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琪 编
在沙尘暴光临北京时,有一则段子是这么说的“北京一刮沙,就变成了北宋”。刹那间,历史的映照穿透了时空。
统万城的最高城墙,早已被风沙吃入地下七米有余。
公元413年,当匈奴后裔赫连勃勃来到今天的陕西靖边一带时,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水草丰美、“临光泽而带清流”的牛羊遍布之地。
于是,这位大夏国的开国国君征发十万人,在此营建了弓箭都射不进城墙的都城。
五年后(418年),这座被称为“统万城”的匈奴都城终于竣工。但这座寓意“统一天下,居临万郡”的雄奇都城,并没能护佑匈奴人多久,统万城建成仅仅9年后(427年)就被北魏大军攻破,此后数百年间,这座城池几经战乱,到了唐代时,曾经水草丰美的统万城,在历经数百年的人类开发破坏后,周边的毛乌素沙地正在逐渐成型,此时周围已“皆流沙”“风沙满眼”“茫茫沙漠广,渐远赫连城”。
到了宋太宗淳化五年(994年),宋军在经历与西夏的反复争夺后终于攻占统万城,对于统万城(当时称夏州)周边生态环境的恶化,宋太宗曾经说:“夏州深在沙漠”。
从公元418年建成,到994年成为“深陷沙漠”之地,统万城仅仅经历了500年时间,就成为了人类开发破坏的“经典之作”。
但中国人与流沙的邂逅才刚刚开始。就在统万城深陷流沙之时,北宋帝国也开始困扰于沙尘暴的袭击。
在宋太宗下令摧毁统万城仅仅13年后,宋真宗景德四年(1007年)三月,北宋首都开封遭遇了一场特大沙尘暴的袭击。
当时,这场从今天的北京,一直吹到河南开封、泌阳(宋代唐州治地)的特大沙尘暴,让宋真宗苦恼不已。北宋立国167年间,后期100年记载的曾经席卷首都开封的沙尘暴就达13场之多。
北宋时,有的沙尘暴甚至持续达10天之久,以致百姓不敢出门,店铺不敢经营,有的老弱病残甚至因为长期被困家中以致饿毙。
故宫实景与北宋名画对比
根据科学家研究,沙尘暴在地球史上已经存在达数千万年之久,但人类的出现与垦荒砍伐,却将沙尘天气越来越推向极端,在中国古文献记载中,古人将沙尘暴多称为“霾”,比如,“大风霾”“风霾”“大霾”“沙霾”“尘霾”等。
按照科学家研究,形成沙尘暴主要有3个因素:大风、不稳定的大气层结、丰富的沙尘源。如果说大风、不稳定的大气层结这两个因素是地球大气的自然运动状态,那么丰富的沙尘源地,则越来越拜人类所赐。
学者们在研究中国古籍资料后统计得出,随着中华文明史的推进,关于沙尘天气的记载,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出现,从时间上看,在公元前4世纪,关于沙尘天气的记载只有2次;到了4~10世纪的700年间,中国境内关于沙尘暴的记载出现了39次;11~15世纪的500年间,中国境内关于沙尘暴的记载剧增到了97次;而从16~19世纪的400年间,沙尘暴的记载共出现了115次。
由此可见,统计时间在不断地缩短,但沙尘暴的记载次数却越来越多,而且,当时的沙尘暴记载有个特点,就是从先秦时期的主要局限在西北地区,开始呈现东扩的趋势,例如北宋时,当西北的统万城(黄河上游)深陷流沙之时,相对东部的河南开封等黄河流域也开始频繁出现了沙尘暴的记载,而到了元明清时期,整个华北地区,都广泛出现了沙尘暴的身影。
实际上,中国地区的沙尘暴从魏晋南北朝时期开始越来越频繁出现,与各个时期的气候、干旱背景也有很大关系。
史学家总结发现,当气候进入寒冷期,西北与北方遭遇长期干旱,少数民族不断南下侵扰的魏晋南北朝、辽金,以及明末到清中期等游牧民族南下时期,恰恰也是沙尘暴记录的高峰时期,因为寒冷期与干旱造成草原的退化和沙地沙漠的形成扩大,从而为沙尘暴提供了广泛的策源地,这也可以看作是少数民族南下的气候与环境背景。
但气候环境的循环古已有之,为何在人类进入文明时代后,沙尘暴才开始形成越来越肆虐之势?
