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路径”及地方史料问题研究

2022-03-14 23:25何方丽张立群
艺术广角 2022年1期
关键词:文学史史料文学

何方丽 张立群

何方丽、张立群:从2020年第1期开始您在《当代文坛》主持“地方路径与文学中国”栏目,至今该栏目已成为地方路径研究的一个重要阵地,您当初开设的动机和契机分别是什么?

李 怡:“地方路径与文学中国”是从2020年第1期开始在《当代文坛》主持的栏目,现在已发展成了一个重要阵地。当初开始的动机和契机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我多少年来,对于区域文学研究一个连续性思考的结果。我最初走上文学研究道路,在实践中逐渐形成了两个方向,一个是中国现代诗歌研究,另外一个就是区域文学研究。我最早写的两本书,一本是1994年出版的《中国现代新诗与古典诗歌传统》,一本就是1995年由湖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现代四川文学的巴蜀文化阐释》。后者是严家炎老师主编的“20世纪中国文学与区域文化丛书”之一种,代表了20世纪90年代中期学界对于区域文化和区域文学研究的主要成果。因这本书缘故,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接触到区域文学这样一个视角和一些方法。一方面,是在学习如何从区域文化的角度观照一些历史文化问题的一些思维,另一方面,也促使我对于包括现代四川文学在内的这些中国区域文学现象的一个研究。到现在为止,我觉得这个思维或者说这个思路是非常重要的,它开启了现代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方向。

在某种意义上,这次整体性实践可以说是深化和推进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但是随着研究逐步走向深入,我觉得慢慢也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那就什么是区域?什么是地方?在过去,我们一般认为整个中国现代文化的进程是一个从西方文化或者说外来文化的角度,不断激起养分充实中国固有的文化,然后使我们获得了现代化发展的这样一个过程,而这个充实的过程,我觉得在很大的意义上,是从少数中心城市向边缘城市逐渐推进的这样一个过程。这个推进的过程就是先进的现代化文化,先是在像北京、上海这样的城市发展起来了,然后逐渐向中国内地不同地方不断推展。所以研究区域文化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看不同区域如何呈现了这些现代化的因素,如何逐渐从一个后发达的地方,成为现代化的有机组成部分。整个中国现代文学也是在这一推展过程中发展起来的。这样一个角度,当然有其合理之处,因为它在很大程度上确实呈现了中国文化现代化和文学现代化的有机过程。但是,随着今天研究不断走向深入,我们也逐渐体会到完全沿着这样一个思路,一些隐藏在背后的问题是没有解决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就是整体和局部的关系。是先有一个整体文化之后才有地方,还是说所有文化是从一个具体和局部生长起来的、最终形成了一个整体的意义?我觉得这两个过程实质上都是存在的,也是相互纠缠和互动的。但是过去我们区域文化研究比较多的是,首先看中的是整体,我们整个80年代的学术研究都是从整体出发的,其结果是在很大程度上忽略了地方。正因为如此,当《当代文坛》和我商量,要怎样推进现当代文学研究的时候,我就想到多年来对这个问题的思考,进而提出了一个“地方路径与文学中国”的问题。有赖于各方面朋友的支持,通过整整两年时间一个个专栏的推出,目前大家围绕这个话题已形成了比较丰富的论述。可以说是集思广益吧,我们已贡献出不少从中国不同地方角度来探讨文学发展的一些重要文章,算是对长期思考的问题的一个初步推进吧。

何方丽、张立群:截至目前该栏目取得了丰富的研究成果,您认为这些成果对“中国经验”的描述与生成有何意义?

李 怡:我觉得这个意义首先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我们开始改变了,过去从一个抽象的大中国角度来探讨文学发展的这样一个传统方式。我们开始注意将不同的地方作为一个主体,把地方作为一个基础,来探讨在这个地方当中如何生产出了一种新的现代经验,而这些现代经验本身就是中国经验,所以中国经验不是高高的、架空在地域之上的一个抽象的、在现代条件下形成的经验,它本身就是来自不同地方的一些具体的生存经验升华的一个结果,所以说我觉得第一是改变了过去我们思维的一个方向。第二呢,我觉得通过这两年的探讨,真的涉及到许许多多不同地方上的一些文学发展的独特的经验,并进一步推进了我们对于不同地方文学的一个研究。从这两个方面,可以说,在未来的中国学术研究当中都是可以期待的。

何方丽、张立群:您指出开设“地方路径与文学中国”栏目不是走向地域性的自夸与自恋,而是通达形色各异又交流融通的“现代中国”。而在當前众多学者的表述中,地方、区域、地域、地理以及地方性、区域性、地域性、地理性极易出现混乱,那么您认为使“地方路径”得以区别于其他概念的核心是什么?

