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 宇
(中国美术学院 视觉中国协同创新中心,浙江 杭州 310002)
在汉代铜镜铭文中,有一类镜铭因含有“上大山”辞句,而被称为“上大山”铭镜。其铭文的常见类型如下所示[1](P208-218):
(1)【外】上大山,见神人,食玉央(英),饮澧(醴)泉,驾蜚(飞)龙,乘浮云,宜官秩,保子孙,乐未央,贵富昌。【内】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浙江出土铜镜[修订本]》图版一一)①本文引文中的“外”是指外圈铭文,“中”是指中圈铭文,“内”是指内圈铭文。括号外为隶定字,括号内为通用字,“□”为残泐字及未释字。
(2)【外】上大山,凤皇(凰)引,见神人,福禄兮,日以前,天道得,物自然,参(骖)驾蜚(飞)龙,乘浮云,白虎先。【内】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洛阳烧沟汉墓》第166 页图七三:1)
(3)上大山,见神人,食玉英,饮澧(醴)泉,参(骖)驾蜚(飞)龙,乘浮云,长万岁,宜子孙,日富贵,无忧。(《北方文物》1997年第3 期:封三,3)
(4)上大山,见神人,食玉英,饮澧(醴)泉,驾蜚(飞)龙,乘浮云,白虎引,直上天。(《中国古代铜镜》第35 页)
(5)【外】上大山,见神人,食玉央(英),饮澧(醴)泉,驾交(蛟)龙,乘浮云,宜官秩,保子孙,寿万年,贵富昌,乐未央。【内】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小校经阁金石文字》卷十五88b)
(6)【外】上大山,见神人,食玉英,饮澧(醴)泉,驾交(蛟)龙,乘浮云,宜官秩,保子孙,贵富昌,乐未央。【内】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东南文化》1994年第5 期:119)
(7)上大山,见神人,食玉央(英),饮澧(醴)泉,驾交(蛟)龙,乘浮云,宜官,保子孙,长宜子孙去不羊(祥)。(《古镜图录》卷中1b)
(8)【外】上大山,见神鲜(仙),食玉央(英)兮,饮澧(醴)泉,宜官秩,保子孙,得天道,物自然,贵富昌,乐未央载(哉)。【内】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清华铭文镜》图61)
(9)【外】上大山,见仙人,食玉央(英),饮澧(醴)泉,驾交(蛟)龙,乘浮云,白虎引,直上天,宜官秩,保子孙。【内】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陈介祺藏镜》图93)
(10)【外】上大山,见仙人,食玉央(英),饮澧(醴)泉,驾交(蛟)龙,乘浮云,白虎引兮,直上天,受长命,寿万年,宜官秩,保子孙。【内】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金石索》卷六第19 页)
在上述所举镜铭中,虽然可以根据“见神人”“见神仙”“见仙人”而稍作区分,同时,“见神人”中又有“驾飞龙”与“驾蛟龙”的不同,但在实际表达的主旨上并无本质区别。
值得注意的是,“上大山”镜铭还可以与“桼言”镜铭、“尚方”镜铭进行套语组合而产生新的镜铭。例如:
(11)【外】上大山,见寅(人),桼言之纪镜先始,青龙居左虎在右,辟去不羊(祥)宜古(贾)市,长保二亲利孙子,寿敝今(金)石先(西)王母。【中】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内】常宜官秩。(江苏聚德2012 春季拍卖会图册:0695)
(12)【外】尚方作竟(镜)佳栽(哉)□,巧工刻陋(镂)成雕文,请备说之告诸君:上大山,见神人,骖驾交(蛟)龙,乘浮云,□□躬己,大风廑,去名山,□昆仑,过玉阙,入金门,上玉堂,何□□,佳哉□,传子孙。【内】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陈介祺藏镜》图87)
关于汉代镜铭中“上大山”之“大山”的释义,过去大多认为是泛指,即高大雄伟之山;也有一些学者认为,应指太(泰)山,但缺乏有效地论证。现在看来,汉代镜铭中的“大山”,的确应读为“太山”或“泰山”,这里专指今天山东境内的泰山,而非泛指高大之山。之所以如此判定,主要是基于三个方面的考虑。
首先,从汉字发展史的角度来看,“大”“太”本一字之分化,这一点早已成为学界共识。在战国时期的出土文献中,将“太”写作“大”随处可见。如《郭店楚简·太一生水》:“天地者,大(太)一之所生也。”《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四)·柬大王泊旱》中的“大(太)宰”、《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七)·武王践阼》中的“大(太)公望”、《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程寤》中的“大(太)姒”等,即是如此[2](P771-775)。到了秦汉时期,这种现象更为普遍。如睡虎地秦简《秦律·仓律》《秦律·厩苑律》中的“太仓”、马王堆帛书《春秋事语》中的“太宰”、《战国纵横家书》中的“太后”,分别写作“大仓”“大宰”“大后”。更为直接的例证是:马王堆帛书《黄帝十六经·正乱》中的“太山”,便直接写作“大山”[2](P771-775)。
在早期的传世文献中,“太”字也往往写作“大”。如《史记·夏本纪》《汉书·地理志》中的“太行”,《尚书·禹贡》原写作“大行”[3](P632-634)。
其次,“大”与“太”用为“泰”,在出土文献与传世文献中都很常见。比如,《晏子春秋(四)》:“景公将伐宋,师过大(泰)山。”“师过大(泰)山而不用事,故大(泰)山之神怒。”[2](P775)齐国在今山东省东北部,宋国在其西边,辞例中齐国军队所路过的山只能是泰山。又如,《礼记·礼器》:“齐人将有事于泰山。”陆德明《经典释文》:“‘泰’,或作‘大’。”《公羊传·成公十七年》何休注引“泰山”作“大山”。《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登泰山。”《汉书·司马相如传》中“泰”作“大”[3](P632-634)。
在汉镜这一类型的载体中,同样不乏例证。比如,雒氏镜镜铭在描述铜镜边缘的太一图像时,写作“边则太一”[1](P375);而在《岩窟藏镜》第二集上第84 图中遇到相同情况时,该镜铭文则写作“边则泰一”[1](P435)。
再次,汉镜本身有异文可作直接证据。比如,黄濬《尊古斋》中所录汉镜镜铭云:“【外】福禄进兮日以前,食玉英兮饮礼(澧)泉,驾蜚(飞)龙兮乘粰(浮)云,白虎引兮上泰山,凤凰集兮见神鲜(仙),葆(保)长命,寿万年,传子孙兮。【内】上泰山,见侯王,左龙右虎辟不羊(祥),昭(朱)爵(雀)玄武利阴阳,八子九孙治中央,法如天地而日月光,千秋万岁,长乐未央。”[1](P218)此镜镜铭便是直接写作“上泰山”。
