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

2022-03-11 23:07裴非
湖南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马三小董梅花

裴非

住院大楼的电梯间,密密匝匝到处是人。即使你被人搀扶着,或拄着双拐,或坐在轮椅上,也没有人会格外注意到你,为你让道。那些行动自如的人,说不定身患绝症。大家各怀心事,沉默地望着电梯口上方数字的变化。

父亲坐在轮椅上,双眼紧闭,脑袋耷拉着,像个刚死的人。每次做完高压氧他都这样,他说待在一个闷罐里,一待就是两小时,没打针没吃药,纯粹是浪费钱。自从病倒后,他变得越来越不讲道理了。我站在父亲轮椅后面,知道接下来的麻烦还是属于我,没有人會过来帮我一把。顾娟又嫁人了,挺着大肚子,这是她第二次怀孕;顾亮出狱不久,正张罗着跟人合伙开饺子馆。父亲脑溢血,一头栽倒在厕所里,是我一个人将他送到医院的。我打电话给他们,他们姗姗来迟,一个来时是晚上,另一个第二天才露面。在父亲的病床前,顾娟拉着父亲的手,一直哭哭啼啼,顾亮则来回走动,焦躁不安。他们都没待多长时间。母亲两年前去世,现在,照料父亲理所当然地成了我一个人的事。幸运的是,父亲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候,情况不再那么糟,能开口说话了,只是还走不了道。他的身体一直很好,此前从未进过医院。我想,如果能康复起来的话,以后再也不能让他喝酒了。

估计一时半会上不了电梯,我只得将父亲推到一排自动售货机旁边,耐着性子等待。正在这时,电梯间一阵小小的骚动,有位老人,像是忽然身体不适,正捂着胸口急促地大口喘气。旁边有人赶紧扶住他,紧张地询问着什么。但他什么也没有说,摆了摆手,然后从密集的人群中缓缓退了出来,站到了自动售货机的另一边。他靠着墙壁,仰头静默了一会儿,呼吸似乎顺畅了许多。我首先看到了他的牙齿,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然后注意到他的白衬衫,在我的印象里,上了年纪的人,很少有人会穿一件如此干净的白色衬衫。是他?我愣住了。定睛一看,没错,真是他!他也在这里住院,手腕上戴着住院病人的蓝色手环。但他的身边没有其他人。好一阵,我回过神来,弯腰去看轮椅上的父亲,可他的脑袋仍旧耷拉着,闭目而坐。

我暗中观察他。他老了许多,原来身材高大,随便往哪儿一站,就像一棵树伫立在那里,现在身子佝偻了,也消瘦了不少,衬衫里空空荡荡,整个人像是缩小了一号。头发仍旧往后抹着,只是灰白稀疏,根本无法盖过头顶。就在我悄悄打量他的时候,他也在朝我和父亲的方向偷看。他的目光和我短暂对视了一下,迅速闪开,然后又偷偷瞄过来,视线落在父亲的身上。我举着笑脸,扬起手臂,准备跟他打一下招呼,可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自动售货机后面了。

几台电梯同时上上下下,拥挤的人群渐渐离去,电梯间忽然空旷起来。一台上行的电梯敞开着门,里面只有零星的几个人,我踌躇了一会儿,推着父亲快步走了进去。我没有及时按下电梯的关门按钮,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但没人这时走进电梯来。我忍不住将头伸到电梯外,看到他正背对着电梯口,俯身仔细察看自动售货机里的商品,似乎并没有着急上电梯的意思。

电梯发出一阵刺耳的蜂鸣声,有人抱怨地嚷嚷,还等什么,赶紧关门呀!我的手迟疑了一下,伸向了关门按钮。

回到病房,我准备将父亲抱到床上去,可他怎么也不肯。我以为他还在为高压氧的事生气,便说,等会我要去买菜做饭,你一个人坐在轮椅上,摔下来怎么办?他没有理会我,眼睛鼓得牛大,双手使劲拍打着轮椅扶手,嘴里还叽叽呱呱不知在说什么。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未必他看到了董叔?

董叔以前住我们考棚街,他家在北头的明星池,我家在南边的闸门巷。十八年前,他忽然不辞而别,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那一年父亲正好五十岁,父亲在考棚街大办寿宴的那一天,董叔没有如期出现。我记得当时父亲很失落,心情很糟,顾娟在蛋糕上偷抹奶油吃,被他毫无征兆地打了一巴掌。

董叔离开考棚街后,每当路过西门口百货商店,我就会停下脚步,朝里面望一望。我总感觉他还站在百货商店的某个角落,穿着一件白衬衫,露出一口白牙,冲着每一位顾客客客气气地笑着。事实上这么多年,有关董叔的一切从未从我的记忆里消失。我还记得他撅着屁股,坐在矮凳上洗衣的样子,他洗得很慢很仔细,搓呀揉的,弄得一手的肥皂泡泡。在考棚街上,没有一个男人会自己洗衣服。他的头发也很特别,整整齐齐地朝后抹去,像蘸了水,没有一根是凌乱的。为此,父亲和他的那些酒友,没少在背后说他闲话,你一个百货商店站柜台的,搞得跟知识分子一样干什么!

