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国娇
本文所讨论的“一V(就)VX”构式是指以下例句中加着重号的结构表达:①本文语例大多选自北京大学CCL现代汉语语料库,个别例句引自前人论文或为笔者自拟。
(1)司机说是一会儿就能修好,却一修修了四十分钟。(王蒙《爱情三章》)
(2)红衣少女瞪了他一眼,却又笑了,而且一笑就笑个不停。(古龙《陆小凤传奇》)
(3)他必叫娘姨到街上去买小包子来吃,一买就买好几十个。(萧红《马伯乐》)
从内部结构看,例(1)—例(3)中的“一修修了四十分钟”“一笑就笑个不停”和“一买就买好几十个”主要包含两个组成部分:“一V”和“VX”。前一部分“一V”是由副词“一”与动词“V”组合而成,如“一修”“一笑”和“一买”;后一部分“VX”则由重复前一动词V及其补语或宾语成分X构成,如“修了四十分钟”“笑个不停”和“买好几十个”。有时,“一 V”和“VX”间还可添加其他成分,如例(2)、例(3)中的“就”等。
对于“一 V(就)VX”构式,前人已从句法、语义、语用等不同层面予以了考察分析,但因关注点不同,得出的结论也不尽一致。笔者认为该构式还存在进一步探讨的空间,一是现有研究对“一V(就)VX”构式义的概括还比较分散、意见不一,如李宇明认为该构式表达的是主观大量义,②李宇明:《“一V+数量”结构及其主观大量问题》,《汉语学习》1999年第8期。刘雪芹认为它主要用来强调动作结果的超常性,③刘雪芹:《试说“一V/V”式》,《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3年第3期。张亚明则认为该构式具有表现动作结果的偏离性和偶发性的功能,①张亚明:《构式“一V/VX”及其形成机制探析》,《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5期,第160页。那么“一V(就)VX”有没有一种更为概括、统一的构式义?另外,目前的研究多专注于句法语义的描写分析,对于构式存在的深层认知理据认识不够,人们是怎么认知“一V(就)VX”构式的?对其构式义的识解是否可以得到认知上的解释?这些问题都有待进一步探讨。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本文拟从构式语法和认知视角对“一V(就)VX”构式进行重新考察和阐释。
构式语法理论认为我们考察一个构式时,需要解析其中的构式语块,寻找构式理据,以更好地揭示构式义。②吴为善、夏芳芳:《“A不到哪里去”的构式解析、话语功能及其成因》,《中国语文》2011年第4期,第326页。“一V(就)VX”构式主要包括“一V”和“VX”两个构件,这两个构件要素在句法语义方面呈现出各自特征,这些特征对构式意义的“浮现”(emergence)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一是“一V”的非自足性。
当副词“一”用在动词V前时,通常呈现出一定的体貌特征,对此,学界有“实现态”“始点体”“瞬时体”“完成体”等不同看法。本文比较认同陈前瑞、王继红的观点,他们认为“非结句的‘一V’是完成体(perfect)用法”,其基本意义为“表示一个事件的紧促发生,还表示该事件预示着达到某种结果或状态,即具有现时相关性”。③陈前瑞、王继红:《动词前“一”的体貌地位及其语法化》,《世界汉语教学》2006年第3期,第24页。“一V”在句法语义上呈现出非自足性特征,即它无法脱离后续成分“VX”而独立存在,因此以下例(4)、例(5)变换为(4)’、(5)’都是不成立的。
(4)殷道严一追追了上里路。(陈世旭《将军镇》)
(4)’★殷道严一追。
(5)大傻杨,打竹板儿,一来来到大茶馆儿。(老舍《茶馆》)
(5)’★大傻杨,打竹板儿,一来。
例(4)、例(5)中的“一追”“一来”不仅表示动作行为的最近发生,还预示着该动作行为具有现时相关性,表现为“一追”发生后就达到了“上里路”的结果,“一来”结束后就实现了“到了大茶馆儿”的状态。总之,“一V”的现实相关性要求它必须紧接表示某种结果或状态的后续成分,“一V”的非自足性正是由“一”的体貌特征带来的。
