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

2022-03-11 06:05谭岩
湖南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砍柴烟囱

谭岩

乡村的柴火灶大约都是一个面目吧,简朴沧桑而又随处可见。家家户户都有,无一例外都搭建在一间低矮、灰暗的土坯墙房里。灶台,烟囱,灶台烟囱四周的墙壁,屋顶的梁木,楼板,檩子,椽子,椽子上的瓦,都是一片黑,黑得如同刷了漆。那是长年累月的烟熏所致,是人间的烟火留下的沉淀,是逝去的日子刻下的印迹。这些印迹已入木三分,入土三分,抹擦不去,涂抹不掉。这烟熏火燎的颜色,并不让人感到肮脏,那特有的黟黑,让人感受到的,只有五谷杂粮的芬芳,日子的温暖,生活的踏实。灶膛里那亮堂堂的烟火,烟囱里那滃涌涌的炊烟,是生活火热的写照,是人丁兴旺的证明,是家宅荣昌的希望,更是祥和与安宁的绵长。一方灶台,是一个家庭日常生活的中心,日复一日将岁月传递的引擎,这个特殊的引擎,它那低矮、簡朴、厚重,泛着烟火亮光的身影,凝聚的是人们生存的执着与向前的动力。

老家的柴火灶是个双锅灶,一边一口锅,中间是一个烟囱。外面的一口铁锅天天炒菜煮饭,用得光亮,那一片光亮,就似幽暗的厨房里一片明亮的天,通往幸福欢乐世界的时光隧道,母亲或者祖母朝那里一站,就三餐味美,四季飘香,仿佛是取之不尽的幸福的源泉,不论是如何困难艰辛的日子,只要一听见那锅盆的音乐,一嗅见那烹调的芳香,脸上都会布满满足期待的颜容。清贫的生活,也因为这火热的一日三餐而倍觉美好。

灶台里面的一口铁锅,平时却用得少,裂了缝的木板盖盖着,兼做了放碗碟瓢盆的柜台。只有年关了,要煮要炸要蒸,一口锅忙不过来,母亲才收拾去上面的碗碟瓢盆,揭去锅盖来,锅已经生了锈。母亲就去捡来半截砖头或者瓦片,磨去上面一层红褐的铁锈。闲了一年的铁锅,在砖瓦磨砺的歌唱声中,迎接着忙碌年关的到来。

两口锅之间,挨着烟囱的,还有一个小铁缸,叫温缸,里面装满了水,利用刚进烟囱的灼热的柴烟,来加热和保温的。早晨起来洗脸,或者睡觉前洗脚,就可用一个舀子,伸进温缸去舀几勺子水。

烟囱是几块青砖扣的,粗壮的方柱顶梁似的,从灶台伸上房去,伸出了房顶,凸立在那一片瓦片上,灶里的炊烟,就顺着这烟囱一直冒上天空。无风的日子,从烟囱冒出的烟是直的,白的,一杆白色的烟直直地升上天去,像一根从房顶竖上天空的桅杆。中午或者傍晚,在田间劳作的人们看见屋上冒烟了,就知道歇息的时候快到了,想着这中饭或晚饭,家里人会做什么可口的饭菜,手上不知不觉也使上了劲儿,或者正在赶牛耕田,就会啪地一声抛一个响鞭,驱赶着牛快走几步,赶在饭前把这半天一天的活儿抓紧做完。在乡村,炊烟就是无声的召唤,让田野劳作的人们见了炊烟早早归还。炊烟也是一道风景,让出门在外的人儿备感温暖。夕阳西下,晚霞漫天,炊烟袅绕着祥和与宁静。天寒地冻,一地霜天,那袅袅的炊烟,飘散的也是温暖与安宁。

走进村庄,打动人心的,不是山水树木,不是田园庄稼,而是这些桅杆样飘在屋顶上的炊烟。它让人感受到人间的生气,生命的祥和,大地的温馨。一阵风拂来,柴火的烟香直入肺腑,让人嗅到家的味道,生活的味道,人间烟火的气息。这种柴烟的味道和它散发的气息,绵长,醇厚,温暖,带着树木的芳香,带着大地的安宁,带着家的温馨,沁人心扉又让人心定气静。这乡村的炊烟,就是心灵的归宿。

