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瑛
寒假之后,小区像遇着寒流,骤然寂冷起来。一些人忙着返乡,一些人忙着迁徙。日子,像一条河流,往前奔涌。
我的生活却有些停滞不前。乡下的房子还在,却回不去了。我在县城的这个小区一住便是十五个年头,从青年到中年。房子里已經有了明显的陈年迹象,地面的边角总会冒出些老年斑一般顽固的污渍。卫生间的顶开始渗水,时不时滴答几声,那水不仅来历不明,也毫无规律,什么时候滴落全凭心情。卧室的米黄色墙纸有些斑驳黯淡了。客厅的布艺沙发颜色浑浊,弹性也弱了,像极了中年人疲惫松垮的体态。房子在二楼,采光不太好,下午四点之后,整个房子便暮气沉沉。我总是很早便拉亮灯,坐在沙发上,看书,打盹,有时会产生某种幻觉,仿佛提前到了老年。
停滞不前的还有其他,比如工作,比如写作。我感觉自己迫切需要一点改变或者突破,但我毫无头绪。我每天按部就班地生活,仿佛一只被遗忘的猫,一边昏昏欲睡,一边充满警觉。
有人做着白日梦,也有人梦想成真。楼上的邻居最近搬了新居,在东湖边一个高端小区买了个两百平米的复式。这边的房子也转卖得很顺利,刚挂到中介就有人看中谈好了价,整整八十万,比一年前涨了近二十万。前两天,他特地过来跟我们告别,站在门口对先生说,你们也赶紧换一套,咱这小区真落后了,不宜居!先生连连称是,送上些应景的话。彼此客套了两句,邻居便一脸欣欣向荣地奔新生活去了。
我住的这个小区是当年县城开发的第一个楼盘,位于荒郊般的城北。十年后,城北成为了县城政治活动中心,带动一众高端楼盘在这里生根落地。我的小区因此沦为商品房前辈,规划设置显得过时,物业疏于管理,周边环境嘈杂老旧,像个聒噪的老妪,让人着实爱不起来。好在是学区房,生活便利,转卖与租赁倒颇为抢手,且获利可观。先生当初买这套房首付只花了三万八,仅用了他从部队转业所得补贴的三分之一。他用剩下的三分之二做了生意。生意做得有些波折,像一条起伏不定的线,始终没有高点。当他回过头来算这笔账时,才发现十年的奋斗,倒不如投资两套房。早知道,当初多买两套房就好了,也不至于这么折腾。先生叹息着。他刚遭遇一次创业寒流,正处在进退两难的境地。
自疫情之后,小区周边的商铺眼见着清冷了不少,像阴雨的冬日,有种藏不住的萧瑟。一些店铺比赛似的贴着转让与招租。东门对面一家排场很大的火锅店,热热闹闹没开张多久,便在拆换门头。过了两个月,门头还在,店名又变了。繁华的门面映照着里面的清冷,门头上那盏火红的灯笼仿佛一个烫手的山芋,任谁也无法握住。隔壁的一家“乡村柴火鸡”,被火锅店衬得低调质朴,室内室外均是木制的墙壁,漆了深褐色的桐油,崭新锃亮,店内没有多余装饰,简单摆了六张八仙桌子,也是那种敦实的原木,有种乡下人的实在。唯一的看点,是吧台处一堆烧得通红的柴火,火光灼人,仔细一看,原是一种插电的装饰。乡村柴火鸡,这名字自带一种烟火气与人情味,很是给人好感。开张的时候,我和儿子路过,许诺找个时间带他来品尝。后来下班屡次经过,里面客人寥寥,一个长得像观音一样好看的老板娘坐在厅堂里烤火打瞌睡。看样子,这把柴火没怎么烧起来。许诺终没兑现。也就几个月吧,它便柴灭楼空。那个好看的老板娘再也不知道去向。
