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潘主兰/述 林公武/整理
凡未能做到之事就不为。少时下棋、弹琴、吹箫等,均能,但不能精到,就不再为之。曾与同门下棋,连输三盘,从此弃绝棋艺。要做必臻完善、精佳,有所成就。
童年六七岁,家里延聘家庭教师,除授通俗课本外,教学书,初摹后临,脑子里记住颜筋柳骨。老师要求严。老师是久困场屋的有才华的李茗欢先生,至今记忆犹新。督责之严,勤奋有加。在父母、老师的严格督责下,日课还有临池习字,以颜、柳为法,每晨或摹三百字,负担甚重,然亦乐此不疲。
由于青少年时代生活不安定,福州二度沦陷,性情郁郁不乐。加之生活艰苦负担重,性格又不喜交游,养成“穷则独善其身”的寡交的人。这是孤独、寂寞环境造成的。因此爱上云林山水画,一种荒寒萧疏景象和我性格接近,所以倾向于云林。又如画兰竹松梅,尤为个性所近,并有所感,画后往往题上诗句。有人笑我有点清高,其实是性格这样。
作诗不外二种手法,一为白描,二靠掌握词汇。白描如唐朝贺知章《回乡偶书》之诗句“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以及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之诗句“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此等诗句,系白话文,但有意境,最不易。另一种靠多读书及多读历代诗词,用古人丰富词汇吟诗。现在一些青年学养不深,偏要作诗,是苦差事。
书法家并不一定能写书论文章,而书论家也并非一定是大书家。如包世臣、康有为,前者写过《艺舟双楫》,后者写过《广艺舟双楫》,二书影响皆大,但康、包的字就缺大家之气。评一书家要全面看,不能取其不足一面,而攻其全面。
前人主张作诗要做人人能识之字,人人能解之句。所以(我)治印也有如此倾向,常取资秦汉器铭文,要使人们易识,像简体那样,人人能识。这是受赵之谦以权量、诏版、泉布各体字入印的启迪。本人写甲骨文,从来不以甲骨文入印,谓非大众化。刻印刀法或多或少也有受写甲骨文笔法影响。治印要从秦汉入门,求浑厚,如学书学钱南园,倒不如学颜真卿。
郑孝胥书法,何处有发表评介,希抄示,如能全文录下,更好。1979年上海《书法》举办的“全国群众书法征稿评比”活动及百幅展有张谦书,其为天津人,曾出版《海藏先生书法抉微》。张也是学郑的。他四幅字被选展,说明他敢写,人们敢选,敢展,也说明对郑的书法是肯定的。
张问陶诗及行草好。黄莘田诗及行书俱工。不会作诗的人,照样可以写好字。书法有诗书气、金石气就更好了。沈雁冰、郭绍虞字有书卷气。
年轻时,好出游,诗多写景,重格调。如二十岁左右所作几首诗:
但迟小顷误归舟,率性今为斗米游。
浅水一泓沙一片,诗瓢输与画叉收。
人尽言奇似未奇,我来况近夕阳时。
遥看二十余峦里,雨后峦峦送过诗。(《从西郊沙堤乡归写所见》)
米瓮都知气节高,彼苍如是首徒搔。
贫来作个青山卖,傲物依然薄吏曹。
一屏一榻尽多余,岩阁荒寒水榭虚。
料得诗人独危坐,宵深犹读养生书。(《冬夜不寐有怀鹤山画师》)
岁末闲人古刹过,岂因投宿念波罗。
山僧唤起日初出,身坐笋舆风露多。(《岁末游涌泉寺宿禅房》)
