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兴鑫(河海大学,江苏南京 210024)
内容提要:混混的进入为理解乡村振兴背景下农村特色的市场化转型实践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本文以川北X镇为例,呈现了乡村振兴背景下混混与村民市场化转型耦合的过程及其后果。研究表明,乡村振兴战略给农村带来了丰富的资源,加速了农村的市场化转型,但原子化、空心化和封闭化的农村缺乏自主市场化能力。在此背景下,农村混混则凭借传统农村市场与现代市场化在市场信息、市场信任和市场规则方面的结构洞优势地位来为自己获取利益并帮助农村市场化转型,缓解了农村“市场无能”的困境,促进了农村市场化的发展。但混混为谋利而对农村市场化的垄断也限制了农村市场的进一步发展。农村市场化需要切实发展城乡一体化战略,改变农村空心化和悬浮化的社会经济结构来培养农村自身的市场化能力。
农村市场化是实现乡村振兴的重要渠道,也是乡村振兴的主要目标。乡村振兴战略实施以来,大量资源下沉进入农村,促进农村市场化转型,对农村进行市场化转变不仅要利用和承接外部的资源,更需要发动和激活村庄内部的资源。
农村的市场化存在着缺乏市场资源与市场化传统的特点。一方面市场底蕴不足,大多数农村的自然资源贫乏,年轻人外出打工,农村只剩下留守妇女、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作为农村市场的场镇也只涵盖若干个自然村,人口相对较少,市场缺乏活力。另一方面市场动力不足,法律法规不完善和执法力量弱,村民的法规观念也淡薄,有封闭、保守和原子化的传统。且农村经济大多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市场需求不大,农村的熟人社会特性也使得村民不习惯参与陌生人市场的市场交换,对外界缺乏信任感。这些限制了农村的市场化转型。
关于农村市场化的研究主要有两个视角,一个是内生资源视角,另一个是外部资源视角。外部资源视角认为农村市场化的关键是利用上级和外界输入的各种制度法规和资源项目,如王永平等人认为农村市场化遭遇到在产权制度、户籍制度、就业制度、投资体制、社会保障制度以及政府行政管理体制等方面的制度约束,必须针对这一系列制度约束,加强制度创新,为推进农村市场化进程,营造良好的制度环境[1]。王小华通过面板数据分析发现上级政府的财政支农支出和金融机构的农业贷款对农民消费具有显著的促进作用,应该加大财政支农支出中的投入性支出和农村信贷中的生产性信贷投入来促进农村市场化发展[2]。外部资源对农村发展有一定的促进作用,但是单靠外部资源促进的农村市场化存在着可持续性不足以及本地市场水土不服的问题,在此基础上,部分学者认为也需要发掘农村内部资源来进行市场化,包括农村的自然资源、农村组织资源以及农村社会关系资源等。苑鹏认为要发挥农村合作组织的功能,利用农村内部的力量[3]。彭玉生发现转型期间,中国人的亲族社会网络发挥着重要的保护和促进作用,尤其在市场制度不发达,正式的物权法无效的农村地区,亲属网络强度对农村民营企业数量和劳动力规模有较大的正向影响[4]。总之,农村地区各种天赋的社会网络和社会关系是农村市场化的主要力量[5]。
本文认为随着乡村振兴战略实施,大部分农村都获取了国家和政府输入的项目和资源,决定农村市场化可持续性以及农村市场化面貌的因素可能更多取决于农村本身的性质及其社会经济结构,因此本文主要研究内生的结构主体如何影响农村市场化。而在中西部村庄,大多数农村呈现出原子化、空心化和政权悬浮化的特点,年轻人外出打工,农村社会的公共事务主要行动主体变成了混混,因此混混的行为直接影响了农村市场化的特征。在市场化的背景下,混混作为农村几乎唯一有行动力的行动主体介入并控制了农村市场化的过程并型塑农村市场化的样貌,给农村带来巨大的影响。本文旨在分析在农村市场化进程中混混如何掌握主导农村市场化进程以及其对农村市场化发展的影响,并反思此过程中所体现出来的农村市场化的特点。
