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梦嘉 孙 晓(通讯作者)
织物整理是一种改善织物物化性能的纺织加工工艺,改善质料的舒适性是织物整理的目标之一。尤其对于传统纺织品而言,质料往往是从自然界直接获取,其中杂质含量较多,加之在纺织过程中,经各种热湿处理、机械外力等作用,不仅织物结构会发生形变,而且织物手感亦僵硬、粗糙。捣练技术则是弥补这种缺陷的纺织加工工艺,其通过物理方式,使纱线或纤维松动,降低彼此间的摩擦,以获得令织物柔软的效果。
考古报告将“织物纤维呈扁平状,经纬线位置发生移动,形成不均匀孔隙的织物”记载为是经“捣练”处理后的。文献对于产生此种组织结构的后整理工艺称谓较多,有“捣练”“捣衣”“砑光”“踹布”“轧光”等。本文结合文献记载及民族学调查,以工具、织物材质、纤维柔软度使用需求、最终成型效果等,对以上后整理工艺作出了合理推断,以证明“捣练”与“砑光”工艺的继承性及连续性。本文将探讨此种工艺方法的织物后整理技术及历史进程,以期厘清捣练技术的特征。
中国古代文献对于捣练技术的称谓较多,有“捣练”“捣衣”“砑光”“踹布”“轧光”等,却鲜有对其织物特征的具象描述。在考古学报告中,对纺织品捣练技术的判断主要是基于显微镜下纤维的截面形状,即纤维是否呈现“扁平状”。纤维原料的采集与加工制取技术,与织物最终形态的形成密切相关。由文献分析可知,捣练工艺所“捣”之物,既可以为纺织纤维原材料(即在织造前通过捣练以完成脱胶精炼的工艺);也含括已经完成的成品织物(即织物后整理工艺)。
从现有考古出土实物来看,该类型织物最早可追溯至周朝(公元前1046年~公元前256年)。山东临淄东周殉人墓中出土的刺绣残片上,所见绢地织物表面平整光滑,几乎不能识别明显的结构空隙,很可能是经过处理的。湖南长沙楚墓、湖北江陵马山一号楚墓、湖北随县曾侯乙墓亦发现该技术实物留存。对湖南长沙楚墓出土的帽子里衬和剑鞘上的丝绸残片进行分析,发现其纤维截面与一般截面不同,形态呈扁平状,推测其是经过专门处理而成。湖北江陵马山一号楚墓出土的一些绢,“在织造后经过捶砑,丝线扁平,多断裂产生的毛茸,使织物的孔隙缩小。一些较为稀疏的绢经砑纱处理后,经纬线的位置移动,形成不均匀的孔隙。有个别绢经砑光处理,具有较好的光泽”。湖北随县战国早期曾侯乙墓出土的一块深棕绢(E.11.4),经密104/cm,纬密36/cm,经过捣练处理。早期出土的“捣练”织物与当时丝绸的练漂技艺密切相关,丝绸草木灰沤练生丝的工艺虽仍沿用,但从秦汉时期开始已在“㡛氏湅丝”工艺基础上,逐渐采用草木灰与砧杵相结合的丝绸精炼。
在湖南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的纺织品中,有一块表面平整,质地坚实且富有光泽的麻布(图1)。该织物在显微镜下观察,麻纤维的横截面呈灰黑结构扁平状,类似现代苧麻织物轧光加工的形态(图2)。考古人员通过分析认为其属于“捣练技术”制品。从实物表面分析可知,应为砑光滚动碾转,不均匀的条纹痕迹较为明显。与早期纤维的单纯沤麻水练不同,捣练后的纤维经浸渍与捶打后更易脱胶,同时纤维不易紊乱,在外观上具有明显的光泽感。捣练技术处理过的绢织物常用做衣缘、内衬。
图1: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麻织物显微镜下图像
图2:马王堆汉墓出土灰加工苧麻布(原始编号:N26-10)
自东汉时期以来,我国广泛使用的纺织纤维主要有丝、麻、葛三类。蚕丝主要是由丝素和丝胶组成,丝胶包覆在丝素表面,对丝素起保护作用,但丝胶的存在会影响丝条的光滑和柔软度。在中国,生坯的练熟工艺技术由来已久,《周礼·㡛氏》已有“湅丝”一词。早期植物纤维多采用沤麻与煮葛方式来使韧皮纤维脱胶,秦汉时期草木灰沤练丝帛虽仍沿用,但随着砧杵结合的捣练工艺的使用,让生丝脱胶的工艺技术得以改进。成丝的外观品质也与单纯的水练不同,具有了更好的光泽度。