董叔是个慢性子,性格随和。每天下班,从西门口走到明星池他家,短短一截马路,换上我们十分钟不到就走完了,可董叔至少得花上一个钟头。董叔在考棚街住了一辈子,谁他都认识。遇上比他年纪大的,他会打着哈哈迎上前去,吃了吗?腿脚还灵便吧?雨天路滑,可不要到处跑呀。遇上和他年纪相仿的,他会说,忙什么呀?这次涨工资了吗?买菜去团洲市场吧,多走几步无所谓,那里的菜便宜。就连见到小孩子,他也照样停下脚步,拦着他们说,瞧瞧,又长个子了。评上三好学生了吧?过马路小心点,记得看红绿灯呵……一路上,董叔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直到落日从街巷的某个拐角慢慢沉下。鲍姨知道他的禀性,从不怪怨他,只是在家把饭菜热了又热。

我们考棚街虽是一片破旧的平房,但干净整洁,家家喜欢在院子里或家门口养花莳草。养的也不是什么名贵花卉,多是月季、牵牛花、指甲花或一串红什么的,用破盆烂罐养着,任风吹雨打。董叔却不同,他养兰草,摆在院子天井里一架葡萄藤下,大约有六七盆。兰草一点也不起眼,平时就那么几片细长绿叶,但花开时却暗香浮动,沁人肺腑,隔着几条巷子也能闻到。

有一天,他家的一株野生蕙兰被人偷走了,鲍姨很生气,站在院子门口跟人念叨。董叔连忙将她拉回家,说,不就是几根草么,说那些难听话干什么?这株蕙兰是董叔从浮邱山上采来的,那天他还崴了脚,回家时一瘸一拐。

过了些日子,董叔去团洲市场买菜,路过人和巷,看见一个女人正给自家花草浇水。当女人走到一盆兰草跟前时,董叔大喊一声,慢着!女人吃惊地望着他,你干什么?董叔说,你浇的什么水?女人说,还能什么水,水龙头里接的自来水呀。董叔直摇脑袋,那可不行,自来水里加了氯,它会活不成的,你得浇雨水或河水。女人说,蔫巴巴的几根草,哪有那么金贵?董叔说,当然金贵,它是从大山里采来的蕙兰。女人乐了,我男人这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跑到大山里采兰草?董叔不搭腔,接过女人手上的水桶,翻过大堤,去资江里拎来满满一桶水。然后将兰草陶盆整个浸到水桶里,迅速提上来,端在手上,直到积水从排水孔里沥干净,才放到地上。女人不明白他这是干什么,瞠目结舌望着他。他笑了笑,很认真地叮嘱她,麻烦你千万记着,野生兰草不能浇自来水,一个月浇一次,别浇得半干半湿的,要浇就一次性浇透。好好养着,初冬它就会开花,很香的,一直香到来年春上。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谁也没有想到,当天夜里,那盆野生蕙兰,又回到了董叔院子里的葡萄藤下。

鲍姨死于乳腺癌。动了手术,割掉了两边乳房,但两年后她还是死了。出殡那一天,送鲍姨去九鹤山公墓的路上,董叔忽然冲向一辆迎面驶来的汽车。几个汉子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他。董叔力大无比,几度挣脱,又被几双更有力的臂膀拉了回来。那一刻,他捶胸顿足,泣不成声。人们不忍直视,都在一旁偷偷抹眼:这世间,哪见过如此痴情的男人!

他俩如此般配,仿佛天造地设的一对。董叔高大魁梧,一口白牙;鲍姨娇小美丽,脸上有一对深深的酒靥。他们的婚礼是在五马坊教堂举行的。那时我还是个孩子,但我清楚地记得,在教堂里,董叔穿着西装,白衬衫上打着红领结,鲍姨披着婚纱,手捧一束百合花。他们手拉手、面对面站在圣像前。我听到牧师说,上帝所配的人便不能分开,这一生一世的爱情,因为今天而完美。牧师说完这话,董叔吻了他的新娘,两个人轻轻相拥,泪流满面。

这场婚礼曾在考棚街引起轰动,因为没人在教堂举行过婚礼。

他们婚后的生活十分美满,两人同进同出,形影不离。董叔有一辆自行车,永久牌的,是少见的包链。傍晚时分,当街坊开始串门或者打牌时,董叔就骑着它,鲍姨坐在后面,搂着他的腰,在资江大堤上欢快地驶过。这样的画面,此后常常在我的脑海里闪现。我曾经站在他们经过的某个地方这么想,如果自己未来的新娘,是一个像鲍姨这样漂亮的女人,该是多么美好!

