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卡者

2022-03-11 00:25陈鹏
湖南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陈鹏莫妮卡绿卡

当将来的历史聚焦于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时,“新冠疫情”无疑会成为这个时代的关键词,或许目前为止它的威力还不至于如中世纪欧洲的黑死病那般血腥,但在世界已成地球村的今天,它已不可逆转地影响了人类社会中小至生活习惯大至国际关系的方方面面。而也许没有人会预料到,作为当今世界最发达国家的美国会成为疫情最严重的灾区,伴随着政治更迭带来的诸多起伏,如今的美国已然成为一个巨大的书写场域和隐喻体。在这篇小说中,陈鹏紧密地扣住了这个时代的诸多世界性命题:疫情,移民,动荡,不安与孤独。作为这一重大事件的当事人,我们之中没有人会知道正在发生的历史将如何进展下去。小说家也无法告诉人们答案,只是作为时代的记录者,呈现着微观个体们的处境与挣扎。

有好消息从远方来

就如拿水给口渴的人喝

——圣经

八月二十四日圣盖博

第十四天。窗外站着两棵野棕榈,十字路口青黑发亮,房子大多是人字形橘色屋顶,更像欧洲,不像LA。我的LA。圣盖博城稍偏,位于LA东部,气息静谧古老,城北有三万华人。我的律师VIVIAN说也许两个月吧,也许半年,也许,明天。哦,明天。时间极其重要又毫无价值。你明明盼望着他们立即召唤你又无法相信他们会立即召唤你。我头疼,皮肤瘙痒。症状持续三天了。通常例假之前都这样,会延续到例假之后。街上没有一个人,美国人当然也怕死。感染人数每天上升得飞快,电视上说,德州的感染者已经超越加州了。

三百米外的街角有小超市,我买了便装披萨,小桶矿泉水。顶着暴烈的加州阳光走完这三百米就像穿越撒哈拉沙漠。一个长头发的流浪汉突然蹿过,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回头瞪我一眼。我吓坏了,不是被凶悍和疯狂,而是,这家伙没戴口罩!我立即掏出酒精上下喷洒,屏住呼吸转身小跑二三十米才嘘出一口长气。所幸,上帝保佑,除了酒精,我是戴著护目镜和N95的。回到屋里拼命消毒——把一次性手套扔了,换下衣服,喷上消毒液,反反复复洗手,手都搓红了。认真清洗鼻腔,据说新冠病毒在鼻腔停留时间最长,再使劲洗脸。我浑身大汗,敞开门,让火辣的光和微风涌进来,十分钟你就受不了啦。我关上门,空调二十四度。疑心病又犯了,奶奶的,中央空调!又跳上床,用酒精棉球来回擦拭早已擦拭了几十遍上百遍的横列式叶片。

好了。现在,好了。

能望见远处的山,又大又暗,像一个孤苦伶仃的小说家暗自趴着。山上有森林,山峰延绵,偶尔露出硬白的石头。看来看去再也没什么可看。《权游》追到第六季了,第八季结束之后呢?《风骚律师》?《大西洋帝国》?《保镖》?……我像待在长长的隧道里,前面似乎有光,要走出去又太难了。四周漆黑,你跌跌撞撞,永远摸不到出口。时间长了你会怀疑到底有没有出口。早上房东和她丈夫大吵一架,我在后院见她摘下口罩抽烟。我们至少保持了十米距离。她必须提高嗓门说话。

“你看好谁?”

“什么?”

“川普还是拜登?”她看着我。

“也许,拜登?LA不都是他的选民吗?”我担心我说错话。

“我看,川普会赢。”

“你支持他?”

“我和加西亚就为这个吵翻了,他支持拜登和他的民主党,他说他上台后他的兄弟姐妹就能冲破美墨防线来LA团聚了。幼稚。我一点儿也不相信拜登的鬼话。”

房东夫妇是墨西哥人,从前我们口中的“老墨”。她黝黑,微胖,酷似电影里的墨西哥女仆。她房子不错,长长的回廊,六个房间,大小不一,颇有艺术气息,我怀疑她从前是做艺术的,也许在好莱坞混过,没准还在某部电影里客串了一把墨西哥老乡。这么年轻的老墨(三十五六吧)就能在LA搞定这么大一幢房子实属不易。她身上有种淡漠的气质,似乎没什么事情难得住她,也没什么事情让她真正放在心上,包括加西亚。他们没孩子,只养了一条毛茸茸的名叫JJ的小狗,一条纯种咖啡色猎狐梗。

其实我希望拜登赢。他上来,我绿卡才更有把握。我发现我的想法竟然和加西亚一样。我不能说出来,不能再刺激她了。

“这几天,有任何需要就告诉我。”她说。明显的客套话。

“没什么,都挺好的。谢谢你。”

“我忘了,你叫?”

“杰西卡。”

“不,我说的是,你的中国名字是?”

“苏粒。SULI,S-U-L-I。”

她笨拙地重复,苏字音有点大舌。她笑了。我也笑了。

“还是杰西卡好听。”

我也问她的名字。都十四天了,居然不清楚房东的名字。

“莫妮卡。”她说。

典型的老墨的名字。

“你每天在屋里做什么?”她忽然问我。本来,这不该是她关心的。美国人的界线清清楚楚,我只是她的房客,没必要向她透露任何私人信息。不过,我可以告诉她。

“看看电影啦,连续剧啦……网上学点什么,再写点什么。”

“没事出门走走。你应该多走走。你皮肤真白,是我见过的中国人里最白的。”

“谢谢。我每天出门散步,去小超市买东西。还是屋里安全。”

“我挺佩服你的,真的。”她把烟雾吐进空中,“FOX新闻上说,中国控制得很好。美国呢,火山一样爆发,你居然还敢跑回来。”

“必须来。”

“一定是什么特别特别重要的事情。你可以不说,我不会问的。”

我笑而不答。

我特别担心她像怨妇一样把灾难起因推到中国人头上。但没有。我遇见的任何一个老美都没有。他们更在乎今天,不太费神琢磨明天,哪还有闲心抱怨?更何况,他们骨子里的乐观好胜和宁要自由不要口罩的“一根筋”让政府的宣传和命令黯然失色。是的,老美不是不管,街上有标语有口号,且详细到了六岁以上孩子应该戴口罩以及戴什么样的口罩,可“人民”不搭理不执行你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一个个按住,一只只套上。

莫妮卡和加西亚为了川普和拜登大吵?

我昨夜听见了。主屋和我相隔一条回廊,在院子西北角。声音大得像打雷,还叮叮当当砸了东西。凌晨,我忽然被敲门声惊醒。噼里啪啦,很不客气。我大声问,谁啊?一面开灯一面戴上口罩,套上睡衣。半夜跳下床的模样一定很可笑,蓬头垢面,沾满眼屎,N95将我包装成足以吓退闯入者的怪胎。我开了门,是巧克力色的毛茸茸脏兮兮的JJ。我蹲下,刚要伸手又触电般缩回来。一头冷汗。我身在世界疫情的中心啊。急忙掩上门,只留了很小一条缝。小狗也会携带病毒。它发出撒娇般的哼哼声,嗓音甜腻低沉,像含着糖果。我多想放它进来,但只好像哄骗孩子那样对它说,回去吧,回去,JJ,回去睡觉吧,天还没亮呢。

它在门槛上磨蹭着,终于,回头看一眼灰蒙蒙的天空,转身跑掉了。

第二次出门的时候发现了那家面包店。就在十字路口右转五十米处,另一幢房子对面,刚好与我习惯性路线相反,难怪我屡次错过了它。只有当你走到这头,走到那幢房子对面你才能发现它。很小,落地玻璃窗,香甜的面包气息环绕着它,店名用花体字写在白色门楣上,漫步者(Strike),我犹豫了几分钟才跨过街道,小心翼翼推开弹簧玻璃门。店主像个老派欧洲移民,大胡子大脸,戴口罩的样子有些滑稽。他站在柜台后面,问我,需要什么?我挑了一袋三刀的羊角面包和一根一刀的法棍。是该换换口味了,不能总吃泰式方便面呐。他结了账,把面包塞进一只大号纸袋,非常友善地向我道谢。我往外走,发现窗玻璃上贴着一页白纸,也许半张A4那么大,上面写着:需要店员一名,有意者面谈。

我快步走回小屋。羊角和法棍散发出迷人的香气。

夜里,你能听见洗衣房传出的响声,轰隆,轰隆,似乎一幢大房子正被夷为平地,砖石被反复碾压,发出阵阵爆裂声。其实,我知道,是洗衣机在甩干。另一种声音和梦境无关,虽然你明明还在废墟里曳步前进,前方什么人大声呼唤着你的名字——对,你中学的语文老师,他的脸早就模糊了,但非常老,老得你大老远就看见他晾在太阳下的一堆皱纹,像一只没上油的皮鞋。我也早忘了他姓甚名谁。他喜欢用他粗大的指关节在我桌上敲啊敲,要看书呀苏粒,坚持写日记呀苏粒,好好写作文呀苏粒……我心惊肉跳。而且,他很喜欢让我站起来,当着全班人的面回答什么鞭辟入里啦沐猴而冠啦之类的成语怎么写,甚至干脆把我抓到讲台上去。我当然写不出来。面对一块黑魆魆的巨大无边的黑板,我什么也写不出来,我差点哭了。我真哭了。我一面往下跑,一面抹眼泪。可是眼泪对铁石心肠的老家伙来说有什么用呢?下一次,下下次,他还会攥着拳头敲你桌子。啪嗒啪嗒啪嗒的枯竭之声渐渐变成有节奏有韵律的低吟,像敲鼓一样。我醒了。我不愿睁开眼睛。是莫妮卡和加西亚做爱的声音。他们不慌不忙,一点儿也不着急,完全缺乏激情,只是按照既定的程序,漠然、缓慢地像穿着雨衣一样进行下去。时间很短,三五分钟就结束了。声音坠入黑暗,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寂静的圣盖博酷似世界尽头的荒原。

九月八日圣盖博

“亚当斯,叫我亚当斯。”他说,想脱下口罩,又急忙戴上。我闪到后面,离他至少七八米,顶住玻璃门,能感到背上传来的热量。他皱了皱眉,微笑着。“没多少要干的。收银,为客人介绍面包、蛋糕和甜点;打包,擦洗柜台和地板。差不多就这些。时薪,十刀。”

太低了,实在太低了。我三年前在LA一家私立学校教不同肤色的小老外们学习中文,时薪三十刀都算低的。川普上台后制定的最低时薪是十二刀,这个亚当斯哪来的胆子?难道,他断定我是中国来的暂住游客或急于拿正式绿卡的无业游民?