苎麻纤维硬挺、刚性较大、弹性差,纺纱时纤维之间的抱合力差、不易捻合,纱线的毛羽较多,织物不耐磨、易褶皱,吸色性能差。《诗经·国风·周南》中的《葛覃》记载:“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李白《黄葛篇》记载:“黄葛生洛溪,黄花自绵幂。……闺人费素手,采缉作絺綌。”故需对苎麻纤维进行改性处理,以改善纤维的可纺性和服用性。对葛麻纤维进行加工,也需经过脱胶工艺,称之为“治”。秦汉时期我国就已广泛使用大麻和苎麻作为服装的主要原料,直至宋明时期,麻布的服用才逐渐减少并被棉布所取代。宋代以降,随着棉花的广泛种植,人们开始用草木灰液捣练法精练棉织物,并在清代江南地区得到广泛发展。用黄浆水结合槌捣的棉布精练工艺,具有精炼时间短和织物手感柔和等特点。
专门针对“捣衣”题材的诗词始于魏晋,隋唐时最为兴盛。唐宋之际古诗词中有大量捣衣诗出现,“捣衣”“捣帛”“捣衣砧”是频繁出现的词语。元代以后,“捣衣”题材诗词日渐式微。捣衣诗中提及的所“捣”之织物,主要为以下几种材料:
首先,“帛”。“帛”字的使用通贯古今,意为丝织物总称。汉代班婕妤《捣素赋》中记载:“改容饰而相命,卷霜帛而下庭。”唐朝王建《捣衣曲》记载:“明月庭中捣衣石,掩帷下堂来捣帛。”白居易《闻夜砧》:“谁家思妇秋捣帛,月苦风凄砧杵悲。”帛是捣衣诗中出现频率较高的纺织品。
其次,“纨”。纨是细腻有光泽的素白平纹丝织物,可能经过精炼,光泽较好。许慎《说文解字》:“纨,素也。”颜师古注:“纨素,今之绢也。”纨与缟有相似之处,但不是生丝织品,可能是熟丝织物。东晋曹毗《夜听捣衣诗》中记载:“寒兴御纨素,佳人理衣襟。”唐朝贾至《寓言二首》:“玉砧调鸣杵,始捣机中纨。”南宋谢惠连《捣衣》诗:“纨素既已成,君子行不归。”元朝张端《捣衣》:“为捣清砧素,令人念藁砧。”
再次,“绡”。绡是轻薄的丝白色平纹生丝织物,《周礼》郑玄注:“绡又为生丝,则质坚脆矣。此绡之本质也。”韩愈《元和圣德诗》:“城险疑悬布,砧寒未捣绡。”生丝的精炼技术在中国古代练漂工艺技术中占极大比重。
又次,“练”。对生丝、麻的初加工均可称为“练”,生丝通过灰练、水练而去杂取精,由粗质的生丝变为柔软细腻的熟丝。李贺《龙夜吟》:“砧寒能捣百尺练,粉泪凝珠滴红线。”张继《九日巴丘杨公台上宴集》:“谁家捣练孤城暮,何处题衣远信回。”《释名·释采帛》记载:“练,烂也,煮使委烂也。”意为将生丝煮之,使其柔软。练麻则是使麻纤维脱胶,使之更柔软,以达到“麻衣如雪”(《诗经·曹风·浮游》)的效果。
最后,“流黄”。北魏温子昇《捣衣》:“长安城中秋夜长,佳人锦石捣流黄。”《辞源》中将此释为“黄色的帛布”;另有解释为用黄茧丝织成的绢,即捣练时的织物已是黄色。由于染料中酸的化学作用和暴晒,晒干后的丝织物会变得粗糙且多皱褶,因此在裁剪、缝制前必须捶捣,使之柔软平整。
捣衣诗中记载的所“捣”之物多为生丝品。早期纤维的练漂工艺较为原始,主要使用草木灰与砧杵相结合的方式,来进行精炼,以去除纤维内的胶质、蜡质。捣练工艺与现代制丝工艺中的“掼经”作用相类似,为的是让生丝更加洁白并具有光泽。元明之后,“猪胰练白”产生,人们开始用猪胰酶脱胶精炼丝绸,使之外观色泽柔和明亮、手感柔软,为单纯用碱液捣练、精炼脱胶所不及,因此猪胰练白法在后代被长期沿用。同时,元朝之后,随着人们对棉纤维优良纺织性能的不断认识,以及棉花的广泛种植,传统的服用面料丝麻逐渐被棉所取代。棉纤维的表面不同于丝麻纤维,并不需要脱胶,因此“捣练”景象也减少了。
捣练的工具是砧和杵,砧为捶或砸东西时垫在底下的器具。元代王祯《农书》卷二一记载:“砧杵,捣练具也。”南北朝张敞《东宫旧事》记载:“太子纳妃,有石砧一,又捣衣杵十。”北魏温子昇《捣衣》诗:“......佳人锦石捣流黄。香杵纹砧知近远,......”锦石、纹砧形容捣衣石光泽有纹理,捣衣砧通常以青石板为垫。明徐光启《农政全书·蚕桑》:“砧杵,捣练具也。”由文献记载及田野考察可知,捣练的工具自古至今没有发生多大变化,主要以青石板为垫,以木质为捶。《天工开物》记载:“凡布缕紧则坚,缓则脆。碾石取江北性冷质腻者,石不发烧,则缕紧不松泛。”由此可见碾压衣服的石材要选取性冷质地光滑的,如此在碾布时石头才不易发热,织物的纱缕碾后才会紧致不松懈。
