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永
(宿州学院 美术与设计学院,安徽 宿州234111)
天道与人道相对。天道最初包含日月星辰等天体运行过程和用来推测吉凶祸福的两个方面,即包含天文学知识和关于上帝、天命等迷信观念的两种因素,而后者则被利用为殷周神权统治的工具,如《尚书·汤诰》:“天道福善祸淫,降灾于夏。”《老子》二十五章第一次强调“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认为,天地人三才中,以道为核心,天与道又融为一体,成为宇宙的主宰。老子哲学的传人庄子则进一步发展了天道无为而自然的哲学思想。
本文认为中国哲学中“体”即道,指本体、本质,“用”即德,指道的作用、功能、属性,“体”“用”一体化。“体”“用”这组范畴最初隐含在《周易》乾、坤二卦卦爻辞中。乾卦:元、亨、利、贞。《彖》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坤卦:元、亨,利牝马之贞。《彖》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乾坤两卦均含有“元”(“体”),为太极两仪的运用。乾卦用九:见群龙无首,吉。坤卦用六:利永贞。乾坤两卦均有“体”有“用”。王安石所谓“元气”即“无”也。《说文》:“无,通于元者。”“用”虽是爻题,却是乾卦阳爻、坤卦阴爻的总结,故又与“体”(气)融为一体,两者貌异心同也。这组范畴又体现在《老子》第一章:“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无”为“体”,“有”为“用”,两者“同出”,又是一体,即“玄”。“玄”通“旋”,“玄之又玄”即双螺旋也。
《老子》二十五章又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这是先秦道家天道观的集中体现。郭齐勇先生对此阐释认为:“先天地而生,混沌不清,无声无形,自古及今独立存在,没有改易。它不停息地、周而复始地运行,可以作为天地万物的根源。我们或者可以勉强称它为‘道’或者‘大’。”[1]天道“不停息地、周而复始地运行”,呈现一种双螺旋结构。
书法与天道存在内在的逻辑联系,两者在本源结构上有着同构对应的关系。
南朝庾肩吾《书品》云:“元静先生曰:予遍求邃古,逖访厥初,书名起于‘玄’、洛字势发于仓史。故遗结绳,取诸文、象诸形、会诸人事,未有广此缄縢,深兹文契。”由“书名起于‘玄’”可知“玄”为书之道。书法虽小技,却通大道也。《说文》:“玄,幽远也,黑而有赤色者为玄。象幽而入覆之也。”[2]可见“玄”由黑色与赤色两种颜色组成。《诗经·豳风·七月》:“载玄载黄,我朱孔阳。”其中“玄”也释为赤黑色。[3]1777黑属水,在北方,其象为月,属于阴;赤属火,位南方,其象为日,属于阳。《古文字诂林》云:“林义光:(玄)本义当为县(悬)。《释名》:玄,县也,如县物在上也。”[4]玄,在上古音中,声母同“悬”,声调均属平声。而悬,在上古音中,韵部同“旋”,都属平声调。[5]因此,玄也等同于“旋”,即玄也含有“螺旋”之义。“玄之又玄”也即“双螺旋”,对应于生物DNA分子双螺旋结构。宇宙宏观与生命微观结构消息相通,这也是自然全息律的功能所在。“象幽而入覆之也”,其“覆”训“反”,即玄,也有反义。如《老子》六十五章云:“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故“双玄”乃阴阳相反相成也,这正是“反者道之动也”的体现,呈现双螺旋结构。因此,由“书名起于‘玄’”可推知,书法在本源上也蕴含双螺旋结构。