“这样吧,十二刀。不能再多了,工作很简单。再说,该死的疫情,生意不好做啊。”

“我考虑考虑,好吗?谢谢你。”

“方圆一英里只有这一家面包店。”

我四下打量,除了我,再无客人。下午的漫步者根本没什么客人,大家都待在家里很少上街。疫情就快把这个小小的面包店毁掉了,我不明白亚当斯干吗还要雇人?他可以自己干的,完全忙得过来。老头把我看透了。是的,我突然发现,他挺像我的初中语文老师的。模样虽相去甚远,可是那种感觉,那种冷冰冰的威严,那种刻板、悭吝和老派,都像地球上某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黑作坊里做出来的。

“我身体不太好,风湿。我太太身体也不太好。我每天把面包蛋糕做好就不错了,到我这把年纪——”

“我明天给你回话,好吗?”

“這样吧,姑娘。”他探出花白的脑袋,压低声音,“十三刀,好吗?不能再多了。”

“谢谢你,亚当斯。”我突然有流泪的冲动,像遇到一次造作的施舍。可毕竟还是施舍啊,他的语气还是冷冰冰的。“明天,我明天一定——”

“好的,好的,祝你好运。”

这次什么也没买。

我需要钱。比任何时候都需要钱。卡上没多少钱了。如果移民局迟迟没动静,状态迟迟没变化,我不知道能否撑到年底。最多明年一月吧。爸妈给过钱了,不能再要。跟陈鹏伸手?要多少?他会给吗?上次大吵之后他跑到西郊团结乡租了一幢破破烂烂的农民的房子,发誓要写一部巨作。天知道他有没有写巨作的本事。他向来火急火燎的,写东西倒有一股子耐心。新婚第七天我飞回LA,他被我的行程搞蒙了,说你刚回来一个月又飞回去?我不得不解释,律师让我立即回去,必须本人回去递交材料。你妈呢?他说,你不管她?我说她不暂时没事么?现在,不好好的?手术做了,化疗也做了。我回去拿到正式绿卡,马上回来。我还说了很多内疚的话,无论对他还是对妈妈,我都深深内疚。请你务必支持我好吗?他说,支持啊,没说不支持。是的,他心里也许一点儿也不介意。他心里装的永远是文学,狗屁的文学,没人看没人关心的文学。他唠叨新的大作计划,我想打断他,否定他,踹他,只要能把他一脚踹醒。苏粒啊,我这部小说绝对绝对牛逼,我用两个老家伙,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坐在废墟上唠嗑的方法讲述五十年历史,我操,你看,多牛逼,就通过两个老家伙的眼睛写我故乡,写马场五十年的沧桑变化,怎么样?房子我都看好了,团结乡半山腰上,半年房租还不到两万。我们大吵,我知道无论我回不回LA他都会抛下我独自进山的,他不承认,也不否认。我没法真正理解一个作家,正如他无法真正理解我干吗为一张破绿卡折腾那么多年。当我重返LA,我几乎把他忘了。忘了我的新婚丈夫,忘了一个作家。临走,他给我三万。就这么点了。人民币,三万。他说他只能拿出这么多了。我生气的是,他宁愿把另外两万扔给一个团结乡农民,宁愿跑进山里躲起来也不再多给我一分钱。我走了,家里就他一个,爱怎么写怎么写,干吗非要花两万块猫进大山里?

十月。十一月。十二月。如果顺利接下亚当斯的活儿,我能撑过二〇二〇年。

晚餐我煮了泡面,外加一只鸡蛋。然后打开门,尽量通风,让泡面气味散出去。昨夜刚做过爱的莫妮卡和加西亚又吵架了。机关枪似的西班牙语,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加西亚奔入院子,莫妮卡追上来,扇他肩膀和下巴。加西亚满脸无辜,脚上趿一双玫瑰红的塑料拖鞋夺门而去。莫妮卡尖叫着,大概用了最脏的字眼。加西亚跑远了,响起汽车引擎的轰鸣。他的银色丰田在吱吱掉头,轰一声冲向远方。莫妮卡仍在大骂。我站在门槛上,她回头看见我时立即不出声了,怨愤地瞪我一眼,似乎我很不礼貌地闯入了她的生活。我,一个房客,竟敢站在门槛上偷听?我退回去,关上门。痛恨自己骨子里像所有中国人一样热衷八卦,爱凑热闹。

来不及了。她大声叫我,“杰西卡。”

我来到院子里。她满眼通红。

“对不起,”她说,“吵到你了?”

“不不,是我——”

“杰西卡,我要离婚。”

我大吃一惊。

“对不起。”她转身回房。

晚些时候她来到院子里,向我解释说,加西亚想把JJ送人。他不喜欢JJ,嫌它脏。JJ不是他买的,也不是她买的,不是朋友送的,而是,某天黄昏,JJ自己推开院门溜达进来了,还在厨房里找到半盒牛奶,熟练地把它喝了,从此留下来。他们就为了一只流浪狗吵成這样?非离婚不可?

莫妮卡深吸一口烟,吐出来。“他不爱我了。”

“你们结婚多少年?”

“三年。”

暮色洒满整个院子,空气里有淡淡的烟味,像烟囱里冒出来的。我忽然想起LA某处高山森林又起火了,新闻上说火势越来越大,已无法控制。是山火的气味?

“你们没孩子?”

“没有。JJ是上帝送给我们的孩子。”

这时JJ不在院子里,不在前廊上。白天它经常溜出去,晚上才回来。万一感染,我们全完了。

“你不怕JJ被传染?”

“不至于。圣盖博还算安全。”

说话间JJ忽然跑进来,脏兮兮的,像一团破袜子。我下意识后退。它呜呜叫着,奔向莫妮卡。后者将它一把抄起来亲了又亲。我不愿冒任何感染风险,立即退回自己的地盘,关上门。莫妮卡大声说,“谢谢你,杰西卡。”能听出来,她对我的表现感到失望。

打开电脑,看了一集《权游》就看不下去了。天黑透了,他那边是上午十点。我拨通语音,他还没睡醒,声音疲惫得像含着沙子。

“今天还好?”他问。

“还好。你呢?还没起床?”

“写不下去了。”

“长篇?”

“他妈的,这他妈的山上,太冷了,要生个炉子才行,可是太危险了,怕煤气中毒。烧的什么你知道吗?还是他妈的蜂窝煤。”

“没空调?”

“哪来的空调?这种破房子怎么可能给你安空调?再说,昆明的房子不需要空调。”

“那咋办?”

“没办法,扛着。我明天下山去超市买个取暖器试试。太不方便了,去一趟超市要开半小时的车。我操。”

“你自找的啊,在家里多好,你非要——”

“你不懂,苏粒,你根本不懂。”

“我不懂什么?”

“这地方,我说的是气场,跟我当年的马场,我从小长大的马场太他妈像了。我能写出牛逼巨作来你信吗?比莫言还牛逼的巨作。我操,直追福克纳呀。”

我沉默。

他源源不断的粗口这时候听起来毫无亲切感,更缺少幽默。我看到一个急火攻心的作家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被名利逼得发疯。他变了,不再是陈鹏了。也许是我从来不擅作文,做梦老被吓醒才爱上一个作家?最初我的确崇拜他。可我无论如何理解不了所谓文学的意义,或者说,他时常挂在嘴边的那些伟大作家到底有什么可牛逼的,什么福克纳、海明威、斯坦贝克、塞万提斯、福楼拜,我读不下去,一本也读不下去,太晦涩了。出门那天他硬塞给我的《红字》至今没读完,实在读不下去,最多二十页吧。我知道它是好小说,伟大小说,可它跟我有什么关系?一个虚伪懦弱的牧师和一个倔强勇敢的女人的故事打动不了我。最最难以置信的是,这位海斯特·白兰多强大呀,怎么可能爱上丁梅斯戴尔那个窝囊废?

“移民局那头,还没进展?”

“没有。”电脑就在桌上,移民局网页就在眼前,上面,我的状态为:等待面谈通知。

“真他妈操蛋。”陈鹏大骂,“真是倒霉透了。我写不下去,你毫无消息。”

“你回家写吧。”

“说得轻巧,我操,狗日的农民不会退我一分钱的。一分钱也不会退的。”

“那咋办?”

“咬牙坚持啊,还能咋办?”

“你不是说,故事早构思好了,往下写就行?”

“哪有那么简单,写小说,那么简单就人人都会啦。”他情绪低落得一塌糊涂,想必又熬夜了,而且没好好吃东西。他总是胡乱对付,然后扑到电脑面前写啊写。“五万字啦,苏粒,我卡在一个鬼地方,我写到两个孩子发现了水鬼,这个水鬼呢,忽然变成一条大鱼,在池塘里游来游去——”

我哼哼哈哈。终于,他累了,挂电话之前很认真地问我:“你明明在美国混了六年才回昆明,有工作经历,又是加州大学硕士生,他们没理由拖着不办呐?为什么拖那么久?”

“是啊,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心脏怦怦直跳。当然,它是有隐衷的,我不能说。婚前没说,婚后就更不能说也不必说了。

又做梦了。一条深深的走廊,我和陈鹏手拉手往前走啊走,似乎原地踏步,怎么也走不出前前后后的一团漆黑。你搞不清楚命令或冲动从哪来的,为什么非要往前走。语文老师出现了,我撒开手,惊骇地叫出声来,语文老师问我有没有听到警报声,嘀嘟嘀嘟嘀嘟嘀嘟嘀嘟,那么响,那么大声你居然听不见?我扭头向陈鹏呼救,突然发现他就是我的语文老师,那个可怕狞厉总是板着臭脸从没笑过一次把我叫上讲台听写成语的语文老师。你他妈究竟要干吗呀?你到底要我写什么呀?他凑到我耳边狂吼:“那么尖的警报,你没听见吗?还愣着干什么,给我跑啊,跑!”

我猛然惊醒。外面或屋里,不知道从哪儿传来刀子般的警笛声,在微湣的钢蓝色天空中久久回荡。刚开始我以为是某个孩子的恶作剧,后来发现不对,它真实地呼啸着,而且,似乎就在我枕边和床下。我跳起来,穿好衣服,打开灯,很快听到JJ的吠叫。警笛来自我的手机,居然来自我的手机。苹果自带的ALERT功能被激活了。我隐约听到门外院子里及各個房间都传出一模一样的嘀嘀声。我冲出去,微微泛白的天空被一张姜黄色的大网罩住,十米内难以看清东西,像闷在肮脏的JJ的身体和皮毛里,只能通过模糊的影子判断方位。我看到某人,同样是租客的某人在院子里喊了几声。两三人冲出来。天空越来越亮又越来越暗,酷似大片里的末世场景。我没戴口罩,还来不及戴上口罩,我闻到浓烈的硝烟味。天呐,第二次美国内战?川普的军队攻占LA还是拜登的军队率先动手了?总之我喘不上气,渐渐明亮的空中出现数不清的黑色悬浮物,像数不清的蝴蝶。到处是焦煳味。风不大,空气像柏油一样凝固了。莫妮卡开门出来,我问她怎么了,JJ的狂吠变成撒娇般的嘤嘤哼叫。莫妮卡说上帝啊!她在院子角落里站住,踮起脚尖。

“山火!烧到圣盖博山啦!”

