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本栋
我脑子里那点关于曾祖父的陈年旧事,都是从父亲口中听来的。父亲生前说起家族的前尘往事,总是眉飞色舞、满面荣光,生命在那些旧时光里绽放如花。父亲说得最多最生动的,是曾祖父的旧事,于我,则恍若隔世,梦影凄迷。而今,父亲已故去8年了,我与那些旧事也暌违了8年,平时不大想得起,也不忍想起。一来曾祖父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中,那种想象中的印象委实模糊,需将得自父亲处的点滴耳食进行缀接拼合,无疑是一项脑力工程;二来想起曾祖父必绕不过父亲,眼前无可阻遏地浮现出父亲的音容举止,悲痛自会横亘于心。然而,近来夜读陈丹燕《上海的金枝玉叶》、李恩绩《爱俪园梦影录》、朱德裳《三十年闻见录》,忽有所感,人与历史的一些东西有时真难说清。每值深夜,心潮暗涌,不禁忆起父亲口中的曾祖父旧事,必须承认,我所记的只是一点皮毛而已。
曾祖父年轻时,在我们当地颇有名气,因他在山东曹县开了一爿闻名遐迩的“毛同兴烟店”(简称 “毛烟店”),生意红火得不得了,堪称我们那里的乡绅富户,乡亲眼中的成功人士。他在曹县曾经拥有一整条街的房产,拿出一部分供和他同去山东的本村弟兄居住。至于曾祖父是怎么把生意做得那么大的,父亲当年也是语焉不详,因为曾祖父去世时他才刚出生。不过,父亲年轻时深受村里老一辈人的喜爱,他们都熟知曾祖父的故事,乐于讲给他听。父亲听得极其认真,老人们的语气中都充滿了对曾祖父的敬意和怀念。
当年,曾祖父去山东经商前,已在湖北老家经人保媒娶了附近村庄的钱氏。钱氏婚后育有一女,名淑珍。然而曾祖父一生都待钱氏不好,因为钱氏婚前曾对他有所欺瞒。曾祖父到钱家相亲时,钱氏一直坐在椅子上纺线,直到曾祖父走出钱家大门,也不曾起身相送。等到洞房花烛夜,曾祖父才发现钱氏的腿有毛病,一时心生恼恨。曾祖父家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媳妇岂能如此不体面?一段悲剧婚姻的根源就此埋下。自此以后,曾祖父不曾善待钱氏。钱氏在毛家守活寡,她父母心中是何滋味可想而知。曾祖父去山东后,没带上钱氏母女,把她们留在了毛家祖宅。好在当时家资丰赡,生活无虞。曾祖父在山东曹县又娶了我的曾祖母,那时他有没有发达,父亲怎么讲的,我现在已记不清。曾祖母姓张,育有三子,我爷爷排行第二。我没见过爷爷,他病逝22年后我才出生。
就在毛烟店的生意如日中天时,曾祖父却带着曾祖母回到了湖北老家,也算是衣锦还乡了。老家祖宅号为“庆馀堂”,几进几重的大宅院,相当气派。曾祖父在老家过起了闲逸生活,毛烟店的生意全盘交给了他的两个儿子——我的爷爷和大爷爷打理。三爷爷当时尚小,不能任事。毛烟店里,爷爷主内,大爷爷主外。爷爷精明,善于精打细算,会经营;大爷爷豪爽,善交际。两人相得益彰,把毛烟店的牌子越做越大,越做越响。当时流传一个说法,说是有人坐在曹县的城墙上抽毛烟店的烟,三里开外都能闻到烟香。
爷爷在曹县娶了我奶奶,奶奶姓杨,曹县杨庄的富家千金出身。天不垂怜,爷爷在1958年回家乡后病故,40岁还不到,37岁的奶奶守寡,5个孩子失怙,最大的刚满10岁,最小的才1岁左右。大爷爷之后考上北京的一所军校,做了军官,后来带着我的三爷爷随国民党军队去了台湾。从此山海阻隔,一别40年,“胸中海岳梦中飞”。大陆和台湾两地实行“三通”后,兄弟俩才回老家探亲。1988年到1990年期间,他们先后回到家乡,乡亲们络绎来我家叙旧,情意绵长,想来曾祖父定是他们绕不开的谈资。那时我还在读小学三四年级,村委会和学校组织学生敲锣打鼓欢迎大爷爷和三爷爷的热烈场面,我至今记忆犹新。其后,咸宁市(今咸安区)市委统战部和侨办还特意派车来接大爷爷去汀泗桥和贺胜桥参观北伐烈士陵园,瞻仰北伐烈士纪念碑。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且按住不表。