至于捣衣的方法,文献记载及图像资料众多,最著名的是唐代张萱的工笔重设色风俗画《捣练图》(图3)。长安县兴教寺一青石槽上亦刻画有两幅“捣练图”,从图像人物服装形制来看,亦属于唐朝(图4)。明代王祯《农书》记载:“......盖古之女子对立,各执一杵,上下捣练扵砧......今易作卧杵,对坐捣之,又便且速易成帛。”可知至明朝站捣及坐捣两种捣练形式,均已具备(图5)。
图3:张萱《捣练图》局部
图4:兴教寺石槽捣练图摹本之一
图5:王祯《农书》
站捣时采用长木杵,通常木杵长约与一人身高相等,两端呈扁平状,中间手握处呈圆柱状(图6)。后来捣练由站立式转变为坐卧捣以节省体力。坐捣之后木杵的形制随之发生变化,并借鉴了锤子的形制,变为木槌(图7)。这两种捣练方法至今仍为西南地区的侗族所使用,侗布为棉织物,棉花属于短纤维,织物表面绒感较多,易沾染灰尘。侗布在后整理的过程中,会对织物进行上胶和上浆处理,胶质和浆料填充了纱线的空隙,使织物平整、硬挺结实。经捣练及染色处理后的侗布织物结构紧密,在重力反复捶打下,将棉纤维内的油脂素、糖类等成分析出表面,产生光泽,纱线的纤维横截面被压为扁平状,能够相对减少灰尘的吸附性。同时,捣练也兼顾处理染色后的固色,在四川省西南部的冕宁地区,凉山彝族自古采用传统石滚染色、踹布固色工艺。后世染坊设备中有“一缸二棒”的传统,染棒可能就是由砧杵捣练中的“杵”演进而来。
图6:长木杵捣练
图7:木槌捣练
至明朝,随着植物纤维粗加工技术的发展以及练、染工艺技术的系统形成,木杵捣练法由早期捣练以木锤捶打逐渐发展为以碾石碾压为手段的砑光整理,并已广泛使用。《天工开物》记载:“碾石取江北性冷质腻者......为衣敝浣,犹尚寒砧捣声,其义亦犹是也。”明代的松江、芜湖、广东地区,都开始使用碾石来做砑光工序,其工作原理为:“下置磨光石板为承,取五色布卷木轴上,上压大石如凹字形者,重可千金,一人足踏其两端,往来施转运之,则布质紧薄而有光”。同时,砑光整理技术也应用于染色后的布匹固色。传统印染分为“染”和“踹”两道工序(图8),染后用元宝石碾压,使得染料能深度渗浸、染至纤维内,以增强织物的着色度。正如传统上人们浆洗衣服时也喜欢放在性冷的石砧上捶打,是相同的原理。
图8:踹布图
丝织品同样可以进行砑光处理,《天工开物》记载:“......练后日干张急,以大蚌壳磨使乖钝,通身极力刮过,以成宝色。”由此可见在明朝时期,丝织品的后整理工序就使用大蚌壳来刮磨,使得丝织品呈现出光泽。明清之后,砑光技艺更多地用来加工棉织物,棉花的短纤维性能使之砑光处理后织物表面纤维紧实而具有光泽。《木棉谱》中记载,这种棉织物很适合在风高日燥的西北地区使用,可以避免织物上吸附过多尘土。
纺织品砑光工艺近代发展为机器轧光,用以改善织物表面光泽效果。砑光处理后,织物的组织结构紧密度增强、纱线纤维中的空隙缩小,从而使织物的透气性、防水性、防尘性增强。近代又分为平轧光、摩擦轧光、电光等主要类型。在轧光整理过程中,摩擦轧光使织物表面纤维擦压得极为平滑,织物间的空隙缩小,以致其透气性能显著降低。轧光织物结构的力学性能,为开拓仿羽绒面料提供了条件。
考古文物证实,在夏至战国时期,我国的练、染工艺已逐步形成。丝、麻等天然纤维需经过精炼及脱胶才能达到优良的可纺性能。秦汉时期,精炼技艺已经结合了以砧杵为工具的捣练法。宋明之际,捣练已发展为练漂手工业的基本工艺,历史上大量的捣衣诗及捣练图记载了此种练漂工艺。至明清时期,棉花的优良服用性能被广泛了解,棉花被广泛种植。棉纤维异于丝、麻纤维,无需脱胶练漂。捣练技艺逐渐发展为砑光,以机械整理的形式来改变织物的外观特征,从而使织物外观具有光泽感。即利用光滑的石块、木锤等,对织物表面进行碾压加工。砑光整理可以增加织物的光泽感、柔软度并兼顾织物的固色作用。
纺织品砑光工艺近代发展为机器轧光,用以改善织物表面的光泽效果。砑光处理后,织物的组织结构紧密度增强,纱线纤维中的空隙缩小,从而使织物的透气性、防水性、防尘性增强,又分为平轧光、摩擦轧光、电光等主要类型。在轧光整理过程中,摩擦轧光使织物表面纤维擦压得极为平滑,织物间的空隙缩小,以致其透气性能显著降低。轧光织物结构的此项力学性能,为开拓仿羽绒面料提供了条件。
注释:
① 陈维稷:《中国纺织科学技术史》,北京:科学出版社, 1984年,第86页。
② 山东省博物馆:《临淄郎家庄一号东周殉人墓》,《考古学报》,1977年第1期,第75-106页。