《抱朴子内篇·畅玄》卷一又云:“抱朴子曰:‘玄者,自然之始祖,而万殊之大宗也。眇眛乎其深也,故称微焉。绵邈乎其远也,故称妙焉。其高则冠盖乎九霄,其旷则笼罩乎八隅。光乎日月,迅乎电驰。……因兆类而为有,讬潜寂而为无……乾以之高,坤以之卑,云以之行,雨以之施。胞胎元一,范铸两仪,吐纳大始,鼓冶亿类……故玄之所在,其乐不穷。玄之所去,器弊神逝。夫五声八音,清商流徵,损聪者也。……其唯玄道,可与为永……践跚旋玑,此得之者也’”。“玄”为自然本源,其高旷包涵“九霄八隅”,发出日月阴阳之光,源于“元一”,规范阴阳两仪,“践跚旋玑”(螺旋),生成亿类万物,玄之奥妙得以充分呈现。即如《真诰·甄命授第一》卷五所云:“道者混然,是生元炁,元炁成,然后有太极。太极则天地之父母,道之奥也。”即是说,道与玄一样,都由元炁构成,均是自然万类的源泉,也体现为太极螺旋结构。书法源于自然,也体现为太极螺旋之气,所谓一书一太极也。
许慎《说文解字·序》曰:“古者庖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视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易》八卦,以垂宪象。”从许慎的引论,可知八卦为文字之源。南朝虞龢《论书表》云:“臣闻爻画既肇,文字载兴。六艺归其善,八体宣其妙。厥后群能间出,洎乎汉、魏,钟、张擅美,晋末二王称英。”此表也指明文字源于八卦爻画,而八卦又指向八种天体现象,其中先天八卦蕴含双螺旋结构。
上文《书品》中“洛字势发于仓史”中“洛”指洛书。《周易·系辞上》:“事故天生神物,圣人则之;天地变化,圣人效之;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传说伏羲观河图洛书制作八卦。汉孔安国又云:“《河图》者,伏羲氏王天下,龙马出河,遂则其文以画八卦,《洛书》者,禹治水时,神龟负文而列于背,有数至九,禹遂因而第之以成九类。”大禹治水时,神龟背上“负文”,出现“九”数,因而有“九类”划分。《大戴礼记·明堂篇》有“二、九、四、七、五、三、六、一、八”之九文,郑康成注云:“法龟文也。”其中“二、四、六、八”由河图四正位移至洛书四隅位,出现四正四隅一中宫,共九宫立体布局。此洛书九宫可与伏羲所画的先天八卦(乾一、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相配,形成乾一、兑二、离三、震四为阳仪,巽五、坎六、艮七、坤八为阴仪的太极螺旋结构。而河图也可与先天八卦相组合。清江永亦云:“愚谓《河图》之数,水北火南,木东金西,先天含后天之位。而其所以成先天八卦者,乃是析图之九、四、三、八,以当乾、兑、离、震之阳仪,分图之二、七、六、一,以当巽、坎、艮、坤之阴仪。序列既定,然后中判,规而圆之,乾、兑、离、震居左,则九、四、三、八亦居左;巽、、坎、艮、坤居右,则二、七、六、一亦居右,适与《洛书》八方相符焉。”江永认为,河图包含先天八卦与阴阳太极图,且与洛书的八方九宫相符合。也如《易纬·乾凿度》郑玄注:“太一下行八卦之宫,每四乃还于中央,中央者北神所居,故因谓之九宫。天数大分,以阳出,以阴入。阳起于子,阴起于午。”[6]此注进一步阐明洛书中九宫包含太极阴、阳两仪,是旋转的反S形,因而“书名起于‘玄’”(玄通“旋”),体现为双螺旋形结构,与现代天文学观测到的宇宙天体结构相一致,即洛书隐含的“玄”结构,仿佛是宇宙天体的缩影,小中见大哉。即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王羲之父子为天师道道教徒,均以天为师,崇拜天道,故在其书帖、书诀中均含有天道观的意蕴。
