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徳翔
走在闹市的人行道上,透过树影斑驳的一抹春光,遥望冉冉升起的红日,没提防,“坐落”于一棵槐树杈间的喜鹊窝,却撞向我眼球的正中。
驻足凝视,是一座与乡野间高树杈上搭建风格千古不易的鹊巢——却是一座孤独寂寞的空巢!无疑,是车水马龙的喧嚣荒芜了鹊鸟生存的空间。然而,即便是一座空巢,坐落于如此喧嚣街衢的高树上便物以稀为贵了。不禁引起了我对鹊鸟自由于辽阔乡野的记忆!
故乡峰峦绵延的旷野,山花盛开,庄稼满坡,在村庄周边挺拔的枝繁叶茂的大树便是鸟的天堂。无论是枝柯横斜的老榆树,还是伟岸峻拔的大白杨,抑或是一棵歪脖子硬杂木树,较粗壮的高枝交错处总能看到一座喜鹊窝,高调地显露着它们追求简单自由的生存状态。喜鹊最惹人爱怜的,是因它给人的永远是喜庆与祥和。记忆里,居住在关川河畔我家门前大榆树上的那对花喜鹊,每当站在树枝头,或是落到庭院里,还是大门前的草地上,它们兴致勃勃,边觅食边你一声它一声喳喳喳欢叫不停时,外奶奶总对着我和喜鹊说,要来亲戚呢!这使得我多少次十分执着地盼着,真就盼来了如今已记忆模糊的几位老亲戚。
山坡上杏花儿正艳,外爷爷犁地下种时,总有喜鹊从杏花丛中一展翅便稳稳地落到外爷爷身后,双脚边跳边从翻起的新鲜泥土里捡拾草籽或虫子。有时,兴致来了,便展开翅翼轻妙地落到拉犁的牛背上,随着牛行走的节奏,尾巴一翘一翘,喳喳喳几声,好似在宣示它与牛和扶犁的主人是铁哥们的关系。但当外爷爷微笑着轻轻扬起牛鞭,它便迅捷地起飞,配合鞭梢的挥动,从牛角前划一个极妙的圆弧,又落到外爷爷身后犁铧翻起的软土上,继续着捡拾虫子的活儿,继续着清歌妙音。外爷爷的心里,喜鹊远比孙子们更天真可亲,因为,喜鹊从早起到晚归给劳累着的外爷爷带来的总是解乏的快乐和喜气。午时,外爷爷歇工了,喜鹊便扇动着阳光盘旋到门前大榆树上的窝巢旁,无视麻雀叽叽喳喳的喧闹,仍然从容淡定,举止嫣然,好像从没烦忧、不知辛苦地忙碌着自己忙不完的活儿。
……
那年春天起,闹市里的那座鹊巢让我又多了一份思念故土般的敬畏与牵挂。我接送扎西银果上军区幼儿园,来回途经此处,总要放慢匆忙的脚步,顺着扎西银果小手指的方向,一同翘望着那座鹊巢走过。在那条人群摩肩接踵的大街上,在喜鹊窝给我“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岁月的温馨提示与扎西银果成长的期盼中,走过了一个又一个节气分明的年轮。
暖风徐来,树木绽开孕育了一冬的新绿,透过细叶婆娑的树影,精美的鹊巢就会一览无余地进入我的眼帘;夏日当空,枝叶浓密而拥挤,遮挡着风雨的肆虐,也挡住了我的视线,在浓密的枝丫间仔细寻觅,方能窥见窝巢安稳地隐居于绿叶之中;隆冬,寒风吹落了最后一片黄叶,视野顿然开朗,来回的路上,仰起头,老远就可见临空坐落的鹊巢,在金子般的阳光里,展示着那柴枝儿横竖交错的建造气质,俯瞰着赶路的人与疾驰的金驼铁马……
鹊巢伴着扎西银果天真清灵、乐而无忧的那几度稚嫩春秋,近朱者赤的我,竟然也不知老之将至。时光如水,缓缓而逝。好多事都在日落月升中模糊在记忆的长河中了,唯有那座鹊巢一直清晰在我的心头……