混混是农村重要的结构性主体,关于农村的研究中,混混是个绕不开的主题。随着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农村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结构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混混作为乡村社会重要的治理力量也绕不开对他的研究。
混混的研究路径基本上是遵循研究混混本身的路径和研究置于社会关系视角的混混的路径。混混是行走在边缘的人,农村的混混凭借暴力、市场规则等方式改变乡村的秩序格局和道德评价,他们与城市和农村都格格不入,成为“大门口的陌生人”[6],随着社会变迁与农村空心化,农村社会基础结构受到改变,混混等村庄内生的“外部”力量正在改变村庄的秩序和运转法则。关于混混研究的第一条路径的典型研究有陈柏峰发现在两湖平原存在着以暴力手段提供公共服务以及遏制搭便车行为的“好混混”,好混混的出现体现了农村基层治理能力的不足[7]。简小鹰通过田野调查得出结论,乡村混混已经由谋生型转为谋利型,并利用农村的“去政治化”和“丛林化”的现实对农村进行暴力色彩的非正式治理[8]。另一条路径认为混混的存在及其表现行为是与其所在村庄的性质高度相关的。龚春霞、陈柏峰通过对华北平原和两湖平原混混行为的对比中发现,在宗族势力较强,内部较为团结的两湖平原,混混会呈现出保护行为,而在原子化的华北村庄,混混为了谋利则会勾结外部混混欺负农村[9],进一步的,杨华通过分析混混与市场、国家和村落的互动说明了混混虽然表现出不同群体特征和行为逻辑,但是都是基于乡村的宗族等社会结构对其的影响力[10]。除了农村的视角,雷望红也从民主供给的视角下讨论了农村混混在政治制度下的行为转变以及其发生逻辑[11],第一次尝试以民主视角而非村落的视角去审视混混的多样性行为特征及其原因。前文研究给本文提供了很好的参考,但是这些研究大多是以农村治理为视角嵌入的,本文打算以农村市场化为视角嵌入。
市场化是指把特定对象按照市场原理进行组织的行为。通过市场化,实现资源和要素优化配置,从而提高社会效率,推动社会进步。乡村振兴战略给中西部农村带来了大量的资源,因此影响农村市场化的主要因素是资源和要素的优化配置,有研究表明结构洞在市场化过程中就扮演着优化要素配置的角色。陈云森发现在信息环境较差、规模较大以及存在时间较长的市场环境中,结构洞能增加其贸易信用并增强其产品在市场上的优势[12]。长期的小农经济自给自足传统以及轻商文化让农村市场化环境较为原始,存在着很多结构洞阻碍农村市场资源的配置,而能打通这些结构洞或者占据这些结构洞位置的人就能获取超额的利益以及促进农村市场的发展,李萌等人通过对民间农村借贷组织考察发现:民间借贷组织通过占据社会网络中的结构洞,利用低成本的信息获取机制、有效的惩罚机制、熟人社会的“陌生人”机制和重复博弈下的小额信贷机制,降低成本和风险,获得收益[13];民间借贷组织嵌入在社会网络中,受强关系和弱关系共同作用:强关系有利于组织运行,但可能滋生监管风险和管理风险;弱关系有利于组织扩张,但可能产生运营风险。由此可见,农村市场中虽然存在着市场信息不发达,市场信任不健全等问题,但是也有强关系的特殊信任可信度较高,获取信息难度较小的优势,因此对农村市场的资源优化配置离不开结构洞理论的解释。
结构洞促进了农村市场化中信息、信任与市场规则的现代化接轨。以往结构洞的市场化研究大多着力于在信息方面的优势地位,这是由于研究对象大多处于城市化的共同规则和信任背景之下,有较强的法律法规环境和市场基础设施结构,因此对结构洞优势的利用大多集中在市场信息方面。而对农村的市场化进程而言,农村熟人社会里很难存在对“外人”的信任,农村传统的熟人市场秩序也和市场化和现代化的市场秩序不同,农村市场化的结构洞也在促进市场信任和市场秩序方面发挥着作用,联结着城市现代化市场秩序与农村市场秩序。只有具备公平、公正的市场秩序,形成统一开放竞争有序的现代市场体系,市场才能合理配置资源。然而农村空心化以及基层组织的悬浮化让混混窃取了农村秩序,建立了基于其横暴权力和部分公共品提供者的个人权威。这种没有制约以及原则的权威下的秩序是不稳定的,其可以用于建设农村市场化,优化农村资源配置,也可能阻碍农村自由竞争的市场化,完全取决于混混的私人目的。
