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丽琴 张荣伟
(福建师范大学教育学院,福建 福州 350017)
2022 年8 月,美国著名教育改革家艾瑞克·唐纳德·赫希(E.D.Hirsch,Jr.)的个人专著《知识为什么很重要——将孩子从失败的教育理论中拯救出来》(Why Knowledge Matters:Rescuing Our Children from Failed Education Theories)中文版,由福建教育出版社正式出版。2016 年9 月,该书英文版由哈佛教育出版社出版发行时,赫希先生已经88 岁高龄,他因而将其视为自己的“封笔之作”。但今天看来,他一直都没有停止对美国基础教育改革的理论思考和实践探索,否则,就不会有《如何培养公民》(How to Educate a Citizen,2020)和《美国的种族》(American Ethnicity,2022)这两本个人专著的相继问世。
事实上,赫希早在1987 年出版的《文化常识》(Cultural Literacy)一书中,就已开始论证“核心知识”之于美国教育质量和教育公平的基础性作用。自那时起,他就一直希望通过推行“核心知识”序列课程来缩小处境有利和处境不利儿童之间的学业差距,进而提升美国基础教育水平的国际排名。作为美国核心知识运动的领军人物,他后来在《我们需要怎样的学校》(The Schools We Need,1996)、《知识匮乏》(The Knowledge Deficit,2006)、《造就美国人》(The Making of Americans,2009)这三本书中,对相关思想进行了不同维度的拓展和创新。相比较来看,《知识为什么很重要》这本专著,算是赫希“知识教育论”的集大成者。
众所周知,以教育部2001 年6 月颁布《基础教育课程改革纲要(试行)》为标志,我国开启了一场波澜壮阔的基础教育课程改革,而特别需要关注和深究的是,这场持续至今已达21 年之久的“新课程改革”,在“知识观”方面一直存在诸多争议,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关于“轻视知识”教育思潮的激烈论辩。众所周知,《中国学生发展核心素养总体框架》2016 年9 月正式发布后,“核心素养”迅速成为一个对基础教育改革特别有影响力的概念,引发了关于“培养什么人”“怎么培养人”乃至“为谁培养人”等教育原点问题的广泛讨论。再后来,在《普通高中课程方案及课程标准(2017年版2020 年修订)》和《义务教育课程方案和课程标准(2022 年版)》中,均从不同学科对“核心素养”进行了界说和标示。但非常遗憾的是,与“核心素养”紧密关联的“核心知识”概念,至今尚未引起教育学界的高度重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在我们看来,赫希对美国主流教育思想的反思与批判,尤其是他在《知识为什么很重要》这本书中的许多观点,对于我国基础教育改革与发展,尤其对于辨析“书本知识”与“个体经验”“核心知识”与“核心素养”之间的逻辑关系,具有极其重要的启示和借鉴意义。
从20 世纪60 年代起,美国基础教育(K-12)的连续性失败,导致公立学校学业成就国际排名明显落后。为此,美国连续发布了重要报告,如1983 年的《国家处在危险之中》(A Nation at Risk:The Imperative for Educational Reform)。遗憾的是,相关举措没能从根本上改善基础教育状况,反而暴露出一系列其他问题。诸如种族之间的贫富差距日益扩大,社会不公平现象越来越严重,政治分歧深刻地影响到教育的公共辩论,以致于对教育的种种思考走向极端化。[1]特别糟糕的是,许多一线教育工作者甚至有些教育改革者,也对事实性知识产生了厌恶和轻视的态度。[1]65-69教育界的“反智主义(anti-intellectualism)就此弥散开来。
赫希对“反智主义”表现的三个浪漫教育观念的批判,再加上对美国基础教育质量与公平问题的长期探索,促成了《知识为什么很重要》一书的出版。赫希最主要的写作动因是,试图揭露三种专制的、乔装改革的教育观念的“真实面貌”,以便颠覆它们的思想垄断地位。在该书的序言部分,赫希直接点明了三种专制观念,即自然主义(naturism)、个人主义(individualism)和技能主义(skill-centrism)。在正文的第1-6 章,他阐述了在这三种浪漫的教育思想主导下的连续性失败,具体表现为:学生疲于过度测试、学前教育优势衰退、小学课程片面狭窄、高中毕业生语文成绩差、不同阶层儿童之间的成绩差距持续存在以及共同核心课程陷入困境。[2]
