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朋友圈”之靳伯伯

2022-03-13 04:20金筌
莫愁·时代人物 2022年12期
关键词:伯母朋友圈金花

金筌

父亲漫长的一生,除了前后近二十年的牢狱之灾、刑满留厂就业以及交街道群众监督改造的“影子牢狱”之外,其余时间基本上在校园度过。因此,父亲的“朋友圈”,基本上是他的同学、同事、学生,而我熟知的第一位就是靳伯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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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伯伯与父亲是“三同”:同乡、同学、同事。他们青少年时期结识于抗日战争时期大别山区的安徽省立第一临时中学,抗战胜利后在北平朝阳大学一起读书,新中国成立后又在安徽家乡的同一所中学任语文教师。靳伯伯祖籍寿县,是中国古代著名战役“淝水之战”的发生地,也是著名典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产生地。不过他似乎既无谢玄的英武,也没有苻坚的张皇,仿佛一生都是不疾不徐,有条不紊。而形貌上倒是有点像老舍先生一部短篇小说中的人物:胖胖的,笑呵呵的,性情中的佛性和乐天知命、心无芥蒂,显而易见。

靳伯伯与我有过一段特殊的渊源:曾经是我的义父。据说我出生的时候,靳伯伯尚无子嗣,有些急不可耐,蒙我父母慨允,遂收我为义子。不过,在我的记忆中,好像一直都喊他“靳伯伯”,但他一口咬定,我曾喊过他“干爸爸”。后来渐渐悟到,我俩其实都没错。这是因为他在我三岁那年就“出事”了,想来三岁以前大约的确喊过他“干爸爸”,至于三岁之后,则势必悄悄改口,再喊下去,岂不是“认贼作父”么?

1957年,我父亲被划为右派分子,之后又“上升”为历史反革命,锒铛入狱。而靳伯伯反倒因祸得福,由于一直处于关了放、放了关的过程中,关得不明不白,放得不清不楚,加上他一贯的谨言慎行,以至实在没有机会将他划为右派,只得作为“特嫌”而“内控”,降级使用。然而他依然是胖胖的,笑呵呵的。

多年以后,我曾十分小心地问过靳伯伯,那些年过得那么苦,您怎么还能笑得出来?他愣了一下,依旧笑呵呵的,但却笑而未答,仿佛隐藏着很深的禅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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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父亲和靳伯伯相继获得平反。靳伯伯被评为安徽省首批特级教师,担任一个民主党派的省级负责人,有了很高的社会地位。而彼时我奔走于北南二京,求学求职,对靳伯伯知之甚少,无法写出靳伯伯的“全貌”。记得有几年假期回家探亲,母亲总向我抱怨说父亲太喜欢串门。而首当其“串”之门,自然是他的老同学靳伯伯家。每逢我父亲来访,这两位分手从未超过十天的老同学,便如同阔别十年的旧友,话一投机万句少,一旦开聊就聊得难解难分,错过末班公交车更是常事,直到父亲需要轮椅代步,才改为电话“串门”。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遗憾的是我从未听过靳伯伯讲课,虽每每听闻对他的赞颂,但毕竟耳听为虚,这里只能依辩证逻辑推论:他当是一位称职的好教师。因为他既为特级教师,又异常留恋教室与学生——很难想象一个在讲台上张口结舌的人,会对粉笔黑板满怀深情。他说起任何一点教学上的心得都是神采飞扬,但却从未听他主动提及自己很高的社会地位。他也一直住在原来的房子里,有时候整天,甚至整周都不出校门。每晚送走如我父亲那一班访客之后,打几個哈欠,他便沉浸于他所钟爱的语文教学研究,以及与语文教学相关的百科全书式的知识海洋之中。渐渐地,他在语文教学界便有了一些名气。我所供职的单位曾是一所成人高校,很长一段时间的主要工作是进行在职中学教师的职后学历补偿教育。我的学生基本上都是中学语文教师。20世纪八九十年代,当我在他们面前提到靳伯伯名字的时候,从他们的神情中,我所读到的是各行各业从业者们——教师也不例外,对于本行业资深、睿智、技艺精湛超群的前辈的肃然起敬,仰之弥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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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20世纪50年代中期,我的义母、靳伯伯的前夫人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与他分手了。后来,他与一位农村姑娘,即现在的靳伯母重组家庭。在当时,他们的结合是需要极大勇气的。而这双重极大勇气的结合,便缔造了一个牢不可破、坚不可摧的美满家庭。所有见过靳伯母的父执们,无不慨叹老靳善有善报,天降贤内助予斯人。他们陆续养育了五个女儿,靳伯伯自诩为“五朵金花”。金花们有着良好的家庭教养,呼我“大哥”,执礼甚恭。每次登门造访,必有一朵或几朵“金花”忙着让座,奉茶,然后悄悄地退回她们的闺房读书。“金花”们都接受了良好的教育,相继完成学业走上工作岗位。似乎多数继承了父亲的衣钵,成为各类学校的教师;而她们的娴静温婉,又似乎更多地接受了母亲的遗传因子。每次见面,靳伯母说话一般不超过十句,她常常是坐在客厅的一角,有时织一件毛衣,有时双手放在膝上,静静地听着靳伯伯和我说话。这时候,靳伯伯那胖胖的笑容,便平添了一层似乎是参透了人生奥秘的光彩。它让人相信,这笑容是绝对真实的,虽然有些深沉;它又让人恍然觉得,这大约就是生之幸福吧……

最后一次见到靳伯伯,是在父亲的告别仪式上。此时已艰于起坐的靳伯伯不顾劝阻,由“金花”们搀扶着坚持来到现场,步履蹒跚地走到灵前行礼,向老友告别。浑浊的老泪沿着眼角无声地流下,然后颤巍巍地从衣袋中掏出一块老式的旧手帕,捂住了双眼。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靳伯伯的眼泪。记得当时想到的,是一个现在很少用到的书面语词汇:饮泣。

几年后,靳伯伯也悄然远行,去和父亲等老友在另一个世界汇合,回归他们的朋友圈了。

就像始终记得靳伯伯那胖胖的笑容一样,我也始终难以忘却他最后的饮泣。那浑浊的老泪中消融着四分之三个世纪的历史风尘。那深重而苍老的悲情,着实令人动容。

编辑 曹宏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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