那一天,伫立于鹊巢下的阴凉处小憩,蓦然发现今人立着一方弥散着岁月古气的石碑,上刻着这方闹市地带的前世。这里曾是大明朝肃王府的红花园,而时下视野里的红花园,只有这块石头上镌刻的肃王府与红花园楼台水榭相关的几行语焉不详的文字;鹊巢向西一千多米处原是明朝“下天子一等”规格而建的肃王府,现在是甘肃省政府驻地,尚存有幾座完好的明代建筑在那里佐证。其余,高楼广厦早已荡去了哪怕是红花园里一截黄瓦红墙、几朵奇花异卉的细节。向鹊巢东边望去,便是爱国将军邓宝珊先生的旧居,即人们惯称的邓花园。时下蓝瓦白墙旧朝式样的高屋脊瓦房,是近几年再造时的仿作。但不用遥想,近在黄河咫尺的邓花园,昔时定然是一派树高花盛、鹊鸟高鸣浅吟的自然风光。人们都说傍着黄河的“红花园”与绵延至“邓花园”这一带乃风水宝地,其缘由是无可辩驳的。但红花园依然是无可奈何花落去,飘忽而朦胧了。其实,人世间每一个瞬间,正如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往事尽管让人无法尽拾、驻足检点,但总会有那一鳞半爪长久地留在人的心里,如旷野中的一座座鹊巢……
每每迎春花儿含苞了,我总盼着有喜鹊来那空巢繁育后代,但我必然地失望了。放眼闹市周边,哪还能寻到一片万物生根萌芽的泥土,让喜鹊落脚觅食呢!不过,我执着地相信,喜鹊在这里定然做过生存境界的挑战,不然,何鸟为它们搭建那样精致的窝巢呢!
万物皆有灵,万物皆平等。按此理说,这里曾是明肃王府的红花园,自然也曾是与人类平等的喜鹊做巢生息的家园。当今来这里做巢的喜鹊莫不是仿效人类的做派来寻祖寻根的么?
管理这段闹市的人几年轮换了几茬,但谁也没把这座鹊巢当“违章建筑”拆除,这让我颇感欣慰与感恩,也许他们压根就没有在意鹊巢的存在。但一想到未来,这棵树会不会因决策者再度为“政绩”扩展闹市或车水马龙易道而被连根拔去呢?这是我时时隐隐的愁。
想着,不禁又忆起了故居门前那棵老榆树。几次三番父亲要砍倒盖牛棚、制作农具,都被念佛的老祖母用权威制止了,理由是树杈上有一个硕大的鹊巢,住着一对生儿育女的喜鹊呢。祖母虔诚地护着它,给它适时浇水,施肥。哥哥姐姐们在树阴下欢度着荡秋千、抓石子的快活童年。榆树竟一年大出一年,很快遮盖了祖母佛堂的廊檐,领受着天庭的光照和热风细雨的滋润。晨曦微微,早起的喜鹊在祖母的诵经声中吵吵闹闹一阵,便开始了一天舒展翅翼、落到树下叽叽喳喳觅食的悠闲生活。于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十年八年过去了,直到老祖母仙逝去了极乐福地,老榆树仍然枝繁叶茂挺立在萦绕着老祖母诵经声的那片土地上。喜鹊窝里育出了很难记数的小喜鹊,分别住在村野周边或更远的树上了。此后,父亲感念祖母的善心,便刻意保护了这棵念着祖母的树。喜鹊窝里不知繁衍几代了,老祖母的后裔在这座庄窠地已六世同堂。榆树仍然挺立在故居门前,喜鹊在高枝安家,人在树下纳凉。护着一棵树不只是供喜鹊做巢的修为,还成就了护树人一世的功德,虽然人已忘却,树无言。
小小时,总看到,喜鹊在树杈上蹦来跳去叫着,叫累了,就落到茂密的的草丛间,那勃勃的生机里有它们可任意选择的新鲜吃食。山野里、田埂的大树上绵延的喜鹊窝定然是安然无恙的,除不期而至的雷电雨雪的侵扰,别无不速之客制造的任何险情。正所谓狡兔三窟,难免为虎豹之食,鹊巢一个,却永享自由之身,这也许是喜鹊们祖祖辈辈做益鸟修得的福报。
当然我也亲见过这样的遭遇,一场大风把屋前树上的那座鹊巢吹落到了地上,那些喜鹊用嘴一根一根衔来的柴草棍,瞬间四散落地。当时,我伤心地以为,这对喜鹊会迁徙,会搬家,或者心生火焰,自暴自弃。谁知没几天,屋前的树杈上又挂起了一座新的鹊巢。仰望重建的鹊巢,我敬仰的内心充满了感恩之情。