扣筑烟囱的青砖,想必当时做时也是青灰色的,和屋里的主人们一样,年轻时一样地清新矫健,可岁长日久的烟熏火燎,青灰的砖也变成滞重的铁黑色了。

这厚重的铁黑色,却坚固异常,它牢擎着生活的桅杆,带领人们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饭是一日三餐要吃的,灶是一日三餐地烧。烧灶火要用柴禾,柴禾从哪里来?这就得到山上去砍。

居住的地方是丘陵中的一块盆地。传说中,这块地方四周曾经都是水,都是汪洋大海。沧海桑田,四周的汪洋都变成了高山。四周都是山,但能砍柴的地方,只有东方的高山,西方的高山,其他两边都是山冈,只长草不长树。东边的山,西边的山,很高也很远,远在天边,一抹青黛色连绵起伏,像巨大的鲸鱼横卧在天际。

上天际的高山上去砍柴,多半是十岁之后。

那个年代的乡村,在农家,五岁六岁了,能提能拿了,就要开始提,开始拿,寻猪草,剁猪草,摘棉花,挖土豆,提水,抬水,两个七八岁的孩子抬着大半桶的水,一走一晃地走在菜园里,抬水浇菜苗灌菜园;喂猪,喂鸡,喂鸭,放牛,放羊,力所能及项目繁杂的农活儿。父母大人们,哥哥姐姐们上山去砍柴,这七八岁的孩子也得提着篓子,背着背篓,到河边的树林,或者附近的山冈去扫树叶,弄回家来当引火。

河边是一片杨树,夏天的时候树叶茂密,像落在河边的一团团青色的云,到了秋天,这团云就变黄了,变疏朗了,秋风中,那些黄叶枯叶,就像站着一树又一树的鸟雀,在风中颤动着羽毛。几场霜后,这些鸟雀就开始落。在清晨,在那大地一片粉白的寂静无声的霜天里,静立在枝柯上的这些鸟雀就从树枝上跌落,轻悠的梦似的在林间荡了几荡,落到了树下的霜地里。霜大霜厚,必定又是一个晴冷天,太阳出来一照,风一吹,一地湿润的软绵绵的落叶就变枯了变干了,踩上去吱吱地响,一扫就是一大堆。用篓子提回去,祖母、母亲便可烧灶火时做引火,或者丢几把进灶膛,烧火洗脸洗澡,热热剩饭。

山冈与高山之间,还有山坡,仿佛天边的高山与附近低矮的山冈间的过渡。山坡长满了松树,青绿的松枝遮天蔽日,到了深秋,这松毛也落了,落在地上的松叶变得金黄,厚厚的金毛毯似的,盖满了一层金黄的散着松木清香气的松针叶。用一把竹耙顺着山势从上到下耙拢来,也卷毯似的卷成一大堆,用几根干松枝夹了捆成两捆,或者装进小竹篮挑回去。这松毛不仅用来引火,还可年关时节燂豆饼。松毛含油质,起火快,猛,有火劲儿。

用小竹篮挑回家的松毛,祖父会重新摊开来晒一晒,再打成了捆,码在猪栏屋的楼上。几姊妹从山冈上挑回家来的松毛,年复一年,放的时间太久,以致多年后一打开,金黄的松毛变成了黑色,抓在手里都成了渣,成了粉。

扫树叶,扫松毛,这都是小孩的事儿,都是上山砍柴前的准备和操练。十岁一过,父亲说,可以上山砍柴了,就会在某一天的清寒的黎明,和父母一样身着单衣,腰间系着钩绳,绳上别着砍刀,挂着两条清鼻涕,兴高采烈地跟在父母的后面,开始了砍柴的生涯。