又如,刘体智《小校经阁金石文字》卷十五载有一件八乳博局纹铜镜,其外圈铭文作:“汉有名铜出丹羊(阳),杂以银锡清而明,朱爵(雀)玄武顺阴阳,八子九孙治中央,东上太山见神人,食而玉央(英)饮澧(醴)泉,堂(长)宜官秩,保子孙。”[1](P217)其中,“太山”之“太”字作“”形,与一般所见的“大”字区别明显。显然,该字既不能隶定为“大”字,也不能读为“大(dà)”,而只能是视为“太”的异体。这种异体或许可以联系“”(骀荡宫壶)、“”(衡方碑)等字形,予以综合考虑。“”形极有可能是来源于“”形,而字形下面的两点则是用来表示对相同笔画的简省。《说文解字》云“”是“泰”字古文,同时,在辞例“东上太山”中,通过方位词“东”对地理位置加以限定,因此,镜铭所指之山应为东岳泰山。
总的来看,“上大(泰)山”铭镜的句式较为规整,不仅画面感十足,而且前后逻辑十分清晰。时人之所以“上大(泰)山”,主要是为了“见神人/仙人/神仙”,以寻求长生不老升仙之道。镜铭中的“食玉英,饮醴泉”“驾蛟龙/飞龙,乘浮云”“白虎引”“凤凰集”等,也都与这个美好的愿景密切相关。
古代一向有食玉英、饮醴泉的说法。其中,玉英是指玉之精英,据说食玉英能够长生。《楚辞·涉江》:“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唐代王湾《奉使登终南山》诗:“玉英时共饭,芝草为余拾。”醴泉,是指甘甜的泉水。《礼记·礼运》:“天降膏露,地出醴泉。”明代张存绅《雅俗稽言》卷七:“醴泉有正味,甘而饮之,可愈痼疾。”[4](P13962)此外,在道教术语中,金醴、玉英还可以代指唾液。《黄庭内景经·脾长章》:“含漱金醴吞玉英,遂至不饥三虫亡。”务成子注:“金醴、玉英,口中之津液。”[4](P50)吞食金醴、玉英亦是长生、修仙的基础功课之一。值得注意的是,“上大(泰)山”铭镜中还含有“寿万年”“宜官秩”“保子孙”“贵富昌”“乐未央”“去不祥”一类的套语,可见,铜镜的主人在憧憬得道升仙的同时,也并未放弃对俗世生活的美好追求。而汉代的人们之所以选择在泰山升仙,应该与当时的泰山信仰有密切关系。
如前所述,“上大山”铜镜及铭文主要流行于西汉末期到东汉早期,它与汉代人的泰山信仰、升仙观念均密切相关。值得注意的是,汉代民众还流行着一种对泰山的信仰观念——“泰山治鬼”。关于“泰山治鬼”观念的起源时间,学界颇有争议。我们认为,“上大山”铜镜铭文亦可为厘清“泰山治鬼”说的起源时间提供重要佐证。
在汉代的镇墓文、镇墓券中,经常可以见到以下辞例:
(1)……相聚苦。生人自属西长安,死人自……(东汉中晚期墓出土镇墓瓶文)[6](P12-13)
(2)生人属西长安,死人属东泰山。(《古器物识小录》)[7](P285)
(3)……䰡鬼尸注,皆归墓丘,太山君召……相念苦,勿相思,生属长安,死属太山,死生异处,不得相防(妨)……(刘伯平镇墓文)[7](P142-143)
(4)生人属西长安,死人属太山。(《贞松堂集古遗文》残镇墓券)[7](P141-142)
(5)上天仓仓,地下芒芒。死人归阴,生人归阳。□□□里,死人有乡①这里疑为“生人有里,死人有乡”。。生人属西长安,死人属东大山。乐无相□,□无相思。(《古器物识小录》)[7](P127)
(6)熹平流年九月癸未朔廿四日丙午……生人西属长安,死人东属大山。生人属阳,死属阴……(《古器物识小录》)[7](P128)