舒缓的两边山上,宽阔的平川里,朝着万里碧霄的高树上总坐落着一座座喜鹊搭建的窝巢,而在鹊巢以外蓬勃的树枝上便是人丁兴旺、昌盛繁荣的麻雀们日暮时叫嚷着落脚的家。人们纷纷挤进闹市的这些年头,喜鹊们却不人云亦云,惹眼人们追逐的喧闹处,若你返回高山旷野,随处可见,喜鹊们仍然凌驾于人走院空、旧宅变废墟的高树上自由欢歌,抑或在人烟渐稀的大山窝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歇,享受着没有人类制造噪声的寂静。它们高于人类的智慧是:始终恋着鸟语升平的乡野田畴,恋着人类与大自然相依相存的洞天福地,深知闹市绝非是它们安身立命的追求。
今夜,上弦月悬在树梢,我出家门去探望那座喜鹊窝,它仍然笼筐似地安卧在树杈上……我突然想到,这座鹊巢建造在明肃王府贵气的红花园,更早,建造这座喜鹊窝的先祖们或许在这天心地胆的高树上筑有祖宅呢,定然是与红花园春花冬月相依的知己!与人类同生共息的喜鹊,多少代后,它们有名望的后裔们归宗寻祖来到这里,这座喜鹊窝莫不是它们思念故土搭建的一座祠堂,以此来表达对乡土的留恋!
哦,是了,道家的哲学思想有: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的说法。它们莫非是喜鹊中的的大隐者,在如此繁华的闹市搭建窝巢,隐居于人间的繁华锦绣处,可仍然过着在林泉野径才可享有的闲适隐逸的快活,可算得了修心的高层次隐者了。
凝望满天星斗,外爷爷的那句话又撞击着我的灵魂:人与万物一理啊!真是这样,如果没有了鹊鸟们在黄河南北两山与百鸟自由争鸣,黄河之水穿城而过的汹涌浪涛声将会是多么黯然失色啊!
喜鹊只依着高树纵横交错的几根斜枝做巢,便可在这小小的空间生儿育女,快乐幸福地生活。其实人亦如此,一家人一套住房足可其乐融融。回望过去,村野的土豪们都只有一座庄园,而穷人家则简单为一孔窑洞,然而,“苔痕上阶绿”的快乐指数也不比高门大厦的土豪低。人总标榜简单生活、知足常乐,这是多么高贵的追求啊,但大多只是信誓旦旦、言而无信,喜鹊却能做到!
人和喜鹊都深深地爱着土地,其欲望却在天壤之间,人们扩充土地可以种庄稼,种草,植树,更想种植无尽头的欲望;而喜鹊有高树做窝,有旷野自由觅食,便可活在当下,乐而忘蜀,知足常乐。
《庄子》说,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如果人类和喜鹊、偃鼠一样思考的话,也就无意于追逐如此繁华吵杂的闹市,这般云集的车水马龙了。人的智商与修为远不如一只喜鹊啊!
一座闹市连着一座拔地而起,但它不是喜鹊隐去的终极因果!不是么,终于,在二月春风似剪刀的日子里,从黄河之滨也很美、碧浪不舍昼夜水畔的姹紫嫣红中飞来了一对喜鹊,在那座空巢里安了家。不知家居何方的几只麻雀也光临枝头叽叽喳喳贺乔迁新居呢——是扎西银果上小学那个天明地净的日子首先看到的……
真是喜鹊呢!童心可爱的扎西银果,它竟发现了一对黑白两色为衣,俊俏而又华贵的喜鹊!鹊巢瞬间变得生动了,那滋阴养阳的韵律瞬间增添了自然的活力。于是,晨曦微露,我推窗眺望滿天的霞,仰视那座霞光云影连着黄河的鹊巢,洗耳聆听喜鹊喳喳的妙音,它竟如此深切地打动了我的心肠!那分明是来自人类发祥的山林深处、无须修饰,却娓娓动听的天籁之音——那里,定然藏着一个天籁之音不竭的源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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