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艳红,袁鑫懿
(东华理工大学 文法学院,江西 南昌 330013)
在北宋著名散文家曾巩的作品中,共有60篇墓志,有25 篇是关于女性的,其中有3 篇墓志铭出现了“壸彝”或“壸有彝则”。例如:
(1)铭曰:性有能否,行有失得。一当于理,士有不克。淑哉夫人,秉是壸彝。周旋大小,无过无亏。(《永安县君李氏墓志铭》)[1](P615)
(2)铭曰:允淑夫人,秉是壸彝。有韡车服,维宠嘉之。葬有卜壤,其吉在斯。推求美实,视此铭辞。(《双君夫人邢氏墓志铭》)[1](P618)
(3)乃为其辞曰:女德在幽,而始人伦。诗有显扬,以立生民。尚类于古,淑为夫人。壸有彝则,仔肩以身。(《夫人曾氏墓志铭》)[1](P631)
“壸彝”是古代典籍中的常用词语,在女性的墓志中尤为常见,通常用于歌颂女性的高尚品德。《汉语大词典》对“壸彝”的解释是:“妇女的楷模、仪范。”那么,“壸彝”为何会产生“妇女的楷模”之义呢?我们认为,这与“壸”“彝”两字的语义密切相关。本文主要是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利用综合性的大型古籍数据库——中国基本古籍库中的相关文献,分别对“壸”“彝”的词义进行考释,并探析“壸彝”表“妇女的楷模”义的历史逻辑和内在理据。
值得注意的是,“壸”与“昆”的关系也十分密切。在上古语音系统中,“壸”为溪母,“昆”为见母,二字读音相近。同时,“昆”的古音亦在文部,与“阃、困”的区别只在声母的送气不送气之分。“昆”的金文字形为“”,“众”的甲骨文字形为“”,二字的古文字形体皆像众人在太阳底下从事劳动。因此,有的学者认为,“昆”是由“众”分化而来的。我们认为,从字形上看,“昆”更像是人或物对“日”的“比附、依赖”。《说文解字·比部》:“比,密也。二人为从,反从为比。凡比之属皆从比。”[4](P166)《周易·比卦·彖》曰:“比,辅也,下顺从也。”[5](P211)人类依赖太阳而生存、活动,就如同“昆仲”之间的互相比附、依赖。同时,由于月亮依赖太阳而发出光芒,因此,古人往往认为月亮是太阳的分化物。在众多民族的神话传说中,常常将“月”视为是女性、阴性。温哥华岛上的阿特人崇拜日神、月神,他们认为太阳为夫,月亮为妻。在阿尔奎色人的观念中,月亮是太阳的妻子。在非洲大陆,上赞贝兹的至上神是太阳神纳亚姆比,他的妻子是月神拿西勒勒。古埃及神话中的俄西里斯和伊西斯既是太阳和月亮,也是丈夫和妻子。壮族人也认为太阳、月亮、星星是一家,太阳是父亲,月亮是母亲,星星是孩子[6](P213)。在中国古人的观念中,也把月亮看成是阴性的。唐代李淳风《乙巳占》卷二云:“夫月者,太阴之精……以之配日,女主之象也。”[7](P39)宋代陈师道《后山谈丛》卷五云:“中秋阴暗,天下如一,中秋无月则兔不孕,蚌不胎,荞麦不实。兔望月而孕,蚌望月而胎,荞麦得月而秀。”[8](P31)月亮不仅被视为阴性,而且与女性的信水有着密切关系。古人发现月亮的变化周期是二十八天,女性的信水也是二十八天一个周期,于是人们便将月亮与信水联系起来,称之为“月信”“月经”。由此可见,“昆”字是兼具了“日”“月”属性的。正是因为它诠释了古人“日月一体”的观念,所以与“昆”相关的“昆仑”也具备了这两种属性:它既是日神黄帝的住所,同时又是月神西王母的住处,何新称之为“天堂与地狱之山”[9](P118)。