可董叔一点也不受我父亲待见。那时和父亲聊得来、投脾性的是考棚街上那些喝酒的伙计,他们隔三岔五聚在南门口,先是去一品香买来卤食,卤耳朵、卤肥肠或卤干子,然后让夜宵摊炒几个热菜,喝酒划拳到半夜。有一次,董叔看到父亲他们在喝酒,不由停下脚步,都是考棚街的老街坊,没有不上前打个招呼的道理。他热情地说,哥几个,喝上了啊。父亲顺手从旁边拖过一条椅子,说,来来来,你也坐下喝一杯。董叔坐下了,却不端杯,他怪难为情地说,对不起,我不喝酒的。父亲说,不喝酒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呢?董叔说,陪哥几个说说话呀。父亲垮下了脸,没好气地说,酒都喝不了,称兄道弟干什么?没意思,你还是带你老婆骑自行车去兜风吧。

父亲的酒友哄地大笑,董叔也不恼,起身打着拱手,好吧,你们慢慢喝,慢慢喝,我走了。

董叔自始至终一张笑脸。

父亲其实并没有多少酒量,喝多了就喜欢拿老婆孩子撒野。每次他回来,我们总是很警惕,随时准备往后一闪,以防他忽然呼过来一巴掌。母亲在蚊香厂工作,为补贴家用,晚上她糊蚊香盒。有时孩子们也糊。有一天,他摇摇晃晃回家,嫌码放在门边的蚊香盒挡了他的道,上前就是一脚,蚊香盒散落一地。母亲“嗖”地站起来,瞪着他说,我没日没夜地忙活,你只知道发酒癫,哪有你这样的男人!见母亲居然顶嘴,父亲揪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母亲号啕大哭,声音之大,惊动了半条考棚街。两个小的吓得躲在被子里,大气不出,我下了床,站在门口,也不敢上前。正在这时,我看到了董叔。

我们家靠近资江大堤,从堤上往考棚街去,有一个斜坡正好经过我家院子门口。董叔的自行车支在那里,鲍姨静静站在一旁。平时笑模笑样的董叔,这时皱起了眉头,他瓮声瓮气地对父亲说,你怎么可以打女人呢?父亲扭头回了他一眼,酒气冲天,打了怎么啦?董叔说,她可是你爱人啊。爱人?父亲猛地一阵大笑,你他妈酸不酸?我告诉你,只有你这样的软蛋才不敢揍老婆。

这事之后,父亲并没有收敛多少,只是当母亲再次挨打时,会有警察及时出现在我家门口。父亲认定是董叔报的警,经常在大街上截董叔,有时破口大骂,有时指桑骂槐。开始董叔还辩解,后来干脆什么也不说了,他往后抹着头发,仰起头,绕道而行。每每这时候,父亲的腮帮子咬得绷紧。

这样过去了十年。

十年后的那天晚上,父亲不知为什么没出门喝酒。他的酒友一个一个来邀他,他也不去。家里难得这么安静,就连母亲也撂下那些蚊香盒,早早上床了。到了半夜,父亲听到院外一声闷响,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在大门上。父亲披着衣服出门,穿过天井,打开院门一看,一个黑影趴在石阶上。旁边倒着一辆自行车,包链的,后轱辘还在“吱呀、吱呀”转动。父亲抽了抽鼻子,转身就走。刚走几步,他看到地上的那个人动弹了一下,然后听到他轻轻地对他呼唤,哥,你救我……救我啊……父亲停下了脚步,他注意到对方的用词和语气,里面带着乞怜的成分,这让他十分受用。他甚至为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父亲瘦小,那人高大,父亲根本搬不动他。我被父亲从睡梦中叫醒。我看到了地上的董叔,身边是好大一摊血,开始他还在呻吟,慢慢声音越来越小。父亲又抽了抽鼻子,问我,你闻到什么味道了?我说,我闻到了血的腥味,他流了好多血。父亲说,不是血腥味,是卤食的味道,肯定是一品香的。我说,你今天没喝酒呀,怎么还说胡话,这地方哪来的卤食?

我背起董叔,拔腿往医院跑。中间父亲也替我背了一阵。

董叔被送进了急救室,父亲和我守在门口。大约过了半小时,急救室的门忽然打开,医生问,谁是病人家属?我和父亲对视一下,愣住了。鲍姨三年前去世,现在只有董叔一个人住在考棚街。董叔还有一个弟弟,在铁路上工作,但这时也联系不上他。父亲说,什么事?医生说,病人失血过多,得马上输血。我望了父亲一眼,对医生说,输我的吧。父亲一下推开我,撸起袖子说,你还小,输我的。其实我不小了,那一年我十八岁。