二是“一V”对动词的选择。
“一 V”中的动词“V”是“一 V(就)VX”构式动作意义的主要承担者。从音节特征来看,“V”多为单音节动词,④我们在北京大学CCL语料库里搜索到个别由双音节动词填充的例句,如:“那是一点想念罢了,哪经得住这么大肆张扬的折腾,一折腾就折腾散了。”(王安忆《长恨歌》)如:
(6)一站站了七八个小时,浑身累得散了架一般。(当代电视剧《中国式离婚》)
(7)他过去是派出所所长,一跳就跳进区公安分局当局长。(杨银波《中国的主人》)
“V”的单音节特征首先是由汉语的韵律特征决定的。双音节是汉语最小的“标准音步”,而且“在一般情况下,标准音步有绝对优先的实现权,因为它是最基本、最一般的”。⑤冯胜利:《汉语的韵律、词法与句法》,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页。“一”和单音节动词“V”恰好构成一个双音节标准音步,因此单音节动词出现在“一V(就)VX”构式中最为常见。其次,单音节动词多表示具体的动作,动作性较强,这与“一V(就)VX”构式多用于口语的使用语境也相契合。笔者发现非动作动词,如关系动词、助动词、存现动词、使令动词等一般不能进入“一V”,出现在“一V”中的动词多为表义具体的单音节动作动词,如“看、吃、走、说、打、站、睡、跳”等:
(8)徐总经理的眼光真高,一看就看出来了。(周而复《上海的早晨》)
(9)全村人跟他们家吃,一吃吃了三天。(郭德纲《相声集》)
(10)也不知怎么搞的,一走就走到鱼塘边去了。(残雪《残雪自选集》)
一是“VX”中“V”的性质。
表面看来,“VX”中的“V”是重复前一构件“一V”中的动词“V”而来,好像陈述的是同一个动作行为,但实际上这两个前后重复的动词在构式中发挥着不同作用,主要表现为其语义功能的不对称性。如果说“一V”中的动词“V”是构式动作意义的主要承担者的话,那么“VX”中的“V”在语义功能上则接近于一个羡余成分,它常可省略,或者用“是”来代替。①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599页。请看下面的变换分析:
(11)趁他去听戏,就吓唬了他一下,谁知一吓就吓死了。(刘震云《故乡天下黄花》)
(11)’趁他去听戏,就吓唬了他一下,谁知一吓就死了。
(12)旅长就下到河里去摸鱼,一摸就摸两三个钟头!(杜鹏程《保卫延安》)
(12)’旅长就下到河里去摸鱼,一摸就是两三个钟头!
变换式(11)’中省略了“VX”中的动词“吓”,(12)’中用“是”代替了“VX”中的动词“摸”,变换后意义上与原构式(11)、(12)区别不大,这说明“VX”中的动词“V”在语义上并不是不可缺少的,可看作语义结构上的羡余成分。实际上,它更多发挥的是句法和语用的功能。在句法功能上,它主要用来引介其后的补语或宾语成分“X”,而从语用表达来说,重复一个成分能够起到强调的功能,“VX”中重复前一动词“V”主要是对动词所表示的动作行为及其相关结果X起到强调作用。②项开喜:《汉语重动句式的功能研究》,《中国语文》1997年第4期,第263页。
二是“VX”的表义重心“X”。
从句法关系上看,“X”是动词的补语或宾语。据实际语料考察,能够充任“X”的成分类别比较复杂,主要包括时量短语、数量短语、处所短语、趋向短语等,如:
(13)楚娣常坐在电话旁边一打打半天。(张爱玲《小团圆》)
(14)一圈就圈三个,三个题目就拿下来了,她要多写。(周思源《孰优孰劣话黛钗》)
(15)但这一个到底不同,从来连自家院门都不大出,竟一跑跑到无锡。(王安忆《逃之夭夭》)
(16)他胖得就像是个球,行动却很敏捷,一滚就滚了出来。(古龙《小李飞刀》)
(17)家藏还有上等的铁链子,因此一找就找着了,并不费难。(欧阳山《苦斗》)
尽管能充当“X”的成分多种多样,但归纳起来看,其主要功能是用来描述动作行为所达到的某种结果或状态,如上述例(13)—例(17)中的“半天”“三个”“到无锡”“出来”“着”等都是对“打”“圈”“跑”“滚”“找”等动作行为所达到的结果或状态进行说明阐述。