刻闲章时用歇后语,也见风趣。
“自己文章”,取意于谚语“自己父亲,他人老妈”(按,“老妈”为福州方言,即“老婆”)的上半句,意有双关,对自己不要妄自菲薄;反过来,则对那些不知天高地厚、自高自大、自认为了不起者含有讥诮与告诫之意。
“自己文章”一印,亦另有感触。写字刻印,听取友人意见,有说是,有说非,莫衷一是,感到文学家韩愈为文自以为好,人必以为恶,小称意,人亦小怪,大称意,人必大怪,这样看来艺术要做到人人都说好都满意,是很难的。然亦不必要。所以刻“自己文章”即自勉,不管人们言是言非。
“近庙欺神”,也是来自谚语。庙里土木偶神像,为什么都是吸引外地人来拜供?而本地近庙的人,反而不重视,看不起这些菩萨呢?或者因为知晓这菩萨不会“显应威灵”。在我们周围很清楚一些人根本底细——不学无术,而却在外间,通过媒体作宣传,互相标榜、吹捧。故刻此印寓讽刺。
“西天无佛”,来自谚语“西天无佛,泗洲第一”。过去福州城内外小街小巷口多供奉有泗洲菩萨的神像佛龛(周亮工《闽小记》有载)。“西天无佛”与“无佛处称尊”同样意思,也是来源于古语“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的意思。袁简斋《随园诗话》中有句云:“坐无尼父为师易。”教师座上没有孔老夫子,则为老师实在容易,乱弹琴可也,亦即“西天无佛”之意。
“如来无祖”则有幽默感,意有双关。现在有提倡创新的人,或认为改革书法,提高书法,一定要脱离汉字,才能达到“创新”目的。那种似字似画,怎么变都难解决“创新”书法问题。那些立下“雄心壮志”,要在现代书坛上成为新一代造字的“仓颉”,甚嚣尘上,便使我产生刻“如来无祖”闲章的想法。须知脱离汉字怎么成书法艺术。另一意则要入古出新,不可相袭、墨守古人面目,要有自我面目,自我作祖。
总之,闲章大都与本人性格多少有微妙关系。
书法教学问题,我无特殊经验。1980年第三期《书法》刊物上刊载黄苗子记叶恭绰的书论文章,很有实效,可以参考。又另一期中有启功一篇和记者谈话,深入浅出,实在有道理。
论印诗“朝习操刀暮印人,乏金石气腹终贫。不知款识为何物,多事牢骚议汉秦。”说明治印功在印外,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成功的。胸次墨汁很必要。印有书卷气、金石气并非迂腐,最怕染上江湖气,江湖气不可医。
“契龟刻骨类神工,凿法何须泥汉铜。更有帛书与竹简,不难参证造浑雄。”旨在主张不拘泥汉印,取资面更广,汉晋西陲木竹简、战国帛书都可参究。
有成就的书法家,无不从传统中来,而迟早自成风格,古今不乏其人。“传统万岁”,千年之后,颜真卿字还是“万岁”。创新并非新物。
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于中,故为其下。选帖上溯汉魏晋,最喜爱钟元常《宣示表》《荐季直表》和张伯英、索靖《出师颂》及史游《急就章》等。追求古雅、险峻、清劲这一路子。点画之间寓刚于柔,显现异趣。对《张猛龙》《张黑女》亦所喜爱,重其苍浑。六朝某些造像亦曾临习,唐人以后的字不感兴趣。藏碑帖虽多,可是临池学习并不杂。
董其昌有言,书家未有学古而不变。体会到习帖要变。再东坡论书有“天真烂漫是吾师”,所以运笔较随便,不拘点画,拘泥点画还在拘泥,如何得变?