在中国,沙尘暴的策源地有四大源区,分别是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周边地区,甘肃河西走廊和内蒙古阿拉善盟地区,内蒙古阴山北坡及浑善达克沙地毗邻地区,蒙陕宁长城沿线。
而中华先民的不断拓荒开边,则是沙尘暴加剧的重要原因。
公元前121年,雄才大略的汉武帝派遣霍去病出击右匈奴,大汉帝国拓地千里,将今天东起兰州、西至敦煌的整个河西走廊首次纳入华夏版图,中华先民也开始移民拓边。
人口学家估算唐玄宗时期,中国人口实际已达8000万人;到了南宋光宗绍熙四年(1193年),南宋加上金国、西夏、大理等国,中国人口已破1亿。
随着中华帝国的人口增长和边疆拓荒,曾经在《汉书·西域传》中频繁出现的楼兰、龟兹、且末、精绝、莎车等绿洲古国逐渐消失,并被不断扩大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所吞噬;这种沙漠化的趋势,逐渐从西向东,向中华文明的腹心地带扩张。
从汉代开始,原本森林密布的内蒙古阴山、河西走廊,在中华先民的开发拓垦下,许多地方开始从森林、草原退化为戈壁、沙漠;在河西走廊以东的甘肃天水、陇西一带,西汉时期,那里还是“山多林木,民以板为室屋”的森林茂密之地,然而三四百年后,到了曹魏景元四年(263年),当司马昭率军西征羌人时,灵州(今宁夏灵武县)等地已经是“北临沙漠”。而在五胡十六国时期还是水草丰美的统万城(位处今陕西靖边),到宋代时开始“深陷沙漠”,被不断扩大的毛乌素沙地所吞噬。统万城对面,原本水草丰美的乌兰布和地区,由于秦汉时期,中央政府为了抵御匈奴入侵,在河套平原大规模屯垦驻军,以致草原植被遭到大规模破坏;到了北宋时期,原本属于草原的乌兰布和地区成为了“沙深三尺,马不能行,行者皆乘橐驼”的沙漠地区。
可以发现,在中华先民不断的拓荒开垦中,从新疆到河西走廊再到河套平原地区,沙漠和沙地的扩张从西向东不断蔓延,而从魏晋南北朝开始不断加剧的沙尘暴记载,正与这一历史时期的沙漠沙地从西向东的东渐趋势高度吻合。
除去人类无法左右的大气候环境影响,可以看出,中华帝国的不断拓边开荒,在不断扩张帝国边疆的同时,也带来了边疆乃至原本属于腹心地区的环境破坏,而破坏的结果,就是沙尘暴跟随着人类破坏的脚步,接踵而来。
河西走廊
金朝贞元三年(1155年)农历四月,刚刚将金国首都迁到中都(北京)才两年的海陵王完颜亮一觉醒来,发现整个北京城都陷入了沙尘暴的包围。当时,整个北京“昏雾四塞,日无光”,这场沙尘暴持续了长达17天之久,让完颜亮苦恼不已。
精绝城(今新疆和田民丰县东部附近)
这场超级沙尘暴过后不久,金世宗大定十二年(1172年),北京城再次出现了沙尘暴“雨土”的记录,当时,北京城在沙尘暴包围下,尘土犹如下雨般从天而降;此后,金朝大定二十三年(1183年)的三月和四月份,又出现了两次沙尘暴“雨土”的记录。
在中国沙漠和沙尘暴挺进的步伐中,这种从西向东的扩张,此前是从新疆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河西走廊-河套平原-河洛地区蔓延,但从金人开始,随着金人定都北京,华北平原关于沙尘暴的记录也越来越多,这一方面是因为史官和记录者对政治中心关注度在提高,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随着帝国的首都北迁,对北京周边以及华北平原的生态环境破坏也日益加剧。
关注中国政治和经济中心迁移的趋势可以发现,中国的政治中心和经济中心,三千年来呈现出不断东迁的趋势,长安-洛阳-开封,这种政治中心迁徙的原因是原本立都的关中平原,以及作为关中平原生态屏障的河西走廊、河套平原的生态环境不断恶化。而明末的农民大起义最早就是从生态环境最为恶劣的陕北黄土高原地区发端,其根源可想而知。