第二天,父亲将董叔的自行车推回院子时,看到那摊已经发乌的血泊前,散落着一个食品盒,还有一地切碎了的肥肠。是卤过的肥肠,拌着香油和葱花,香气扑鼻。父亲吞着口水说,谁扔在这里的,正宗一品香的卤食啊,真是糟蹋了,给我可以好好喝上一壶呢。

董叔一个人坐在医院花坛前的石椅上,弓着背,双手放在膝盖上,目光空空不知落在什么地方。我拎着保温桶,匆匆从他身边走过,并没有刻意去看他。事实上这些天我心里烦,顾亮知道父亲存折上还有五万块钱,天天逼父亲给他,说他开饺子馆差不少钱。父親虽是个瘫子,说话却利落,他说,反正我动不了,除非你现在掐死我,否则门都没有。顾亮再也没在医院出现了。顾娟也来得很少,我整天忙得脚不着地。我不得不辞了在超市当保安的那份工。为这个,那个女人,那个和我同在一家超市打工的促销员冲我大发脾气。我知道她很想跟我谈恋爱,可我还是拿不定主意,有些茫然有些疲惫,不知道结果会是什么。促销员年纪也不小了,长相一般,脸上有雀斑,走路稍稍外八字。这些年,只要我与某个女人处对象,我就会莫名地想起鲍姨。

就在我快要走上住院大楼的台阶时,听到后面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接着听到董叔说,顾强,我是董叔。我转身望着他。他说,你爸,他,他还好吗?我知道他在明知故问,那天他一定看到了轮椅上的父亲。我说,他脑溢血,在这里住院。他摇着头说,都老了,不中用了。又指指自己的胸口,我这里有毛病,也在住院。我说,您住院,怎么没见人来照料您?他笑了笑,说,我一直一个人过。见我在发愣,他又说,如果方便,我们坐坐?我说好的,然后扶他回到石椅上。

坐在董叔旁边,我忽然想起父亲五十岁寿宴上那个空着的位子。父亲的酒友,那天都坐上席,是前排最中间那一桌,董叔也被安排在那里。但直到所有人都酒足饭饱,那个位子一直空着。此后父亲再也没有张罗过寿宴了,六十岁那年没有,他说七十岁他也不准备办。我想了一会儿心事,说,这么些年,董叔您去哪里了?他说,离开考棚街,我去了南方,在许多城市打过工,后来老了,身体越来越不行,几年前我回来了,住在对河那边。

我记得那一天,父亲在给董叔修那辆自行车。他把两个车轮卸下来,支在长凳上,用辐条扳手校正车圈。父亲其实一点也不能干,可那时他像个经验老到的师傅,叼着烟,眯起一只眼睛,让车圈转动起来,看车圈晃动的幅度,然后一根一根调整着辐条。我不明白父亲在想什么,他和董叔失和十年,但那天晚上他救了他,还毅然为他输血,现在又在给他修自行车。他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正在这时,董叔来了,手上拎着水果和奶粉。他刚出院,第一时间来向父亲表示谢意。我记得当时董叔很激动,上前一把拥抱着父亲。父亲的脸一下子红了,估计他不太习惯这样的礼节,我们考棚街的人,见面连握手都不会的。

两人在院子里坐下来,母亲忙着给他们倒茶、拿糖果和瓜子。董叔动情地說,哥,谢谢你救了我,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父亲连连摆手,这话言重了,谁遇到那情况,都会这么做。董叔说,我眼拙,过去可能误会你了。父亲说,哪里哪里,我本来就是个粗人。两人笑了起来。我站在一边,很为父亲和董叔高兴。父亲抽着烟,看了董叔一眼,忽然说,那天深更半夜的,你骑自行车去哪里了?董叔一怔,好久,他启齿笑了笑,小鲍去世后,我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想一个人去资江河边散散心。父亲也笑了,但笑得有些诡异,他说,都好几年了,你还是忘不了她。董叔说,是她待我太好了。当年我们下放在农村,她有很多机会回城,都被她拒绝了,她说如果不是两个人一起走,她情愿不回城。父亲感叹道,你俩感情这么好,难怪考棚街的人都羡慕。

两人聊了一会儿,父亲说,自行车快修好了,我再调调车轱辘,等会你拿回家去。这车质量好,经摔。董叔说,你还帮我修车,叫我如何是好?父亲说,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兄弟了,你这么说就见外了,我不爱听。哥!董叔激动地唤了一声,再次拉起父亲的手,喉结一上一下,泪水忽然哗哗流下来。

那一天,董叔推着自行车,父亲走在他身边,一路送他。他们从闸门巷走到明星池,又从明星池走到闸门巷,往返了不知多少回。路上的人看到这一幕,都会心地笑了。

父亲还是喜欢和他那帮酒友喝酒,酒桌上,一定少不了一品香的卤食。一品香开在南门口巷尾,以秘制卤味著名,虽位置很偏,生意却出奇地好。说到一品香,考棚街的人马上会想到女店主刘梅花。刘梅花是个寡妇,谁也说不好她的年龄,白胖白胖,很漂亮。尤其长着一对大奶,领口下的第二粒扣子,就没见她扣上过。男人来买卤食,看到刘梅花胸前那白花花的两坨肉,兔子一样蹦蹦跳跳的,都错不开眼。付钱时有人在她的胸前捏上一把,她呵呵一笑;有人直接将钞票塞到她的大奶中间,她也不跟人急。