潘主兰 行书 《顾廷龙书法展特刊题辞》镜心
隶书学《鲜于璜》,可以说较新鲜的。过去几种隶书,唯《礼器》为最妙。至于伊、邓、何等而论,以伊字够开张,有创造性,唯学之者近俗。你评三家为是。(指拙文《清四家隶书谈》中评:“邓石如以刚称善;伊秉绶以雄独尊;何子贞以灵取胜。伊、何佳于邓,而伊又胜于何。”)
从《郑孝胥日记》可知,郑每日坚持学字,用功至勤,这是值得学习的。其每日公事活动和访朋接友应酬事之多,还写字、写日记、写书札等,精力之旺盛,令人不可想象。
抗战胜利后,在福州组织“福州市金石书画学会”,我为创始人之一。会长龚颖叔,副会长汪蔚山(浙人),会员有张锵、叶克燫、陈桂屏、胡孟玺、张汤铭、鲍乐民、马希文等二十多人。
《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第952页,有两名“郭则豫”,其实就是一人。他别署枫谷。1937年,枫谷归自沪上,寓贺自畏家,每星期来我家谈印,结社名“戊玄”,时有谢义耕、鲍乐民、林萱孙、赖骏坚六七人。每期共同刻一印,聚则分列纸上,各有评品。
读书最好,读书最乐。要有文学修养,我对古典诗歌研究颇下功夫,对书法姊妹艺术绘画、篆刻也曾涉猎,以加深书法艺术的精蕴。
书法无难事,只要能专心,有毅力,都会成功。
《意在楼吟稿》为龚礼逸所撰,他的祖父即清咸丰进士,历官湖南、广东的龚易图。龚家为世代书香门第,家富藏书,多出书画家。龚礼逸20世纪40年代书已成名,居留沪申,与诗家李拔可、画家沈迈士、书家沈尹默过从甚密,交谊至深。他的行书极好。编有《寿山石谱》《福建书人传》等。
我家与陈宝琛有远亲关系,俩姑嫁陈家。我二十岁的书画润格,即为我的老师郑星驷及陈宝琛、画家周愈代定,称“主兰对于书画一道,深得奥妙”。陈挂冠归里,因螺州多产桔,故号“桔隐”。“沧趣楼”系无意为官,有以山川江河为趣之意。能画松,书学黄山谷,辑其先人所存吉金编印有《澂秋馆印存》《澂秋馆吉金》《澂秋馆藏古封泥》。其《澂秋馆藏古封泥》原拓本,我尚存,而《澂秋馆印存》在解放初为购米而以三十元让售图书馆。
年轻人难免于狂。我自己年轻时也狂。曾言作诗不知潘某,即不为诗人;作画不知潘某,即不为画人;治印不知潘某,即不为印人;写字不知潘某,即不为书家。古人有云,真才实学断不狂,说得好。
我治学在严谨,对文字学、金石学多有研究,对《说文》下过苦功。刻“读说文馆”朱文印,原因家藏《说文》善本多种,鉴于各本互有误错,曾把商务局影印兰泉藏宋本作为底本,又参校汲古阁初刊本及第五次刓刻本椒花吟舫本、额勒布藤花榭本、平津馆本等作校勘,订正出六百条,发出“言印莫先于识字”浩叹。
你应约写评述我的文章,最好不写,如欲写,则不写简历,不做誉扬,写上就俗套了。(按,1995年10月《西泠艺报》约稿)
潘主兰 行书 诗稿(部分)
学习书法不可急求名利,要多打基础。学习隶书可从《张迁》人手,该碑很好。旁涉《史晨》《乙瑛》《鲜于璜》《衡方》,不要去学邓石如隶书,其书不足学。社会风气影响,有些青年人的书法入粗犷一路。有的人死后还留名,而有的人在世都已被人忘记,艺术不能随意为之。艺术也不能靠吹、拍、拉,不能靠出几本书来宣扬。搞艺术要讲品德、学识。好好做学问。做学问要严谨,不知的东西不要乱发言,以免被人当作笑话。
现在很多书画家斤斤计较名、计较钱。选字、选印编书,还是要选经得起时间、艺术考验的作者,如王某、李某的印宁愿不要选,不能因为人家出名了,就什么都是好的。如费某有写错字,金某有刻错字,齐白石的印很粗糙。治印的字不能乱造作,任意创造。选书、印作品,如考举人、进士和状元一样,好的选不上,差的倒中举。