山火!

没想到绵延LA东南部山区的大火也会烧到圣盖博。青黑色山峦,似乎全由石头构建的圣盖博山峦也会着火?

我戴上N95来到莫妮卡身边,隐约可见燃烧的圣盖博山,滚滚浓烟冲上天空,我热爱的LA天空此时像一盆脏水。圣盖博山离我们最多十公里。

“怎么办,莫妮卡?”

“要么走,要么留下。”

“加西亚呢?”

“别提那个混蛋。”

“我说真的,莫妮卡,怎么办?逃吗?”

“烧不到这儿来的。”她说,“我敢打赌。”

我在发抖。

“不会有事的,”莫妮卡又笑了,牙齿又白又整齐,“相信我。”

的确,还远着呢。空气灼热滚烫,而我们确乎是安全的。手机警笛让你自行选择留下,还是离开。后来警笛渐渐空洞,我没听到任何惊惶的呼救声或汽车逃离的吱吱尖叫。黎明的圣盖博静谧如初。莫妮卡紧紧搂着JJ,亲它,安慰它。

我关好门,不让烟尘进来。还好,屋里气味不大。

我做了三明治早餐,吃一半就撂下了。天空越来越亮,仍充斥着烟尘和余烬。我放弃了给陈鹏视频的念头。他那边是凌晨,我不想搅扰他的睡眠或写作,更不想为日后争吵埋下隐患。一个人闷屋里还能做什么呢?我像刚来那几天一样坐卧不宁,像坠入大海,黑色的昏黄的大海。山火真要扑过来,该往哪跑?搭莫妮卡的车跟她一起跑?她要不跑呢?她要不让你搭车呢?还上哪去找一辆UBER?阵阵热浪将我浸透了。我浑身潮湿,我扎进深渊。长长的黑暗没完没了。远处的光亮实为火焰,也许,根本不是出口。就为了一个通知,一次见面,自己被自己放逐了,而且遥遥无期。

九月十八日圣盖博

据说圣盖博居民撤走了三十多人。不多,也不算少。莫妮卡在院子里撞见我,“哈哈,我说什么来着,不会有事的对吧?”我向她打听加西亚去向,她咬了咬嘴唇,说她准备周末邀请几个朋友过来,办一个party,“来吗?正式邀请你。”

“不担心疫情?”

“没事,没事。我们都很健康。我向上帝发誓。”

我婉拒了。

天空重新放晴,一种惊人的蓝,比克莱因蓝更蓝。普鲁士蓝。钴蓝。烟蓝。我出门散步二十分钟,非常热,我流汗了。完好的和山火之前没什么两样的街道古老而庄重。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渴望有份工作,哪怕时薪十刀的工作。我需要工作,需要一段短短的七百米行程。我需要它。需要每天固定的节奏、折返、小范围人群交流、说话,需要每周拿到美金的感觉——它们在你指间震颤,坚硬又柔软,和新鲜的烤面包的香气高度契合;它们一定是圣盖博清晨最让人安心的东西,远比妈妈或陈鹏的电话更让人安心。转过街角,横穿马路。漫步者关门了。准确说,打烊歇业。那张招聘广告换成极简的说明:朋友们,我和妻子暂时搬到纽约,希望山火早点过去。我们会回来的。上帝保佑诸位,保佑圣盖博。亚当斯。

十月十九日长滩

如果川普连任,美国更好还是更糟?拜登赢了呢?民调显示川普胜面很大,领先拜登好几个点。你能想象的并非大国政治与世界格局,唯一可想的是,拜登上台放宽移民政策,我的案子轻松搞定;再就是,不喜欢口罩的川普把美国害惨了,老拜登会让更多人戴上口罩,否则日增两三万,死亡一两千,美国哪还是曾经的美国?

莫妮卡遗憾通知我搬走的时候我并不意外,毕竟三个月租期满了,下一位租客早在爱彼迎网站排队候着。搬出圣盖博未必是坏事,再说,也许还会回来。我让她给我一天时间,她勉强答应。爱彼迎信息显示,下一个租客恰好迟一天到达。她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明天晚上,她检查屋子,希望我没损坏任何东西,否则三百刀押金是不退的。我没意见。对圣盖博,对莫妮卡,对JJ的些许不舍消散得飞快,只想尽快离开。但你走遍美国也找不到比莫妮卡更低的房租了。我还记得八月末的派对只来了两对男女,也许是情人或夫妇,也许只是普通朋友。他们在院子里抽烟,喝啤酒,用音响播放很躁的摇滚乐。晚九点,我听到加西亚的丰田科罗拉驶近,熄火。他下了车,加入派对。一个小时后,我记得很清楚,音乐停了,他们又开始争吵,而且吵得很凶。莫妮卡的朋友们纷纷告辞,两辆车先后离开。剩下莫妮卡加西亚突然陷入寂静。长长的像夏夜和凌晨的寂静。礼拜天早上醒来,加西亚拖着大箱子走到院门口,冲我打了个招呼,声音低得听不清。他一脸疲惫,酷似溜出去野了一整天的JJ。

“嘿,你去哪?”我说。

“去我该去的地方。”他努力挤出笑容。

“你和莫妮卡——?”我又八卦了。

“拜登会赢的。相信我。”他冲我挥了挥拳头,“祝你好运,杰西卡。我们刚来的时候也很艰难,但最终,你会把困难一个一个干掉。你有一颗大心脏。我能看出来。再见啦。”

半小时后,莫妮卡搬一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抽烟,跷着腿。

“没事吧?”

她一言不发。

“莫妮卡,如果需要我做什么——”

她仍不吭声,把烟雾吐出来。

“他永远支持拜登,无视伟大的特朗普四年来都干了什么。没有特朗普的减税政策我这套房子早撑不住了。这个傻逼,天字第一号大傻逼。”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拜登,川普。川普,拜登。

那天晚上她又坐了大半夜,直到凌晨三四点才返回房间。第二天我才发现她脸上有伤,胳臂上也有。她说她准备离婚,但不起诉他。没必要。房子是她的,除了那辆丰田科罗拉,他就是个穷光蛋。她问我什么时候走,我说,今天。她一言不发,肿胀的脸有点吓人。

JJ又跑来门口蹭来蹭去。我还是不敢碰它。

长滩的小公寓房租稍高,但面积比莫妮卡的小屋大了近一倍,冷灰色调、抽象装饰画和大大的床让我相信房东品味不俗且多半是欧洲移民(也是女人,迟迟没有露面)。我从一个小伙子手里接过钥匙,他还帮我把死沉沉的大箱子一路拖上二楼。他被吓傻了,“这玩意儿比你大三倍。”他笑着,问我从哪来,我说中国,他说他很想去中国,问我会不会做中国菜,我说,当然。他又笑了,称赞我厉害。他忽然让我想起陈鹏,我的新婚丈夫,我想他了,这个金发碧眼的美利坚小伙让我想念陈鹏了。收拾停当,我搽了防晒霜出门。公寓离海边最多五六百米,一条砾石小径后面是一段平滑的柏油路,路的下方,就是逆光的灰蒙蒙的大海,它不容分说就把我俘获了。我想大喊大叫,似乎从来都是它的一部分。路上行人不多,年轻人老年人都有。我小跑着直插海滩,腥咸的海风扑上来。两侧太阳穴绷得紧紧的,呼吸里全是海的味道。大海的味道。海面波光闪烁,海鸥悬浮在风中,天空雪亮,白云高高耸立。海滩上也有人,不多,或一个,或三三两两。四周很安静。海浪轻舔沙滩,声音温柔极了。我拨通他的语音电话,他那头是傍晚八点。我问他能听到大海的声音吗,他说,好像听见啦。我问他一切顺利吗,他说,他想看看我。我说我没化妆,他说他就想看看没化妆的我。好吧。视频里的陈鹏憔悴、焦躁,噘着嘴巴,身后一面土墙。我的意思是,一面真正的土坯墙。你能看见墙体里的稻草和半掩在墙体里的木头桩子。

“小说怎么样啦?”

“操,别提啦,半途而废。”

“看,大海!我搬到长滩啦。”

“太平洋?”

“应该是。多漂亮的大海!”

“海嘛,全世界的海不都一樣?”

“不一样。海和海当然不一样。”

“苏粒,我们不说海了行吗?”

“行。”我瞪着他,“你刚才说,半途而废什么意思?”

“《马》呀。才他妈四万多字,实在实在写不下去了。”

“为什么?”

“没灵感。还能为什么?全他妈的陈词滥调。当我回头再读,全他妈的陈词滥调。”

“可是,《马》的构思多牛啊,该坚持写完。”

“写不下去了。写到我爸我妈那代人就他妈的没辙了。”

“为什么?”

“我发现我完全不理解也不了解他们那代人的想法。”

“你问他们呀,采访你妈你爸。”

“不想采访。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在写一部和他们有关的小说。他们从来不喜欢也不欣赏我写小说。可要不搞清楚就没法往下写。”

“休息几天吧,歇一歇。”我说,“不回去啦?回家里写。”

“算了,这地方,说实话,挺好。”

他情绪低落,心思明显不在我身上,并不关心我今天拖着一口比我大两倍的箱子在大街上跋涉的样子多么凄惨——房东让我下午四点办理入住,可我提前到了,再说,UBER司机只把我送到路口就完事了,你必须一步一步找过来。我觉得我在拖着自己的尸体走啊,走。我累坏了。

“亲爱的,我长疹子了。是湿疹?村子里还是他妈的什么也没有,我慢慢习惯了,习惯了晚上连声狗叫都没有,习惯了站在房子前面的空地上数星星。星星可真他妈亮,而且离你很近。你的LA星空也差不多?”