在结合研究问题和实际调研的基础上,本文认为混混在农村市场化的主要机制在于,出于谋利的动机以及农村市场化程度低的现实,混混利用其对现代市场化经济和农村熟人社会的理解,占据农村市场化进程中结构洞的位置促进农村市场发展并为自己谋利。具体而言,利用混混之间的社会网络低成本地获取农村市场信息;利用与农村和市场都更为熟悉的“熟人”关系来认证特定的商户建立市场信任;利用对农村市场规则和现代化市场规则的熟悉来建立农村特色的市场规则。并利用在市场信息、市场信任和市场规则方面的结构洞优势来为自己获取超额利益,这在一定程度上促进初始阶段的农村市场化发展,优化农村资源配置,产生新的市场增量。但是随着市场化的充分发展,农村市场规则的逐渐清晰与普及,多次交易产生的市场信任逐渐增多以及市场信息的透明化,混混能以之获利的结构洞优势将越来越弱,为了谋利,混混则会反抗这一过程,强行打断农村市场的发展节奏,维持着一个相对低度的市场化水平。也就是农村市场化——结构洞优势——混混谋利——限制农村市场化水平的逻辑。
表1 访谈对象情况一览表
经验材料来自对笔者老家的观察,川北地区的X镇有12个村,2.7万人,镇办企业有缫丝、农具制造等厂。农业主产水稻、红薯、小麦,养殖猪、羊、蚕,工业产值2400多万元,乡村振兴战略实施以后,县政府在财政、金融和产业项目等方面对X镇进行了扶持,聚焦村有主导产业,建成村集体管理公司5个,脱贫奔康产业30个,晚熟柑橘基地1万亩,花椒基地等等,全镇信贷投资近10亿元。在X镇的调研主要围绕市场化背景下混混参与并控制农村市场化的发生机制及其影响的。调研方式和调研对象主要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访谈村民、混混和商人,并进行参与式观察,另一个是访谈村干部并查阅相关文件资料,获得全面而丰富的第一手资料。混混介入并掌控农村市场化过程是乡村振兴战略背景下中西部农村新出现的现象,对少数个案的深度剖析是为了呈现现象背后的逻辑与机制,是将个案现象一般化的过程,故而具有典型意义。
前乡村振兴时代农村市场规模小,全镇GDP为1000万元,境内主要经济来源为外出务工,当地大多数家庭年收入在6万元以下,X镇人大多数务农,少数商人就算得上是富人阶层了,由于市场规模的狭小以及财富机会的缺乏,以谋利为目标的混混主要通过剥削街面上商户为生,在市场上收保护费,吃东西不给钱等,这引起了大多数村民的不满。
肖德朝是X镇轿子村的电器商人,每到逢场天,都不得不给轿子村集市上的混混赵某“主动”交“保护费”,免得其他混混来找麻烦,通常每次就是三百,而他一天的营业额也才两千左右。虽然自己不愿意交这么多,但慑于混混的威胁,不交的话就可能会有其他混混来捣乱,一天就可能一分钱都挣不到,因此不得不认了。其实大家都知道那些来找麻烦的其他混混也是赵某的手下,不过在街面上做生意,也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赵某也还算守规矩,只要交了“保护费”,基本上能保得一时平安。
大多数农村缺乏市场发展的资源,经济发展主要靠外出打工的家人给家里寄钱,也就是打工经济。农村市场容量小,发展程度不高,混混要想谋生就只能搜刮地皮,但是留守的村民也只是小本生意,并没有太多钱能给混混,因此村民和混混的关系一度很紧张,虽然混混能靠灰色势力压服村民,但村民大多很讨厌混混,对混混口服心不服。
随着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在上级资源帮扶和其他村子的竞争压力下,X镇开始实施乡村振兴。镇内村镇道路全部修通,很多扶贫和产业振兴的项目落地,村镇逐步富裕起来,农村市场规模扩大,市场利益增加,各种利益关系也变得复杂起来。