从句法分布和语义上看,“X”位于“一V(就)VX”构式的末尾,汉语句子末尾通常是句子的语义焦点所在,是句子语义的表达重心。徐烈炯、刘丹青把焦点分为自然焦点、对比焦点和话题焦点三类。③徐烈炯、刘丹青:《话题的结构与功能》,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81—87页。刘雪芹认为“一V(就)VX”构式中的X属于对比焦点范畴,具有[+突出]和[+对比]双重特征:“X”一方面具有尾焦性,它是说话人意欲突显的重要部分;同时,它又与前一构件“一V”代表的动作事件形成对比,进一步突显和强调其所代表的动作结果和状态。④参见刘雪芹:《试说“一V/V”式》,第156页。
基于戈德伯格(Goldberg)对构式的界定,⑤Adele E.Goldberg:《构式——论元结构的构式语法研究》,吴海波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页。结合前文对构件特征的解析,笔者认为“一V(就)VX”具备了构式的基本特征。形式上,构式的两个构件“一V”和“VX”形成了依存性关系,也就是说如果去除其中的一个部分,构式就会失去存在理据,具体来说,或导致构式不能成立,或是构式意义会发生改变。构件“一V”的句法语义非自足性前文已经讨论过,即“一V”根本无法脱离后一构件“VX”而独立存在。那么,如果删除构件“一V”,保留后一构件“VX”后的情况又是怎样的呢?请看下面的变换:
(18)司机背着伤号去上茅房,一上上了半小时。(严歌苓《穗子物语》)
(18)’司机背着伤号去上茅房,上了半小时。
(19)她这么一咬,德顺急了,伸手就去推她,一推推到了胸脯上。(李佩甫《羊的门》)
(19)’她这么一咬,德顺急了,伸手就去推她,推到了胸脯上。
不难看出,去掉构件“一 V”后的变换式(18)’、(19)’语句虽然成立,但是却失去了原构式(18)、(19)中的强调意味,变成了仅仅表示陈述的一般句式。原构式(18)“一上上了半小时”强调“上茅房”的时间很长,而变换后的(18)’“上了半小时”却只是一般的陈述,没有强调的意味。原构式(19)“一推推到了胸脯上”强调动作“推”的急促和无意性,而变换后的(19)’“推到了胸脯上”则体现不出这层意思。由此可知,“一V(就)VX”构式的成立并不是建立在某个构件的基础上,而是它们共同作用的结果。下面将进一步证明“一V(就)VX”的构式义也并非“一 V”和“VX”的简单相加,它是独立于构式的组成成分之外,由构式整体赋予的。
对于“一V(就)VX”的构式义,前人虽有不同概括,但多集中在对后一构件“VX”表达的数量和结果的探讨上。学者们对“一V(就)VX”构式义的归纳还基本是从分析的视角出发,将其归咎于构式中某个构件的特征和功能,构式整体观的意识不足,因此并未能全面反映构式的整体意义。“概念整合”理论观认为,构式义并不等于其构件的简单加合,而是由不同构件整合产生的浮现意义(emergent meaning)。①沈家煊:《概念整合与浮现意义》,《修辞学习》2006年第5期,第1页。
基于构式整体观的理念,笔者认为应该有一个统一的基本构式义能够解释各种“一V(就)VX”构式。考察发现,说话人使用“一V(就)VX”构式主要是想表达一个“超预期”事件,其构式义可提炼为:动作“V”一经发生后达到的结果或状态超出了说话人的心理预期。以下例句引自前人文章:
(20)一跳居然跳出三米远。(引自李宇明1999)
(21)没想到咱们一考就都考中了。(引自刘学芹2003)
(22)本来只去四个人就够,可是都想早点见面,一去去了十来个。(引自张亚明 2014)
前人将例(20)—例(22)的构式义分别概括为“主观大量”义、“超常结果”义和“偏离、偶发结果”义,其实它们都可以提炼为“超预期”义的表达,即动作“V”一经发生后达到的结果或状态“X”超出了说话人的心理预期。也就是说,在使用“一V(就)VX”构式时,通常存在以下一个主观预设:在说话人看来,动作“V”实现后通常不会达到“X”的结果和状态,即“X”对于动作“V”来说是非规约性结果或状态。因此,一旦非规约性结果或状态“X”成为现实,必然超出了说话人的心理预期。如例(20)—例(22)的预设分别是说话人认为“一跳”的结果达不到三米这么远的距离,咱们“一考”的结果应该不会都考中,“一去”也不会达到十来个人的结果。但实际结果和状态却是超出了说话人的预期:“一跳”居然“跳出三米远”,“一考”都“考中”了,“一去”就“去了十来个”。因此,该构式的“超预期”义表达正是通过这种现实结果与心理预设的对比来实现的,②过国娇、陈昌来:《“一+M借+VP”构式的语义分化、认知动因与语用功能分析》,《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第106页。它是构式在整合过程中产生的浮现意义,不是某个构件赋予的,也不能从构式的组成成分解读出来,应归属于构式本身。