另一方面,随着西北地区生态环境趋于恶化,来自西北地区的匈奴、突厥、回鹘等少数民族势力也不断减弱,中华帝国的边防压力,也逐渐转移到了生态环境仍然相对较好的东北地区。由于从东北而来,这就使得建立金朝的女真人、建立元朝的蒙古人选择了在当时相对东北方向的北京立都,并依赖京杭大运河,不断吸取来自江南地区的财赋维持帝国运转。
困扰于沙尘暴的金国,最终在1234年被蒙古和南宋南北夹击灭亡,此后,蒙古人又灭亡南宋入住中原,为了营建大都城(北京),蒙古人在北京周边不断砍伐森林,使得北京周边的森林植被急剧减少,当时,仅仅1280年为了修建北京大圣寿万安寺,蒙古人便派出军队四千人在北京周边砍伐了58 600根木料。
随着北京周边森林植被的大规模破坏,元朝时北京关于沙尘暴的记录也越来越频繁:元英宗至治三年(1323年)二月北京“雨土”,元泰定帝致和元年(1328年)三月“雨霾”,元文宗天历二年(1329年)三月“雨土霾”,至顺二年(1331年)三月继续“雨土霾”,到了元顺帝至元四年(1338年)四月,北京城更是出现了“天雨红沙,昼晦”的大沙尘暴。
历经金、元两代的破坏,到了明朝,随着朱棣时期从南京迁都北京,北京周边植被在休养生息几十年后,再次遭遇了大规模开发破坏,到了明穆宗隆庆年间(1567~1572年),大臣庞尚鹏就上奏说,北京周边的蓟州和昌平一带,由于森林的大规模砍伐导致“蹊径日通,险隘日夷”,由于森林消失,蒙古骑兵很容易长驱直入,因此庞尚鹏向隆庆皇帝建议,应该发动军民多多植树造林,以巩固边防。
楼兰城(今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若羌县北附近)
由于明代森林的大规模砍伐,根据史书记载,从明朝有沙尘暴记录的1441年开始,到1644年明朝灭亡,204年间,史书中共出现了97次关于沙尘暴的记录,由此可见沙尘暴的愈演愈烈。
在新疆楼兰、陕西统万城黄沙侵袭逐渐荒废的同时,沙尘暴的脚步,也从西向东,从北向南,开始了不断扩张的旅程。
如果说沙尘暴在唐宋以前更多是局限在西北地区,从唐宋开始,沙尘暴已经不断向东波及洛阳、开封等地,而从明清开始,关于沙尘暴从北向南不断吹到长三角流域的记录也越来越多。
进入清代后,雍正元年(1723年)清朝普遍推行“摊丁入亩”,正式取消实行了两千多年之久的人头税,大清帝国在政策利好,和番薯、玉米、马铃薯等美洲高产农作物广泛传播的农业革命刺激下,开始出现人口大爆炸,到了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当时中国人口突破了3.13亿人,到了道光十四年(1834年)更是突破了4亿大关。
随着人口的大爆炸,为了应对不断膨胀的人口压力,以及加大拓荒、舒缓财政压力,清朝官方在初期湖广填四川的基础上,开始不断鼓励边民移民新疆、闯关东、走西口,这就使得东北部原本水草丰美的科尔沁草原、呼伦贝尔草原等地也逐渐退化成为沙地,在此情况下,中国的沙尘暴策源地,西起新疆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东至内蒙古与东北接壤的呼伦贝尔沙地,这长达数千公里的沙尘源区,也使得大清帝国开始面临越来越严峻的生态压力。
在这种沙尘源区不断扩大的过程中,北京的沙尘暴记录也越来越多,到了晚清时期,状元翁同龢就在日记本里,不断记录着北京的沙尘暴,例如:1862年5月18日“黄沙张天”;1863年5月6日“黄沙蔽天”;1864年4月4日“大风落沙”;1865年3月22日“黄尘漠漠”;1866年5月27日“飞沙走石”;1867年3月23日“大风尘霾……黄沙漠漠者竟日”。
北京城这种越来越频繁的沙尘暴记录,背后彰显的,正是明清人口大爆炸、边疆拓荒屯垦不断加大导致的生态大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