李 怡:目前,不同学者围绕“地方”,确实有很多不同的概念。我觉得这些概念其实都是各有所指。如果我们仔细去研究,会发现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理论的一个重心和自己理论的一个指向,而他们相互之间又互有启发。我提出的“地方路径”,首先注意的是这个路径就是一个发展方向,“地方路径”是在探讨中国文化现代走向这样一个基础和背景上提出来的,是一种行走方式。我所关心的是中国文化在自身现代化的过程当中,它有怎样的一些经验和发展的思路,所以它应该来说不是一个静态的。“路径”一词,指的是中国进入现代社会以后,我们文化和文学的一个发展思路和途径,这是我要强调的第一个方向,第二个方向主要指地方性。它实质上不是一个狭隘的概念,也的确不是一个地域性的自夸与自恋,它本身包含着一个非常强烈的发展和前进的意图。也就是说,它是通过自身发掘自己各种文化的基因和文化的元素来探讨我们走向现代化的一个路径。所以这个“地方性”是一个开放而非自我封闭的概念,它是构成本民族共同思考的现代化进程中的一个可能、一个方法。它与民族、国家的追求,是相互融通的,具有对话的关系。

何方丽、张立群:从古代文学到现当代文学,历时的描述不仅是因为言说上的便利性,更是因为时空层面时间的主导性地位。在某种程度上,“地方路径”面对的是以时间为线索的“文学中国”甚至国人长久以来形成的以时间为逻辑基础的历史观,“地方路径”的提出无疑具有挑战性,您认为“地方路径”最大的难度在哪里?

李 怡:我个人以为这些思想、方法的提出,是区别于过去的,可以让我们的研究从长期以来习以为常的时间性研究转为了空间性研究,我觉得这是一个重要的转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空间性研究的提出,是我们20世纪学术研究带有共通性的一次转向。时间性研究更像是一个古典式的研究,它的假设是历史从一个看不见的遥远过去,向着一个永远看不见的未来不断运输、流动的过程。每一个现象,都是这个运输流动过程当中的一个个点,我们试着对这些时间流程当中的点进行仔细的观察思考,然后得出我们的一些结论。而空间观的提出本身是20世纪整个人类从自然科学到社会科学思维的一次重大变革的结果,随着天体物理学、量子力学的发展,我们逐渐意识到其实并不存在一个一以贯之的不变的时间及其流动的问题。宇宙是由空间所构成的,我们人类社会其实也是这样。从爱因斯坦到当代的霍金,他们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时间不是永恒不变的,同时也不是唯一的参照系统。空间的不同,相应的时间也会不同,所以说空间在某种意义上应该是我们观察这个世界的另一个非常重要的基础和维度。在“地方路径”概念的背后,所展示的是一个空间形态、一种变化,可以让我们的注意力从过去单纯的时间问题,转到了空间问题。

当然这个理论的提出本身是具有挑战性的。每一个人、每一个思想者,他都生活在具体的空间里。一旦进入某个空间,他思想的有限性也会为他生存空间的有限性所决定。换句话说,他能不能跳出自己生活的空间去理解更多不同空间的实际生存形态呢?显然,在实际上这是有困难的。我们的学术研究当然也存在这样的难题并期待更好地解决这样的难题。我们提出“地方路径”主要是期待在基本研究方式上予以一次突破,尽管由于视野和能力的限制,我们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我们提出这个思路的主要意义在于一种召唤——召唤更多的人加入其中,召唤更多的人能从自己不同的空间体验出发提出各自的地方性体验和地方性研究问题,这是一个需要集合更多人智慧而共同完成的问题。

何方丽、张立群:强调“地方路径”是否是在寻找新的、多点的中心?