第二个写作动因源于对美国基础教育的持久探索。赫希本是弗吉尼亚大学英文系研究浪漫主义诗歌和文学理论的教授。他在对本校和附近一所社区学院的学生进行阅读测试之后发现,个人阅读能力并不是一种抽象的通用解码技能,相反,它严重依赖于个人的背景知识。为此,他毅然“弃文从教”,至今已在教育领域深耕了四十余年。赫希不仅揭示了核心知识与文化素养之间的内在关系,还一直致力于推动基础教育阶段的课程改革。[1]7最显著的标志是,他成立了“核心知识基金会”(CKF),竭力推动“核心知识运动”。目前在美国、英国、挪威等国家,至少有1000多所学校受到核心知识理念的影响。[3]他也因此获得了多项荣誉,比如,他曾经在美国教育部教育研究咨询委员会任职,1999-2006 年担任胡佛研究所的杰出访问学者[4],2012 年6 月获得詹姆斯·布莱恩特·科南特奖(James Bryant Conant Award),等等。
为了打破专制思想的枷锁,解决美国教育连续性失败问题,赫希从理论溯源和实证案例两方面进行了相关科学成果梳理和主流教育观念评析,这主要体现在该书的三个附录中,它们分别是“自然发展教育理论的起源”“法国教育研究报告”和“日本小学3-6 年级科学课程”。[2]198-228不仅如此,他还引用了认知科学、发展心理学和社会科学的基本数据,并借助国际经验分析,批判了三种“二元对立”的浪漫主义教育思想:自然发展与教学引导对立、个体知识与公共课程对立,形式技能与核心知识对立。
对自然主义的批判,主要集中在第3 章法国幼儿园和意大利瑞吉欧幼儿园的对比研究,以及第4 章皮亚杰心智发展四阶段理论的自我修正之中。之所以说自然主义是优势衰退的根源,是因为“个体生理的自然发展并不是决定学校课程适当性(适龄教学)的基本尺度”。[2]68第二个对立在美国教育界表现为过分强调个人主义原则,崇尚课程的个性化。相关批判体现在第4 章对多元智力理论和学习风格理论的质疑,以及第5 章更新《科尔曼报告》和心理语言学家乔治·A·米勒(George A.Miller)对儿童如何学习单词的科学解释上。赫希着重批判了第三个对立。在第1 章,赫希利用1971-2012 年美国教育发展趋势评估的“星号”故事以及对州阅读标准与测试的本质分析,揭示了仅仅技术上有效的阅读测试往往导致“结果无效”。在第4 章中,他引用了大量的认知科学的最新成果,用以论证以下两个论点:一,领域专家和新手之间的差异并不是某种一般智力或解决问题的能力,而是对特定领域知识的掌握度;二,去文本化的阅读技能没有什么价值,关于它们的相关教学不过是一种“错觉”。因此,赫希极力打破自然主义、个人主义和技能主义的种种幻想,并特别指出:崇尚自然主义会造成课程内容延迟,追求个人主义会导致课程内容稀释,盲目认同技能主义将致使课程知识被技能训练碾压,而这些无疑会加剧美国教育的整体性、连续性失败。
总体来看,赫希在这部分的论证旨在表达四个基本观点:(1)知识是课程的核心所在,课程是学校教育的核心所在,教育质量公平与否取决于教育思想和知识观念。(2)为了实现民主平等的立国理想,教育就要落实以公共知识为核心的连贯、系统、全面的公共课程。(3)只有向所有儿童系统传授成功公民普遍拥有的知识,他们才有可能获得成功。[2]2(4)“公共知识”与个人收入存在正相关。[5]很显然,赫希主张的“公共知识”本质上是成功人士所拥有的知识。就美国教育知识观而言,这是一个巨大的飞跃。但是,也有不少学者批评赫希对公共知识的描述太偏狭,过于强调了知识的静态性,[6]无法证明中产阶级的成功不是通过其他机制实现的。[7]于是,鉴于法国和美国在教育改革上的异同点和法国教育改革的数据记载,赫希将论证视角扩展到跨国教育实践的对比上。
本书第七章系统论述了法国学校教育的衰落。1989 年《若斯潘法》(loi Joapin)引发的教育结构变革,根本变量是小学阶段的课程设置和教学方法,其他诸如教师素质、校舍班级和经费预算等变量都保持不变。[2]135这次不自觉的改革堪称一项自然实验。该法案出台后,在技能中心、儿童中心的教育信条和破碎不连贯的课程内容指导下,学生原本在早期阶段积累的学业优势荡然无存。此次详细的真实记录,表明了法国教育失败的经历与美国的相似,法、美两国的教育改革决策会被立场不同的政党左右。更重要的是,它证实了由全国统一的知识课程转变为注重技能训练的课程,会给学校教育公平和学生学业成绩带来一系列负面影响。