“昆仑”同女性一样,具有“阴”之属性。《山海经·西山经》云:“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这里的“下都”,即为“幽都”,也就是通常所说的阴曹地府。天神陆吾的形貌是“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他与西王母一样都具有虎之特征。《山海经·西山经》云:“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司天之厉及五残。”郝懿行《山海经笺疏》云:“厉及五残,皆星名也……《月令》云:‘季春之月,命国傩。’郑玄注:‘此月之中,日行历昴,昴有大陵积尸之气,气佚则厉鬼随而出行。’是大陵主厉鬼,昴为西方宿,故西王母司之也。五残者,《史记·天官书》云:‘五残星,出正东东方之野,其星状类辰星,去地可六丈。’《正义》云:‘五残,一名五锋,出正东东方之分野。状类辰星,去地可六七丈。见则五分毁败之征,大臣诛亡之象。’西王母主刑杀,故又司此也。”[10](P146)可以看出,陆吾与西王母都是掌管人们生命及刑杀的“司命之神”。因此,他们的居住地“昆仑”便成为了鬼魂所在的“下都/幽都”,从而具备了“阴”之属性。
“昆仑”还兼具“黑”义,而“黑”在古代的传统观念中也属于“阴”。清代王筠《侍行记》卷五云:“考昆仑者当衡以理,勿求诸语。上古地名多用方言,昆仑乃胡人语,译其声无定字。或称昆凌(东方朔《十洲记》)、混沦(郑康成《周礼注》)、祈沦(王嘉《拾遗记》),要之为胡语‘喀喇’之转音,犹言黑也。”[11](P22)程发韧在《昆仑之谜读后感》一文中指出,“昆仑”一词出于西戎,有“崇高”与“玄黑”二义。昆仑之发音为K、L,由喀喇(kara)一音之转,或作哈拉,蕃语黑也。凡崇高之山,自远而望,必呈青葱之色。即有万年积雪,其低壑部分,青葱之色,仍能浮出空际。今新疆境内,以喀喇名者不可指数。如喀喇昆仑(大山)、喀喇哈斯(墨玉)、喀喇库里(玄湖)其最著者。因而有“黑”义之物,被命名为“昆仑”[12](P536)。《旧唐书·南蛮传》:“自林邑以南,皆卷发黑身,通号为‘昆仑’。”[13](P738)据唐代杜宝《大业拾遗录》记载,隋炀帝大业四年将茄子改为昆仑紫瓜[14](P102)。可以看出,古代“昆仑”一词确实是可以表示“黑”义的,这也再次证明了“昆”具有“阴”之属性,而在古人观念中,“阴”又是女子的显著特征,因此,“昆”字与女子关系匪浅。与“昆”音近之“壸”,自然也会与“女子”产生一定的关联。
那么,“壸”字又怎么发展出了“身份尊贵、地位崇高的女性”义的呢?下面,我们就对“壸”的初文进行深入探讨。陈独秀认为,“壸”的初文为“亚”。他解释说:“(壸)”下之“”,即金文“亚”形;“囗”为宫垣,其中,空白处为宫中通道,四隅则宫中室,犹甲骨文“(宫)”字之“”部件。“(壸)”上部之“”,盖象巷间止扉木橛,《尔雅》云:“所以止扉谓之。”郭注:“,长杙,即长橛也。”故“壸”或作“阃”(《史记·冯唐传》)。“(壸)”之从“”,犹“阃”之从“困”。《说文》:“橛,一曰门梱也。”《荀子》井里之厥,《晏子》作井里之困。困字,囗象墙垣,木即谓止扉之橛。因此,“亚”即“壸”之初形[15](P867)。朱芳圃指出:“原始社会有祀火之俗,于室之中央砌一形之塘,燃火其中,昼夜不息,视为神圣之所,无敢跨越。现今西南兄弟诸族,遗俗尚存,可资参证。故‘亚’为殷代宗彝中习见之图铭,盖所以象征祖先之神所依凭也。”[15](P868)
何新则认为,“亚”字古音近“宇”,就是“宇宙”之“宇”的本字。《尔雅·释诂》:“宇,大也。”《淮南子·齐俗训》:“四方上下谓之宇。”《说文解字·宀部》:“宇,屋边也。从宀于声。《易》曰:‘上栋下宇。’”《诗经·豳风·七月》:“八月在宇。”陆德明释文:“屋四垂为宇。”何新援引很多例证,力图来证明“亚”的本字为“宇”[9](P12)。我们认为,“亚”字的本形,有可能是来源象征太阳的十字。正是因为太阳光芒四射,遍布于宇宙之间,所以才延伸出“宇宙”之义。从这一意义上说,“亚”字亦是古人太阳崇拜的反映。由于太阳给人类带来光明和温暖望,因此,世界很多民族都产生了太阳崇拜意识,并对太阳加以祭祀,在甲骨文中就有关于祭日的记载:
(4)贞燎于东母三牛。(《甲骨文合集》14339)
(5)燎于东母……暇三泵三。(《甲骨文合集》14341)
(6)乙巳卜,王宾日,弗宾日。(《甲骨文合集》32181)
(7)乙酉卜,佑出日、入日。(《怀特氏等所藏甲骨集》1569)
据考证,例(4)、例(5)中的“东母”,应为生十日的羲和,亦即太阳神,因此,“燎于东母”就是以火祭日。郭沫若认为,古人对日神有朝迎夕送的祭拜仪式,卜辞中的“宾日”“出日”等,正是对这种仪礼的历史记录[16](P492)。先秦时期在统祭天上诸神时,太阳神占据主神的地位。《礼记·郊特牲》:“郊之祭也,迎长日之至也。大报天而主日也。”郑玄注:“大,犹遍也。天之神,日为尊。”孔颖达疏:“而天之诸神,唯日为尊,故此祭者,日为诸神之主,故云主日也。”[17](P53)可见,太阳在古人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如上所述,“亚”无论是象征祖先之神所依凭,还是古人太阳崇拜的反映,都在古人心目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它也由此而具有了“尊贵”之义。高田忠周曾指出:“亚字符当从工作为正,变作,亦作,又省作耳。工象天地人。二者,天地也。丨者,人也,工亦用为人形,……以工为人者,盖尊贵之也。”[15](P866)就此而言,作为“亚”的后出字,“壸”能够表示“尊贵”义,自在情理之中。
综合以上分析,“阃”“困”“昆”皆可表“女性/阴性”义,与之音近义通的“壸”字,也与女性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同时,“壸”的初文“亚”具有“尊贵”义,“壸”自然也可以表示“尊贵”义。两者的叠加,就使得“壸”字发展出“身份尊贵的女性”这一词义。
关于“彝”字的发展流变与构字理据,马薇庼曾有精到的分析:“彝,契文作,金文作。象鸡形,缚其两翼。为喙,为米,鸡之所食,为足,盖活鸡也,从,捧鸡以祭也,故契文彝之本义为祭享,引申之凡祭享之器皆称为彝。”[15](P1269)
问题是,古代先民为什么要以鸡来祭祀呢?郭沫若解释说:“用鸡的痕迹在彝字中可看出,彝字在古金文及卜辞均作二手奉鸡的形式。鸡在六畜中应是最先为人所畜用之物,故祭器通用的彝字竟为鸡所专用,也就是最初用的牺牲是鸡的表现。”[18](P179)古人认为雄鸡守夜不失时、天明早报晓,《说文解字·隹部》:“雞,知时畜也。”[4](P71)《风俗通义》卷八引《青史子书》:“鸡者,东方之牲也。岁终更始,辨秩东作,万物触户而出,故以鸡祀祭也。”[19](P128)因为鸡与太阳升起的东方相对应,所以被古人认为具有唤起太阳的能力。《艺文类聚》卷九十一引郭璞《玄中记》云:“东南有桃都山,山上有大树,名曰桃都,枝相去三千里。上有天鸡,日初出,照此木,天鸡即鸣,天下鸡皆随之鸣。”太阳一旦升起,鬼祟就会退去,因此,鸡又被赋予了避祸就吉的神力。《太平御览》卷九百一十八《神异经》云:“东方有人,长七丈,头戴鸡,朝吞恶鬼三千,暮吞三百。名黄父,又名食邪。以鬼为饭,以雾为浆也。”[20](P217)由于鸡与专捉恶鬼的神人相伴,于是便成为镇服鬼魅的神物。南朝齐梁时期陶弘景《真诰》云:“学道山中,宜养白鸡白犬,可以避邪。”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在记载正月初一的民间风俗时说:“帖画鸡于户上,悬苇索于其上,插桃符其傍,百鬼畏之。”[21](P15)近年在出土文物中也发现,汉代以来的墓葬中有随葬木鸡和陪葬鸡形枕头的习俗。