而且,在句法形式上,构式中常常会使用一些“意外”类的语气副词或转折连词来标记这种“超预期”义表达,如“居然、竟/竟然、却、谁知、不料”等。如:
(23)潘老把顾老骗上路,一走居然走到了北平。(麦家《风声》)
(24)加上最近县财政吃紧,一拖竟拖了小半年!(李佩甫《羊的门》)
(25)谁知他们大伙儿走到公安局门口,一碰却碰上了皮鞋匠区华。(欧阳山《三家巷》)
(26)孰料,在美国一住就住上四十多年,其间辗转各个大学。(欧阳山《苦斗》)
很多无标记的“一V(就)VX”构式通常也可自由添加“意外”类语气副词或转折连词,外显其“超预期”义表达,如:
(27)丁春秋反手想再抓第十人时,(谁知)一抓抓了个空。(金庸《天龙八部》)
(28)他睡了,(不料)他一睡睡了三天。(李佩甫《羊的门》)
(29)那城市不大,(竟然)一看就看到边啦。(冯骥才《一百个人的十年》)
例(27)—例(29)括号里的“谁知”“不料”“竟然”为笔者自己添加的成分,显然,这些词语被添加后,构式的“超预期”义得到了进一步强化表达。
总之,说话人运用“一V(就)VX”构式主要是想说明动作行为达到的实际结果和状态超越了自己的心理预期,也即用它来表达一个“超预期”事件。
语言具有“主观性”(Subjectivity),说话人往往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会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态度、看法和感情。①J.Lyons,Semantics 2 vol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7,p.739.“一V(就)VX”构式表达的“超预期”义实际蕴含着说话人的主观判断和认识。从形式上看,这种主观化表达除了前面提到的通过语气副词强调说话人的主观态度外,它还常常使用一些主观化标记来体现说话人的主观认识和评价。
肯定性副词“就”是表示主观大量的标记词。②白梅丽:《现代汉语中“就”和“才”的语义分析》,《中国语文》1987年第5期,第390页。据语料考察,“一V(就)VX”构式常和主观标记“就”共现,体现出说话人对动作结果的主观评价,如:
(30)有位冯大人哪,官职大得很,一要就要十二名警卫。(老舍《我这一辈子》)
(31)一看就看半天,人都看呆了。(余华《活着》)
(32)不像古往的人,有忠有奸,一打就打个水落石出!(欧阳山《苦斗》)
不管是例(30)的动作行为“要”达到的数量“十二名警卫”,例(31)的时量补语“半天”,还是例(32)的程度补语“水落石出”,在说话人看来,它们代表的结果和状态量都超过了自己的心理预期,主观标记词“就”很好地体现了这种主观大量的表达。
另外,补语位置上的“到”也是能表达主观大量的标记性词语。③李善熙:《汉语主观量表达研究》,中国社会科学院博士学位论文,2003年,第66页。笔者发现“一V(就)VX”中的补语也常常含有“到”,如:
(33)他没有征求我的同意,就把车一开开到校园美丽的湖边去。(三毛《西风不相识》)
(34)哪知一等等到下午三点半钟,还不见人影,亦无消息。(高阳《红顶商人胡雪岩》)
(35)秋喜可真敢尿,一尿尿到十一岁。(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上述例句中都用“到”字短语做后一动词的补语,用来强调动作行为延续到某个出人意料的地点、时点或达到某种超常程度,都含有主观大量的表达义。
主观大量标记词“就”“到”和语气副词等对于“一V(就)VX”构式的主观化表达,尤其是对说话者主观认识和态度的表达都起到了强化作用。