潮汐涌来,轻轻拍打沙子,像他忽然从电话里伸出手抚摸我的脚踝。那么久了,他头一次叫我亲爱的。头一次。我眼眶发热,终于发现回LA四个多月来,我拼命抵抗的,潜意识里不愿承认的,无非是对陈鹏的思念。虽然,我一直不太理解一个作家非要写出牛逼巨作或传世巨著的野心。文学的时代早过去了。我却不可救药也不顾家人反对地爱上一名作家并且嫁给了他。上帝。

“是的,LA星空璀璨,星星近在咫尺,你能蹦进银河系里游泳。”

“哈哈,我真有这感觉了。”他沉默片刻。“可是,我他妈碰上了天大的问题。我解决不了它。你听我说苏粒,你听我说,我的设想是,几个孩子跟踪他们的怀疑对象,突然发现马场湖底藏着一条船那么大的大鱼,它咕嘟咕嘟说话了,告诉孩子们那家伙确实是个坏蛋——我操,这他妈什么狗屎!比国产烂片还狗屎。”

“我觉得挺好。”

“好什么好,哎,你不懂。你完全不知道这类狗屎情节早过时了。早不是偷师拉美文学爆炸的时代了,现在这帮傻逼孩子光知道反转,反转,假模假式地谈情说爱,一上来就抱着乱啃,最好是他妈的霸道总裁爱上傻逼兮兮的灰姑娘——”

“好啦,好啦,你会想出办法的。我相信你。”

“我痒得要命。”陈鹏快哭了。大多数时候他就是个孩子,写不出东西来会拿头撞墙。“我他妈的恨不能抡起铲子掘地三尺,要是地下埋着一本写作秘籍就好啦,告诉我怎么拿到诺贝尔奖。再不济,拿个茅奖也算光宗耀祖啦。”

我沉默。

“说话呀。”

“上医院看看吧。”

“你觉得我有病是吗?苏粒,你觉得我病了?”

“你湿疹,快去看看,别拖重了。”

“我快死了,苏粒。这破地方又脏又冷,东西也难吃得要命。最不可理喻的是,你居然爱上了这个破地方。你爱它的宁静,土气,虽然宁静土气得让你他妈的什么也写不出来。差不多把你整个儿废了。”

我是怎么爱上他的?他把我同事揍了,当着很多人的面,就因为那家伙当众羞辱我,说我这类不中不洋的海归毫无价值,中国融入不了,美国又没法扎根,算什么呢?高等废品?再高等的废品不还是废品?出国的时候老外放个屁都是香的,毕业了留不下来了吧?留下来也融入不了吧?中国强大了你们又屁颠屁颠回来了,既然出去了干吗又溜回来抢我们饭碗?我气得发抖。陈鹏二话不说挥拳把他揍趴下了——公司年会,他只是我邀请来充数的朋友,男朋友都算不上。他赔了一大笔钱,报社工作也完蛋了。要不是对方同意私了,他至少拘留十五天,再判个故意伤害罪就全毁了。一切平息之后,他正式成为我男朋友。但是,哪怕做了他女朋友,哪怕我们领了证结了婚,我至今没看过他一篇小说。上帝,请原谅我吧。我看不下去。一页都看不下去。我不明白他到底要表达什么。但我深知,他这类人的价值就在于连自己老婆都不太清楚他们到底要表达什么。小说家的技艺是上帝特批的,是最接近上帝本人的超级模仿者。上帝造就他们,似乎证明人类还有希望。

“换个方向吧,或者,换个别的试试?”

“换什么呢?咋换呢?你的意思是,不写《马》?那我何必大老远跑上山傻逼兮兮租个房子?”

我冲太平洋轻轻摇头。视频已转到语音。我们更习惯语音交流而不是尴尬地互相瞪着。

“换一个吧。写完了你再回头写《马》。”

“你让我想想……嗯,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沉默。

“钱还够吗?”他忽然说。

像被扎了一刀。“够,还够。”

“我给你转八千吧。我刚收到一笔稿费,也就这么多了。人民币啊,你换了美刀,也就撑十天?”

“最多十天。”

“我马上给你转。”

“不用啦,还够呢。”

可我知道他会转过来的。他没积蓄了,他要干出且干好这部新小说才能换点银子。要是写废了,后果很严重,只能靠我回来重新工作养家。往往这种时候会考验你对婚姻的信念,或者说,你将追问一些最本质的问题:都没钱了,咋办?

“想我吗?”他忽然说。

“想,当然想。”

都四个多月了,我说了谎话还是实话?身体明显是想他的,非常想。思想呢?心靈呢?虽然每天没多少事情可干,电影十余部美剧八九部,网上查查资料学点这个那个,再找从前LA的同学聊聊天,我仍没把太多时间留给我的新婚丈夫。他的样子都模糊了,一个苦大仇深的傻瓜,一个发誓要写出第二部《百年孤独》的穷光蛋。妈曾经说过,大不了,就离。

“好了,我该回去了。慢慢走回去。”我说。

“要是写不下去,我就给你电话。”

“好的。”

“川普和拜登,你看好谁?美国什么情况?”

“川普的支持者看似更多。其实,半斤八两。”

“你上次说,川普要把纾困金提到两千刀?”

“是啊,老拜登只给六百。这就是差距。就这一点,我支持川普。”

“哈哈哈,可拜登更喜欢你这样的准移民。”

“不是准移民。怎么说呢,”我脱口而出,“是跑卡者。”

“操,这名字牛逼。”

“两头忙活,一会中国一会美国,跑啊跑,就为一张正式绿卡。”

从海边回来心情沉重,没一点胃口。中午暴热,我打开电视,又打开空调。川普的支持者仍在各地聚集。拜登发表巡回演讲,两鬓斑白的老头让人厌烦而悲凉。

相比圣盖博的简约,我更喜欢长滩的美和宽厚。有大海的地方总是美的。每天外出散步也有固定时间,通常半小时到四十分钟从海滩返回,每天都遇见一个戴耳塞穿耐克的慢跑者,我猜他四十五六了,比陈鹏老得多,每次礼貌地冲我大声招呼,笑着,脚步不停奔向远方。长滩天空比之圣盖博也更独特:大海之上,光线透亮而富于变化,有种不加修饰的少女般的鲜嫩。我经常坐在沙滩上久久望着天空。云彩也庄严多变,有时大得像船,有时一片片一缕缕散开,像手指或头发,像教堂侧面的鱼鳞状白瓦。枞树也更大,一棵棵傲慢地站着;路面有细碎的鹅卵石,一点也不硌脚,走上去平整细腻,有种舒缓的战战兢兢的美。我真喜欢长滩啊。试想陈鹏要是住进我住的地方,或者,海边,一幢更大的房子,是否能写出另一部《红字》《老人与海》《安娜·卡列尼娜》?

门厅里的男孩始终戴着N95,我想象他长着盎格鲁-撒克逊人的下巴。每次都冲我微笑。我们不再交谈。

疫情期间的分分秒秒是最普通的无意义的分分秒秒。我一次次前往一点三公里外的华人超市买水、方便面和鸡蛋。沙拉也买一点,每次剩下很多。最近差不多每天和律师VIVIAN通电话,她说她也搞不懂为什么移民局迟迟没有通知。官网消息是仍在处理去年三月的报件,我的资料是五月报送的,按理说,一两个月的进度不至于让我等了整整五个月。每天,官网数字无情地凝固在“二〇一九年三月”上。你能想的唯一办法只能是一次次祈祷,一次次电话,一次次幻想颟顸的移民官终于坐下来翻阅我的材料了。但疫情凶猛,移民官赶紧锁门,溜之大吉。VIVIAN说,疫情肯定是拖沓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你申请绿卡的方式;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大选。你什么都赶上了,杰西卡。哎,只能等。眼下川普拜登之争趋于白热化。川普的支持者一次次上街,根本不鸟什么新冠,在他们眼里川普才是上帝钦定的让美国再次强大的天使。我在电视里看到川普一次次高喊口号,又一次次被民主党控制的多家电视台蔑为利用社会大撕裂的投机分子,一个骨子里的法西斯,他要连任,美国危矣……两党矛盾再也不可调和。VIVIAN说你的案子,包括很多亚裔的案子都进入休克状态。怎么办?能回家吗?不,最好原地待命,没准明天,就明天,通知就到了。

熬吧。等吧。也许,还有比我更惨的跑卡者。

你会发现时间是个奇妙的东西,当你陷入漫长的等待,时间反而以极快速度流逝,快得让你追不上它。我把时间分为上午、下午、夜晚。它们交替来回,迅疾得像飞鸟的影子。我每天在屋里跳操:先蹲跳,再高抬腿,最后原地冲刺……半小时后浑身大汗,躺在地毯上瞪着天花板。风扇后面有一条极细的缝,你可以想象为宏伟的马六甲海峡或东非大峡谷,无数河马瞪羚犀牛踩踏着冰冷的河水呼啸而过,从此岸冲向彼岸,寻求水草丰美的草原。我是其中一匹河马,一只瞪羚,一头犀牛。也许,大峡谷那一边,什么也没有。唯有死亡。唯有终点的死亡。会死吗?会摔下去粉身碎骨吗?

陈鹏在固定时间给我电话。他的写作很不顺利,仍卡在某个节点上:关于生和死,他考虑得不太清楚。他认为死亡是一瞬间的事情,不必渲染。死就是死了。他要写的是马群的死,或一匹高头大马的死。它们在他小说里是神一般的存在,被称为卡巴金,这些从俄罗斯运至云南边陲的骏马在一片名为西河海的人工草原上驰骋,却在一帮坏蛋手里神秘、悲壮地走向死亡。我说这故事多棒呐,你必须坚持往下写。他说真写不下去了。周末他下山回家,打了一天电游,又去沃尔玛买了一大堆吃的,然后,开车上山。回到山上他打开红酒,喝掉一瓶,又喝掉一瓶。我忽然意识到他上山本身就有某种象征意味,像我非来LA不可一样。他不过是用这样的方式捶打自己,和自己较劲。夜里,他还是抱怨太冷,又下山添置了被窝和电烤器,根本不在乎成本。积蓄差不多耗光了。我感到愧疚,觉得欠他的,拖了他后腿。可是,眼下再也没有别的办法。我意识到我必须拿到绿卡,否则对爸妈如何交代,对陈鹏如何交代?