有人说,刘梅花的裤带子松,许多人都跟她有一腿。到底谁跟她有一腿呢?这么一问,大家面面相觑,又一时答不上来。不过,那时考棚街的女人都对刘梅花抱有某种深刻的敌意,男人回家,她们总会警惕地抽抽鼻子,闻一闻衣服上有没有一股卤食味。

父亲一辈子平庸,救了董叔应该是他最值得炫耀的事。他的酒友对他也刮目相看,说想不到父亲是个不记事的人。他们说的事,自然是父亲和董叔之间此前的那些隔阂。每每这时,父亲就会得意地笑着,操,我老顾什么时候是小肚鸡肠的人?

那天喝到半夜,父亲酒意盎然,忽然掏出手机要给董叔打电话。南岳宫的马三说,给他打什么电话,他又喝不了酒。父亲说,以前他倒真是喝不了,现在兴许就能喝了。马三说,怎么这么说?父亲说,你想想看,我喝了多少年的酒,血管里肯定一半是血一半是酒了,如今他身上流着我的血,还会怵酒?众人皆笑。马三又说,都这么晚了,人家早睡了,你打电话,他恐怕也来不了。这时父亲眼睛一瞪,自信满满地说,他不来,呵呵,怎么可能呢?我敢说,不管什么时候,我可以分分钟让他出现!大家想一想,觉得他说的或许在理。

董叔果然匆匆来了。

父亲说,这么晚打你电话,没吵着你吧?董叔赔着小心,哪会呢,哥。父亲拍拍他的肩膀,怎么样,陪哥喝一杯?虽是询问的句式,语气却是不由分说的。董叔迟疑了一下,尴尬笑着,我,好的,好的,我试一试。两人碰了碰杯,父亲端着酒不喝,他瞅着董叔。董叔咬咬嘴唇,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然后一仰脖子,将那杯酒灌了下去。还没等放下酒杯,他就眉眼扭成一团,又是伸舌头又是掐喉咙,狂咳不止,眼泪都呛出来了。父亲哈哈大笑,上前亲热地给了他一拳,瞧瞧,不也喝下去了吗?不着急,酒量这东西,是可以慢慢练出来的。

父亲痛快地喝掉自己那杯酒,拿上筷子,指指桌上的那些卤食说,来,吃点下酒菜,这可是一品香的,味道不错。董叔忽然一阵发呆,他说,哥,我不吃这东西的。父亲瞟了他一眼,你不吃卤食?董叔说,是的,我从没吃过卤食。父亲皱起眉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他说,可是那天晚上,我怎么看到你那辆自行车旁边,散落着一地的卤肥肠呢?董叔没有抬头,嗫嚅道,哥,这我哪知道。父亲说,真是怪事了,上好的一盒卤肥肠,还拌了香油和葱花,闻闻就知道出自一品香,有人居然不要了,莫名其妙丢在我家院门口。

这时马三插嘴道,老顾,你也别瞎猜了,你什么时候见小董去过一品香?也许他真不好这一口。马三说得没错,我们考棚街的人都知道,当那些男人乐不可支地说着刘梅花时,董叔总是一脸厌恶,避之不及,每天上班下班经过南门口,他也从不打一品香门店面前过,他埋着头走马路的另一边。

父亲撇了撇嘴角,不说话。

董叔忽然端起酒杯,也没人劝他,他自顾自喝了一杯。

回家的路上,董叔一路趔趄一路呕吐,后来是他们几个搀扶着他回家的。

董叔问我,你父亲还喝酒吗?我说,喝,怎么不喝,就没见他有清醒的时候。董叔感慨地说,酒这东西,最好少喝,伤身体。我说,是呀,不那么喝,他可能不会脑溢血,他血压高,一直在吃药。董叔又问,你母亲身体怎么样?我说,母亲走了,两年前死于尿毒症。董叔一脸悲戚,他说,你母亲是个好人。我说,我们家都是母亲撑着,父亲除了喝酒,什么也不干。

其实这么些年,父亲还是借着酒劲打母亲,谁劝也不行,越勸他越来劲。母亲为此曾多次离家出走,最远的地方她去了广西,后来是我在一个寺院里寻着她,劝了好久才将她劝回家。家里其他事,比如我至今还孑然一身,比如顾娟离婚再婚,比如顾亮坐牢,我都不准备告诉他。父亲一辈子好面子,尽管现在成了半个废人,但他肯定不想让人知道他的生活还这么差劲。