说是兴高采烈,那是因为对砍柴的生活十分好奇。天边的那抹似鱼又似牛卧着的远山,天天能望见,可就是从来没去过,不知上面有些什么。天气好的时候,艳丽的早晨或者灿烂的霞光里,能看见与天相接的山际清晰的身影,那些长在山巅的树木、起伏的山势的影子,像古时候征战的一队车马,又像某一个闹市车水马龙的繁华剪影,再一看,又像挑担推车的一队砍柴的人,不知要走向何方。对这天天可见却从没爬过的远山,我充满了好奇与幻想,并不知道砍柴的艰辛。

一天一擔柴,不黑不回来,是那时人们的顺口溜,也是人们砍柴的真实写照。天边的那一抹青黛色的山,看起来近,走起来却远,天未亮时就出门,到了山上,还未开始砍柴,日头已经升了一竿子高了。砍柴的多,柴禾也是人们取火的主要资源,树木的生长远远供不上人们的需要,松树,柏树,杉树,栎树,这些都不能动,都属于集体所有,是公家财产,有带着一条狗四处巡山的森林看护员看管,别以为是深山了,没人了,四处看看全是树林,是荆棘,飞鸟都不来望一望,就偷偷地砍一根,夹进柴捆里,没谁知道,呃,那巡山员就是长了千里眼了,刚砍了不到茶杯粗的一棵树,刚剃去枝叶,突然听到一声狗叫,巡山员来了,不知从哪一处的树林冒出来了,狗和人,来得气势汹汹的。即便一时运气好,没碰见巡山员,把一根树剃好,断成几截,夹在柴里面了,心想这才像柴,砍起来简单,又熬火,一截柴就可烧一顿饭,可是不等你暗自高兴完,刚挑下山,检查的人,村里的干部,队里的组长,就拦在下山的路口,跑都没有路。轻的,没收砍柴工具;重的,还要写检讨,罚款。不止一次,那些被没收了砍刀钎担钩绳的少年,妇人,两手空空,哭哭啼啼地捂抹着眼睛,走在砍柴回归的队伍中。过一天,只能找本生产队的队长,去找那个村的生产队长,要说许多的好话,才能将砍刀钎担钩绳拿回来。

跟在父母的后面开始上山砍柴的生涯时,踮起脚都还没有一捆柴高,只能是扛一根柴回家。腰中虽然也捆着一根钩绳,插着一把砍刀,那也只是学学大人们的样子,装装酷,在小伙伴眼前显显摆。可真上了山就不能这么轻松了。

上山的路很遥远。走得累是累,刚爬上山,还没开始砍柴小腿肚子就在打颤了,抽筋了,嘴就歪着了,眼泪就要出来了,可一歇过劲儿来,就又眉开眼笑了。眼前全是新奇的景象,怪兽似的山岩,一个又一个的石洞,一人抱不下的古树,火焰似的一片又一片的楂叶果,这时腰中的砍刀就有用处了,这一丛那一树,喜出望外地砍了一枝又一枝的楂叶果。这枝楂叶果甜,那枝楂叶果面,那枝像有点儿酸,正在喜滋滋地品尝,突然就听见父亲的一声断喝:只晓得玩!去把砍的柴收拢了!

父亲一边捆柴,一边看见一根茶杯粗或者碗口粗的柴,几刀砍了,削剃去上面的枝枝叶叶,看一看长短,估摸着这个重量差不多能扛回家,就几刀砍断,砰的一声丢过来:走时捎回去!

下山时,父母各自挑着一担柴,自己就扛着一根柴。走时自然是忘记不了要选一枝最红最大最好的楂叶果绑在柴上,到了家时好和小伙伴去炫耀。一根柴就像一条蟒蛇,绑上了红野果的柴就如同打上了红插上了花,喜洋洋的。可是没走多远,一脸的高兴劲儿就没有了:这盘在肩头的柴是越扛越重,父母挑着柴走好远了,自己还磨磨蹭蹭地两步一停三步一挨地跟在后面,感觉肩头都磨破了,左肩换到右肩,换得龇牙咧齿的。坚持不了一会儿,感到那柴要把自己压趴了。这个时候,砍柴人大多已经下山,没有了砍柴声,也没有了吆喝声,天已晚了,日头已下山了,起风了,树木摇动,吹得到处呼呼地响,突然想起这山上还有老虎豺狼的传说,四下一望,发现某处的草丛果然正在动,里面是不是正藏着窥视着自己的老虎?顿时汗毛倒竖,嘴一歪哭出声来了。好在这个时候,走在前面的父母不见孩子跟来,已返回来找了。