王羲之《十七帖》之一《汉时讲堂帖》曰:“知有汉时讲堂在,是汉何帝时立此?知画三皇五帝以来备有,画又精妙,甚可观也。彼有能画者不?欲因摹取,当可得不?信具告。”帖中“三皇五帝”指燧人(燧皇)、伏羲(羲皇)、神农(农皇)三皇及黄帝、颛顼、帝喾、尧、舜五帝。《汉时讲堂帖》不仅表明羲之有绘画才能,也能显示其对“三皇五帝”的崇拜。作为道教徒更会对伏羲(先天八卦)、文王(后天八卦)敬之有加。《世说新语·言语第二》(70)云:“王右军与谢太傅共登冶城,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王谓谢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谢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其时,王羲之与谢安共登南京城,针对“远想高世”的谢安,为官一方的天师道徒王羲之提倡夏禹、周文王勤勉务实、以德配天的为政风范。
羲之《兰亭诗》(二首)为典型的魏晋玄言诗,多处运用老庄哲学思想,表达其尊道贵玄的天师道徒本色。其一,“代谢鳞次,忽焉以周。欣此暮春,和气载柔。咏彼舞雩,异世同流。乃携齐契,散怀一丘。”其中“异世同流”类似《老子》第一章“异名同出”,“齐契”与“一丘”则包含《庄子》齐物论观。其二,“悠悠大象运,轮转无停际。陶化非吾因,去来非吾制。宗统竟安在,即顺理自泰……造真探玄根,涉世若过客。前识非所期,虚室是我宅。远想千载外,何必谢曩昔。相与无相与,形骸自脱落……虽无丝与竹,玄泉有清声。虽无啸与歌,咏言有馀馨。取乐在一朝,寄之齐千龄。”其中“轮转无停际”即天道螺旋运转的表现,而“造真探玄根”与“玄泉有清声”两句集中表述了玄道内、外两种存在方式,“虚室”与“无相”也是道的象征,“取乐在一朝,寄之齐千龄”则又是庄子齐物论思想的体现。
羲之其他《书帖》也表达了对太极两仪的“瞻望”。《书帖》:“臣羲之言:‘伏惟陛下,天纵圣哲,德齐二仪,应期承运,践登天祚,普天率土,莫不同庆。臣抱疾遐外,不获随例,瞻望宸极,屏营一隅。臣羲之言。’”其中“德齐二仪”即道的作用,指向太极阴阳两仪,“宸极”则指北极星。《晋书·律历志中》:“昔者圣人拟宸极以运璿玑。”(璿玑指北斗七星)[3]178这里一语双关,也借喻帝位。天文史专家陈遵妫云:“我国最早叙述星官的著作是司马迁著的《史记·天官书》,它包括星、气、节。”“它把星空分为五区,北极附近的属于中宫,二十八宿则分属东南四北四官。”“中宫是表示以太一常居为中心的宫阙组织,各星都是隶属于太一的臣下”。[7]177-178“按照《天官书》对中宫的说明,可知道中央是‘太一常居’的北极星,即帝星(小熊星座β星);在前汉初期,太一是被认为最尊贵的天神,列居中央,是对太一的尊崇。”[7]179“在司马迁时代,以帝为极星,它是当时北极附近的唯一明亮的二等星。”[7]178故“宸极”实际指太一帝星。《吕氏春秋·大乐》又云:“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强为之〔名〕,谓之太一”,“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阴阳”,指明“道”是“太一”(太极)的化身。《淮南子·诠言训》亦曰:“洞同天地混沌为朴,未造而成物,谓之太一。”故太一为本源,通于太极也。《周易·系辞上》云:“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易道通乎天道两仪,如虞翻曰:“太极,太一也。分为天地,故‘生两仪’也。”[8]“德齐二仪”即是太极之运用也。
《书帖》又云:“臣羲之言:天道寒严,不审圣体御膳何如?谨附承动静。臣羲之言。”又曰:“臣羲之言:霜寒,伏愿圣体与时御宜,不胜驰情。谨附承动静。臣羲之言。”
上述两帖中的“动静”也是天道阴阳二仪的运用,即“动”指向阳,“静”指向阴。又《书帖》:“足下似有董仲舒《开闭阴阳法》,可敕令料付。不雨,忧之深。珍重。谢二侯。”帖中“《开闭阴阳法》”为董仲舒《春秋繁露》第十二卷的内容,与求雨、止雨相关。《史记·儒林传》云:“(董仲舒)以治《春秋》……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故求雨闭诸阳,纵诸阴;其止雨反是行之。”此书帖反映羲之时在会稽内史任上,当地旱灾“不雨”,似想用此法术为旱情求雨的忧患情怀。