躺下去一夜到亮。一个梦也没做。

十一月二十九日长滩

感染人数持续攀升,长滩严禁堂食,超市大多关门了,咖啡馆、酒吧、餐厅,全关了。极少的店铺还开着,但你可以想象,几乎没有生意。连续一周,我都用跑腿软件购买食物和水,还给自己买了一件斯凯奇羽绒服,才三十刀,这要在国内不低于八百。街上空荡荡的,每天都碰见那个慢跑者,他仍然不戴口罩。似乎坚持运动就足以把病毒拒之门外。每次相距大约二十米就冲我笑着,大声说,哈喽,很快跑远了。我不愿闻到他的气息。可是,即便那么远,即便我戴着N95,微风还是会把他淡淡的汗味传过来。

像尝试远征一样,我尝试走得更远些,空荡荡的街区让你心里踏实,不必焦虑于感染风险。一条小街尽头是一排灰色房子,掠过它,我看到一幢雪白的教堂,小教堂,孤零零的十字架直指天空,仿佛吁求上帝发声而非隐退。大门紧闭,没有路人,没有做礼拜的人。我看了很久,感到一阵虚弱,身体似乎被一点点耗尽,像澡盆里的水一点点流光。我意识到物质的匮乏是虚弱的来源,而不是我心里没有上帝。我像一只没用的狗一样等待处决,再也谈不上尊严了,只是消耗,无谓地消耗,拖着没用的皮囊缓慢等死。可我消耗的不是自己的钱呐,是父母的血汗,陈鹏的血汗。我在LA北岭工作攒下的美金早花光了。陈鹏还是转来了八千,也许是他最后一笔积蓄了。最近爸爸心情糟糕,一再暗示我,不妨找个工作,边干边等。我说你就不担心我感染吗?不至于,保护好自己,不至于。我的建议是,你在尽可能保护好自己的前提下,解决生计问题。你不小了,你三十六了。我说三十六怎么啦?要不是妈妈生病我犯得着丢下LA的工作跑回昆明?爸爸沉默。之后严厉地说,你什么意思?难道你不该为了你妈跑回昆明?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意外发生了,我也尽力了。他说,你自己掂量吧,我们没多少钱了。你妈这病——我说我懂,请放心,我会找一个工作。我挂了电话。

妈妈查出肺部肿瘤,我火急火燎辞掉LA工作赶回去,陪她去上海做了手术。恶性的。不幸中的万幸是,发现得早。加上五次化疗,一切正往好的方向发展。我在昆明找了一家小公司栖身。妈妈第三次化疗期间我认识了陈鹏,第五次化疗开始我们决定结婚。这是一个疯狂的决定,多多少少也是爸妈的意思:他们潜意识里做了最坏的打算,自然希望在一切变坏之前了却一桩心愿,三十六岁的老姑娘终于嫁了。不,我不难看,我是你们眼中的美女兼海归才剩下来的。这一点儿也不奇怪。我一直想单身。就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过完一生没什么不好。要不是陈鹏那一通老拳我才不会对一个四十三岁的老男人动心。当然,作家头衔是他的加分项。再说,爸妈没什么可挑剔的。一个离过一次婚没有孩子的四十多岁老男人,还是个写小说的,这样的情节酷似小说,反而更接近真实。他们喜欢他的木讷,欣赏他的腼腆,跟出拳暴揍年轻人的老家伙完全对不上号。没举办婚礼,只是领了证,双方父母在昆明饭店愉快地见了一次面,吃了一次饭。

妈妈没有恶化迹象。真好。她在恢复。

“不要埋怨你爸,当年,他那么支持你留在美国。”

“没埋怨呀。”

“工作的事情,你随缘,行就行,不行拉倒。”

“加州还是重灾区。”

“绝对绝对保护好自己。”

我和妈的通话也渐渐乏味。她的病情,就算是及时解决掉的病情也仍像大山压在我们心上。她和一帮姐妹走得很近,轮流去某人家里做饭,喝茶;她们跳广场舞,远足,游泳;她很勇敢,也称得上健康。反而是我,我的焦虑有增无减且影响了每一个人。影响了妈,也影响了爸。而且,我认为正是面谈遥遥无期才导致陈鹏的写作陷入困境的。

也许吧。

最大的悲哀是,你忽然发现你对其他人并非不可或缺。媽妈不需要我,爸爸更不用说。陈鹏,这个钻头觅缝的小说家跑到寒冷偏僻的半山腰上玩命写作跟我有什么关系?而我,只能蜷缩于异国他乡的小屋里盼着,煎熬着。

拿到正式绿卡。不能不拿到正式绿卡。

网站上,离我最近的招聘地点只有六百米,小溪街,很美的名字。公告来自一家牙科诊所,上面说不必有执业经验,打打杂即可。薪水每周三百刀。不错啊。我捂得严严实实——棒球帽,口罩,护目镜,一次性手套,按谷歌地图穿出两条街区,左转,一眼望见那座白色小教堂。那么小,那么古老,在一排平顶美式楼房簇拥下极其孤独,仿佛被永久隔离了——取消礼拜是否会让人远离上帝?再转弯,小溪街。街道笔直,两侧是枞树和野棕榈。117号位于两幢房子中间,前面带一个花园,铁栅栏漆成黑色。栅栏后面的诊所通体白色。门关着。我凑上去,里面黑魆魆的,没一个人。可招聘信息上说十二小时营业,况且,出发前我打过电话,接电话的男人说,他会在诊所等我。他还肯定地回答,没错,周薪三百。对身份有要求吗?没什么要求,只要不是非法移民就好。我说我有绿卡的,临时绿卡。那太好了,他说。可为什么关门?我敲了又敲,没动静。无人应门。出去了?我站在栅栏前等着。天空湛蓝,远处更蓝,一种被洗净的蓝。枞树高高的,一只灰色斑鸠拍拍翅膀飞下,在花园里急速踱步。一群喜鹊叽叽喳喳叫着冲向远方。我转身,还是没人从屋里出来,也没有一辆车开过来。我被遗忘了。我拨打那人手机,无人接听。我重新走回诊所门口,凑到茶色玻璃窗上往里看——

我吓坏了!影影绰绰有人,一个裸体女人!仔细看才发现是一只塑料裸体模特,头戴宽边草帽,雪白的身体在幽暗光线下呈暗铜色,嘴角的诡秘微笑和左手叉腰的样子让人想起好莱坞恐怖片里的厉鬼:没完没了的走廊,鬼怪从窗帘后面冲出,高举明晃晃的尖刀……我转身跑起来,掠过白色房子,掠过可怜巴巴的小教堂。冰冷的气流堵住我的喉咙,像冰,像铁。我差点叫出来。我知道我流泪了。眼泪顺着脸颊下巴往下淌,很快被冷风扑灭,新的热泪又涌出来。我跑啊跑,直到门厅里戴N95的男孩远远冲我露出标志性笑容,我才终于止住。我大口喘息,走向他,他问我,嗨,你还好吗?我说很好,非常好。他说干吗捂这么严实?我说,我担心我的粉丝把我认出来呀。我们哈哈大笑。我上楼之前,他递给我一听温热的咖啡,我谢了他,他伸出食指,表示整栋楼只有我得到它。我再次谢了他。他冲我眨眨眼。我上楼,回到房间,把咖啡一口气喝掉。

那家伙在电话里说,他看见我了。其实,他一直在盯着我,盯着我来到诊所门口,盯着我等了几分钟又突然跑了,“我不明白你怎么啦?你看见了什么?”

我狠狠骂了一句,“Fuck!”挂断电话。变态,他躲在哪儿盯着我?为什么偷看我?

整个下午惊魂未定,和陈鹏通话时仍在咆哮,“妈的,死变态,死变态死变态!”我把今天的经历告诉他,他安慰我说任何地方都不缺少这类傻逼,没冲你掏出那玩意儿就不错啦。我说我都这样了你还说风凉话。他哈哈大笑。我也不由自主哈哈大笑。他说这就是你的美国,这他妈的就是你的美国。

“嘿,亲爱的,”他忽然说,“我明白了,明白我要写什么了。”

“什么?”

“跑卡者。我要写你,我必须写你,写你在美国的一切。”

“没什么可写啊,每天坐牢一样蹲在屋子里,一个人吃,一个人睡,一个人出门,一个人被他妈的臭变态偷窥……”

“我就写你,《马》先放着。我就写你。”

十二月九日长滩

爸爸给我转了五万人民币——九千美刀。我知道这差不多是他们的极限了。我郑重谢了他,他说他刚去瑞丽边境口岸回来,被告知那边偷渡入境的缅甸人都感染了,又传染了多名本地人。他感叹,防不胜防呐,他让我务必保护好自己,千万健健康康回来。爸爸向来话不多,跟我说得更少。我和妈妈基本无话不谈,却一向畏惧爸爸。他马上退休,到处寻找合适的地方代课,给大专生讲讲党史,这样,也能挣点家用。我说,爸。我刚说完,眼泪就下来了。他毫无察觉。这位大学教授也只能想出和专业对口的挣钱办法。他问我,到底看好谁?我说,谁?

“川普和拜登,你看好谁?”

“我希望拜登赢。”

“为什么?”

“他太老了,让人可怜。”

“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

爸爸苦笑。

“我看好川普,他毕竟干了很多实事。”

“可是,往往干实事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中国人不喜欢他,以为拜登上来会逆转局面。”

“会吗?”

“不一定。我和群里的朋友意见相左,我被他们骂惨了,而且,偏偏你又在美国跑绿卡,他们说我是亲美派,有人恨不能揍我。妈的。”

爸爸极少在我面前爆粗口。我只能安慰他,让他每隔一天陪妈妈游一次泳,最少半小时。没有比游泳更好的锻炼了。爸爸忽然提高嗓门,“你妈现在好好的,没有病。”

“爸,要正视问题。陪她游泳,一定。”

“你在就好了,你在——”

“对不起。”

“道什么歉?”爸爸粗鲁地打断我,“认准的事情,你去美国念书就认准了的事情,必须干到底,我就这么想的。拉弓没有回头箭,七年了,我认了,我永远支持你,苏粒。否则我当初不会把你送出去。”

“我知道。”

“千万不要有压力,钱不够,随时给我电话。别担心,我们省一省就行了。”

我一声不吭。

“你妈心态有问题,她认为你不该出去。这一趟,何必呢?有绿卡,没绿卡,又怎么样呢?她说你刚结婚,小家还没捂热就丢下陈鹏一个人走了,也丢下她一个人待家里,整天胡思乱想,担心一觉醒来就扩散了。哎,你好好劝劝她。这半年来,我们好像很难沟通。她特别容易掉进病人的思维出不来。我告诉她你没病,你好了,你很健康,可是,因为你不可能是她,也就代替不了她,无法阻止她。你懂吗苏粒?明白我意思吗?”

我想说我明白,这种感觉同样存在于我和妈之间,和陈鹏之间。像被撕开,被楔子砸进去,撕开。你疼,旁观者并不关心,他们连楔子怎么钉进去都不关心。吃饱,穿暖,睡好。牲口也这么活着。人类不也这么活着?绿卡是活着的冗余,一旦活着遭受威胁,冗余自然可有可無。如果你问我为什么非要拿下绿卡,我讲不清楚,就像你讲不清楚川普拜登为什么非要当他娘的美利坚总统一样。七老八十还折腾什么呀?含饴弄孙周游世界,不挺好吗?