那时候,考棚街的人都感到奇怪,以往滴酒不沾的董叔,怎么整天跟一群酒鬼混在一起。董叔还是不胜酒力,每回都喝得酩酊大醉。有一次,董叔又喝醉了,跌跌撞撞走在巷子里,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第二天大清早,环卫工人出来扫马路,看到一个人蜷缩在垃圾站旁边,以为出了人命,赶紧打110。警察过来一看,是董叔。头发蓬乱,浑身脏兮兮的,白衬衫上沾满了呕吐的污物。大家唏嘘不已,这哪是当年那个干净体面的人呢。

我高中毕业,闲在家里,帮母亲糊蚊香盒。母亲很着急,常常在父亲面前唠叨,想让他给我找一份正经的工作。父亲没好气地说,我一个下岗工人,到哪里去给他找工作?母亲说,你天天在外头,认识那么多人,就找不到谁给你帮上忙?父亲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子的脾气,我这一辈子,万事不求人的。母亲说,可他是你儿子,为儿子求人有什么难的?父亲忽然咆哮起来,你别给我添堵,舔人屁股的事我才不干呢。

父亲虽是这么说,实际心里还是记着这件事。那一天,父亲和董叔他们在一起喝酒,喝到半道,董叔起身去付账。每次都这样,他总是趁着清醒时去付账,免得自己喝醉了,把这事给耽误了。可这一次,当他递钱给夜宵摊老板娘时,人家推了回去。董叔笑道,怎么,今天你请客?老板娘说,老顾已经付过了。董叔眨巴着眼,迅速回到酒桌旁,对我父亲说,那怎么行,这么不给我面子。父亲说,天天在一起,哪能老让你掏钱,这次我请。董叔说,你是哥,我是弟,分得这么清楚干什么?父亲呵呵笑着,正因为我们是兄弟,你掏我掏还不一样。可董叔还是将钱搁到了父亲面前。

大家继续喝酒,推杯换盏时,父亲不经意地对董叔说,你是不是有个弟弟在铁路上?董叔说,是呀,哥你问他干什么?父亲忽然摆了摆手,自言自语道,算了,孩子的事我真不想管。都十九岁了,这要是外国,当父母的早把他们赶出家门了。董叔不知道父亲要表达什么,借着酒劲聊了一会他弟弟。他弟比董叔有出息,读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在铁路上,是机务段的技术员,老婆也在铁路工作,当乘务员,天南地北到处跑,整天不着家。不过待遇还行,都买上电梯房了。父亲犹豫了很久,说,我家顾强,没考上大学,整天在家里晃荡,我看着心烦,不知道你弟能不能帮他找份工作?董叔吃惊地望着我父亲,一时接不上话。在一旁的马三说,铁路上可是一顶一的好单位,没文凭恐怕不好找工作。父亲嫌他多嘴饶舌,有点气恼地说,又不是让他去当技术员当站长,铁路上就不需要干力气活的人?

好久,董叔说,哥,我知道了,明天我去找找我弟。

大约一个月后,董叔一路小跑来到我家,兴奋地对我父亲说,哥,顾强运气太好了,铁路上正好要招一批巡道工。喘了一口气,他又说,尽管是合同制的,但社保医保都有,待遇跟正式工差不多。父亲喜形于色,真的呀,你说说,顾强能不能招上?董叔说,我弟找了一位姓王的站长,他俩关系不错,我弟经常辅导他女儿功课。他把这事说了,王站长一口应承下来,说等事情有了眉目再通知他。

那一段时间,父亲变得十分和善,喝酒也知道适可而止,有时还帮母亲糊蚊香盒。就在一家人为我高兴时,不久董叔又来了,进门就气呼呼坐在那里,情绪一落千丈。父亲有了不好的预感,连忙问,怎么回事?董叔叹着气说,出了点意外,事情卡在一位姓付的站长手上,他姓付,却是正站长。付站长说顾强学历不够,这次招聘,至少得上过技校。父亲急了,你的意思是,这事办不成了?董叔摇了摇头,欲言又止,他说,我弟告诉我,付站长有些贪,估计要打点打点。你也知道,如今都这样。父亲说,该怎么打点,他喜欢抽什么烟,喝什么酒?董叔说,早不兴烟酒了,我弟说,恐怕得用钱呵。听董叔这么一说,父亲倒是很爽快,没问题,钱就钱呗。这样好了,我也没张罗过这事,拜托兄弟你了,该用多少钱是多少钱,你先帮我垫着,等事情办成了,我分文不少地还给你。

董叔懵怔着,然后点了点头。

不久,我果然当上了铁路巡道工。工作很简单,每天沿着铁路线,检查上面的钢轨、枕木、螺栓、铆钉,确定它们没有出现异样;有时也捡拾火车上扔下来的饮料罐、矿泉水瓶、食品盒,以免留下安全隐患。上班时需要徒步,背着十几斤重的工具,来来回回得走几十公里路。这个我不怕,我还年轻,有的是力气。

