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2022-03-13 04:20秀英奶奶吕永林
莫愁·时代人物 2022年12期
关键词:队里粉条唱戏

秀英奶奶 吕永林

我的父亲名叫秦子元,1913 年生,属牛。父亲八岁时,跟着父母走西口,从山西河曲焦尾城来到内蒙古五原县。

父亲是个粉匠,年轻时学了一手做粉条的好手艺,在五原县城住的时候,他在“王兴粉房”当漏粉师傅。听我母亲说,那个时候,人们都爱买“王兴粉房”的粉条,和酸菜烩在一起,又融和,又筋道,不像别人家的粉条要么烩不软,要么一烩就断成碎截截。在城里的时候,我母亲和奶奶发豆芽卖,空闲的时候还给人家做做衣裳。本来家里日子过得还可以,可就在解放的前一年,父亲被国民党抓壮丁抓走了。

跟父亲一起抓走的还有我的一个表姐夫,他俩不愿意中国人打中国人,就瞅着机會逃跑了。跑的时候,得冒上生命危险,因为让逮住的话,是要砍脑袋的。他俩跑了以后,国民党部队到处逮,他俩就跑到二喜民圪蛋的芨林里躲起来。我母亲和我奶奶知道后,就全家人都来到二喜民圪蛋。二喜民圪蛋的名字,是因为当地有个叫二喜民的大地主,他给我们腾了个小房子住。有一天,父亲和表姐夫偷着回家吃点饭,突然听见马蹄声,母亲一看是乡里的保长来了,就赶紧把表姐夫藏在红柳篓子里,让父亲躲在被子底下,再拿布子盖住。保长一进门,上了炕头就躺,身子靠在盖体上。父亲在底下动也不敢动,保长躺了很长时间,直到后来,有一个跟保长相好的来我家,说她男人叫保长到他家去,保长这才走了。我母亲上炕就掀盖体,那时父亲已经换不过气来,过了好长时间才慢慢缓过来。

1949 年之后,我父亲在二喜民家的地皮上起了两间土房。父亲是个勤快人,耕种、收割、碾扬都是一把好手。1963 年,生产队里搞副业,开了个粉房,队干部知道父亲以前是个粉匠,就让父亲去粉房里漏粉。有一天,我跑去看,才知道漏粉是咋回事。做粉条前,要先按比例,用开水把淀粉调成稠糊糊,再加上干淀粉,和成软粉团。软粉团漏瓢的眼眼中一条一条漏进锅里,遇上锅里的滚水,就煮成了粉条。煮好的粉条得晾干,才能卖了。漏粉是个辛苦营生,锅里的水不停地烧着,父亲一手端着漏瓢,一手握成拳在瓢沿上不住地往下搕,搕得均匀,漏出的粉才一般粗细。我跑去粉房看的时候,已是十二月,天很冷,父亲站在大锅前面,只穿着一条薄单裤,一件二股筋背心,脸上的汗像水一样往下流。我站在门口往里瞭,锅里腾起的蒸汽白雾雾的。父亲当年三十多岁,身板直直的,两条胳臂不住地在锅边上转着圈漏粉,人站在蒸汽里,看上去就像练功一样。我怕打搅他,没说话,父亲倒看见我了,抬头笑笑,又接着往锅里漏粉。

父亲的粉条漏得好,谁都知道了。挨着我们,有个叫广和全的公社,一天,他们漏粉的大师傅扣了锅,漏不下粉来了,就叫人来找我父亲。父亲过去给指点,帮着漏出粉来,回的时候,人家拿些粉条给父亲表示感谢,父亲不要,他们硬要给拿,父亲推辞不掉最后才拿了一点儿。回到家里,父亲很高兴,说是有人夸他手艺好。可惜,队里的粉房后来因为进不到原料,停产了,父亲就再也没有当过粉匠。

