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昕言
吃下一口食物。
先经过口腔,滑下食道。再被胃抓住,交换营养的密语。然后进入曲曲折折的小肠,迂回,缠绕,相融。最后随血液,润泽每一寸骨骼与肌肉。
所以说,我们吃下的每一口食物,都在塑造着我们的躯体。
生物学中有个很有意思的说法。吃不叫吃,叫同化。究竟是进食者同化被食者,还是被食者同化进食者?就像庄周梦蝶一样,是个没有答案的美丽问题。
所以说,被我们吃下的每一口食物,都开始了崭新的生命旅程。
食物与我们,从入口的那一刻起,就相互羁绊,再难分离。
一
食物,從哪里来?
农民会告诉我们正确答案:土地。
人们操着不同的语言而为交流制造了障碍,但人们永远不用担心身体与食物之间有隔阂。因为全世界的土地都使用同一种语言,一种只要愿意倾听,就能懂得的语言——质朴,诚恳,比所有人类曾经创造的,将来还要创造的都要持久绵远。土地是什么时候将这门语言悄悄传授给在它腹中生长的粮食的呢?也许早在破土发芽之前,母子间的密语就琐琐屑屑,洒满了整片大地。
土地养育食物。食物养育我们。我们最终又归于一抔黄土。这亘古不变的循环,串起了一个又一个陈陈相因的关于新生与毁灭的故事。
二
吃吃喝喝是人类最共通的一件事,但也正是在这一件最共通的事里,每个人显现了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的趣味与情怀。
宋时林洪写下《山家清供》。山家是指山野人家。清供是指清淡简雅的食物。其中记录了一道“汤绽梅”:“十月后,用竹刀取欲开梅蕊,上下蘸以蜡,投蜜缶中。夏月,就热汤以盏泡之,花即绽,澄香可爱也。”
这让我想起从前江南的四季流转。从前的人,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一个季节之后,梅花在杯子里重开的那一瞬惊艳。
平常的饮食,只要投入了愿意精雕细琢的心,也变得可爱起来。那些平凡的日子,也因为不慌不忙的过程而变得熠熠生辉。
一个人的人生,不过就是他每天吃吃喝喝的过程。人类的历史,不过就是一群人几千年来吃吃喝喝的过程。
现在我们越来越失去耐心,只要结果,不要过程。
然而最美的,往往都在过程里。
自甘藜藿,不羡轻肥。
三
所谓思乡,不过是吃了异乡的食物肠胃不适,而怀念家乡的美味。
家乡的味道,从幼时起,就一遍又一遍强化着舌头的记忆。终其一生,就是顽固地,不讲道理地霸占着我们的味蕾。
其实故乡又有什么呢?不是每个人的故乡都有小桥流水人家。眷恋的,还是记忆里的那段情。故乡的味道,其实就是爱的味道。
一如《饮马长城窟行》末句“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重要的是你要“努力加餐饭”,至于我是如何苦苦思念你,你又是否一样对我“长相忆”,都要屈居第二位了。
爱到深处,别无他求了。唯愿所爱之人好好吃饭,认真活着,平安喜乐。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舌头,却上心头。
四
饭桌,是我们无数次倦途的终点,又是无数次希望的起点。
无论走多远,兜兜转转,还是要回到饭桌旁,坐下来,认认真真地吃完一顿饭。再启程,胃里就包裹着令人心安的食物,释放着供给前行的能量。一次又一次的归来,出发,从青丝到霜鬓,食物都会默默包容我们或好或坏的变化,将尘满面还原成本初的模样。
前路漫漫,坎坷重重。但没关系,至少我们的胃里是充实的。至少还有食物做我们坚实的后盾,为我们倦怠的灵魂提供栖身之所。
食物,就是我们朴素而又卑微的原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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