我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去小区附近的一家拌粉店吃早餐。地道的南昌风味,劲道的米粉,经典的瓦罐汤,是南昌人嘴里“绝杀”的味道。我喜欢去这家店,不仅仅是因为食物。我喜欢开店的这对小夫妻。清爽的店堂,同样清爽的小夫妻,很是给人好感。初去的时候,妻子还挺着肚子,约莫六七个月。丈夫长得温文俊朗,妻子略显得普通,但喜欢笑,一口白牙齐整整的,再加上隆起的肚皮,越发有了一种美。小两口一个在后厨忙碌,一个在前台招待,两个人一递一声,不紧不慢,温声细语,就像拌粉与瓦罐汤一样和谐般配。过了几个月,妻子的肚子平了,店堂内多了一个电动的粉色小摇床,里面安睡着一个小天使。夫妻俩照例是不紧不慢地做着生意,客人不多,年轻的母亲便分了心,不时地过来看看宝宝。半蹲着,将脸凑近着摇床的纱帘,痴痴地看。年轻的父亲忙完手头的活,也绕到厅堂来,蹲在妻子身边,看着襁褓中的孩子,偶尔侧过脸来,对妻子微笑。背井离乡,初为父母,忙于生计,可我在他们身上看不到一点生活的窘迫与艰难。这对小夫妻,像极了曾经的我们,仿佛有爱便有一切。我多希望这样的好景常在。
就在几天前,我晚上散步路过,却瞧见店门漆黑紧闭,玻璃门上贴了一张转让启示。我呆呆站在那里许久,感觉眼前的世界突然黯淡了几分。
这些景象常让我心情低落。我总是不自觉地去关注他们,也心疼着他们,这些在寒冬里迎风前行命运未卜的小老板们,仿佛他们就是自己的兄弟姐妹。
生活是一出谁也无法预料的剧本。
先生前几年在乡下包下了二十亩地,建养猪场。在养猪之前,他开过广告公司,做过婚纱影楼。都做得不好不坏,拿他的话来说,没什么事业成就感。先生的意思,干了这么多年的个体,想在老家做项实业,也能带动家乡的发展。做什么呢?他灵光一现,竟想到了养猪。谁的餐桌上能离得开猪肉呢?
这个爱穿白衬衫有轻微洁癖的男人孤注一掷,回乡僻荒山,建猪舍,学着给猪接生,为猪拢粪,与猪崽子们相处甚欢,两年之内把规模做到了全镇前列。为了不让妻子嫌弃,先生每次从猪场回家第一件事便是洗头沐浴,家里倒也没有沾染什么猪味。开业之初,先生为企业名称颇费了一番脑筋,最后取名“百年牧业”。可事与愿违,百年牧业最终只存活了三年。先生没有将养猪进行到底,当然不是因为妻子心里虚荣对这个行当有所介意,也不是养得不好自个儿打了退堂鼓。而是不能养了。因为场址离河水较近,不符合环保要求,政府要求拆除。凡事成之难毁之易,挖掘机轰隆隆地开过来,钢臂一挥,十几栋崭新的猪舍瞬间成为残墙断垣。先生的百年梦想随之灰飞烟灭。不养猪倒也没什么,只是之前奋斗的所得以及三年的时光全部付诸东流。
东边不亮还有西边。先生去外地考察回来另起炉灶,开起了奶茶与轻食店。奶茶店近几年像赶着好天的庄稼长势喜人,成为各大城市的网红行当。从乡土到网红,先生自然过渡,做得像模像样,奶茶店一度在县城声名鹊起,成为时尚青年的打卡点。就在先生开始规划开分店时,风向又突然不对了。先有疫情,后遇修路,一条红火了十几年的商业街空空荡荡,像染上了重疾,一家店接着一家店地绝迹。我们的网红行当在现实的风雨中摇摇欲坠,不到十个月,终是夭折。
我一想起那家大门紧闭的奶茶店,心里就像被某根细线牵扯了一下般隐隐作疼。它毗邻东湖,有一扇可以造梦的窗户。我第一次看到它,便怦然心动,兴致勃勃地参与设计,特地把临窗的位置做成了一处独立雅座。一把松软的布艺懒人沙发,一张原木色的小茶几。茶几上置了一个复古的陶罐,我打算往陶罐里插上四季的鲜花。坐在那里,看书,喝茶。或者什么也不干,就看着窗外。窗户正对着东湖,可以看见翡翠般透明的湖水,几棵遗世独立的垂柳,以及偶尔出来闲步的白鹭。我可以想象春天到了,那里饱含汁水的绿,一定可以滋润与抚慰世间所有干燥疲惫的心。
可我们没有等到春天。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我们初来县城的十多年前,一切需要重新开始。疫情反反复复,先生把自己困在家里半年。我以为他会像一头困兽,多少表现出困守的焦灼。但他依然乐呵呵的,买菜做饭,在厨房哼着小曲。最先露出破绽的,是他的白发。他的白发像是突然觉醒,正在悄无声息地大肆扩张。他眼角的皱纹也越发密了,笑起来,眼纹松动得仿佛都能抖落下来。他才刚过不惑之年啊。我有一次翻到他在部队的照片,那像小白杨一样俊秀得晃人眼的兵哥哥,我看着,看着,鼻子竟酸了。