农家除了有成人用的农具,还备有孩子劳动专用的,比如竹篮、粪筐、背篓、篓子、扁担、锄头、钎担,比起成人用的工具来,要小个两号三号的,如同衣服一样。我们家孩子用的钎担,是花栎木的,光滑结实。光滑是因为用的人多,父亲、姑姑、姐姐,钎担都在他们曾经幼小的肩上磨过;结实,自然是木质原因,而且用得越久,这些木质农具越耐用,更何况被汗水一遍又一遍浸泡过。钎担光滑得起了包浆,闪着亮光,如同铜铸的一般,泛黄发亮的钎担看得见木头一道道褐色的条纹,阡陌纵横,如同皮肤下的血管一样,正血脉偾张。钎担的两头,镶包着铁皮的铁尖,锋利光亮。

当长得有了这小钎担长,就不再跟着父母去扛柴,可以离开父母独自和伙伴们去砍柴了。可是头几次砍柴仍然是失败的,别人砍好了,准备下山了,自己的几根柴还到处散着没收没捆,幸好有要好的小伙伴来帮忙;别人挑着下山了,自己还走在百步梯半悬上,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一边是窄窄的石梯,石梯也高低不平,挑着柴踩上去摇摇晃晃。走着走着,一头的柴捆突然溜下一根柴来,钉子一样绊在地上,拖在地上,立时挑着柴担走得趔趔趄趄。不只是因为力气不够,捆没有捆紧,绞的藤条没有把柴捆结实,还因为追求完美,把一根根柴剃得太好看,太光滑,柴棍之间相互没了拉扯攀附,自然挑着摇几摇,柴就松了,就滑下来了。溜下来的突然长了一大截的一根两根的柴,绊着了路旁边的石头、草丛,一担柴就突然增了千斤重,怎么走也走不动,像有谁在后面扯着拽着。听着低哮的松涛声,怪异的鸟叫声,独自走在山道上的落单的砍柴少年,更是心头发紧,汗毛倒竖,汗水流得睁不开眼,耳边、额际,汗水出了一层又一层,用手一抹,像一层沙子,那是出汗太多结的汗盐。

好不容易挑下崖来,伙伴们都走了,不见一个人影了。日头落山了,天地变暗了,挑着一担全是手指头粗细的柴,是又急又累,正在惶惑不知所措间,抬头一望,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父亲来了。见应该到屋的还没见人影,父亲就走了十几里山路,接到山下来了。望见了父亲,突然泪水就涌出来了,哗哗的,比汗水还要流畅。

一年又一年,砍的柴捆是一年比一年粗,一年比一年大,一年比一年多,后院的稻场边,全是堆的柴,码得像一个小戏台;而当初上山砍柴动不动要哭鼻子的小孩儿,也长成了小伙子了。长成小伙子的砍柴人,不再迷恋小时候的楂叶果,但是砍柴回来,见了那红扑扑的果子,总要折一枝插进柴捆挑回家来。也无弟弟妹妹对楂叶果感兴趣了,那随柴带回家来的那枝楂叶果,就插在那戏台似的柴堆上,下雪的时候,红色的一枝果实更加鲜艳,像插在雪地里的一面鲜红的旗帜。

“炒泡子炒米子,炒了明年过喜事……”

