进步主义外交的五大支柱:一是重建和现代化美国国家安全机制,为应对当今国家安全挑战提供必要的工具和资源;二是维护国内和国际的民主价值观,并优先捍卫这些价值观;三是负责任地结束当前的战争,以外交而不是军事行动解决冲突;四是调整美国的全球关系,包括与美国盟友、竞争者和敌人的关系;五是应对气候变化、移民、军控、腐败等全球性挑战,建立新的多边主义,以推进集体利益。②The CAP National Security and International Policy Team,The First 100 Days:Toward a More Sustainable and Values-Based National Security Approach,Center For American Progress,October 2020,p.3.许多进步主义团体也以写信等方式,向拜登总统施加影响。例如,2021年7月,超过40个进步主义团体联名给拜登写信,敦促拜登不要以敌对方式处理中美关系,相反,应该优先采用多边主义、外交、合作的方式处理中美关系,以共同应对气候变化这一进步主义者眼中最严重的国家安全威胁。③Alexander Ward,“Biden’s New Cold War with China will Result in Climate Collapse,Progressives Warn,”Politico,July 7,2021,https://www.politico.com/amp/news/2021/07/07/biden-china-climate-collapse-progressives-498588? _twitter_impression=true,访问时间:2022年1月20日。
进步主义者对美国外交的影响不只停留在政策辩论和呼吁层面,而且可能实质性影响到拜登政府的某些重要外交决策,至少这些决策得到进步主义者的广泛支持。实际上,自竞选以来,拜登团队就与进步主义团体维持密切接触,以听取他们在诸多国家安全问题上的观点,从而影响了拜登的决策,如从阿富汗撤军、结束对也门战争的军事支持、将气候变化视为头号全球威胁。2021年4月,拜登正式宣布美国于9月11日之前无条件完成从阿富汗撤军,被进步主义者视为进步主义外交的最大成就。参议员伯尼·桑德斯和众议员罗·卡纳称赞拜登的撤军决定是一项果敢的举措,同时也让美国有机会反思长达20年战争的巨大成本以及促进美国安全和繁荣的更好方式。他们认为,从阿富汗撤军将允许美国重新将外交作为对外政策的优先工具,结束阿富汗战争和世界各地的战争将开启美国全球接触的新篇章,即优先使用外交手段维护美国的安全,促进民主、人权和法治。④Bernie Sanders and Ro Khanna,“Opinion:Withdrawing from Afghanistan is a Courageous Step.Here’s what must Come Next.”April 15,2021,https://www.sanders.senate.gov/op-eds/opinion-withdrawing-from-afghanistan-is-a-courageous-step-heres-what-must-comenext/,访问时间:2022年1月10日。相反,民主党的自由国际主义者则严厉批评拜登的撤军决定。美国对外关系委员会主席理查德·哈斯(Richard Haass)认为,拜登不计后果的撤军表明,美国外交范式正由传统的自由国际主义范式转向“美国优先”的民族主义范式,这种新的范式忽视了国际事态会严重影响美国自身利益;在缺少一个新的美国国际主义的情况下,这个世界将变得更不自由、更具暴力、更难以应对共同挑战。⑤Richard Haass,“The Age of America First:Washington’s Flawed New Foreign Policy Consensus,”Foreign Affairs,November/December 2021,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united-states/2021-09-29/biden-trump-age-america-first,访问时间:2021年12月4日。
拜登在巴以冲突问题上的立场转变,也让进步主义者欢欣鼓舞,他们认为,正是进步主义者对拜登政府的强力施压,才促使拜登改变一味偏袒以色列的政策。众所周知,长期以来,偏袒以色列一直是美国两党的主流共识,拜登职业生涯中也是一位典型的亲以色列的政治家;相反,进步主义者一直呼吁要尊重巴勒斯坦人的正当权利,认为以色列用美国的军事援助对付巴勒斯坦人,造成了可怕的人道主义灾难,违反了美国倡导的民主价值观。在新近爆发的巴以军事冲突中,进步主义者为迫使以色列与哈马斯停火发挥了重要作用。
2021年5月10日,哈马斯向以色列发动火箭弹袭击,作为回应,以色列向哈马斯所在的加沙地带发动大规模空袭和炮击,造成250名巴勒斯坦人丧生,包括66名儿童。起初,拜登坚定支持以色列捍卫自身安全,对巴勒斯坦人遭受的痛楚无动于衷。这引起进步主义者的强烈反对,其中,最激烈的批评者之一是众议员拉希达·特莱布,她同时也是美国历史上首位巴勒斯坦裔女性议员。5月13日,她在众议院发表激情演说,痛陈巴勒斯坦人遭受的苦难,呼吁美国重新考虑无条件支持以色列的政策。5天后,她当面向拜登表示:“巴勒斯坦人的人权不是可以谈判的筹码,他们的人权必须得到保护,而不是可以谈判的。美国不能再继续给右翼内塔尼亚胡政府每年数十亿美元的援助,让其从事对巴勒斯坦人的犯罪行为。轰炸学校等暴行不能被容忍,更不用说是用美国提供的武器实施的。”①Alex Ward,“The Progressive Foreign Policy Moment has Arrived,”Vox,May 26,2021,https://www.vox.com/2021/5/26/22445895/israel-gaza-progressive-democrats-sanders-cortez,访问时间:2021年5月30日。当听到有媒体报道拜登政府已经批准向以色列出售价值7.35亿美元的精确制导武器后,拉希达·特莱布和另外两位进步主义众议员亚历山德里娅·奥卡西奥-科尔特斯(Alexandria Ocasio-Cortez)和马克·波坎(Mark Pocan)提出议案以阻止这笔交易,同时进步主义参议员伯尼·桑德斯也提出了类似议案,最终促使国会参众两院阻止了这笔交易。5月19日,拜登告诉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希望以色列停止军事行动,否则,以色列将面临失去美国国会两党支持的风险。第二天,以色列就与哈马斯达成了停火协议。
进步主义议员在此次巴以冲突解决过程中发挥的重要作用,得到许多进步主义者的认可。奥巴马总统的国家安全高级助手、公开倡导进步主义外交的本·罗兹(Ben Rhodes)表示,进步主义者为此次停火贡献良多,迫使拜登不得不向以色列施压。伯尼·桑德斯的国家安全顾问、同时也是进步主义外交运动领军人物的马特·达斯也表示,如果比较10年甚至5年前的辩论与如今的辩论,进步主义者肯定深受鼓舞。众议员外交事务委员会成员华金·卡斯特罗(Joaquin Castro)则说:“以色列的政治已经改变,人们正在捍卫他们的信仰,大胆地反对不义之举,我看到我的许多同事正在真诚地践行着。”②Alex Ward,“The Progressive Foreign Policy Moment has Arrived”.