何况,妈妈大病。

夜里睡不踏实。我爱LA,当年大学毕业飞到这儿的第一天我就泪流满面。半年后我们七人小组玩电影玩乐队,毕业课程是一部一小时纪录片,拍摄了LA六个先锋嬉皮,他们的理念很简单:操他的生活!不折腾,毋宁死。但是这样的理念因为妈的病患土崩瓦解。她眼中没有一滴眼泪,又像蓄积了一辈子的眼泪。她说她再也不哭了,偷偷哭得太多了。人只有面对死神才能看清底牌,她说,“回来吧,回昆明,待我身边,一家三口再也不分开。”这是多么简单的愿望。

“最他妈可怕的就是,就是,”爸爸吞咽着唾沫,“就是你现在的状态,和一个等待判决的犯人没两样。要死要活,给句痛快话嘛。”

“是的,爸。”

“好了,我说得够多了。晚安。”

我又做梦了,梦见爸爸像抽打牲口一般挥舞皮鞭狠狠抽我,我皮开肉绽。梦境的梦境中,陈鹏化身一个嬉皮士孩子,举着一盏镭射大灯站在一艘小船上高声念着什么。是呼唤我,还是谴责我?是朗诵一首长诗还是他的小说?我什么也听不明白。我急哭了。一下子惊醒。我真哭了,泪水洒在枕头上。

十二月二十二日圣盖博

没完没了的等待让长滩的房子也保不住了。及时联系莫妮卡,她说另一间屋子刚刚空出来,租金上调二十刀,能接受吗?我说,能。UBER把我带回圣盖博途中经过那幢房子——小溪街117号,兔子牙医诊所。门敞开着。阳光强烈,屋内黑沉沉的,有人影晃动。我让司机靠边停一下,但我没下车。我盯着门洞。司机问我怎么了,牙疼?要看牙医吗?我凝神细看,见某个人,某个男人来回走动,把什么东西拿起又放下。裸体模特不见了。我说,没什么,走吧。

莫妮卡带回廊的房子真令人亲切,JJ蹿出来绕着我的两腿欢乐地吠叫,莫妮卡站在门口,微笑着,“欢迎回家。”

“嗨,莫妮卡!”

我们像老朋友一样寒暄着。她带我去新房间时经过我之前的屋子,她说刚住进一个德国妞,但新的地盘百分百让你满意。她没撒谎,新的小窝东南朝向,面积大了近一倍;窗户正对一片宽阔的草坪。让人惊讶的是,草坪中间有一棵大橡树,枝叶葳蕤,泛出温柔的淡蓝色。我奇怪上次怎么没留意到这片草坪这棵大树。我谢了莫妮卡,她心情很好,说晚上要没什么安排就和她一起晚餐吧。她让我放心,他们都做了核酸检测,没有问题;食材一定严格消毒。我想推辞,想了想还是答应了,说七点准时过来。

他们?

七点之前,我凝望着那棵树。整饬的草坪安静又神秘。小小的绿色之海。两只鲣鸟很快返回树上。暮色降下,树叶间洒满碎光,让我想起上帝,他说要有光,就有了光。还想起长滩的白色教堂。应该带一件礼物赴约。快七点时才决定将我在长滩吃剩下的一只中国火腿罐头带过去。不大,还算特别。金华火腿,味道和我们云南宣威火腿没什么两样。我简单拾掇了自己,化上淡妆,来到回廊上,走向主屋。

迎接我的除了莫妮卡,还有一个陌生男人。两人都戴着口罩。认真做了健康声明之后,他们脱下口罩。我也脱下口罩。我感到紧张。还好,莫妮卡安排的位置让我们之间至少相隔五米。这是个拉丁裔男人,黑色卷发,笑着,牙很白。他看起来比莫妮卡年轻得多,二十四五的样子。

“我丈夫,马丁。”她又转向我,“杰西卡,从中国来的朋友。”

我惊呆了。马丁?哪来的马丁?丈夫?加西亚呢?

“该死的疫情把什么都摧毁了,对吧?”莫妮卡笑着,给我倒了一杯白葡萄酒。她强调说杯子已经认真消毒。“马丁了解我。我们从前在一家公司。”

她说她从前的房产经纪公司早在疫情之初就关门了,马丁去了一家奶茶公司,严格说就是街头流动的奶茶小店,但生意火爆。疫情期间LA人很喜欢软件下单,他每天送货上门。她大大方方说加西亚溜了,还偷了她六千刀,他现任女友是他们共同的朋友安娜,她疫情期间让加西亚帮她搬了一次家,“这条发情的狗就把她睡了。加西亚说,他想跟她去奥斯丁。她有一幢大房子和两辆豪车。我不知道他偷了我的钱,后来才发现他偷了我的钱。我打电话让他还我钱,他说,他一分钱也没碰过,我一定弄错了。你能想象吗杰西卡?我们结婚三年了。三年。他居然说,他没碰过我一分钱。”

晚餐是莫妮卡亲手做的墨西哥鸡肉馅饼,她保证材料绝无问题,她不仅消过毒还做了长时间烘烤。馅饼味道很好。我靠在沙发上,忽然有了家的感觉。他们迟迟没有开灯,我不知道是否该把蜡烛点上,或者,他们想提醒我,我该走了。我喝下白葡萄酒,起身告辞。马丁将我送到回廊上,轻声说他听莫妮卡聊起过我。我问他,她怎么说我的?他笑而不答。雪白的牙在暮色里闪闪发亮。他身上有淡淡的香味,像栀子花又像苦楝树。他边走边说,如果闲得无聊,我随时可以找莫妮卡在院子里打打羽毛球什么的,她平时也没事干,至于他自己,每天接单,送货,很忙。

回到房间,我继续凝视那棵大橡樹。它巨大的轮廓像夜晚衍生的某种神圣的东西,一个缄默的秘密,一个恪守秘密的护卫。植根大地又超越大地。难道它屹立不倒的原因是绝不甘心倒下?难道,更多的周围的大树的屹立不倒不都在提醒它必须稳稳站着?睡觉的时候又听到JJ在门上拍打。我没起身,大声说,回家吧JJ,回家吧。

被陈鹏的电话惊醒。他问我怎么睡那么死?他平时也这个时间打过来的,今天连打三次我才接起来。我承认睡过头了,说昨夜喝了一点酒,房东夫妇的酒。他吓一大跳,问我安全吗?不担心感染?我说,应该不至于,他们消过毒了。

“好吧,但愿,上帝保佑吃饱饭的人民,保佑美利坚人民,保佑正在申请绿卡的中国人民。”他说。

“又写不下去?”

他说这几天抓紧写了一个短篇,长篇实在写不下去了。现在他很佩服曾被他骂得狗血淋头的陈忠实,那家伙果然闭关干出一部五十万字的《白鹿原》,一鸣惊人。

“没想过长篇那么难?”

“没想过。原以为只要给我一个安静的环境,比如这个狗屁山上的小破院子我就能写出来。就能他妈的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就能写出另一部《百年孤独》,另一部《喧哗与骚动》。妈的,真正动手,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啊——”

“你说的这些巨著,我一本没看过呐。”

“这就是你的问题。这就是你苏粒的问题。那本《红字》看了多少?”

“五十页吧。”我撒了谎,其实二十页不到。

“你看,你看,你连薄薄一本《红字》都不看,那么经典那么牛逼的《红字》你都不看,你他妈的——”

“你怎么了,喝酒了?”

“冷啊,山上冷。不喝酒还能干吗?我从山下带了一瓶好酒,五粮液。作协主席送我的知道吗?非常好喝的五粮液。我操。我一个人喝一瓶五粮液。”

“你一个人喝什么酒啊!”我火了。

“我他妈的写出一个牛逼的短篇不该喝酒庆祝一下?”他絮絮叨叨,明显喝大了。但还没大到不能说话或满嘴胡话的地步。“你不想听一听我写了什么短篇?你听啊,听我说啊,我这个短篇绝对牛逼绝对秒杀国内那些狗屁的爆红作家那些跳梁小丑那些傻逼兮兮毫无才华的家伙你信吗?你相信吗?你真不想听听我的短篇吗?你不想知道我写了一部多牛逼的短篇呐——”

“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起床,清晨的圣盖博纯净透明,宛如天堂。是的,如果天堂就是我眼前宽阔的草坪和草坪中间那棵大橡树,我愿意永远待着不动。不要绿卡了,什么也不要了。两只鲣鸟高高掠起,飞向远方。

“我他妈的写了一个巨牛逼的故事,一个相当经典的故事,一个其他人——”他继续唠叨,“你设想一下,设想你是个弃婴,从小被抛弃,从小没人管,从小就被一个瞎眼的女人收养,然后呢,你好不容易谈恋爱了,你好不容易爱上某个男人了,可是男人他妈的转身跑了,留下你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呢,然后,故事到了最关键的地方,这孩子生下来也是个看不见的……”

我没感觉。这种弃婴啦瞎眼女人啦瞎眼儿子啦实在太多了,电视剧看得还少?也许是我的问题,是我对文学从来没有感觉。也许,我心里,只有那张迟迟没有到手更不知道何时到手的正式绿卡。

“你喜欢树吗?”我打断他。

“什么?苏粒你说什么?”

“树,一棵大树。”

“什么树?他妈的一棵什么大树?这个农民院子里到处是树,大大小小都有,八丈高的十八丈高的大柏树大枞树大榉树,我操。”

“你真喝多啦,满嘴脏话。”

“嘿,亲爱的,要是这些树,这些鬼头鬼脑的树变成一个一个女人,一个个绝世美女,一个个聊斋里的小狐狸精,我操,你说多他妈精彩啊。”

我沉默。

“我想你了,苏粒,我想你了。”

我能体会新婚丈夫不得不面对新娘人去楼空的感觉,我也清楚一个大男人差不多半年没有性、没有女人是多么凄惨。可是,这种煎熬不正是我们的一部分?不正是我们必须接纳的一部分?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安慰一个写作失败焦躁不已的男人,一个没有新娘的新婚丈夫。我想象他胡子拉碴,屋子乱得不能再乱。

“你睡吧,陈鹏,好好睡一觉吧。”

“你刚才听我说我的小说了吗?就快修改完了。快了我操,你觉得怎么样?”

“好,很好。你能不能答应我,别熬夜,别喝酒?”