生活不能被境遇绊住,它得往前走。那些小老板们只能重新抖擞了精神,像纤夫一样,拽着生活前行。我们的生活也得往前走。困滞半年后,先生调了航向,受朋友之邀去外省重新创业。
我成了一家之主,与儿子相依相伴。日子像一根弹簧,突然被拉得笔直。儿子刚升初中,正式进入关乎人生命运的学业关键期。学业加重,生活节奏骤然加快,母子俩的步子都显得有些踉跄。我把床头柜的书籍全部收回了书柜,只放了一个闹钟。我成了一个精于算计管理时间的人。单位工作繁杂,但足够应付。我还偷空写点文字,但时间割裂,心境浮躁,文章写得像哮喘病人一样气息不畅,让人灰心。好在,我不靠写作吃饭。我更多的精力用来当一个母亲。这才是我的主战场。我是孩子的天。天有阴云晴雨,但我不能。我必须晴空朗照,风和日丽。在做母亲这件事上,不容半分懈怠与商量。除了儿子在学校的时间,我像空气一样参与渗透着他的全部生活。膳食的烹制,营养的搭配,睡眠的保证,情绪的调控,习惯的养成,成绩的掌握,性情的培养等等。从有形到无形,从宏观到微观。每一个环节都密切相关,不容忽视。这其中,最重要的,是时间的管理。
儿子才十二岁,正是身体发育、综合养成的时候。儿子的发育比同龄的孩子略有迟缓,在班上个头偏矮,自小体质较弱,小问题小毛病不断。儿子自嘲说自己深受基因之害,我的近视,先生的鼻炎,通通被儿子遗传,且有青出于蓝的架势。小小年纪就戴上了近视眼镜,度数比体重长得还快。每到秋冬,一睁开眼睛就是跟鼻子较劲,像深度感冒患者,喷嚏一个接着一个,床头总是堆满了纸团儿。儿子的运动能力也不发达,体育表现比学习成绩差好几个档次。在一个母亲眼里,这每一项都是大事。就像一棵树的虫眼,隐疾,急需对症下药,未雨绸缪。我需要通过管理时间,来调节好与儿子独处的这段生活,这属于他成长的关键期,制订一个最优的时间规划,科学分配,精准补救。
我不自觉地紧绷了起来,对生活摆出了一种迎战的架势。我的睡眠又出现了裂缝。我曾费了很大的周折去修补它,好不容易与它重修旧好。可它像瓷一样,说碎就碎。自从有过失眠以来,我的睡眠便对我体察入微,只要神经稍一紧绷它都能率先感知,并做出呼应。我拿它毫无办法。我的身体又开始僵硬酸疼,脑袋与耳朵总是嗡嗡作响。我以为是幻觉。可我确实总是走神,不管是参加会议,还是对面交流,我老是发怔,听不进别人讲什么。我还出现了很多类似老年痴呆症的前兆,经常忘事,突然愣神,走在路上常有恍惚飘虚感。
有一次,正上着班,邻居打来电话,问我有没有在家。我说,这个点,肯定上班呀。她说,我刚路过你家门口,见你家门没锁,是虚掩着的,还以为你在家呢。我慌忙挂了电话,火烧了眉毛般往外跑。一路跑着,脑子里闪现各种家被洗劫一空的画面。一边默数家里的钱物。家里没放现金,值钱的也就一台电脑两块手表几块纪念币。这样想着,发现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一颗心才回了原地。回家一看,啥也没丢,压根就没进过人。虚惊了一场。还有各种健忘与迟钝,电动车钥匙挂在车上忘了拔,打开电脑半天不知道要干吗,说起某个熟知的人,却一时脑子空白,怎么也想不起了名字。诸如此类的事,越来越频繁。
我很怀疑,人的状态与情绪是具有传染性的。自从上初中以来,儿子突然变了一种样子。他总显得忧心忡忡,有时候还长吁短叹。有一天,他突然跟我感叹,妈妈,我好怀念我的小学生活啊。我有些被惊吓到了,这个朝阳般的少年,竟也开始使用怀念这个词了。