羲之《记白云先生书诀》又曰:“天台紫真因及余曰:‘子虽至于斯,仍未善于斯。若书之器,必达乎道,同混元之理,似七宝之贵,垂万古之名。阳气明而华壁立,阴气太而风神生。把笔抵锋,肇乎本性。力圆则润,势疾则涩;贵紧而劲,忌险而峻;内贵盈,外贵虚;起不孤,伏不寡;面迎非近,背接非远;望之惟逸,发之惟静。敬兹发也,书妙尽矣。言讫,真隐子遂镌石以为陈迹。维永和九年三月六日,右军将军王羲之记。’”此诀说明“书之器”通达天道,“混元之理”通“太一”,“阳气明、阴气太”即明显指向二仪,而“圆润、疾涩”,“紧劲、险峻”,“内、外”,“起、伏”,“面、背”,“逸、静”等一组组概念则又是阴阳两仪的体现。
献之书诀、书帖同样包含着太极两仪观。《进书诀表》云:“臣献之顿首言:‘今月十二月日辰时,中使宣陛下睿旨,俯询字学之由,仍赐臣玉玺笺,令臣小楷亲疏以入。……臣年二十四,隐林下,有飞鸟,左手持纸,右手持笔,惠臣五百七十九字。……念父羲之字法为时第一,尝有白云先生《书诀》进于先帝御府,蒙眷奖过厚,赐予有加。……所有《书诀》谨笔录一本,投进宸扆,伏乞机务燕闲,留神披览,不胜万幸。臣献之顿首死罪。’”此表说明王献之应皇帝之旨,公开“飞鸟神授”文字的秘密。其中“宸扆”中的“宸”指北极星所居,借指帝王的宫殿。“扆”,指画有斧纹的屏风,古传帝王背依斧扆南面而立,因借指帝王之位。故“宸扆”隐含北极星中太一帝星,“左手持纸、右手持笔”中“左右”也包含阴阳二仪之表现。
《书帖》又云:“献之白:‘承白,姑比日复小进退,其尔不得一极和,忧悚犹深。不审以(比)服散未?必得力耳。比驎相闻,故云恶。悬怀。使君数得书也。’”帖中“一级和”即太极阴阳中和也。又云:“献之白:‘思恋转不可言。瞻近而未得奉见,但有叹塞!迟诸信还具动静。献之。’”此帖显示王献之思念前妻,其中“动静”即是阴阳体现。又曰:“思恋,无往不至。省吾,对之悲塞!未知何日复得奉见。何以喻此心!惟愿尽珍重理。迟此信反,复知动静。”此帖同样表达了王献之思念前妻的深切之情,其中“动静”同样是太极的显现。又云:“再拜。夏节近,感思深,惟穷号崩绝,不可忍处。晴快。不审体中何似?食啖复多少?甚驰情。不审诸舍复如何?未复西,动静不宁。此多患,反侧。愿深宽勉。故承问。”这是写给亲友的书札,其中“动静”同样视为太极之表现。又曰:“献之等再拜:‘不审海盐诸舍上下动静,比复如何?常忧之。姊告无他事。重虚刘道士鹅群并复归也。献之等当须向彼谢之。献之等再拜。’”这也是写给亲友的书札,帖中“动静”与上述四帖中的“动静”一词,均可视为阴阳二仪的运用。
从上述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二人的书诀、书帖可知,二王均有太极阴阳二仪观,在他们书法实践中集中体现为“内擫”(阴仪)、“外拓”(阳仪)两种笔法,即所谓天人同构、天人相应也。
元代袁裒的《书学纂要总论书家》:“右军用笔内擫而收敛,故森严而有法度;大令用笔外拓而开廓,故散朗而多姿。” 王羲之(右军)性格内敛骨鲠,用“内擫”笔法,故法度森严;而王献之(大令)性情天放纵逸,用笔“外拓”,故散朗多姿。明代丰坊《书决》亦云:“右军用笔内擫,正锋居多,故法度森严而入神;子敬用笔外拓,侧锋居多,故精神散朗而入妙。” 丰坊论二王用笔区别与袁裒之论如出一辙。现代人学二王成为大书法家的沈尹默先生在《二王法书管窥》中指出:“大凡笔致紧敛,是内擫所成。反是,必然是外拓。后人用内擫外拓来区别二王书迹,很有道理。说大王是内擫,小王则是外拓。试观大王之书,刚健中正,流美而静;小王之书,刚用柔显,华因实增。我现在用形象化的说法来阐明内擫外拓的意义,内擫是骨(骨气)胜之书,外拓是筋(筋力)胜之书,凡此都是指点画而言。前人往往有用金玉之质来形容笔致的,以玉比钟繇字,以金比羲之字,我们现在可以用玉质来比大王,金质来比小王,美玉贞坚,宝光内蕴,纯金和柔,精彩外敷,望而可辨,不烦口说。”沈尹默先生在前人基础上,对二王“内擫外拓”笔法又加以细分而具体化,指出大王之书以骨胜,如“美玉贞坚,宝光内蕴”(属阴),小王之书以筋胜,如“纯金和柔,精彩外敷”(属阳),金玉质地之别,显然可辨,而金玉的产生均是天道运行的产物。
