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传宝
华东师范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无疑是中国教育界的南北重镇。作为国家教育学科的“双璧”,两校都为国家教育事业、教育学术的发展作出了突出贡献,同时两校教育学科之间也有些许“瑜亮情结”—实际上更多的是一种有意义的相互竞争、砥砺关系。作为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科的学子、学人,我最真切的体会一直是,无论是华东师范大学还是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科的老先生,都是我们后学者共享的精神营养之源。我个人则对华东师范大学的许多前辈心怀敬佩、感激之情。其中,以与瞿葆奎、陆有铨、陈桂生三位先生的交往,最受教益。
瞿先生
20世纪八九十年代,瞿葆奎教授因主编《教育学文集》等成就,对中国教育学术发展、人才培养贡献巨大,成为许多年轻学子崇拜的对象。我第一次见先生是1994年10月。当时正在南京师范大学读博(二年级)的我到上海“游学”,由同门雷鸣强兄“带着”(鸣强兄本科、硕士均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去先生办公室拜见了心仪已久的瞿葆奎先生。彼时的瞿先生面容清瘦而神采奕奕,大有仙风道骨之感。由于先生和蔼、耐心的接待,我们在先生那里放肆神侃了一两小时。
只有很少的寒暄,大部分时间都是先生征询我们对由他发起的“元教育学”研究的意见。为了在先生面前表现自己,我和鸣强竞相发言,似乎“讨论热烈”。不过,回到南京师范大学在图书馆认真阅读了瞿先生等人已经发表的许多元教育学研究的论文之后,才十分尴尬地发现:自己在先生面前侃侃而谈的内容,大部分都是错的(如我把元教育学看成对教育根本问题的研究,而元教育学实际上是对教育研究的研究,研究对象应当是教育学学科而非教育的实体问题)。为此,我汗颜、惭愧了许多年。比较奇怪的是,在与先生交流的那一两小时里,一直微笑着的瞿老师竟然一次也没有纠正过我发言所暴露出来的明显的错误!先生这种“看破不说破”、保留“面子”、激励自我成长的教育家风范,实实在在地让我记住了什么叫不言之教。
那次拜訪还有一个细节也让我一辈子都感激先生。我当年(1993年)是硕士二年级考博的,属于跨学校“提前攻博”。考前我曾经同时给瞿先生和我后来的导师南京师范大学鲁洁教授写信表达提前读博的学习愿望。可能因为工作忙或者问清学校有关规定并不容易,瞿先生同意我报考的回信比鲁洁老师晚了一个多星期,我因而最终选择报考了南京师范大学。在与先生相见之前,我曾经十分忐忑,不知该如何向先生解释有些“对不住”先生的这一抉择。但瞿先生在热情接待我们时,却完全没有提及此事,我心里的压力自然也就云消雾散了。
读博期间,我发表过很多文章,但是最令我自豪的是我在先生主编的《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上发表了那篇约两万字的论文—《关于席勒的两个命题的阐释—兼论审美活动的善性》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1995年第4期)。这篇文章后来还被中国人民大学报刊复印资料《美学》头版头条全文转载(人大复印资料中心《美学》月刊,1996年第3期),也算是一棵希望“报得三春晖”的春苗对先生教泽的最好的感谢吧。
瞿先生已经仙逝很多年了。但他1994年10月的笑容犹如温暖的阳光,已永远铭刻在我的心底。先生签字相送的《教育学文集(教育与教育学卷)》也一直呈放在书架上触手可及的位置,而“传宝同志参考”那几个字,更是常常给学生们展示,激励学生也激励自己努力前行。
陆老师
大学时代老师众多,母校的老师都是“老师”。现在许多年轻人将给自己上过课的老师(或导师)叫作“亲老师”,以区别于广义的、泛泛交往的大学教员。陆有铨教授虽是华东师范大学的教授,却是我的“亲老师”之一。原因是,20世纪90年代陆老师(陆老师是上海人,调入华东师范大学前先后在山东师范大学、上海教育学院任教。给我那一届上课时,陆老师还在上海教育学院工作)曾经是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的兼职博导,还亲授过我们一门西方教育哲学思潮。
如果瞿先生留给我的美好是严谨而宽容的话,陆老师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率性和幽默了。“西方教育哲学思潮”是系列讲座,记得要持续讲十多天(十讲左右)。后来被收入煌煌七十万字的《躁动的百年:20世纪的教育历程》(山东教育出版社1997年、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都出版过此书)的许多内容,陆老师都曾在课中给我们详细讲过。陆老师讲课,幽默、隽永,常常将许多哲学思考的个人体验与我们分享。比如,老师就对我们几个男生说过曾经将自己关在斗室之中一整天“了无牵挂”(赤裸身体)地阅读、思考萨特的著作,以体验萨特等人的自由与选择等概念的真义。课后的时光,陆老师常常和我等博士生推杯论盏,师生之间常常前仰后合,有如贩夫走卒,老师也完全没有大教授的架子。我虽无酒量,但是也乐在其中。
博士毕业后我回到母校北京师范大学工作,常常在不同场合见到陆老师。但陆老师在京朋友、学生者众,能够尽情交流的机会并不多,我曾经半真半假地抱怨说想请他吃一次饭太不容易。为此,有一次他在北京开会间隙,专门打电话对我说:“这次你来请客,就我们俩!”于是我们俩就在北太平庄一家小馆子里小聚了一次。那一次,海量的陆老师执意不喝酒(他知道我几乎没有酒量),却点了醉虾等上海菜品,并一一解释个中奥妙。我一直不敢吃活虾,但从那以后我也开始欣赏醉虾等江南美食了。
最后一次见到陆老师,是2018年的暮春(2019年先生逝世)。那年,在上海师范大学教授陈建华兄(陆老师当年指导的博士生)的陪同下,专程去医院探望卧床多年、已经不太认识人的陆老师。握着先生的手,建华兄和我都十分不舍、不忍。回宾馆的路上,我不断安慰自己说:刚才隐约看到老师的脸上有些许笑容了!