回到阔别经年的家乡,曾祖父不大管家里日常生活的琐事,庆馀堂的里里外外一概由他弟弟哲卿打理。曾祖父很随和,而他弟弟脾气乖戾,吃饭时都是独锅独灶,从不肯与晚辈和下人一起吃。而曾祖父从来都是和一大家人同桌吃饭,对饭菜不曾挑剔过。
鲁地素有尚武之风,曾祖父在鲁地经商多年,也习得一身好武艺,回到家乡常在庆馀堂中练武。曾祖父武艺精湛,轻功和气功都很了得,曾从附近村庄遴选青年进行教习。他的徒弟日后见到我父亲,说起曾祖父,80多岁的老人双眼溢出浊泪:“你的爷爷谷卿师啊,那真是个好人!他出自书香门第,不仅武艺高,也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对人非常和善,怜惜穷人,真是德艺双馨!可惜就是走得太早了……”然后就给我父亲讲一些曾祖父的往事,红着双眼一起感慨半晌。父亲生前常对我说:“你曾祖父如若再多活几年,肯定就把那一身好武艺传给我了。可惜不长命啊……”曾祖父故去时,我父亲还不到两岁。曾祖父的武艺,到我爷爷那一辈就已然成了“广陵散”;到我父亲那一辈,就只剩一些“美丽的传说”(诸如轻轻跃上屋顶,五指插墙取砖之类);到了我这里,就只能根据武侠小说中那些侠者的神奇武功去想象了。
上个世纪50年代初,曾祖父殁于他的资本家加地主成分。记得奶奶每次在我面前忆及曾祖父的惨死,都会老泪纵横,泣不成声。那一段往昔岁月的脉搏和肌理已然荒芜,曾祖父的武艺我无缘得见,他的面孔我也无从揣想,他的死于我已成传闻,但我的身体里流着他的血,我的心也在隐隐作痛,作着无言的悲悼。
曾祖父与钱氏所生的女儿淑珍,从小和她母亲一起在庆馀堂中长大,抗战时期在汉口一家美国教会医院做护士,1949年后随教会医院去了美国,定居在密歇根州。她的母亲钱氏抗日时期死在日本兵的皮靴下——被日本兵三脚踢死。当时曾祖父还在山东,尸体只得被族人草草安葬。因了父亲一生都对母亲不好之故,淑珍姑奶也怨恨了自己的父亲一生,遂对婚姻产生莫大恐惧,并发下毒誓终身不嫁,决然在美国做了修女。她年轻时的照片我曾见过,长得极为标致,烫着上个世纪30年代流行的波浪卷发,气质优雅,眼里有淡淡的沉静的忧郁,一派民国大家闺秀范儿。
上个世纪80年代初,淑珍姑奶在太平洋彼岸给我父亲写信,信中亲切地称我父亲为“崇树侄”,信封上的地址写的还是当年的“庆馀堂”,她又怎能得知庆馀堂早已不存,徒留一声岁月苍凉的叹息呢?她写给我父亲的信,我一直都悉心留藏着,近40年了,信纸上的蓝黑色钢笔墨迹竟漫漶成了绛紫色,恍若远年的风雨模糊了视线,那些人和那些事愈想看清愈看不清。那些信我不时翻出来看看,看着看着,那额前的波浪卷发和忧郁的眼神就在眼前挥之不去了。数十年间,她在大洋彼岸的寡居生活有多么孤独凄清是不难想见的,但她终究无法解开曾祖父留给她的那个心结,决绝地独自面对着人生的无边苍凉。数十年后,她首次给家乡的亲人写信,语句间还是难抑喜悦和激动,然而忆及往事时,竟只字未提自己的父亲——我的曾祖父。
曾祖父的一生,于我而言,像一段远年的传奇,也像他的徒弟那颗挂在眼角的老泪,温热、苦涩、模糊、悲凉……我又该如何把他的故事讲给我的孩子们听呢?他们能听懂吗?他们听了之后又会有怎样的感受呢?我感到困惑和怅惘。望着窗外清冷夜空下的高楼一角上悬挂的月亮,我一边追忆,一边记下父亲口中的曾祖父,虽是那么模糊,但心中依然漾起波澜,久久难平,是以油然想起张爱玲的《金锁记》那段著名的开头:“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作者单位:湖北武汉市第二中学)
责任编辑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