其实,这两种笔法最早见于初唐虞世南《笔髓论》。虞世南亲承羲之七世孙智永传授笔法,得王氏笔法精髓,在《笔髓论》中三次引用右军书论,故其《笔髓论》可看作是二王笔法的理论总结与升华。
《笔髓论·释真》曰:“……右军云:‘书弱纸强,笔强纸弱。笔强者弱之,弱者强之也。迟速虚实,若轮扁斫轮,不徐不疾,得之於心,而应之於手……其锋圆豪毫,按转易也,岂真书一体?篆草章行八分等,当覆腕上抢,掠豪下开,牵撆拨,锋转行草,稍助指端钩距转腕之状矣。’”此论阐明楷书创作中用笔与纸张的属性相反相成的道理,其中“若轮扁斫轮”“按转易也”“锋转行草”“转腕之状”等笔法均似阴阳二仪运转之势。
《笔髓论·释行》又云:“…….故覆腕抢毫,乃按锋而直引,其腕则内旋外拓,而环转纾结也。旋毫不绝,内转锋也。加以掉笔联毫,若石璺玉瑕,自然之理。亦如长空游丝,容曳而来往;又如虫网络壁,劲而复虚。右军云:‘游丝断而能续,皆契以天真,同於轮扁。’”此论提炼二王行书用笔特征,其中“内旋外拓”与“内擫(擫犹捻也)外拓”几乎一致,“而环转纾结也。旋毫不绝,内转锋也。”则可视为“内擫”笔法之注解。
《笔髓论·释草》又曰:“草即纵心奔放,覆腕转蹙,悬管聚锋,柔毫外拓,左为外,右为内,起伏连卷,收揽吐纳,内转藏锋也。既如舞袖挥拂而萦纡,又若垂藤樛盘而缭绕。蹙旋转锋,亦如腾猿过树,逸蚪得水,轻兵追虏,烈火燎原……羲之云:‘透嵩华兮不高,逾悬壑兮能越,或连或绝,如花乱飞,若雄若强,逸意而不相副,亦何益矣。’”此论指明二王草书用笔风格,其中“左为外”通太阳左旋转,“柔毫外拓”也;“右为内”通地球右旋转,“内转藏锋也”。 二王草书旋转笔势如“舞袖挥拂”,“垂藤樛盘”,“腾猿过树”,“烈火燎原”,萦纡缭绕,书道自然矣。
初唐孙过庭《书谱》云:“岂知情动形言,取会风骚之意;阳舒阴惨,本乎天地之心。”有唐一代,孙过庭学二王书法最得其精髓,无出其右,其《书谱》也用太极阴阳说总结概括二王书法实践经验。上文《释草》中“纵心奔放”通“左为外”,“阳舒”也;“逸意相副”通“右为内”,“阴惨”也,两者均“本乎天地之心”,即太极也。即如盛唐张怀瓘《论用笔十法》所谓“阴阳相应:谓阴为内,阳为外,敛心为阴,展笔为阳,须左右相应。”内敛心为“阴惨”,外展笔为“阳舒”,也是“内擫外拓”的体现。清刘熙载《艺概·书概》亦云:“书要兼备阴阳二气。大凡沈著屈郁,阴也;奇拔豪达,阳也。”可见,唐代阴阳书论一直影响到清代,足见“内擫外拓”两种笔法通乎天地阴阳之气为学人认同。
盛唐张怀瓘《书断序》又曰:“尔其初之微也,盖因象以瞳眬,眇不如其变化,范围无体应会无方,考冲漠以立形,齐万殊而一贯。合冥契,吸至精,资运动于风神,颐浩然于润色。尔其终之彰也,流芳液于笔端,忽飞腾而光赫,或体殊而势接,若双树之交叶;或区分而气运……电烻镬,离披烂熳,翕如云布,曳若星流,朱焰绿烟,乍合乍散,飘风骤雨,雷怒霆激”。张怀瓘此论也提炼总结了二王书学精华,其中“至精”“风神”“气运”已涉及书法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的丹道效应,体内仿佛电离烂漫,云布星流,于天道合符,如同孙过庭《书谱》论王羲之书“《黄庭经》则怡怿虚无”的内丹火候,而“朱焰绿烟”即先天阴(绿)阳(朱)二仪,实为王羲之《记白云先生书诀》所谓“若书之器,必达乎道,同乎混元之理”的注脚也。
综上所述,本文运用中国哲学“体用”论与天道观深入分析了王羲之父子“内擫外拓”笔法所蕴含的天道双螺旋结构,揭示二王作为天师道徒,在其书法创作与书论中寄托了天道精神,正所谓“书以载道”,这也正是王羲之父子书法成为百代楷模,千秋范式的内在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