“南陈”
在教育理论界,一直有“北成南陈”一说。“北成”指北京师范大学的成有信教授,“南陈”则是指华东师范大学的陈桂生教授。“北成”“南陈”的研究风格并不一致(成有信教授著述不多,但曾经在《中国社会科学》上连发数篇高质量论文,若论这一指标教育学界至今也鲜有人能望其项背;陈桂生教授则著作甚丰,尤其在退休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但在追求教育基本理论研究的思想深度、抠概念、研究态度特别“较真”等方面,又颇有一致的地方。这也许是“北成南陈”说法的由来?
最早见到陈老师,是1994年10月去拜访瞿葆奎教授的路上。校园里见一老者埋头骑着一辆旧自行车,车后架上压着一大叠牛皮纸信封。雷鸣强兄大喊“陈老师”,陈老师下车、寒暄,我才知道老者就是大名鼎鼎的陈桂生教授—他正准备去邮局,那些牛皮纸信封装的都是准备给各家杂志的稿件(陈老师的解释是,一次寄一批,省得来回跑)!
2010年起,我开始主持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原理专业的博士生课程“教育基本理论前沿”。陈老师做学问极其认真,对许多概念、命题追根溯源、语用分析的功夫非常了得。我一直希望能邀请先生到北京师范大学给博士生们作一次讲座。只是陈老师年事已高、轻易不肯出山,邀请到北京来讲学估计更不容易,所以反复踌躇了许多年。后来我在华东师范大学的好朋友黄向阳兄(陈老师的学生)的帮助下,鼓起勇氣数次电话请安,顺带“晓以利害”(如教育学术及精神要薪火相传,特别需要老前辈言传身教等)发出最诚挚的邀请,最终获得了陈老师来京讲学的应允。
2017年10月19日,陈老师的讲座“教育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略议教育学的基本概念”在北京师范大学英东教育楼正式开讲。陈老师对教育、教养、课程、教学等概念的由来、内涵及语用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大有“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王者风范。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原理专业的学生每一届不超过十个人,陈老师也嘱咐听讲者“最好不要超过二十人”,但是那一天,教室里座无虚席,慕名而来的老师、学生挤满了整个教室。在北京师范大学的演讲结束后,提前得知消息的朱晓宏教授(也是陈老师指导过的学生)还“见缝插针”邀请陈老师于次日到首都师范大学教育学院作了另外一场精彩讲座,也是盛况空前。
那次讲学,还有一个值得铭记的重要细节。事先和陈老师商定的讲学时间是10月中下旬,但是9月初就收到了陈老师寄来的一个大大的“牛皮纸信封”,里面是陈老师一笔一画手写的总共22页之多的讲义(后公开发表,并收录于教育科学出版社2020年出版的《教育思想的花园—教育基本理论前沿讲座》一书)。陈老师还在来信中解释说“由于不善言辞,故草拟一份讲话提纲”,以便提前分发,讲课时与学子们“就提纲中的主题或相关问题进一步讨论”。同时先生反复嘱咐我,讲学活动应“只在教育本身,不搞虚应故事(如领导出席、宴请招待等)”。
转眼已经数年过去了,陈老师手书的讲稿及来信,一直是我秘不示人的宝贝。
2021年9月7日于京师园三乐居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胡玉敏
38575019082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