李 怡:当然是。其实,在80年代以后,我们整个学术研究的主要思路是和现代化或者现代性的研究相关的,但即便是在西方,这样一个最早提出完整现代性理论的学术界,理论家也在不断修正自己关于现代性的理论。最近一些年,在国外历史学界,一个非常重要的动向就是他们已经注意到了,要摆脱以西方为中心的思维,他们提出了多元现代性的观念。这表明,他们已经对过去阐述现代化和现代性都是以西方历史为根据的思路,进行了有效的质疑与反思。

正如大家都看到的,西方一些学者已经提出了以亚洲为中心,或是以中国作为方法,等等。他们提出来研究中国历史的问题、以中國为中心,在事实上是确证了一个新的现代性或者现代化的景观并使后者呈现多元的状态。而事实上,我们强调地方就是在寻找这样一个多点状的、关乎文化或者文学发展的可能性,并成为这个新思维的一个有效组成部分。

何方丽、张立群:地方有不同的层次,成都、京津冀、粤港澳等地方以地理空间为基础,而诸如刘大先提出的“满人路径”和妥佳宁研究抗战文学时提出的少数民族汉语文学路径则是以族群为基础,但无论是地理空间层面的地方还是族群层面的地方均有不同的规模,因此在具体的研究中,地方的相对性是否会与地方保护主义产生联系而导致“为了地方而地方”这种情况出现?这对研究者而言可以称为一种挑战吗?如何避免狭隘的地方中心意识?

李 怡:刘大先、妥佳宁分别提出了族群问题,对此,我觉得从大的方面来说,这些提法都与我们的思路有共通之处。当然,具体到族群问题,我认为它与我们的地方问题是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刘大先给我们这个专栏投稿的时候,我们俩曾探讨过这个问题。族群问题会体现为某些地方性路径的问题,但是它又不完全属于地方的问题,包括妥佳宁讨论的问题也是这样的。在族群问题的背后,它仍然包含着一个空间问题,族群都是生活在一定的空间里的,与其说他们是生活在抽象的时间里,不如说他们生活在一个具体的空间里。他们的文章有一定的独立性,但是我们的专栏还是容纳了他们的论文,邀请他们写了论文,因为他们提供的内容本身拓展了空间意识这样一个观察范围,把单纯的地方路径问题,上升为一个打破以时间为中心的问题。这种方式方法包含着一个更大的理论问题,他们与我们的专栏问题有对话和交叉关系。我们想通过发表他们的论文来研究多样的学术经验,进而推进我们的研究。总的来说,打破固有的研究束缚,是我们共同的目的,这算作是我们今天做这个栏目的一个更大的企图。

何方丽、张立群:在“地方路径”研究中,您也非常关注地方性史料问题,不过谈起史料的挖掘与整理,研究者的眼光总是朝向历史,史料似乎只有在历史的语境中才有存在的意义。但当下正在发生的各种文学现象在若干年之后也会成为被研究者打捞的历史。如此一来,史料的打捞与抢救将成为一个持续的高难度工作。是否有合适的方式避免这种研究者始终在被动挖掘史料的状态?

李 怡:我觉得这个问题提得很好。的确,地方性史料并不完全是在历史语境当中才有存在的意义。其实当下正在发生的以及我们今天的一些社会文化现象,包括语言现象,其实都与地方性有密切的关系,都应该成为我们挖掘和整理工作的一部分,都是应当收集和整理的材料。但是为什么现在一说到收集材料,我们往往还是不自觉地倾向于在做一种历史性的认知,好像只有从那些载入档案的、已经稳定的材料中来发掘才会更可信。这显然与追求稳定的历史观念有关。

对于地方性史料,我觉得这个工作才刚刚开始,需要更多的人参与其中。地方性史料需要获取一种更高的共识度,即它可以跨越代际,供很多人来研读,相互比较、相互对话。我觉得通过花费精力阅读这些历史文化材料,可以凝聚一种共识。当我们凝聚更多共识了,就可以在方法论上做进一步的深化、细化和提升,并重新对我们研究方法本身进行一种“淘洗”。这样的理路并非是说当下的鲜活的材料是没有用的,但是为什么不首先触及当下的鲜活的材料呢?因为一旦我们方法论上的共识还比较薄弱,那么当下这些不同的材料,其实对人的选择性就更大,那我们达成共识的可能性就会受到一定的挑战。但是,我想没有一个固定不变的“当下”,随着历史的发展,当下的鲜活的材料也会变成稳定的史料。所以“当下”实际上是在不断补充我们的历史材料,并不断地参与到我们的历史过程当中来。我希望我们的地方路径研究,也可以包含着越来越多的对当下文化现象的研究,在这个过程当中,自然当下的这些文化现象也能够成为我们的史料的一个组成部分。