以X镇枇杷村为例,以前全村4个村民小组分布在高山深沟,人均年收入不超过3000元,乡村振兴和脱贫攻坚实施以后,2014年以来,枇杷村相继建起了村道水泥路5公里,产业观光便道2.8公里,县财政拨付50万元产业扶持基金,发挥了“四两拨千斤”的作用,通过村集体经济经营有限公司的运作,村上建起了花椒产业园。县城的某酒店还牵头成立大营寨贡米种植合作社,全村仅200亩的优质稻米年收入就达30多万元。
在产业项目的扶持下,大量利益进入村庄,扶持起了一个个农村市场,并通过示范效应和竞争压力激发包括X村在内的其他村子的致富动机,带动其他村子发展自己的市场化项目。在这个过程中,混混作为X镇重要的公共行动主体,也开始推动并介入农村市场化,利用自己人脉和平日的日常权威去助力村子的市场项目,并在此过程中谋求自己利益。
在上级财政支持下,2019年X镇有一个村村通道路加宽项目,项目资金60万,主要需要通过凿山砍树等方式把原有的单车道村村通公路扩宽成1.5米车道,并设置部分错车道。芭蕉村混混李某鼓动有在外务工经验的村民李飞承包工程队项目,李飞担心承包项目涉及砍树可能会遇到个别村民趁机敲诈的情况,并且李飞每年在外务工有足够收入,并不是很想要承包此项目。混混李某则一方面以村庄集体发展为名道德绑架李飞,另一方面说自己要免费入股给李飞撑场子去平事儿解决闹事的人,并警告李飞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在李某的威逼利诱下,李飞和李某共同承包了村村通道路工程,以李某的暴力镇场,项目推进得比较顺利,李某也如愿以偿拿到了5万分红。
有了资源和项目的加入,农村利益关系变得错综复杂,致富机会也增多。农村混混主动耦合进农村熟人体系和市场化体系之中,利用自己对市场化体制和农村资源都比较熟悉的结构洞优势地位整合农村资源,对接乡村振兴输入的项目和资源并致力于发展农村市场经济,助力农村市场化发展,解决其市场化困境,在此过程中为自己谋利。
在乡村振兴战略实施前,中西部农村年轻人外出打工,农村呈现出原子化和空心化的特点[14],加剧了村民的“去组织化”状态与“合作化”困境,导致原子化村庄公共事务治理陷入政治权威的分散化,参与动员的动力不足,同时村庄的资源争取能力也弱化,主动市场化能力较低。但是乡村振兴以后,大量产业和项目输入进来,农村有了足够的外部刺激去推动市场化发展,却缺乏能人去主导和推动农村与外界输入的资源与规则的对接,而川北地区的混混则凭借早期混社会对市场的熟悉以及对所生所长的农村的熟悉而扮演着中介作用,且不同村庄的混混之间形成混混共同体共享农村市场资源,共同在农村与市场的互动关系中占据结构洞的地位(如图1所示),主动参与农村市场化建设并分享市场发展的红利。混混行为与农村市场化要求之间存在着具体的耦合机制和策略,主要包括提供市场信息、认证市场信任和协调市场秩序三种策略。
图1 混混结构洞示意图
混混通过混混社会网络来低成本获取市场信息,为市场参与者发掘经营机会、提高经济效益与制定经营策略提供帮助。市场信息指的是市场上商品在交换过程中所产生的各种情报、消息和数据资料的总称。市场化需要对市场信息有足够的了解,包括价格、买家和卖家位置等,一个人掌握越多的市场信息,在市场化中才能有更多的利润。混混长期在市场上厮混,见多识广,而大多数村民的生活世界则仅仅局限在村庄内部,生活世界相对封闭,除了年轻人外出求学和打工,留守的村民的婚丧嫁娶生老病死都在村庄内部,因此对市场信息了解不足。与此同时,农村混混却有着四处游荡的习惯和广阔的交游,对农村世界了解得更深。并且川北混混有着袍哥义气的遗留,混混之间互相拜码头和“讲义气”[15],因此不同村子的混混们也大多比较熟悉,并结成混混的社会网络来共享市场信息,因此混混们常常通过有偿提供市场信息来帮助村民获取市场机会,并获取村民的物质回报。
X镇芭蕉村赵玉刚承包了一个鱼塘,日常将鱼带到芭蕉场镇和三元场镇上售卖,由于场镇上的市场有限,赵玉刚不敢扩大生产。乡村振兴战略实施以后农村开始富裕起来,村里混混李某认为农村的消费能力会有提高,鼓励赵玉刚扩大生产,并保证给他找来生意。某次隔壁轿子村杨开家办酒席,杨开村的混混聂某将此消息分享给“义气兄弟”李某,李某再告诉赵玉刚,赵玉刚抓住机会,主动上门去谈成一单大生意,顺便给李某和聂某一笔“介绍费”。