要说勤快,队里没人能赶得上父亲。他是个坐不住的人,队里没有谁家在院子周围栽树,他却把柳枝砍回来,这里栽、那里栽,就是盐碱地里也跑去栽。后来,渠畔上的柳树活了很多,现在,老柳树长得都快有一抱粗了。父亲也从来不好问人借东西,没成立公社以前,家里所有的农具都置办得全全的,犁、耧、耙、碌碡、牛车甚也有。1957 年,成立公社,家里的土地、农具、牲口都归了队里。之前,我家夏天种的瓜菜吃不了常送人,建了社,土地没了,瓜也种不成了。父亲看见离家不远有一块地,虽然他知道开了地种了瓜,也不会让自己管理,但他说,地荒着也是荒着,种上瓜,众人吃,咱也吃。他就在地里开出田垄,让我和姐姐把瓜种上。没多久,瓜苗上来了,长得可好了。瓜蛋结出来后,长得可大了,我隔几天就去看看。结果,没等瓜熟,就让人给祸害了。我摘了两颗生的回来和妹妹们吃。

1962 年,上头下来文件,一人给八分自留地,谁想开地就去开,不受限制。父亲又来了干劲,天不亮就把我吼起来,和他去开地。等天亮了,人们出工,我们也误不了给队里干活。到了秋天,家里的粮食够吃了,冬天请人杀了一口大猪,又宰了羊和鸡,天天都有猪肉烩菜和大米饭。

父亲对母亲很好,从没和母亲嚷过架,也不向我们发脾气。

以前在五原县城住的时候,父亲漏完粉,爱去中山堂里听人说书、唱戏,听完回来,一有时间,就把故事讲给我们听。到现在,我还记得好多他讲的秦始皇、杨家将、武则天和其他历史人物的故事。全家搬到二喜民圪蛋后,离二喜民圪蛋十五里远有个小镇叫邬家地,那里有个老戏台,是民国前盖的。1957 年成立人民公社,邬家地改名叫复兴公社。有几年,每到夏天,公社会举办交流活动,还请戏班子唱戏。唱戏前,人们用布把台子围起来,等唱完了再拆掉。戏台下面没有凳子和椅子,就放些粗木棍,看戏的时候,来得早的坐在木棍上面,来得晚的就站在后面看。

听说要唱戏,父亲可高兴了,还带上我去看。去之前,我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的,母亲给烙了饼子让我们带在路上吃。早上起来吃过饭,我和父亲相跟着就出门了。父亲背着烙饼和水走在前面,穿的是黑裤子、白布衫子,我跟在后面,穿的是一身蓝布衣服。走大道到公社要十五里路,我们怕去得晚了没有好位置,就走小路。小路是人们从庄稼地踩出来的一条土路,路很窄,只走得开一个人,两边都是庄稼。麦子快熟了,地里黄澄澄的;糜子还没抽穗,苗绿绿的。父亲平时话不多,那天走在路上,一会儿和我说哪块地里的庄稼长得好了,一会儿又回过头来,问我走得动走不动。我很少见他这么高兴,说过这么多的话。

因为到得早,我们坐到了戏台前的木棍上。唱戏的时候,太阳可烈了,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台上唱的是山西梆子,也叫晋剧。我透过前面的人缝,往台上看,看不太清楚,也听不懂唱的啥,困得直打瞌睡。父亲坐在我旁边,昂着脖子,看得可认真了。旁边挤的都是人,我也不敢问父亲唱的是啥内容,怕影响其他人。看完戏回家,父亲走在前面讲,我跟在后面听,才知道唱的是个很苦的故事,名字叫《斩窦娥》。父亲说,他一看演员穿戴、画的妆,就知道他们是啥角色,要唱啥内容。

1976 年秋天,父亲得了半身不遂,刚开始,去医院看了,慢慢地,能拄上棍子走了。可当时家里穷,没钱继续抓药,五年后,父亲的病又犯了,躺下动也不能动,话也不会说,熬了半年多就去世了。死那年,父亲六十八岁。(摘编自《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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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钟健 1249768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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