年关将近的时候,清寒中的大街小巷总会响起孩子们的童谣。随着童谣的唱响,家家户户的厨房里已忙成一片,烟囱里正腾腾地冒着炊烟,锅里噼里啪啦一阵阵鞭炮似的炸响,香气穿过了厨门橱窗四处飘荡,满村子都是爆米花儿的香味儿。灶膛里呼呼地燃着大火,大锅里锅底是一堆散开的小石子儿,沙子儿早已炒得发烫,半瓢玉米,或是阴米(蒸熟晒干的糯米),一放进锅,立时一阵爆响,用一个木耙快速耙几下,锅里就一片雪花似的白,那全是爆出的米花儿(米子),玉米花儿(泡子)。或者炒的苕皮子(红薯片儿),锅里就会一片金黄。灶台上有一把大眼或是小眼的筛子,还竖着一根棒球杆似的擀面杖,赶紧几瓢把锅里的泡子米子苕皮子连同沙子舀进筛子里,如果炒的是泡子,是苕皮子,那就是一面筛眼大的筛子,擀面杖就横在锅上做支撑,筛子放在擀面杖上前后来回挪(梭)几遍,小石子儿纷纷落进了锅里,筛子里就全是白花花香喷喷的玉米花儿,或者黄莹莹的苕皮子。如果是炒米子,用的筛眼就大,擀面杖就换成了扁担,支在一口比盆还大的堂窝上,舀进筛子的米花儿和石子在快速的挪动中,米花儿纷纷扬扬落到了堂窝里,筛子上就是炒得黑亮的一层小石子儿。这些小石子儿,都是从河水里捞起来的,筛选的全是米粒般大小的沙粒,洗净,晒干,放在锅里起保温、加热、匀热的作用,可防止要炒的东西一放进去就烫煳了。用过的小石子儿装在一个坛子里,可反复利用,有时别人家也借去用,用了一年两年,那灰白的小石子儿沙子儿全成了黑色,如同黑豆一般,闪着亮光。炒玉米花儿糯米花儿苕皮子,动作要快,要利索,慢得一刻就黄了煳了黑了,劳动量又大,有时上百斤的玉米花儿糯米花儿苕皮子,一炒就是大半天,小脚老太太们是耐不活的,站在锅里噼里啪啦的灶台旁忙碌的,全是正当年的妇人们。母亲站在灶台旁炒米花儿,祖母就坐在灶口专司生火,那从山冈上扫来的松毛就起大作用了,一把松毛丢进灶膛,嘭地一声燃起来,火苗舔着锅底,一锅炒好,火苗就燃灭了,又一瓢玉米阴米倒进锅,又一把松毛塞进去,又嘭地一声燃起来,火焰大,合节奏,还节约柴。不然灶里的火老燃着,那锅太烫,米花儿就会炒煳。火烧得顺手,扫松毛的孩子就会得到父母的几句表扬,笑眯眯的孩子们爆米花儿也吃得更香。

炒泡子,从玉米棒子上掰下的生玉米是可以直接放进锅里炒的;而炒米子,却要先把糯米蒸熟了,再晾干,先把那饭团似的糯米搓成一粒粒的,再放在屋外去晒。摊散在一面面簸箕里,放到半截墙头,瓦上,或者把椅子倒置了,放在稻場边的椅子上晒。冬天很少有太阳,多半是阴天,只有风,就在风吹中阴干,所以叫阴米。苕皮子也是先要把红薯蒸熟,再切成片,放到床单样宽长的卷簾上去晒干,才能炒。

冬天里没有太阳,鸟雀却是照样要来的,一簸箕阴米刚放到场子里去晒,一阵麻雀就叽叽喳喳不知从哪个地方飞来,越过了院墙头,这时就要赶紧拿起棍子,口中吆喝着去赶。晾晒在菜园里的一卷簾红薯片,鸡也会赶来啄。赶鸟雀赶鸡,也是孩子们年关时的一项重要任务。有时实在没有人照顾那些一簸箕一筛子晾晒的糯米,就会在那簸箕上筛子上罩一张网,落在瓦上或墙头上的鸟雀,再如何地叽叽喳喳,也只能望一望了。