混混通过熟人认证来为市场提供信任,解决消费者与生产者之间的信息不对等问题。信任是市场的基础,市场活动中的每一笔交易,都是消费者基于对生产者产品质量和服务质量的信任而购买的。认证认可制度的基本功能就是“传递信任”,由具有资质的第三方专业机构对生产者提供的产品和服务进行质量认证。农村原生市场经济模式是熟人经济模式,也就是只在熟人处买东西,因为有了关系本身包含的道德、情感和规则的约束能让处在关系内部的人受到控制,提供一定的保障[16]。熟人经济模式能在一定程度上保证商品质量和价格的公道,熟客的重复购买次数也较多,因此农村的商人们也比较习惯于多发展熟客,建立强关系,以给熟客额外赠品等形式留住熟客,这种模式来源于农村的市场制度不健全,维权成本太高和欺骗成本太低,因此普通人在市场上不信任他人。而混混则认识的人更多,熟悉的商家也更多,对不同商家的信用有一个比较全面的评估。另一方面混混与村民也有着地缘共同体的日常关系,格兰诺维特认为信任镶嵌于重复发生的日常关系之中[17],因此村民也有对混混的信任,混混认证的商家也能得到村民的市场信任,村民在混混认证的商家消费的时候也会提到是混混介绍来的,以混混的威信为自己背书。商家则慑于混混的暴力以及出于混混对自己信任的认证所带来客流量增加的好处也会维护自己信用。混混的熟人身份的认证促进了市场交易的发生,降低市场试错成本,加快农村市场化的发展速度。混混则不仅收获了其在农村的社会地位,也获得了商家的物质回报。
2020年发生猪瘟疫情,市场上猪肉行情大涨,外村猪肉贩子趁机扩大生猪收购,走街串巷去买村民的生猪。轿子村来了几个陌生的猪肉贩子收猪,村民纷纷找聂某来坐镇,没有聂某的同意和参与,本村不会卖一头猪给收猪客,外人也不会收猪。这是因为村民害怕猪贩子通过做假秤欺负自己,而猪贩子随身携带的尖刀又让村民不敢与之发生争端,猪贩子也害怕村民卖有病的瘟猪给自己,不仅会损失这头猪,还会传染到已买的其他猪。但是双方都认识聂某,信任聂某,聂某在场的情况下,如果有瘟猪,聂某会主动告诉对方,让猪贩子以便宜的价格买下瘟猪然后卖到外地去,因为聂某的在场,双方信任聂某才能完全信任对方,完成收猪的交易。
从外地返乡的赵某看到农村发展很好,想在农村本地发展产业,就贷款建立一个小龙虾养殖场。经过赵某的努力,小龙虾养殖成功,但是却很难打开市场。一方面以前很少有人见过小龙虾,对此比较陌生,另一方面赵某很久没在家,大家没有与赵某的交往,也就没有镶嵌于日常交往关系的信任。本村混混聂某见状,则主动替赵某吆喝,亲自认证并买来赵某的小龙虾吃,因为混混聂某的认可,其他村民基于对聂某的信任,也开始试着去买赵某小龙虾,赵某才逐渐在轿子村站稳脚跟。意识到混混聂某的力量,赵某主动邀请聂某免费入股,这更进一步增加了小龙虾的信用,而聂某也免费获得了小龙虾的股份,每年分红就能拿6万左右。
农村市场缺乏物权保障,村民大多养成了只信任受到关系控制的熟人的习惯,也因此演化出了特色的熟人经济。混混则在农村里有一定的社会信任基础,混混不是纯粹自绝于村庄的人,他们也是村庄的一员,受到村庄内生社会结构以及道德和舆论的制约[18],呈现出对外欺负,对内保护的面向,除非是彻底脱离乡村场域,否则混混毫无顾忌地欺负村内人就会“社会性死亡”,因此混混能在一定程度上得到村民的信任,混混认可和指定的商家也更容易得到村民的信任和认可。另一方面,混混为了维持自己在其他混混和商家面前的信任形象,也会给自己打造一个“义气”的人设,维持与熟人的人际关系,将信任镶嵌于日常社会关系之中,以日常关系以及自己义气的人设建立自己与其他人的弱关系信任。其他人也可经由镶嵌于与混混日常关系的信任来降低信任成本。因此混混在农村市场化进程中扮演信任中介的角色,交易双方都基于对混混的信任而彼此信任,降低市场的交易成本,促进农村市场化发展。