③ 湖北省荆州地区博物馆:《江陵马山一号楚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253页。
④ 上海市纺织科学研究院:《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纺织品的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年,第435页。
⑤ 同注④。
⑥ 同注③。
⑦ 吕友仁等译:《周礼》,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279页。
⑧ 葛培岭注:《诗经》,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675页。
⑨ [清]曹寅、彭定求等:《全唐诗》,扬州:扬州诗局刻本,1706年,第1098页。
⑩ 姚穆:《纺织材料学》,上海:中国纺织出版社,2009年,第98页。
⑪ 陈维稷:《中国纺织科学技术史》,北京:科学出版社,1984年,第421页。
⑫ 作者不详:《古文苑》,北京: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2065页。
⑬ 同注⑨。
⑭ 同注⑨。
⑮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23页。
⑯ [北周]庾信 :《庾子山集》,北京: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298页。
⑰ 同注⑨。
⑱ 徐陵编:《玉台新咏笺注(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09页。
⑲ 同注⑱。
⑳ [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宋本周礼疏》,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9年,第365页。
㉑ [清]曹寅、彭定求等:《全唐诗》,扬州:扬州诗局刻本,1706年,第1098页。
㉒ 同注⑨。
㉓ 同注⑨。
㉔ [汉]刘熙著:《释名》,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312页。
㉕ 田彩仙整理:《魏晋南北朝诗歌通论》,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第698页。
㉖ 董志翘:《<辞源>(修订本)书证刍议》,《辞书研究》,1990年第4期,第9页。
㉗ 丰家骅:《再谈捣衣》,《文史知识》,2000年第12期,第46页。
㉘ 同注①。
㉙ 王祯、 缪启愉、 缪桂龙:《农书译注》,齐鲁书社,2009年,第675页。
㉚ 田彩仙整理:《魏晋南北朝诗歌通论》,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第698页。
㉛ 同注㉚。
㉜ [明]徐光启:《农政全书》,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253页。
㉝ [明]宋应星:《天工开物》,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08页。
㉞ 同注㉙。
㉟ 冯洁、冯涛:《侗族面料工艺研究》,《四川丝绸》,2008年第3期,第49页。
㊱ 杨渝坪:《凉山地区彝族传统石磙染和泥染调查》,《贵州民族研究》,2013年第2期,第89页。
㊲ 赵丰等:《中国纺织通史》,上海:中国纺织出版社,2018年,第579页。
㊳ [明]宋应星:《天工开物》,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69页。
㊴ 同注㉝。
㊵ 同注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