由于鸡秉持了文、武、勇、仁、信五种美德,具有沟通人神、镇服鬼魅的神奇功能,寄寓着人们趋吉避凶、祈求平安吉祥的美好愿望,因此,它不仅成为光明神圣、尊贵祥瑞的象征,也成为古代祭祀时的重要祭品。与鸡崇拜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彝”字,由此而产生出“尊贵”“崇高”之义,亦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刘节认为,“彝”为氏族图腾,最初的彝是拿实物来做的,所以甲骨文里是从两手执玄鸟形[15](P1266)。《诗经·商颂·玄鸟》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玄鸟是殷商时期的图腾,被认为是商部族的先妣。先民们将玄鸟视为生育之神,在春天玄鸟飞来之时,要举行祈子活动。《礼记·月令》:“是月也,玄鸟至。至之日,以大牢祠于高禖。”郑玄注:“玄鸟,燕也。燕以施生时来,巢人堂宇而孚乳,嫁娶之象也。媒氏之官以为候。”[17](P325)《说文解字·乚部》:“乳,人及鸟生子曰乳,兽曰产。从孚从乚。乚者,玄鸟也。《明堂》《月令》:‘玄鸟至之日,祠于高禖,以请子。’故乳从乚。请子必以乚至之日者,乚,春风来,秋风去,开生之候鸟,帝少昊司分之官也。”[4](P247)南宋罗愿《尔雅翼·释鸟·燕》云:“(燕)以春风来,秋风去,开生之候。其来主为孚乳蕃滋,故古者以其至之日祀高禖以请子。契因是而生,故《诗》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22](P376)由于玄鸟具有强大的生命力,按照巫术中的感应律,可以借助玄鸟的神力来驱除邪祟,保佑平安,于是玄鸟便成为氏族所崇拜的图腾。因此,依据刘节的观点,“彝”作为氏族图腾,自然会产生出“尊尚、崇尚”义。
《说文解字·糸部》:“彝,宗庙常器也。”段玉裁注:“彝本常器,故引申为彝常。《大雅》:‘民之秉彝。’传曰:‘彝,常也。’”[2](P209)我们认为,这里的“常”可以理解为“尚”的假借字。俞樾《群经平议·毛诗四》“曰商是常”条云:“古常、尚通用。”[23](P190)“尚”字的本义为烟气自窗户上腾,由此可以引申出“高出”义,由“高出”义又可引申出“崇高”“尊尚”义。如前所述,无论是按照郭沫若的观点,还是按照刘节的观点,“彝”都有和先民的图腾崇拜密切相关,并在古代祭祀时承担着重要功能。因此,“彝”自然也成为祭祀时所崇尚的器物,由此可以引申出“尊尚、崇尚”义,在这一基础上,又引申出“仪式、模范”义。
综上所述,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结合中国基本古籍库中的相关文献,分别对“壸”“彝”的词义进行了考释,并探析了“壸彝”表“妇女的楷模”义的历史逻辑和内在理据。研究显示,“壸”与“阃”“困”“昆”音近义通,均与女性/阴性存在着密切联系;同时,“壸”与“亚”实为一字,“壸”的初文“亚”具有“尊贵”义,“壸”自然也可以表示“尊贵”义。两者的叠加,就使得“壸”字发展出“身份尊贵的女性”这一词义。“彝”则和先民的图腾崇拜密切相关,在古代祭祀时承担着重要功能,由此引申出“尊尚、崇尚”义,又由“尊尚、崇尚”义引申出“仪式、模范”义。由两字组成的“壸彝”一词,便衍生出“妇女的楷模、仪范”义。在曾巩的三篇女性墓志铭中,不仅记载了李氏“周旋大小,无过无亏”、邢氏“经理其家,使无内忧”、曾氏“孝友慈顺”“仔肩以身”的模范事迹,更通过“壸彝”这一词语赞美了墓主的高尚品格和精神风范,表达了作者对这些女性的钦佩之情、推崇之义,希望当时及后世女性能向这些墓主学习,将她们的行为与品德奉为“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