一般认为,“死属大(泰)山”的观念源于当时的“泰山治鬼”说,意即由泰山之神来掌管全国死人的亡魂。先秦时期,曾流行鬼神、魂魄之说。《列子·天瑞篇》:“精神者,天之分;骨骸者,地之分。属天,清而散;属地,浊而聚。精神离形,各归其真,故谓之鬼。鬼,归也,归其真宅。”[8](P7)之后,魂魄说、鬼神观又与阴阳五行说结合在一起而逐渐流行。在其逻辑体系中,鬼与神,一为阴、一为阳,一在地、一在天,而皆有祸福生人之能力。同时,鬼神的归宿亦有不同,神灵飞升上天,鬼魂归入地下。
为了防止死者魂归地下后受到欺辱,或重返阳间,烦扰生人,于是便产生了镇墓文。镇墓文的主要目的是为了隔绝生死交通、厌镇亡魂及鬼神,其主要格式为:纪年月日;天帝使者告死者之家或丘丞墓伯,为死者解谪祛过,为生人解除殃咎;死生异路,告诫死人魂归泰山,不得随便回来干扰家人生活,有的还附有利于生人或后世子孙之类的吉语。
比较著名的有东汉熹平二年(173)殉葬瓦盆内的镇墓文:
熹平二年十二月乙巳朔十六日庚申,天帝使者告张氏之家,三丘五墓、墓左墓右、中央墓主、冢丞冢令、主冢司令、魂门亭长、冢中游击等:敢告移丘丞墓伯、地下二千石、东冢侯、西冢伯、地下击犆卿、秏里伍长等:今日吉良,非用他故,但以死人张叔敬薄命蚤死,当来下归丘墓。黄神生五岳,主死人录,召魂召魄;主死人籍。生人筑高台,死人归,深自貍。眉须以落,下为土灰。今故上复除之药,欲令后世无有死者。上党人参九枚,欲持代生人,铅人持代死人。黄豆瓜子,死人持给地下赋。立制牡厉,辟除土咎,欲令祸殃不行。传到,约束地吏,勿复烦扰张氏之家。急急如律令。[9](P77)
清代学者顾炎武《日知录》卷三十中的“泰山治鬼”一条,曾论及“泰山治鬼”的起源时间:
尝考泰山之故,仙论起于周末,鬼论起于汉末。《左氏》《国语》未有封禅之文,是三代以上无仙论也。《史记》《汉书》未有考鬼之说,是元、成以上无鬼论也。《盐铁论》云:“古者庶人,鱼寂之祭,士一庙,大夫三,以时有事于五祀,无出门之祭。今富者祈名岳,望山川,椎牛击鼓,戏倡舞像。”则出门进香之俗已自西京而有之矣。自哀、平之际,而谶纬之书出,然后有如《遁甲开山图》所云:“泰山在左,亢父在右,亢父知生,梁父主死。”《博物志》所云:“泰山一曰天孙。言为天帝之孙,主召人魂魄,知生命之长短者。”其见于史者,则《后汉书·方术传》:“许峻自云:‘尝笃病三年不愈,乃谒泰山请命。’”《乌桓传》:“死者神灵归赤山,赤山在辽东西北数千里,如中国人死者魂神归泰山也。”《三国志·管辂传》:“谓其弟辰曰:‘但恐至泰山治鬼,不得治生人,如何?’”而古辞《怨诗行》云:“齐度游四方,各系泰山录。人间乐未央,忽然归东岳。”陈思王《驱车篇》云:“魂神所系属,逝者感斯征。”刘祯《赠五官中郎将诗》云:“常恐游岱宗,不复见故人。”应璩《百一诗》云:“年命在桑榆,东岳与我期。”然则鬼论之兴,其在东京之世乎?[10](P1079)
可以看出,顾炎武在论述“泰山治鬼”时,对其起源时间的表达比较模糊,只是说“仙论起于周末,鬼论起于汉末”,并未明确此处所说的“汉”究竟是西汉,还是东汉,这就为后来的争议埋下了伏笔。
清代学者赵翼在《陔余丛考》卷三十五“泰山治鬼”条的小注中补充道:“顾宁人云:哀、平之际,谶纬书出,有《遁甲开山图》‘泰山在左,亢父在右,亢父知生,梁父知死’云云。谓泰山治鬼之说,盖起于西汉末。”[11](P751-752)在赵翼看来,顾炎武所说的“汉末”应是西汉末。近世又有学者根据顾炎武所说的“然则鬼论之兴,其在东京之世乎?”对赵翼之说进行驳斥,认为顾氏文中所说的“汉末”,应是东汉之末[12](P27-33)。双方各执一词,莫衷一是。