尽管进步主义外交对拜登政府的外交决策产生了影响,但是,我们也不能高估这种影响。进步主义者倡导的削减军费开支、结束海外战争、限制总统战争权力、重新加入伊朗核协议等重要主张,并没有得到拜登政府的采纳。拜登签署的2022财年《国防授权法》,国防开支高达7682亿美元,再次刷新美国军费历史最高纪录。虽然拜登坚决从阿富汗撤军,但是,美国在伊拉克和叙利亚依然部署了军队,并对伊朗支持的武装分子发动空袭。2002年美国国会通过伊拉克战争授权法,授权总统使用一切“必要和合适”的军事手段,保护美国国家安全。进步主义者一直主张废除伊拉克战争授权法,限制总统发动战争的权力。但是,拜登在这一问题上一直犹豫不前,而且还引用该法来保持美国在叙利亚的军事存在,并继续在中东、非洲和亚洲开展反恐行动。针对特朗普总统退出伊朗核协议,拜登在竞选期间就许诺要让美国重新加入该协议,但是,拜登政府一直在是加入该协议还是重谈新的协议上争执不休,结果浪费了与伊朗进行谈判的机会之窗。总之,拜登政府奉行的依然是自由国际主义战略,进步主义外交的影响虽然在上升,但尚未成为民主党的主流外交战略。
如果说特朗普总统的“美国优先”政策是共和党内部右翼民粹主义在外交政策上的投射,那么,进步主义外交政策则体现了民主党内部左翼民粹主义者的外交主张。民主党阵营的进步主义者构成了左翼民粹主义的主要力量,他们在2018年美国中期选举中掌握了更多的国会席位,在民主党内部形成了一股势力强大的政治派系,推动民主党在种族、性别、婚姻、教育、环保、收入分配等一系列重要议题上朝着更加激进的方向发展。进步主义者在外交政策上鲜明提出了进步主义外交,主张削减国防开支、结束军事干涉、改革全球经济、推行民主价值观,试图改变民主党传统上支持的自由国际主义战略,正如新保守主义者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改变共和党的外交战略,尽管进步主义者和新保守主义沿着完全相反的方向改变各自政党的外交路线。③Thomas Wright,“The Real Progressive-Centrist Divide on Foreign Policy,”The Atlantic,February 18,2020,https://www.theatlantic.com/ideas/archive/2020/02/progressive-centrist-divide/606646/,访问时间:2021年2月16日。
虽然进步主义外交在民主党外交决策圈的影响在扩大,但其外交政策构想还存在不完善甚至自相矛盾的地方。首先,进步主义者及其智库关注的重心是国内的进步主义政策,如绿色新政、种族主义、性别主义和经济不平等,他们对外交政策的兴趣和研究明显不足,这导致他们提出的进步主义外交构想不够完善,缺乏系统性和完备性,对一系列重要外交议题也缺少具体而成熟的政策设计。其次,进步主义者内部在外交政策上存在重要分歧,尚未形成广泛的外交政策共识,例如,关于对外贸易,有的进步主义者倡导具有保护主义色彩的经济民族主义,而有的进步主义者则认为,保护主义不仅伤害穷人和中产阶级,而且为强大的公司利益提供了寻租的机会,导致美国在经济上处于孤立境地,也不利于在全球实现所谓“分配正义”的进步主义理想。最后,进步主义者不是孤立主义者或者反霸权主义者,而是霸权主义者,他们一方面要削减军费开支、结束海外战争,另一方面又要在全世界推广民主价值观,手段与目标之间严重不匹配。进步主义者正确地认识到美国的对外干涉严重侵蚀了美国的国力,但是,美国对外干涉的根本动机是企图按照美国的民主模式改造世界,而进步主义者仍然执迷于这种动机,因此,进步主义外交也就无法从根本上避免美国外交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