混混凭借对现代市场秩序和农村小农社会市场秩序的熟悉来塑造农村特色的市场秩序。并不是只要实行市场经济,就必然实现资源的合理配置。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只有具备公平、公正的市场秩序,市场才能合理、优化配置资源。农村原本的市场秩序存在着丛林化的特征,熟人经济模式下的商家只对熟人负责,对陌生人则“骗到一个算一个”。此外,消费者吃亏了也不习惯找合法的渠道去维护自己利益,而倾向于自己“认栽”、赖账或者找亲戚朋友上门去“讨说法”。另外,当顾客和消费者对商品和交易程序的理解不同的时候也缺乏一个权威的标准。现代市场的某些原则在农村也存在着水土不服的情况,如农村还不习惯熟人关系与普通人关系的“一视同仁”原则,有差异的平等关系反而更能获得村民的认可,也就是根据与商家关系的远近而决定有细微差异的成交价。在此背景下,混混则凭借其对市场经验以及对农村本土文化的了解,扮演着市场规则的结构洞的角色,试着兼顾农村市场的关系原则和现代市场化的平等原则来塑造农村特色的市场秩序,并以自己的武力和“面子”为后盾,去调节或者裁决矛盾,维护农村市场化的发展。
X镇轿子村村民杨龙需要修新房,在场镇上的小广告上找了一个承包商,杨龙不清楚市场价格,包工头以20万为标的,分阶段给付,承诺解决房子材料、人工和水电等全部工作并和杨龙签订合同。在项目快结束的时候杨龙通过一个远房亲戚了解到房子最多只需要13万,杨龙感觉很气愤,说被包工头骗了,最多给16万。包工头当然不乐意,坚持要20万,双方争执不休,最后提请轿子村混混聂某来解决。混混了解后一方面威胁杨龙说签了约的如果不执行政府要把他抓起来,做人要爱惜自己的信用,另一方面威胁包工头如果坚持要20万聂某就把这件事情传出去,让所有人都知道包工头要高价,毁掉包工头的信誉,要包工头在老家一份工作都接不到。在混混的协调下,双方以17万结账,聂某又在双方各收了五千块“调解费”。
农村市场的秩序需要兼顾标准市场化的“诚信”原则与农村特色的“面子”“说法”等本土性文化原则。包工头强调市场信用,杨龙强调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说法”,不能让自己成了“挨欺负的人”。聂某了解情况后,先用“讲信用”的高帽子给杨龙施压,降低杨龙心理预期,又用“讲理”以及市场声誉来威胁包工头,最后以自己的个人权威做质押,让双方“给聂某一个面子”,接受聂某的调节,给了双方一个台阶下。只有聂某这种同时谙熟农村心理、市场规则,能讲出个道理给出个“说法”,并有暴力作为威慑背景的人才能有足够的市场权威去解决市场冲突维护市场秩序。乡村“混混”解决市场纠纷的方式快速而有效,对纠纷的顺利解决以及对当事人、对混混自身、对村庄秩序的维护都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混混对农村市场化的形式起到了重要的型塑作用,也对农村本身的社会经济结构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混混能攫取农村市场化的主导权和控制权的关键原因是农村空心化,村镇政府和村庄内部都无法自发生成农村集体公意,而混混则通过为村民提供部分公共品建立起自己的权威,并带领村民主动进行市场化转型。这虽然在一方面促进了农村市场化发展,但是在另一方面混混毕竟是以谋利为自己的主要目的,在谋利的主要原则下,混混主导农村的市场化方向也是朝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19]。由于完善的市场化会降低混混的结构洞优势,混混则垄断并控制农村的市场化水平,将农村市场化程度维持在低度水平以便于自己持续地谋利。同时混混也利用自己的权威地位以及对市场秩序的控制,让农村市场成为自己的独立王国。因此混混主导的农村市场化是脆弱的市场化,要促进农村市场健康发展需要改变农村社会经济结构,增强政府和市场对农村市场化的影响和决定性力量。