真正称得上书法家的不多。如今当书法家,成大名家很容易,古人都望尘莫及。学字只要一二本字帖就可以学好,买了许多字帖也难使字变好。古人更难得到字帖,却都能学好,可见功夫下得深。
做学问、写字、教学都得老老实实。学习书法篆刻都得从传统来,先学像然后再变。金冬心、郑板桥的怪也离不开传统。赵孟、董其昌、邓石如、赵之谦、吴昌硕皆是从传统中出。
大家聚在一起研讨,“以文会友”才能进步,关门做学问是不够的。我小时就如此,十多岁学作诗,经过比我年长的同学介绍参加诗社,结识了老诗人。他们中陈笃初是画竹的,肖梦馥是画兰的,洪亮是画梅的,使我也喜欢上画画,对我影响很深,很有启发。讲起来,我诗书画是自学的,刻印则由于上学在街旁见到刻字店刻字引起的。
学习某体书,学到一定程度再不能发展了,并形成了自己的体势,此即创新。何谓创新,可从“水到渠成”四字领悟。
读书须作笔记。我年轻时买不起《古籀汇编》,借着抄下。有时一本书全抄下。
陈子奋刻印面目多,指腕多流露吴让之(风格),个性不强,唯所刻浙派白文为妙。他的篆书好,行书太颤抖。
此次安阳之行(指1980年11月应邀前往河南参加安阳殷墟笔会),受到盛情的接待,而感到吾闽之人,在省外者,多有名有成就于世,如林琴南、陈石遗、林宰平、李拔可、黄葆戉等。
书界中要讲团结,不要搞派别。要大力支持年轻人参与书协工作,多予以重任。
作书应得笔纸相宜,才有佳作。我写甲骨文专用长锋笔毫。
吴昌硕篆书不似《石鼓文》,而是自己独造的,是邓石如的面貌。罗振玉甲骨文写得非佳,叶玉森较好。丁辅之、王襄写得太方正呆板,可称为“甲骨文馆阁体”。甲骨文如何才算写得好,是似原貌,还是变成自己的面目,值得探讨。
谓为篆刻家者,应通晓六书,并懂得多种书体、碑版、铭器文等,于书法也能辨各流派。
学书不可去形似而求神似,要先学像,入门精工,后方可谓字外功夫。
现在有些人在报刊上写论书文章,越写越乱,越写越暴露自己欺世盗名面目。举办楹联书法大赛展,是好事。此种有严格法则的联句,不能随意违反。楹联书法,要求字与联均佳,方名副其实。令人不解的是,书作者不知平仄,不讲对仗韵律,参赛参展,而有的评委也不知所以然,却能评出一等奖、二等奖等,还到处展出、出专集,闹笑话,可谓怪事。
过去,闽印人虽有但不多,且在社会上没什么地位,所以人们不大注意,即林霪一人算有名气,有印谱流传,可是生卒亦无从查考。
运笔以怪取巧,是不足取。如用左手写字,双手写字,等等,要大胆批评。古人是坏了右手不得不以左手代替。
汇编《二十世纪福州名人墨迹》很好。能收到这么多作品,是件好事。其中不少人,现在中青年人都不知道了。这些人大多不是书家,但字都写得好,学养深,功底厚,当年名气颇大。郭枫谷字可以收入。他能刻印,性不谐俗,词赋并工,篆书宗让之,言深得李阳冰法乳。早年客京城,与寿石工常过从,家富藏寿山石。陈兼与称其印“使刀若使笔,下笔何其神”。不因人废字,将郑孝胥、梁鸿志、黄秋岳收入,处理恰当。梁、黄系陈衍门人,唯此二人实乃“黄粱一梦,君子作贼”。黄秋岳文思敏捷,数千言长文挥笔立就,不改一字。如1925年撰《石遗夫子七十寿言》近五千字,当年广为传诵。(按,此为潘先生逝世前43天,即2001年1月9日在病床上所言,乃其最后一次谭艺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