我们认为,“上大(泰)山”铭镜的大量出土,恰好为解决上述争议提供了可能。
1953年,洛阳烧沟发掘了225 座汉代墓葬,其中,M1023 出土了一件四神博局镜,其外圈铭文作:“福禄进兮,日以前,天道得,物自然,参(骖)驾蜚(飞)龙,乘浮云,白虎先,上大(泰)山,凤皇(凰)下,见神人。”[13](P371)根据地层及该墓同出器物,专家判定该墓葬时间为东汉早期[14](P165-168)。
1986年12月,在南京市高淳县古固城遗址东约100 米处,出土一面四神博局镜,其外圈铭文作:“上大(泰)山,见神人,食玉英,饮澧(醴)泉,驾交(蛟)龙,乘浮云,宜官秩,保子孙,贵富昌,乐未央。”一同出土的还有“大泉五十”及“大布黄千”钱币,整理者据此将该镜时代定为新莽时期[15](P119)。
2006年4月,江苏省徐州市鼓楼区刘楼村村民在后山开山采石时发现一座墓葬(编号M1),徐州博物馆随即对该墓进行了抢救性发掘。该墓曾出土一件四神博局镜,其铭文作:“上大(泰)山,见神人,食玉英,饮澧(醴)泉,驾交(蛟)龙,乘浮云,宜官秩,保子。”经专家对墓葬出土器物的分析研究,该墓为新莽时期墓葬[16](P33-45)。
据此可知,至迟到新莽时期,“上大(泰)山”铭镜就已经开始铸造,不少铜镜在东汉早期仍在使用。在形制与纹饰方面,“上大(泰)山”铭镜以博局纹居多,除了四神之外,还经常置有羽人、九尾狐、三足乌及各种瑞兽纹饰,书体则以悬针篆为主。这些特征常见于西汉末期至东汉早期的铜镜,尤其以新莽时期最为流行,东汉中期以后则逐渐式微。因此,结合墓葬信息与铜镜本身的各种特征,将“上大(泰)山”铭镜的主要流行时间定在西汉晚期至东汉早期,是较为稳妥的。
如前所述,“上大(泰)山”铜镜铭文中不乏“食玉英,饮醴泉”“驾蛟龙,乘浮云”“得天道”“寿万年”“宜官秩”“贵富昌”“乐未央”一类的习语,这显然是针对生人而言的。因为死人从去世的那一刻,便已丧失了“寿万年”的可能,当然也没有必要再“福禄进”“宜官秩”了。因此,从西汉末年到东汉初期,与泰山相关的信仰应主要是生人求仙的“仙论”,而非魂归泰山的“鬼论”。就此而言,赵翼所谓的“泰山治鬼之说,盖起于西汉末”,便不攻自破了。
不过,这样也存在一个问题。西汉时以长安为首都,长安作为帝国的政治、文化中心所在,统辖全国百姓户籍税赋,因此,人活着的时候称之为“生属长安”是没有问题的。但东汉大部分时间都是定都洛阳(只有汉献帝时受董卓胁迫曾短暂迁都长安),因此,对东汉时期的生人来说,应该是“生属洛阳”才对,为何东汉的镇墓文、买地券屡称“长安”而不称“洛阳”呢?其实,关于这一问题,前人已经有所关注,并进行了比较深入的研究。吴荣曾认为:“所谓‘生人属长安’,当是西汉时流传下来的观念。”[17](P56-63)
1984年至1986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洛阳唐城队在邙山脚下发掘了23 座汉墓。其中,西花坛M24 出土了一件延光元年(122)的朱书陶罐,编号为24:145。其铭文作:“延光元年□□十四日,生人之死别解。生自属长安,死人自属丘丞墓。汝□千日,生人食三谷,死入土,生上堂,死人深自臧。如律令。”[18]王育成根据这一陶罐铭文,在吴荣曾论断的基础上,进行了更为详细的阐述:
值得注意的是,在延光元年朱书中,与“长安”句相对应的不是“死人属太山”或“东太山”,却是“死人属丘丞墓。”这反映出泰山治鬼的迷信在此时或没有产生或虽产生但还没有进入解除迷信中。现今所知最早的地下丞吏资料见于西汉前期,湖北江陵凤凰山168 号汉墓木犊有“江陵丞敢告地下丞”文句。这里的“地下丞”显系延光元年朱书“丘丞墓”的前身。很可能在西汉及东汉前、中期的迷信观念中,死人是归地下丞吏所管理的,故延光元年朱书以“死人自属丘丞墓”与“生自属长安”相对应。当东汉后期泰山治鬼迷信形成并进入解除文后,地下丞吏开始从行文内提升到文首,成为巫道人物发出解除文的行文对象,并且名目也逐渐繁杂起来。[19](P72)
王先生的分析切中肯綮。西汉时期已有活人为死人致信地下丞吏的先例,说明这种风俗在西汉时已经流行,因此,“生属长安”的说法,是有其历史渊源的,东汉只是承其余绪而已。至于东汉为何不改称“生属洛阳”,其中还有一层原因,是过去学者未曾谈及的。其实,“长安”除是地名外,本身还是吉语。汉代中有“长安”镜,铭文中虽然仅有“长安”二字,却是一语双关,既寓意国家长治久安,又期望自己身体康健,“居而必安毋忧患”[1](P496)。以谐音来寄托美好愿景的例子,在汉魏时期极为常见。如汉代画像中常以射雀的图像寓意“射爵”(“雀”“爵”通假),又往往在铜洗底部以羊形为饰,寓意“吉祥”(“羊”“祥”通假)。此外,唐代虞世南《北堂书钞·卷一百三十七·舟部上》“长安”条,援引《东方朔传》云“武帝乘长安舟游洛水”,又引《江表传》云“孙权有大舟名长安”。皆是以“长安”为吉语的例证。
需要说明的是,延光是东汉安帝的年号,属于东汉中期。王育成认为:“此时与‘长安’句相对应的不是‘死人属太山’或‘东太山’,却是‘死人属丘丞墓。’这反映出泰山治鬼的迷信在此时或没有产生或虽产生但还没有进入解除迷信中。”这也再次验证了顾炎武所说的“鬼论起于汉末”,是东汉末,而非西汉末。
据现有文献来看,在东汉末年至三国时期,泰山极有可能还经历过一段既是求仙场所,又是众鬼归宿,两种功能各有信众的共存期。因此,曹操的《气出唱·其一》才会自称要“东到泰山”:“驾六龙,乘风而行。行四海,路下之八邦。历登高山临溪谷,乘云而行。行四海外,东到泰山。仙人玉女,下来翱游。骖驾六龙饮玉浆。……玉阙下,引见得入,赤松相对,四面顾望,视正焜煌。……传告无穷闭其口,但当爱气寿万年。……欲闭门坐自守,天与期气。愿得神之人,乘驾云车,骖驾白鹿,上到天之门,来赐神之药。跪受之,敬神齐。当如此,道自来。”[20](P29-30)①此处的划线词语也是汉代镜铭中的常见词语或纹饰所绘之景。下同。曹植的《飞龙篇》才会自称要“晨游泰山”:“晨游泰山,云雾窈窕。忽逢二童,颜色鲜好。乘彼白鹿,手翳芝草。我知真人,长跪问道。西登玉台,金楼复道。授我仙药,神皇所造。教我服食,还精补脑。寿同金石,永世难老。”[21](P287)三国刘祯的《赠五官中郎将诗·其二》也才会心生感慨:“常恐游岱宗,不复见故人。”[22](P307)
汉魏之后,死者魂归泰山的说法在社会上逐渐普及。各种记述泰山神东岳大帝管理阴曹地府的文献不胜枚举,如西晋皇甫谧《帝王世纪》中有“太山稽鬼”之说,东晋干宝《搜神记》中有泰山府君是阴间主宰、主管鬼簿的记录。北宋张君房所编《云笈七签·符图部一·五岳真形图序》亦称:“东岳太山君,领群神五千九百人,主治死生,百鬼之主帅也,血食庙祀所宗者也。”[23](P1136-1137)前人学者对此已论述颇多,此处便不再赘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