我每天清晨从窗口望着他离开。天还没亮透,灰色的晨光里,他的身影有点单薄,沉沉的书包像一座小山一样压着他瘦小的身子。是有风吧,他缩了一下脖子,将冬季校服的帽子戴上,接着把帽扣也扣上了。这让他的背影显得有点滑稽。他走得不急不缓,很沉稳的样子。他从前总喜欢蹦蹦跳跳,专门走一些边边角角不寻常的路,像一匹欢脱不羁的小马驹。现在的他,规矩多了。他是什么时候变的呢?他的身子微微向前佝着,不时地耸一下肩——是去提背上的书包。那书包,是真沉呀,我还特意用体重秤称过,十九斤八两。儿子在旁边淡淡地说,那还没有装进全部的资料呢。我看着那个熟悉的又似乎渐渐有点陌生的身影,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必须用深呼吸来压制住体内翻涌着的冲动,不追下去,從他稚弱的肩头移走那座小山。我默默地站上一会,直至他的身影渐渐消失。
屋子里安静空荡,我心里茫茫的。时间还早,还能再睡个回笼觉。可我的身体像长了刺一般,怎么也躺不安稳,翻来覆去,被窝越来越凉。
我偷偷备了佐匹克隆,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失眠这事,就像牙疼,事好像不大,却是要命的。好在,我已经习惯一个人去应对它。
某天清晨,我发现我家楼下那块废置的空地突然变了模样。地面修整一新,铺了红色的塑胶,还安装了些健身器材。最重要的是装了两把长椅。看上去,是个有模有样的休闲小广场了。我住二楼,从窗户望下去,像是自家的小院,不禁心生欢喜。
我偶尔在窗前忙活,会有熙熙攘攘的声音从小院传来,老人们就着太阳唠嗑,孩子们追打嬉闹。声音里有种细碎的家常与温暖,让人心头宁静。
我常在黄昏去小院坐上一会。
黄昏,只有这个时间段,我才能从生活的战场里暂时剥离出来。我的下班时间与儿子的放学时间,有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差。在县城生活,最大的好处是生活便捷。我们很少把时间浪费在路上。从单位到我家,步行不到十分钟。从单位后门,穿过一条弄堂,再过一个马路就到了。我每次回家,步子都迈得比较快,像是急着赶某个场子。其实,我的时间掐得很准,我可以走得很从容,像漫步一样。但我总是很急。秋冬的五点半,阳光已经歇了,天阴下来,像女子卸了妆容的脸,显出一种暗淡与沧桑。这种渐渐涌来的暮色,像某种隐喻,催促着我的脚步。
黄昏的小院空无一人,正适合我在这里闲坐上一会。从早上六点,到现在,将近十二个小时,我被生活与工作弄得团团转。我有点累了。我需要在这里停顿一下。这日子,像水一样流淌,一日重复一日,急促,决绝,追赶着你,却又让你什么也抓不住,叫人心慌。
这个时段,正是各家飘出菜香的时候。妇人们大多在厨房里忙碌着,男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正在回家或赶饭局的路上。在外面玩乐的孩子们被父母召回了家,正耷着脑袋借着最后一点光亮写作业。也有些孩子,还在拉亮了电灯的教室里做着最后的坚守,他们揉着发涩的眼睛,歪头耷脑,期盼着放学铃声早一点拉响。
暮色将远近的楼体轮廓打上剪影,飞鸟寥落,市声渐远。每一天,都在这里流转,飞逝。秋天似乎才刚站定,冬天便急急地追着来了。这干燥的冬日,常让人莫名心烦。体内仿佛积了虚火。喉咙老感觉焦渴。头发总是起静电,动不动飞起来,毛糙,凌乱,像无分寸无着落的梦想。我近来写不出任何文字,一坐在电脑前,思绪就像这头发,乱糟糟的,摁不住,又理不顺。叫人抓狂。
身边的人每天都在追赶着生活,挣钱,吃瓜,旅行,晒照,大家赶着新鲜,凑着热闹,一窝蜂似的。就算那些原地踏步的柴米油盐的一地鸡毛的,也有她们热气腾腾的战场——麻将与广场舞,抖音或拼多多。在这个县城里,谁的生活还需要文学呢?