那天我下班回家,在考棚街遇到了马三。马三说,了不起呀,都铁路工人了。我笑了笑,样子很羞涩,实际有些得意。马三住南岳宫,和我不顺道,但那天他刻意跟我走了很久。他不停地夸奖董叔,说别看他迂腐,其实是挺仗义的一个人。我说,是呀,这次为我工作的事,他忙乎了好几个月。马三说,他面子浅,朋友不多,太不容易了。我说,真是谢谢他,没他这事肯定办不成。马三忽然望了我一眼,又说,你知道吗,这次小董替你父亲,送了人家三万块钱呢。

我怔了怔,送钱的事我知道,但我不知道送了这么多。我没有接他的话,埋着头走路。

回到家,进门我就对父亲说,董叔的钱你还上没有?父亲当时正在看电视,嘴上叼着烟,他说,安心上你的班,这事不用你管。我说,他家也不宽裕,鲍姨病了那么久,三万块可不是小数目,你得赶紧还给人家。父亲“噗”地吐出一口烟,显得很不耐烦,你他妈跟我啰唆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还?去去去,没事你糊蚊香盒去。

父亲还是照样喊董叔去喝酒,董叔还是照样去。当然也有例外,有一次,我在巷子里遇到董叔,当时他正皱着眉头朝益生堂诊所走去。我叫了他一声,问他哪里不舒服,他说头痛。我问要不要紧,他说不要紧,只是恐怕这几天喝不了酒。分手时他特意吩咐我,麻烦跟你爸说一声噢。还有一次,他过河到他弟弟家去了,弟媳难得在家休假,一家人要聚一聚。董叔一连住了好几个晚上。

董叔去他弟弟家那一次,酒友们坐在夜宵摊上,父亲去一品香买卤食。父亲看到刘梅花手忙脚乱在招呼顾客,便说,刘梅花,都说你的卤食好吃,为什么就有人不喜欢吃呢?刘梅花说,一人一口味,这有什么奇怪的。父亲说,你知道谁不喜欢吃吗?刘梅花说,这我哪知道?父亲说,是小董,明星池的小董啊。刘梅花“啪啪啪”在切卤小肚,并没有抬头,只是嘻嘻一笑,你怎么就知道他不喜欢吃?父亲的心莫名一跳,眼睛頓时放光,难道,他,他喜欢吃?刘梅花愣住了,瞅了我父亲一眼,又是嘻嘻一笑,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小董还真没有上我这里买过卤食。

离开一品香的时候,父亲瞟了瞟刘梅花的奶子。

这一天大家都喝了不少。喝着喝着,父亲忽然说,我操,刘梅花的奶子真大。马三说,怎么,老顾你也迷上了?父亲说,哪里,我是想起了小鲍。马三说,说着刘梅花的奶子,你怎么就想起了她?父亲说,小鲍那么漂亮一个女人,居然割掉了奶子,你说可惜不可惜?马三说,又不是你老婆,你可惜什么,觉得可惜的应该是小董才对。父亲不说话了,自顾自喝掉一杯,又说,这么些年了,小董一直一个人过,他怎么就不找个伴呢?马三说,我老婆给他介绍过好几个女人,有的条件还不错,他就是不见。父亲说,也许是没遇上中意的吧。马三说,我看未必,他可能还是忘不了小鲍。父亲说,可是,他一个大男人,真就撑得住?要不介绍刘梅花给他好了,反正他俩都单着。众人不禁哂笑,小董那么体面的人,他怎么会看上刘梅花呢,你这不是埋汰他吗?后来这事传出去了,没有不说父亲不是的。

离五十岁生日还有好些天,父亲就开始为自己的寿宴忙活了。厨子是在大码头请的,那人曾在市政府的招待所当大厨,招待过中央首长。还请了个戏班子,准备当晚演几出花鼓戏,考棚街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这个。然后让我帮他写请帖,街坊四邻,不论交情深浅都请,以示周全。父亲最烦那种人,你请他,他未必乐意来,没请,到头来他会埋怨你,连我都不请,太不够朋友了。父亲不想听这样的便宜话。但他没让我给董叔写,他直接去了董叔家。董叔很激动,反复搓着手说,用得着你亲自来吗,哥的五十大寿,我能不去?我肯定是要去的!父亲说,我知道你肯定会来,但这个礼数还是要讲,我都安排好了,到时你坐上席。

但是,让所有人感到意外的是,那一天董叔并没有在父亲的寿宴上出现。开始父亲还很从容,满面春风地招呼这个,招呼那个,后来沉不住气了,问我,你董叔呢,会不会病了?我摊摊手说,我哪知道呀!父亲忽然朝我大喝起来,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瞧瞧!