何方丽、张立群:目前在地方文献和史料的整理和研究中还基本以纸质资料为主,但随着网络和电子媒介的发展,网络平台也成为一些地方性作家们的首发平台,地方性电子文献和史料有可能成为一个新的着力点吗?

李 怡:我觉得这个问题是理所当然的,我们当然会将丰富的电子材料作为一个新的着力点,而并不仅仅是停留在纸质材料的基础上。不过,我觉得笼统地说电子材料还是有点儿宽泛。因为现在很多的电子材料,只是对纸质材料的一个整理。而整理的目的,是为了方便使用如检索、进行大的数据分析。还有一类材料本身就是以电子材料的方式呈现,比如说微信、微博等,这些新媒体传播的内容当然本身也会成为我们关注的一个对象,这是没有问题的。总而言之,我觉得在材料问题上,我们应当绝对持有一个开放性的态度。地方性史料就是不同区域里每个人不同精神状态的一个呈现,这个精神状态可以以纸质方式或电子方式记录下来,两者都会成为我们研究和关注的一个重心。

何方丽、张立群:“地方路径”提示着文学史的三维立体性,它的提出对文学史的写作和研究具有重要意义,其对史料研究在理论方向和实践方法层面是否同样有重要价值?

李 怡:“地方路径”对于文学史写作来说,我觉得可以称之为是“革命性的改变”。在过去,我们的文学史研究都是以中心城市为基础的,以中心城市的思想发展来覆盖不同地方文学的一个发展方向。现在,我们可以转化一个视角。从地方各自的状态出发,看其如何汇聚成了社会历史的主流,对主流的理解都会发生一些细微的,但是很重要的一个改变。所以我一直在设想,将来某一天我们的文學史研究,不仅会出来更多的地方文学研究,更值得注意的就是来自地方性经验的、整个国别的文学研究,这可能是更值得期待的。过去我们也有各个地方文学史,东北文学史、山东文学史、山西文学史、四川文学史等,但是那个时候的地方文学史,其实都是作为一个大的国族文学史的一个局部的组成。在更高的标准下,不能进入国族文学史的内容,可以放到地方文学史上来说。就好像我们有国家课题,还有地方课题一样,国家课题上不了的就进地方课题。我所说的地方性路径的文学史,不是这个意义的,我们是从不同地方发掘的,是更具有整体意义的文学史,这将是一种全新意义的文学史,我觉得非常值得期待。

何方丽、张立群:以地方为单位的史料整理是必要的,但这个工程浩大且艰巨,您认为该如何加强和规范各地方对文献和史料的整理?

李 怡:我觉得首先需要更多的人力投入,当然这样说并不是要给此项工作赋予官方色彩。投入更多的人力,主要还不是指需要各地方政府和机构做什么,而是指吸引不同的学者介入。通过引起更多学者对于这样一个新课题的兴趣,而且是由衷的兴趣,让更多有志于此的学者感受到此项工作的重要性。“地方路径”研究及其资料整理不是研究的边缘化,没有人生来就是边缘人。关键是思想和观念的转变,对地方材料重视的基础是更加重视个体的体验,只有个体的体验得到尊重,才觉得所谓局部的经验,实际上具有一种非局部、甚至是全局性的意义:看似地方,实则全局。我觉得关键是解决自我体验的问题和对个体生命体验的尊重问题,如果这个问题解决了,我们会有无限丰富的地方性材料得到重视。所以,我觉得这个问题首先是针对人的一种调动召唤和激发这样一个角度来看待它。首先要改变观念,而后才是各种力量共同合作完成,这与将其简单理解为自上而下的行为还是有很大的区别。

【作者简介】

何方丽:辽宁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生。

张立群:山东大学人文社科青岛研究院教授。

(责任编辑 刘宏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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