从去年开始,几乎每个月,我和云、华都会找个时间聚上一次。我们从县城的三个方向,各自开车、打车、骑电动车,在某个约定的地方会合。餐馆、茶吧、咖啡厅或面包店,地点无所谓,重点是,有那样一个小空间,能坐下来,聊聊文学。三个人到中年的女人,有着不同的身份,穿着家常的衣服,在食物的香气与人群的喧哗中,纯粹地,热情地,聊文学。我们为什么需要文学,我也说不好。但我们聚会聊文学这件事,让我觉得很浪漫,很青春,仿佛我们是三个叛逆的孩子,对这庸常的生活表达那么一种坚持或者是抗争,也像是一次精神的出走。
有时候,想象也可以完成一次出走。
我坐在小院的长椅上,会想象我前面是一条河。我面对着一排长得齐整雷同的居民楼,它们像八股文一般方正而陈旧。但它是当初某个售楼小姐许诺的人工湖的位置。我相信它曾经以湖的形态存在过,在一些理想里,它也曾波光潋滟。它只是在现实里夭折了。我只有用想象来实现它,修复它。湖与河,无非叫法不同,都是水。我想象成一条河,是因为我的老家前面就有一条河。那是一条年轻又苍老的河,清澈,宁静,有婀娜的线条。它安静地流淌着,平和,从容,触手可及。微风抚过,它荡起的微波,像老人的皱纹,又像孩子的笑脸。从前,我每个周末都会去探望它。在那个又熟悉又陌生的村子里,一个人在河边坐上很久。我会在河边想起很多波光粼粼的往事,想起一些永恒的事物,想起外婆,以及父亲。老家没人了之后,我便不再回去了。但我总会想起那条河。
小院四周的空地,全被画上了白色小方格,是给汽车们安的家。这个时段基本满员。看上去,像是砌了一堵汽车围墙。我老家的院子墙是用花台筑的。院子里怎能没花呢?我老家的院子,我只要一想起它来,就能闻到满鼻子的香味。我任想象驰骋,将汽车们想象成树,桃树,桂花树,还有柚子树。柚子树是一定要的。我老家的那棵柚子树是父亲种的,柚子入口微微有点酸,但回味清甜,尤其汁水充足。比她的味道更迷人的是她的体香。谁能抵抗柚子花香呢?它的纯粹浓郁简直能抵挡世上所有污浊。自从闻过柚子花香后,我便觉得其他的花香都是假的,像加了添加剂。花台当然还得有花,紫薇、月季、海棠,茶花是一定要的,得种上好几株,它特别好养活,只需要偶尔去看看它,它便会一次比一次开得更好看。我老家院子里的茶花,上次去看的时候已经高出院墙了,它卖力开放的样子,简直让我震撼。我很久没去看它了,也不知道它们在这个有疫情的冬天过得好不好。
那个有院子的老房子,那些花香四溢的好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一个中年男人的出现打断了我的思绪。近一个月,他也常常在这个时段来到小院。他不像我一样在长椅上闲坐,而是去休闲器材那里扭扭腰,压压腿,做些拉伸运动。他穿着浅灰色的运动服,脸上有微微的汗。应该是刚跑完步。我对爱运动的男人有天然的好感,他们看上去总是更为清爽,对生活充满热情与规划。这个男人应该就住在附近,我偶尔碰见过他,但没有搭过话。衣着得体,印象不坏。但他现在无疑是一个入侵者。他在一旁拉伸,弹跳,弄出些声响,有时候趴下来做俯卧撑。我瞄过几眼,好像每次都做几十个的样子。他一丝不苟地做完一套运动拉伸程序,便自顾离开了。他的样子让我莫名联想到父亲。他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吧。严谨严苛,一丝不苟,喜欢规划生活。我的父亲,一直坚持长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管刮风下雨,每天五点起床,一个人,跑五六个村庄。跑了半辈子。他总说,生命在于运动,我越跑越有劲呢。那样生机勃勃的人,那样热爱生活与生命的人,突然地,就得了绝症。急急地就去了。一点缓冲都没有,一丝转圜都没有,让人不敢相信,让人回不过神来。
前不久重看了一遍《阿甘正传》,计划着要跑起来。可我只热乎了两三天。在坚持这个品格上,我显然没有遗传到父亲的半点基因。如果,父亲还在,这个七十岁的老头,还跑得动吗?我总会由阿甘想到父亲,出生穷苦,受人欺凌,孤单,服役,奔跑。父亲也是个一生都在奔跑的人。可结局为什么不一样呢?
这个男人,他为什么选择黄昏的时段運动呢?我有些好奇。有一次,我听到他接一个电话。他正抱头做深蹲,电话放在一旁,他按了免提,一个很有些年岁的妇人声音火急火燎地蹿出来,你赶紧回来!声音背后一片嘈杂,隐约有婴儿哇哇的哭声。他语气急切地答应两声,挂了电话,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想必,是个刚转换角色的二孩他爸吧。生活里突然多了一项繁杂的工程,节奏错乱,空间逼仄,趁着一点黄昏的空隙做回一下自己?
生活总有太多的雷同。
我在小院里坐上半个小时,便起身回家。晚饭的食材是早上就已经备好了的。我系了围裙,从容地开火。食物让人安静与专注。锅里慢慢溢出香味,楼下准时传来儿子的声音,妈妈,我回来了。仿佛一缕甘泉潺潺而来,这干燥喑哑的一天一下子变得温润有光了。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