以垄断谋利的混混既要维持自己垄断优势又要吃到市场化发展的红利,便故意控制市场化发展进度,限制了农村市场化的进一步发展。乡村振兴战略下,政府政策和银行信贷都从各方面支持村民进行多样化的市场化探索。但由于传统的空心化的农村行动能力失能[20],村民缺乏市场化的路径与知识,混混则凭借其对农村市场与现代市场之间的结构洞优势地位占据农村市场发展的红利。但是随着市场化的充分发展,混混的垄断优势地位会逐渐减弱。简言之,长期反复的市场交易会形成熟人关系并产生基于利益绑定的市场信任,相比于混混认证的市场信任,自己亲身参与并利益控制的市场信任也值得相信。市场化产生的红利鼓励了村民主动去搜寻新的市场信息,留给混混独享的市场信息越来越少,广泛的市场参与也教育了村民,让市场规则逐渐渗透入村民的意识之中,逐渐形成自发的市场秩序等。为了遏制市场的充分发展,固定自己得利的市场模式,混混通过暴力、威胁的手段不允许普通村民逃离其参与构建的市场秩序,垄断市场的发展,有害于市场道德的形成[21],并且在传递市场信息的时候逐步培养并偏爱自己势力的市场主体,这也是结构洞优势地位的体现[22]。
轿子村的杨强在市场上开了一家饭店,轿子村混混聂某主动给杨强介绍了一家和聂某有关系的原材料商人,这帮杨强解决了饭店新开初期的原材料问题,也给聂某朋友带来了生意。随着在市场上站稳脚跟,杨强对市场上其他原料商进行了对比,打算更换另一家价格更便宜、质量也更好的供货商,却受到了聂某的威胁,不允许随便再改变,否则不能保证原材料的安全性和及时性,慑于聂某的势力和威胁,杨强思前想后,最终还是没敢更换原材料商。
城乡统筹发展,树立城乡一体化的发展思路才能让农村市场化健康长远发展。促进农村市场化健康发展,不仅仅需要从市场化制度层面吸纳混混力量的同时限制混混的过度谋利的冲动,更重要的是改变农村的社会结构基础,统筹城乡一体化,将凋零和“空心化”的农村整合进城市化和产业化的规划中[23],吸引外出打工的农民回乡创业,通过乡村振兴和产业扶贫改善农村经济结构,培育农村内生的公共力量与秩序,在此基础上再促进农村健康的市场化。值得一提的是,混混对农村市场化的掌控本质上也是农村新型秩序的内生过程的一环,是新型社会基础下农村为适应现代社会而做出的进化[24],只是农村市场化还处在初级阶段,对市场制度、市场社会关系和市场道德还处于摸索和试错阶段,因此更容易受到混混的影响而误入歧途。政府和社会有义务也有必要加强对农村市场化的支持,充分利用互联网电商、发达的县乡交通以及乡村振兴下放的资源来加快农村市场化的现代转型,改善农村的社会经济形势,让农村市场化早日与主流市场接轨。
乡村振兴背景下,大量资源输入农村,刺激农村加速市场化的转型,同时熟悉“原子化”“空心化”和封闭性的农村市场规则以及现代性的市场化规则的混混们则利用其结构洞的优势地位主导农村市场化转型,并享受农村市场发展的红利。乡村振兴输入的大量资源让孱弱落后的农村市场有了转型的契机,但改革开放后的打工潮和单向城市化趋势已经掏空了农村内生的力量,税费改革也减弱了基层政府的力量,因此农村市场化转型只能依靠村内的农村混混。谋利的混混也乐于通过帮助村民市场化转型来获取村庄发展红利,积极利用自己的优势结构洞地位帮助农村进入市场化转型。具体来说通过提供市场信息、认证市场信任和塑造市场秩序的形式整合农村内部资源,提高其市场化能力,解决村民市场化的困境,并在此过程中为自己谋利,控制农村市场秩序和形态。虽然在短期来看这提高了农村市场化水平,但是长远来看,由于混混的目标只是谋利,不是完全为了农村市场化发展,因此当市场呈现充分发展而减弱混混结构洞优势的时候,混混会利用自己横暴权力和控制的市场秩序来阻止农村市场化的进一步完善,使之维持在一个低度市场化水平,阻止了市场化的进一步发展。因此混混主导的农村的市场化只是脆弱而不完善的市场化。
为了农村市场化的健康发展,有必要加强政府对农村市场的制度建设,培育农村大学生和退休干部等力量引导村民市场意识,同时通过行政吸纳政治,将部分混混吸纳进行政体制,发挥其建设面向的同时约束其破坏面向。最重要还是在于加强城乡一体化发展,借助乡村振兴的契机来促进农村社会经济基础的发展,加强基层政府转移支付,强化基层党建组织,再建农村内部的符合社会主义价值观和现代性要求的新道德、新伦理和新规范。总之,基层政府要控制和主导农村市场化进程,不能让混混全面掌控农村市场化,这样才能促进市场化健康发展和农村的全面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