我匆匆去了明星池,董叔的门上一把锁。我不死心,踮着脚,脸凑在窗玻璃上往里看,屋子里空荡荡,只有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倒在地上。他们院里一位大妈问我,你找小董?我说,是的,他去哪里了?大妈说,不知道,昨晚来了一辆卡车,不声不响他就搬走了。然后又嘀咕了一句,真是奇怪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从没听说过他要搬家的。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董叔。

在花坛前那条石椅上,我和董叔坐了很久。董叔问我,你还在铁路上工作?我笑着说是的。其实八年前我就被铁路辞退了,我干了十一年的巡道工。不是我做得不好,是现在的火车越来越先进,铁轨采用无缝化技术,拿一把锤子敲敲打打,根本发现不了线路的行车隐患,得用精密仪器检测。我成了“最后的巡道工”。后来我做了许多工作,时间有长有短,也经历了不少磨难。但我没跟董叔说这些,他是特别敏感的一个人。

我俩都不善言辞,我说得不多,他说得更少,一老一少,在阳光下默默坐着,各想心事。过了一会儿,董叔猛一拍大腿,忽然大声地对我说,走吧,带我去看看你爸!

当我搀扶着他出现在父亲病房时,父亲并没有在床上躺着,他正端坐在轮椅上,努力抬着头,面朝着门的方向。病房里没有其他人。我大吃一惊,平时他根本下不了床。医生每次来查房,总是吩咐我,让我扶他多练习走路,说不活动活动身子,到时真会瘫在床上。我跟他说了不少好话,扶他在走廊上走,可他就像个沉沉的死人,头歪向一边,手成了鸡脚爪,怎么也迈不开腿。现在,他居然一个人从床上下来了,坐到了轮椅上。难道他知道,今天他的旧友董叔会来!

董叔踉跄了几步,走到父亲跟前,俯身对他说,哥,我是小董。父亲瞅着他,咧了咧嘴,还小董呢,我们都是老头子了。董叔点点头,拉起父亲的手,激动地说,我早该回来看你的。父亲说,我也想你,这些年,我常去找你弟,可他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董叔的声音哽咽起来,对不起,哥。父亲说,你还这样,真受不了你,我可不喜欢哭哭啼啼的。我担心董叔的心脏,赶紧让他坐下来。父亲说,你知道吗?我五十岁生日那天,原本是准备还你那三万块钱的,可你……对了,现在我还存着五万块,这么多年,算上利息,应该差不多吧。董叔说,还提这个干什么?我一个人过,不差钱。父亲说,我没打算欠你什么,我不是一个欠账不还的人。这时,董叔紧绷的身体倏地一阵松弛,他说,哥,没人想欠别人什么,你一样,我也一样啊!

父亲笑了,董叔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听到某种东西在两位老人的笑声中消弭,仿佛时间让过去一下子失去了固有的重量。

他们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说起了考棚街,说起了那些老街坊。父亲似乎急于告诉董叔各位的近况,董叔不多问,只是握着一杯水静静听,但我看得出他十分关心。水星巷的牛大力命最好,一个卖水果的,女儿居然考上了清华,还生了一对双胞胎,十年前他和老婆去了北京,帮女儿带孩子,如今他天天在微信上晒北京的高楼,晒北京的马路。南岳宫的马三被汽车撞了,在医院躺了大半年,算是捡回来了一条命,他逢人就打哈哈,我知足了,现在活一天算赚一天。太平桥的蔡居一,儿子儿媳在外地打工,孩子留在考棚街,孙子读高一那年,喜欢泡网吧,被他老婆骂了几句,负气离家出走,至今未归。现在他老婆看到汽车就往里钻,说是要去找孙子,人已经疯了。

父亲还说到了刘梅花。他说,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刘梅花像是变了一个人,那对大奶子不见了,领口扣得严严实实,也不再跟男人打情骂俏。临兴街有个男人远道而来,买完卤食,原打算拿钞票塞到她奶子中间,一时找不到地方,就动手去解她的扣子,结果刘梅花抓起一截卤肥肠,直接扔到了对方脸上。一品香的生意从此一落千丈,味道也大不如从前。五年前的事了,有一天,街坊发现她好几天没露面,门店也没开张,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后来来了警察,打开她家房门一看,刘梅花倒在床边,早已没了声息。她在考棚街没有亲人,乡下来了几个亲戚,拉着她回去草草埋了。

父亲说起这些往事时,我注意到,董叔的身子一直在抖,手握不住杯子,水洒了出来,然后听到他一阵压抑的哭声。一瞬间,我想到了董叔在五马坊教堂的婚礼,想到了他倒在我家院子外的那辆自行车,想到了他一路趔趄一路呕吐被人搀扶着回家的样子,想到了他的不辞而别。我还想到了少年时的我,站在资江河边,梦想着将来能娶一个像鲍姨那样漂亮的女人。我忽然打定了主意,明天,我要向那位超市促销员求婚。和她当众拥抱,在每一个地方,让所有人看到。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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