前文主要分析了“一V(就)VX”构式的构件特征,确立了构式成立的理据,并对其构式义进行了归纳解析,那么人们是怎么来认知这个构式的?其“超预期”构式义的识解理据是什么?以下将从认知视角进行阐释。
塔姆斯(Talmy)首先运用焦点—背景关系(Figure-Ground)来解释自然语言里的空间关系,他认为空间介词的意义可以被理解为一种焦点—背景关系。④Leonard Talmy,Toward a Cognitive Semantics,Volume I:Concept Structuring Systems,Cambridge,MA:MIT Press,2000,pp.184-191.刘宁生对此采用“目的物—参照物”的表述,即把“焦点”称为“目的物”,把“背景”称为“参照物”,并认为汉语存在“参照物先于目的物”的语序原则,倾向于采用由大到小、由已知到未知的表达语序。⑤刘宁生:《汉语偏正结构的认知基础及其在语序类型学上的意义》,《中国语文》1995年第2期,第81页。笔者认为人们对“一V(就)VX”构式的认知和句法构建也遵循了这一原则。在“一V(就)VX”构式中,“一 V”代表整个动作事件,表达的是已知的背景信息,是参照物,“VX”代表的是有关动作事件达到的结果或状态,是构式意欲突显的焦点信息,是目的物。从“一V”到“VX”就是一个从“背景/参照物”到“焦点/目的物”、从“大”到“小”、从“已知”到“未知”的认知过程。
通过语料考察,笔者发现“一V”代表的动作事件大多是上文已经直接提及的背景信息,如:
(36)一回到天长酒楼,陆小凤倒头就睡,一睡就睡得很熟。(古龙《陆小凤传奇》)
(37)他摸进屋去,一摸就摸到了床边上。(李佩甫《羊的门》)
(38)张相公,骑白马,一骑骑到丈人家。(琼瑶《月朦胧鸟朦胧》)
在例(36)—例(38)中,上文通常会对“一 V”事件的具体内容进行直接交代,如“陆小凤倒头就睡”交代的是“一睡”的事件,“他摸进屋去”指的是“一摸”的事件,“骑白马”交代了“一骑”事件的具有内容。
有时,上文虽然没有对“一V”事件进行直接阐述,但是也有间接的概括,如:
(39)一天到晚开会,总是半夜不能睡觉,有时一熬熬到鸡叫。(李晓明《平原枪声》)
(40)爸爸就当上了文化部长,一干就干了15年。(韦韬、陈小曼《父亲茅盾的晚年》)
(41)他的被停职,一挂挂了有六七年。(陈世旭《将军镇》)
例(39)—例(41)中,上文对“一 V”事件都有间接交代,如“半夜不能睡觉”交代的是“一熬”的事件,“当上了文化部长”是“一干”的具体内容,“被停职”概括的是“一挂”的事件。
在“一V(就)VX”构式中,因为事件的背景信息在上文已有直接或间接的交代,构式中用“一V”再次简明扼要地重复(回指)这一事件,不仅为事件结果“VX”提供了背景和观察范围,还保证了前后语义的连贯性。
关于“VX”中“X”的语义焦点性质,在前文中已有论述,位于构式末尾的“X”为构式的表义重心,且具有对比焦点性质,处于特别强调和突显的地位,如:
(42)一拖拖了二十多年,有了三个孩子,这时想离婚也已经晚了。(刘震云《故乡天下黄花》)
(43)扫地时连别人家的屋前也扫,一扫就扫半条街。(余华《活着》)
(44)何建国闹腾了一阵就睡了,一睡就睡得完全不省人事。(当代电视剧《新结婚时代》)
例(42)—例(44)中的“二十多年”“半条街”“完全不省人事”为整个构式的焦点和表义重心所在。
总之,人们在认知“一 V(就)VX”构式时,前一构件“一V”交代事件背景信息,后一构件“VX”表达的是焦点信息,体现的是背景—焦点的整体认知状态。
语言具有象似性(Iconicity),语言的形式和意义之间存在一定的临摹性和理据性。①李福印:《认知语言学概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1—53页。人们在识解“一V(就)VX”构式义时,数量象似动因发挥了重要作用,主要表现为语言形式上重复动词“V”给构式带来了特定的意义识解。