他突然挂了电话。

大橡树渐渐从晨曦中显露,跃出,一点点发光,发亮,渐渐壮阔,越来越美。是的,当它毛茸茸的暗绿和淡蓝的边缘追着光的影子显现和丰富,我幻想自己变成两只鲣鸟中的一只,任何一根细枝都可栖息,任何一片树叶都可藏身;如果你是鸟类就能在这个国家留下来,我愿意变成其中一只,在树与大海之间,长滩和圣盖博之间飞啊,飞。

他一整天关机。

上午我踏上草坪。风从枝叶间穿过,阳光更碎也更亮。树的清香味比泥土的气息还醇厚。我想起我们硕士七人小组开着福特野马敞篷车横穿美国,在拉斯维加斯一家小酒吧里表演了三首原创摇滚乐,二十多名观众站起来久久鼓掌。小酒吧前面有一棵树,很大的树,和这一棵一模一样。我们曾经幻想拍出《公民凯恩》那样的电影,像鲍勃·迪伦一样行吟世界。后来一个个走散了,回国的回国,打工的打工,卖家具的卖家具。如果谁要问我眼下究竟在干吗,如何回答,我答不上来。当年,威廉在一棵大树下吻了我,可他无法留下,他必须回福建,接手一个庞大的家族帝国。他没问我我是否想留下来。何必问呢,谁不想留下来?LA,明媚的云和空气,灿烂的笑容和野棕榈。没完没了的啤酒、公路、小镇、大海。它深情又自由,广袤又简单。那天夜里他来到我的房间,我们小心翼翼地接吻,似乎担心被小组的其他人发现。他很干净,有树的气息,它们长久留在我身上头发上,那晚之后,我们走散了。他很快就回国了。对他来说,留在LA是最不现实的选择之一,他不可能在我和家族企业之间纠结。奇怪的是,让我至今有些耿耿于怀的是,我们各自离开LA之后再也没有联系,只是偶尔从朋友圈里获得零星信息,他从没给我点过赞。可我知道自己在乎他呀,威廉,最理解我的干干凈净一心想做电影的男孩,没什么野心就能把电影做成那样,要给他时间和机会一定会成为第二个诺兰,第二个彼得·杰克逊,第二个斯皮尔·伯格。三个月吧,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三个月。而且我每天长途奔赴LA南端学校教书,我们聚少离多,但你无法将他秀气的影子像一件洗得发白的棉布衬衫一样的影子从我脑海中清除掉。它待在我身体里。醒着或睡着,他就在那里。

哦,LA之树。

我抚摸树干,闻见它微苦的气息,在厚重的树影下坐着,树荫之外是钻石般的阳光,是空寂的街道。略显陈旧的灰白色房子带有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影子。偶尔有人牵狗溜达,要不是口罩,他们脸上的口罩,你不会认为我们正经历疫情。古老的圣盖博难得一见川普拜登大战的迹象。仅仅是去超市的时候,在镇中心碰到一支不到十人的拜登支持者队列,他们高举标牌,喊了几声口号就走远了。再远一些,青黑的圣盖博山上仍有大火烧过的痕迹,像难看的斑秃。我去了亚当斯的漫步者面包店,仍然关门歇业,那张A4纸还贴在玻璃上,已经泛黄了。

我突然非常非常想念陈鹏。他一直关机。在我想象中,他喝醉以后倒头昏睡,根本没给手机充电。可至少睡了十二小时。不至于吧,不至于,出事了?房子烧了?摔进村庄池塘里了?

还有另一种可能。性。女人。我不能往下想,更不能联想。

我睡前十一点是他下午两点,我连续发送语音,让他回我。石沉大海。

我一头睡过去,像跌进深渊一样沉入梦境。陈鹏又成了可恶丑陋的语文老师,非要让我当着全班朗诵一篇名为《红字》的作文。我急得直哭,说我不行呀,我不会,他问我不会什么,我说我不会写呀,他说我都教了你多久啦,还不会写?他举起我的作文本,上面没写一个字。连《红字》标题都没有。他怒不可遏,问我怎么回事,给我半年时间为什么一个字没写?我说我就是不会呀老师,求求你啦老师,我能不能再也不写作文啦?他说要惩罚我,我吓得发抖,不停流泪,哀求。他说他要和别人结婚,对,用婚姻来惩罚我。我哭得更凶啦。他洋洋得意,从门后拖出一个漂亮姑娘,年纪二十出头,雪白的大腿闪闪发亮。陈鹏当着我的面亲热她。我大叫一声,醒了。醒来后仍在残余梦境里大叫了几声,感觉五脏六腑被掏空了。像丢失了绳子,一根把我从深渊里拽上去的绳子。我浑身大汗,去卫生间洗了脸,又回来,坐在床上。

刚开始我以为声音来自JJ,就在门口,非常细微的敲击声,后来发现不对,不是JJ,是有人敲门。

“谁?”

“杰西卡,你没事吧?”

马丁。莫妮卡的新婚丈夫。

“没事,我没事。”

“真的吗?”

他就站在门口。我立即感觉到他的欲望随着他的呼吸他的气味渗进来。我飞快穿好衣服,戴好护目镜,口罩,似乎它们能让我安全,又从厨房找到一把剔骨刀,想了想换成一把叉子,紧紧攥在手里。

“真的没事,请你回去吧。”

他喘息,没有动静。不回答。

我把门顶得死死的,铰链确定拴着。

僵持了三分钟,或五分钟,大地忽然在波动。我以为是梦境的荒唐延续,是恐惧作祟的幻觉。包括门外的他,刚才的问答,都是幻觉?颤动,摇晃。灯也在颤动,摇晃。我的天,地震了。一定是地震了。我听到一连串的喊声和奔跑了。噼里啪啦的脚步声迅速汇聚起来,将某个单一的脚步声淹没了。我打开门,院子里灯火通明,我听见马丁站在院子里呼叫,地震啦,地震,大家跑呀……

我冲出院子,朝大橡树奔去。黑暗中,它自身也陷入黑暗,像大海,像黑洞。我奔向它,毫不犹豫地奔向它。四周响起脚步声喊声汽车声——他们疯了吗,这时候开车?抓到它坚硬冰凉的身体了,我压住它,抱紧它。草坪潮湿,很冷。天空星群闪烁,大地仍在晃动,晃动。满树叶子发出海水涨潮的哗哗声。我真担心它轰然倒下,被连根拔起。我不敢打量莫妮卡的房子,天知道它能否撑过今夜。她逃走了吗?马丁呢?租她房子的人呢?

我紧紧抱住树干。

一月七日长滩

陈鹏跟我讨论小说《跑卡者》的各种可能性,说他就快着手了。他始终想不清楚的是结局。无非两种可能:一,我顺利拿到绿卡;二,我被移民官直接拒了。无非两种,还能有什么可能?没有第三种对吧,不可能有第三种。除非我跟着某个白皮肤蓝眼珠的老外跑了。他笑了,说这种可能性比我第一秒就拿下绿卡的可能性还小。哈哈。他最近的态度出奇的好,不再满嘴脏话。他说他就要从团结乡回家了,就等这小说的构思了。他想回家好好写。无论如何,这个鬼地方,这栋农民的破房子可把他坑苦啦。

“也就是说,苏粒,无论我采用哪一种结局都是可预测的,都很难令人惊艳,对吧?”

“对。没有其他可能。”

“最让我困惑的是,我始终没弄明白,你是以什么方式申请正式绿卡的。当初三年LA工作经历不足以支撑你的申请,对吧?”

我倒吸一口凉气。

“喂,对吧老婆?我说得对吗?”他清了清嗓子,放慢语速,“你知道的,我写小说向来认真。我专门请教了一家移民公司,有专家告诉我,像你这样的案子,不太可能申请了那么久迟迟没有回复。中间一定出了什么问题,或者说,从一开始就——”

“谁告诉你的?”我打断他。

“专家,我请教了专家。”

“狗屁专家,他懂个屁。”

“不,他們懂。很懂。他们说,你这样的经历,你这样的案子——”

“别听他们胡扯。他们了解美国还是我了解美国?”

“好吧,好吧。我肯定是相信你的。可是……”他嘟哝着,似乎在吃什么东西。啃一块巧克力?噼里啪啦响,在牙齿上断裂。然后喝水或茶,咕咚咕咚的吞咽声像一头狮子在我耳边飞跑。“可是,作为小说,它需要一个更合理的结尾,一个逻辑自洽的东西,不能出现漏洞和硬伤,哪怕它很残酷。”

“嗯。”

“帮我想想?”

“行啊。想好了告诉你。”

“听说川普明天要发动第二次内战?”他忽然说,“我们很多人,国内很多人分成两派,一派挺川,一派希望拜登上来。不过,老川不是说他手上有一大堆拜登选举作弊的铁证?还说他自己的选票经得起任何检验,可他明明输了,大局已定啦。你那头什么消息?”

“有消息说,川粉准备大游行,就在华盛顿,就在国会山;还说他要趁机把拜登佩洛西一网打尽。反正,老美挺疯狂的,川粉一点就着,且数量庞大。”

“别打仗呀,千万别打起来。我非常担心你。”

“放心吧,打不起来。美国没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不会内战?”

“不可能内战。”

他沉默片刻。

“乱糟糟的,除了我们的伟大祖国,到处乱糟糟的。到处是感染、死亡、撕裂,人类互不理解没法交流。尤其美国,尤其是,我们眼里的美利坚合众国。”

“美国真不是国内想象的那样。”

“是你运气好没碰上狠的,没撞上他妈的仇华民粹分子,要冲你开枪就完蛋了。我们有作家因为写了点东西就被骂上热搜。”

“你也是作家,你咋看?”

“是啊,作家才理解作家。作家的创作大多主观,你不能苛责他把所有细节都调查清楚……”

我听出他语气里的犹豫不决。他心思不在这件事情上。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在转移话题。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怎么了,又写不下去?”

“还好,马上动手写《跑卡者》。也该下山了,可你偏偏习惯这破地方了。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你刚要放弃,忽然发现你对即将放弃的东西已经产生了依赖。山上就这样,其实习惯了就好。我碰上最无趣的事情是他妈的村主任突然跑来找我,让我帮忙写一份族谱,他听说我是作家,写族谱不是小儿科吗?我说我是作家没错,我写小说,写不了族谱。他说奇了怪了,你一个作家还不会写族谱?我说是啊我真不会写。他说你写什么小说?我大概讲了一通,他一听就晕了,说作家嘛,不就编故事嘛,按你这么说,你不会编故事?我说我的意思是,小说需要故事但绝不仅仅是故事。他更蒙了。走的时候把拎来的两瓶玉林泉拎回去了。说你写给谁看啊?给自己看?上不了电视,拍不成电影,写个锤子呀。连个族谱也写不了,你还算作家?”

我笑了,说你还真跟农民计较?不我不计较,陈鹏说,他的意思是,当写作必须被解释而且牛头不对马嘴,简直匪夷所思。这让他产生了某种信念。“所以我他妈的必须写好。对吧?你们越看不明白越不想看越没人看我越得好好写,这证明了——”他寻找着措辞,“这证明了这个行当的高贵。”

我心里一颤。也许,这就是我嫁给他的原因?