与此相反,能证明知识课程才是教育成功的决定性因素的实例是,赫希创办的多所核心知识学校,尤其是核心知识卓越学校的成功。诸如“PS124 学校”“伊坎特许学校”(Icahn Core Knowledge K-8 Charter schools)“三橡树学校”(Three Oaks School)等,它们都采用了连贯一致的知识课程,都不约而同地取得了学业和教学上的进步。[8]因此,赫希特别强调,公共的核心知识课程学习而非一般化的形式技能训练,才是促进教育质量和教育公平的关键性因素。
《知识为什么很重要》全书共8 章,加上序言、结语,共有10 个部分。与其他有关知识的书籍不同,该书内容不拘泥于纯粹的哲学层面的知识理论,而是基于美国的教育现状和主流教育思想,从教学论角度切入,归纳出“何种知识重要”“知识为什么很重要”以及“如何组织知识和课程才能实现教育的卓越与公平”这三个核心论题。当然,就体例结构和行文风格而言,赫希用词变化多样,对于重点内容和核心观点,会反复强调,因而对某些问题的论述会出现重叠或交叉现象。比如,“领域沉浸”教学策略在第3 章和第5 章都有所探讨,只不过第3 章针对的群体是学前阶段学生,第5 章则围绕不同社会阶层儿童的学业差距展开。
针对美国基础教育的卓越与公平问题,赫希首先以核心知识序列、核心知识丛书以及核心知识实验学校为案例,从教育政策制定、学校课程设计以及课程实施三个方面进行了理论探讨和远景规划。在第8章,赫希建议创建以核心知识为基础的国家公共课程,课程编制应符合“广义核心知识”原则,并允许各学校在此原则下变通调整。广义核心知识课程有六大基本特征,它们分别是:(1)经过测验、试验。建议推行的有效课程是基于实践结果的课程。(2)主题明确。学校应确保有一套内容明确的课程体系。(3)全面系统。涵盖尽可能广博的知识,在掌握共性的基础上鼓励发展个性。(4)连贯统一。课程内容是连贯一致的,保证学习的持续性。(5)渐进积累。课程知识是逐年递增、逐年加深的,为各年级学习做准备以确保教育公平。(6)灵活可变。教学方式和课程主题灵活多样,保证教师教学的自主性和自由。[2]184-185
赫希还特别建议,应让美国儿童尽早接受系统连贯的教育,应高度重视低年段的核心知识学习。这是因为,知识具有“马太效应”,学习开始得越早,就越能形成知识优势,为进一步学习奠定基础。同时,在低年级,需要补习的知识是有限的,也是可以尽快掌握的。那些由于家庭资本匮乏和早期学习落后造成的学业差距,可以通过良好的系统性教育来克服。研究表明,在以公共知识为基础的、课程内容连贯的学校里,优势家庭儿童和弱势家庭儿童都可以直接获益。前者可以发挥家庭资本产生的知识资本优势,并以此作为新知识的“增长点”;后者则从每堂课中学到更多的东西,从而逐步赶上优势学生。这就是所谓的“科尔曼差异效应”(Coleman Differential Effect),即“学校质量对弱势儿童的影响是对优势儿童影响的两倍”。[2]101因此,年级越低,越需要学习以知识为中心的公共课程,以便形成未来学习的图式,发挥知识学习本身具有的“滚雪球”和“粘连扣”效应。
总之,无论是对于教育思想还是对于教育实践,简单的否定是不可能产生多大实际效用的。《知识为什么很重要》一书聚焦美国基础教育改革中的知识论和课程论问题,使用丰富的教育案例和三角互证,多维度地阐释了以公共知识、核心知识为基础的课程对促进学校教育卓越与公平、解决社会流动性问题以及培养公民爱国忠诚感的重要性。同时,该书也为美国国家课程的建立提供了系统化的理论基础和实践框架。赫希立足于美国多元文化背景下的课程混乱现象以及“合众为一”的民主立国理想,呼吁K-12 学校课程需要有共同的知识基础,全面推广基于核心知识的国家公共课程。同时,他并没有否定“自然主义”“个人主义”“技能中心”的合理之处。他作为知识一元论的“刺猬”,拥有一套深信不疑的思想体系并一以贯之。“他终其一生都在批判浪漫的进步主义,因为它将必要的学业训练贬低为死记硬背,将纯粹的知识学习诋毁成反智主义。”[9]赫希对美国主流教育思想的批判,让我们再次思考:学校教育究竟应当为学习者提供什么样的课程,即什么样的教育活动是有价值的?只谈核心素养而不考虑核心知识的基础性、前提性,尊重个体经验而忽视或贬低书本知识,这样的教育思想没有问题吗?教学质量和学业质量单单靠技术上的测试就能评价出来吗?
在我们看来,没有核心知识就没有核心课程,没有核心课程就没有核心素养,而没有核心素养就没有全面发展。依此逻辑,赫希这本译著的出版,将有助于我们深入思考和有效解答以上这些现实的教育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