首先,根据数量象似性原则,②Talmy Givon,“Isomorphism in the Grammatical Code-cognitive and Biological Considerations”,in Raffaele Simone(ed.),Iconicity in Language,Amsterdam: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1994,pp.47-76.“一V(就)VX”构式在结构形式上“重复”了动词“V”,它所代表的动作概念意义也会相应增强,从而强化了动作结果的大量和超预期性。
请比较如下两组例句:
A组
(45)他在这里住了十年。
(46)她找到了钱包。
B组
(47)他在这里一住住了十年。
(48)她一找就找到了钱包。
以上 A组例句(45)、例(46)是只包含单个动词“V”的一般陈述句,B 组例(47)和例(48)是重复了动词“V”的“一 V(就)VX”构式,可以看出,这两组句子在语义表达上差异明显。同样是“住”了,A组的例(45)“他在这里住了十年”只是客观上陈述一个事实,而B组的例(47)“他在这里一住住了十年”则是主观上认为他在这里住的时间长,超过了说话人的心理预期。同样是找到了钱包,A组例(46)“她找到了钱包”是客观说明她找到钱包的结果,而B组例(48)“她一找就找到了钱包”则是主观上认为她找到钱包结果的易成性,这种结果往往超过了说话人的心理预期。
再比如:
(49)拿到一部电影之后,我一看就看了二十遍。(杜子华《英语成功学》)
(50)一趴趴了四个钟头,谁也没动窝儿。(冯不异《中国传统相声大全》)
(51)拿我来说吧,十四岁上就给人家熬活,一熬就熬了十三年!(杜鹏程《保卫延安》)
例(49)—例(51)中,正是由于“看、趴、熬”等动词被重复使用,导致了动作结果信息量的增加,即不是看了一遍,而是看了二十遍;不是趴了一会儿,而是趴了四个钟头;不是熬了一年,而是熬了十三年。根据数量象似性原则,重复动词体现的是语言形式的重复,相应的动作概念量也会增加,从而相应的动作结果也得到增强,构式的意义浮现也就越复杂,产生了“超预期”义的解读。
其次,有学者认为重动句中重复动词可以让构式中前后两个构件之间进行对比,并产生偏离预期的功能识解,我们认为这种功能识解在“一V(就)VX”构式中具有相同的作用。前一个构件“一V”象似规约性预测,后一构件“VX”象似实际结果。重复动词“V”带来“规约性预期跟实际结果之间的比照检视,实际结果非自主地偏离规约性预期”,①陈忠:《“结构-功能”互参互动机制下的重动句配置参数功能识解》,《中国语文》2012年第3期,第229页。从而产生“超预期”的功能识解,如:
(52)这起遗产官司太棘手了,一打打了十多年。(莫小米《知音》)
(53)他胸口竟是毫不受力,尼摩星一挡挡了个空。(金庸《神雕侠侣》)
例(52)“一打打了十多年”中的前一构件“一打”象似规约性预期——打官司通常程序只需几个月或一两年,后一构件“打了十多年”象似实际结果,一个句子同时呈现规约性预期和实际结果,前后比较检视产生识解:实际结果偏离常规预期,产生了打官司时间远远超过说话人预期的识解。再如例(53)“一挡挡了个空”中前一构件“一挡”象似规约性预期——通常会挡到某人或某物,后一构件“挡了个空”象似实际结果,实际结果偏离常规预期,也产生了超预期的识解。
这种对比检视产生的意义识解也正好验证了前文关于“X”具有对比焦点性质的分析。一方面“X”是构式的表义重心,具有“突显性”,同时它又具有“对比性”,主要体现为“VX”达到的实际结果与“一V”事件的规约性预期形成对比,实际结果偏离常规预期,从而产生“超预期”的意义识解。
本文主要从构式语法和认知视角对“一V(就)VX”构式进行了分析阐释。基于构式语法观,先确立了该构式成立的理据,认为它主要用来表达一个“超预期”事件,并由此带来说话人对相关事件的主观态度和认识。其次,对“一V(就)VX”构式存在的深层认知理据进行了剖析。人们在认知该构式时主要遵循“背景—焦点”的整体认知原则,前一构件“一V”交代事件背景信息,后一构件“VX”表达的是焦点信息。在识解“一V(就)VX”构式义时,数量象似动因发挥了重要作用,主要表现为语言形式上重复动词“V”给构式带来了“超预期”的意义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