他问我怎么又搬回长滩,我说,地震了,圣盖博,那地方不再安全。

关于那个夜晚,那个操蛋的夜晚我只能说这么多。他呢?关于他消失的三十六小时,他什么也没说。

白天,所有媒体都炸了锅——川普的狂热粉丝杀入国会大厦,百万人大游行让人怀疑你待的地方还是不是美国。我开始讨厌这个倔强的精力过剩的金发老头,他让民主竞选变味了:一位退役女军人死于枪击。电视画面让人目瞪口呆。难道真要爆发内战?国民自卫队呢?拜登在哪里?佩洛西呢?即便很快有人指责暴乱阵营中充斥黑命贵分子,但川普本人的确默许了这次集结。他否认不了。

长滩也出现了示威者,不时有二三十人的队伍从公寓楼前经过,两派都有,还好,没打起来,双方颇有风度。晚上我和陈鹏探讨了这场选举,很难得出一致结论,就像我遥遥无期的面谈,是,或否,都可能。趋势无非四种:一,川普发动战争;二,拜登发动针对战争的战争;三,川普亮出证据逮捕拜登推翻选举结果;四,拜登顺利加冕……律师VIVIAN说我的等待正濒临险境,停摆、拒签的可能性非常大,移民局或将面临重组。我急了,哪里是个头啊……舌尖上的溃疡老不见好,下巴上也开始长痘痘。上帝他老人家没睁眼睛吗?他到底要我信他还是不信他?陈鹏说还是要信,要忍耐。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妈都得了癌症我还是拿不到一张破绿卡?你告诉我他们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我他妈都快疯了。我破口大骂。他说,你想骂就骂吧,痛痛快快骂。但是,苏粒啊苏粒,你的经历足以写成一个牛逼的中篇啦,跑卡者,我一定把它写好,把它交给《湖南文学》杂志,祈祷它能发表。他说唯有《湖南文学》才能容纳并且原谅他的勃勃野心,唯有《湖南文学》还延续着非凡的文学品味。虽然,这些年来文坛正发生裂变。裂变?对,裂变,他说,或者撕裂。一种好像被隔离的感觉。隔离?是,被年龄隔离,我老了,苏粒。现在所有杂志都喜欢年轻人,尤其三十岁甚至二十五岁以下的年轻人,俗称小鲜肉。文坛也充斥着大量小鲜肉,看几本老外的书就胆敢下手写啊,长的短的中的,没一样难得住他们。一方面禀赋过人,一方面任性胡来全凭荷尔蒙撑着。往往也能写好。所以嘛——所以?所以,我写完《跑卡者》就歇半年吧,我累了,真他妈累了。

我心里充满莫名的悲哀,宛如巨大的空洞,再也无法填上。FOX新闻,国会山人头攒动。我似乎冲在队列前面,被人推搡,跌倒,被一枪爆头。浑身上下的血都凝固了。我喘不上气。我卡在暗中。被蹂躏,被撕开,被扔掉。我成为一切错误的由头,妈妈生病和陈鹏写不下去都与我有关。还能怎么办呢?我等了七年。绿卡就是我的目标,国会山那么大的目标。是的我就是不甘心,你为之努力了那么久的东西怎么可能甘心。你被汹涌疯狂的人群推上去推到山顶上去再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苏粒,小说还差最后一块拼图。”

“《跑卡者》?还差什么?”

他叹气。我能看到他举着手机摇头的样子。

“山上还是冷。晚上降到一度左右,烘烤器根本不管用。我就披上被窝,坐在电脑前面,写啊写,我知道我写的东西哪些能发表,哪些根本别想印在杂志上。有时候想起这个真他妈荒谬——就算发表了又如何?照样没人看。”

“别这么说。”

“但是,他妈的,但是,总得有那么一两个小说你得拼尽全力吧,对吧?《马》,哎,我发现我不是那块料。我当不了陈忠实。但是,《跑卡者》我能写好。”

“你行的陈鹏,无论《跑卡者》还是《马》你都行的。你等我回来,再——”

“我昨天去了你家,你妈气色很好,刚参加了一个朋友聚会,她找到了自己的节奏。你爸也挺好,拼命工作,按时上下班,每天给你妈做好吃的。晚上他们看看电视,九点多十点就洗洗睡。”

是的,我们通过电话了。

“你妈还跟我说她喝了一小杯葡萄酒。就一小杯。她说她今天心情很好。她问我最近写什么,我说我住在团结乡山上写一个长篇,废了,打算写苏粒的故事,就写她这次跑回美国办卡的故事。你妈笑了,说她什么都告诉你了?我点头。你妈说,你不怨她吧?我说,当然不怨她。都一家人了还怨她什么呢?她说就是,当初她瞒着你,我们瞒着你是因为,我们都觉得吧,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况且发生在你们认识之前,对吧,所以——”

他停下来,吸了吸鼻子。

我盯着地板。

“你找到那块拼图了?”

他一声不吭。

“你妈说,这是你申请正式绿卡的唯一办法。她还说,多少人削尖脑袋要出去要移民要拿美国绿卡,你要理解苏粒,她在美国多年,只能想尽一切可想的办法。我告诉她说,我知道,我知道。”

不能,绝不能再瞒着他了。不能不说了。哪怕,仅仅为了帮他完成一部交给《湖南文学》的小说。

“嗯,他是LA第三代華人,离婚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本来嘛,本来就是假结婚,以结婚又离婚的方式申请将临时绿卡变为正式绿卡。都是律师一手操办的。我给了他钱,他同意帮这个忙。就这么简单。所以,我的案子拖了那么久,大概率是,移民官无法判断我的离婚是真的,也无法证明它是假的。”

“就这些?”

“就这些。”

“你早该告诉我的。你可以告诉我。”他使劲笑着,干咳两声,“我完全理解。不过,你的的确确应该告诉我。我们结婚之前,或者你这次又跑回洛杉矶之前就该告诉我。原原本本告诉我。我不会介意的,但我介意的是你一直没跟我说实话。”

“生气了?”

“……我能写出一部相当好的中篇小说。”

他挂了电话。

这就是《跑卡者》的终局?

不,我不认可小说在此结束。

妈在电话里说,是的,她都说了。她以为我早就跟他说过了——夫妻之间,务必坦诚,对吧?“就像我和你爸,我们之间,我们之间永远是坦诚的,毫无芥蒂的。”

“是吗,真的吗?”

“我前天突然腹泻住院,你爸一直守着我。一直守着。他非常焦虑,非常非常焦虑。我不该这么对他,不该随随便便又病倒了,让他担惊受怕。”

“这不是你的错,妈。”

“就是我的错。还能是谁的错?我病了,我倒下了,不能再随随便便生病了。”妈极力调整呼吸,“夜里我起来上厕所,发现手纸篓里有打碎的杯子,上面有血。苏粒啊,我不知道你爸出什么问题了。他不说,我就不会知道。但我知道他出问题了。他一定被我逼到了一条钢丝上面,随时可能跌进深渊……你看,最应该担心的,最危险的不是我,是你爸……”她停了片刻,语气悲伤。像刚做完手术那几天,那么绝望,那么失落。“是我的问题。苏粒,都是我的问题,包括你这次那么不顺,当年我要是不站在你们一边,不那么由著你的性子让你非拿绿卡不可,就不至于——”

我安慰她,说一些大而无当的早就说过的话。然后,挂断。

我梦见我才是那个带来噩运的人,那个无能为力的溺水者。我在黑暗的深渊中心动弹不得,陈鹏,我的语文老师让我奋力游啊,游,让我高声重复一个成语,“暴戾恣睢”,并且写出来,就在无边的柏油般的深渊里写出来他可以给我笔给我绳子给我刀给我一切只要我把它写出来。暴戾恣睢。暴戾恣睢。我号啕大哭,我写不了,我什么也干不了。被黑色的浪冲下悬崖,如瀑布投身而下。凶狠,决绝,带着临死的畅快。

二月十四日长滩

我给他发了信息,把今天的遭遇都告诉了他。我建议他仔细听完再认真构思,他可以把最后一幕完完整整一笔不落写下来。这才是《跑卡者》需要的结局。

它真实发生在LA长滩。上午我出门走了不到一公里,又碰上那个天天锻炼的慢跑者,令人惊讶的是,今天他居然戴了口罩,大老远就冲我打招呼,脚步也破天荒慢了下来,“圣瓦伦丁节快乐!”他高声说。由于口罩和距离的关系,我请他重复了一遍才听清楚他说什么。圣瓦伦丁节快乐。圣瓦伦丁节——对啊,不就是情人节?我急忙向他道谢,也祝他圣瓦伦丁节快乐。他冲我微笑,转身跑远了。

下午出门的时候遭遇一支游行队伍,即便拜登已经宣誓就职,他们,一批挺川的死忠分子仍在激愤地高呼着口号大步前进。我急匆匆往回赶,担心他们在空气里洒下病毒。一个五十多岁的白人,金发碧眼身材并未走样的白人出现在街心花园栏杆上。他坐在上面,白羽绒服蓝牛仔裤,两手撑住栏杆,像只白色大鸟。我经过时他呆呆看着我。我加快步子。我知道他身材不错可他的确上年纪了。他散发着所有逐渐衰老却想留住时间的白种男子的狂野和傲慢。走了不到百米他就跟上来。我加快脚步,他也加快脚步。我差不多跑起来了,我知道我离公寓也就三四百米。我知道他也在跑,跑。我跑得越来越快他也越来越快,我听见他粗重的呼吸了。我吓坏了。从空荡荡的无人海滩延伸至公寓的小径逐渐向上,一小段坡地后面是白色房子和大街。到那边就好,一切就好了就安全了就甩掉他了。我开始飞奔。我知道以我每天坚持锻炼的体能八成能把一个五十多岁的白种老男人甩在身后的。公寓的咖啡色墙面越来越近。五十米。三十米。十米。我听见他在身后大喊,“嘿,嘿,You!”我马不停蹄我哭出来了眼前一片昏暗。回LA最担心的莫过于还没等来移民局的通知就被一个极右白种分子拔枪射杀在大街上。长滩的街道漂亮清新,试想一个亚裔女子头部中弹倒在血泊中,生命,绿卡,一切,戛然而止。除了把砾石小径染红又被重新洗净之外你什么也不会留下。在遥远的美利坚合众国,你什么也不会留下。不能停,不能停。他手里有枪吗?他拔出了枪?上帝!

“嘿,嘿,You,stop,please!”

我冲进公寓玻璃门,返身紧紧锁上。他冲到玻璃门前面推搡,挥手,大喊,我听不清他在呼喊什么,防盗玻璃门极厚,没有门卡你别想进来。一旦有人闯入,公寓保安绝不会不管的。我看见他手里的东西了,冲我挥舞着,让我意识到也许是我落下的,但不能确定就是我的:两条白色细线上下抖动。是我的iPhone耳机?不,我出门没戴耳机。不是我的。一定不是我的。也许就是一个白种老美诱捕年轻女性的道具,那么柔软无害,多么令人信服——是这样吗?难道不是这样?我盯着他,呼呼喘息。我们隔着厚厚的玻璃,互相看着,我从他脸上发现了自己的目光,委屈而愤懑。吊诡的是我真的听不明白他在喊什么——波斯语还是希伯来语?又或者,法语?西语?总之不是英语,我一个字也听不明白。陈鹏啊,你一定把这一幕认真写下来,好吗?这才是《跑卡者》的结局。这才是如假包换的结局。公寓小伙子出现了,他啪一下按亮大厅的灯,玻璃门上突然出现的反光让外面家伙的表情彻底消失。没法说话,没法沟通。连声音也听不清了。我站在大厅里喘息,喘息。惊魂未定,一动不动。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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