米子泡子炒好了,然后就是熬麦芽糖,熬出的麦芽糖多用来辗米子糖,捏泡疙瘩。熬麦芽糖时,就要用大柴,用买来的劈柴,灶里的火一烧就是一天。早晨就见母亲洗了灶台靠里面那口不常用的大锅,把米煮成了浆,又把满满一大锅米浆架着大火熬,到天黑了,那口大锅里还在熬着,而堆在栏门口的墙似的一码劈柴,已经用了一半了。到了深夜,邻居们都熄灯睡觉了,野外的狗也没听见吠了,那一锅米浆才熬成半瓢一瓢的黄色的糖浆,这糖浆冷了,变成米黄色,就成了乡亲们说的打拔糖。据说,这麦芽糖要拔,揉面似的反复拔,越拔越白,冷后就变脆,金属似的,不能切,只能敲打,用菜刀背一敲打,就掉下一块,塞进嘴里又面软又香甜。可是这些麦芽糖母亲是不舍得给我们吃的,熬成糖浆糖稀子时,母亲只会舀半碗端给祖父去尝,其他的人是没有资格品尝的。一大家人,这么多张嘴,也没有这么多吃的。不等锅里熬的糖冷却,父亲把早准备好的米子倒进锅里拌了,然后用一个木框子,把拌好的米子倒进木框子里,压成一块长方形,趁着还是热的,用刀切成一片片的,就成了米子糖。冬天一见风就凉,切那遇风变硬的一格米子糖是件很费力的活儿,手上要很大劲儿,这时母亲也靠边站了,父亲穿着一件单衣,一格又一格地切,大冷的天,切得脸上汗直流。最后锅底里的一些麦芽糖剩料,母亲就会舀两瓢玉米花儿倒进去,拌了,捏成拳头大小的泡疙瘩。

童谣里说的“过喜事”,是有特定的含义的,专指结婚,结媳妇儿。那时乡村办结婚的日子大多选在年后的正月里,农闲的时候,待客的主要食品,也只有自家产的泡子、米子、苕皮子。

除了结婚办喜事儿,这米子、泡子、苕皮子、米子糖还有泡疙瘩,也是乡亲们过年待客的主要食品。来走亲戚的,或者邻居们来拜年的,进门坐下了,主人就会端来一瓢一盘的自家出产的食品,为了显示热情,那一盘米子糖也堆得高高的,客人会无一例外地首先朝那醒目的米子糖伸出手去。拿了一块白中带黄的米子糖朝嘴里一放,随着一阵脆响,若有所思地品尝一会儿,接着就会不住地点头赞叹:你们今年的米子糖辗得好!又脆又甜,是有什么诀窍呀?主人听了,一脸的荣光,多半会说,今年的柴好,赶火……说到柴禾,宾客间又多了一个话题,又平添了许多暖融融的气氛。

这腊月间烧大柴的时候很多,如打豆腐、做包子、燂豆饼、炸肉蒸肉,时常听见母亲在厨房里喊,快给我去抱几块柴来!于是赶紧丢下手里的活儿,或者什么事也没做,在院场里和小伙伴儿玩儿,听见了喊声就跑到堆劈柴的猪栏走廊里,抱几块柴去。

如果单是蒸包子、炸肉蒸肉,倒还没有孩子们的事儿,也就帮忙往灶膛口抱几块柴,但若是打豆腐、燂豆饼,孩子们也要跟着忙起来:推磨。

磨就放在堂屋里,靠着一边的墙壁,木架上放着两个石头磨盘。平时,那磨架磨盘,就成了堆放东西的物架,什么簸箕撮箕,筛子篓子,筛子里晒的一筛子黄豆豌豆,撮箕里装的几个红辣椒,全放在上面。有时,几件衣服也搭在磨架上。到了腊月,要用磨了,祖母就提前几天把磨洗了,清理上面的杂物,把沉甸甸的两个石磨盘上面的一个立起来,端来一瓢水,拿着刷子细细洗涮,清理干净磨槽里面的杂物灰尘。刷好了,又端来几瓢清水泼上去,水顺着磨槽流下去,那一方石磨就干干净净,露出了青石的青灰色。

磨拐像一个很大的问号,挂在磨架上的楼板檩子上,这时也要取下来,清理上面的蛛网,抹去上面的灰尘,把磨拐的钩端木销子插进上面磨盘的把眼里,磨就支好了。

推磨和喂磨都有技巧,推磨的推、拉,要掌握磨盘转动的角度,否则再大的劲儿也推不转,或者推得几转,人就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喂磨也要找准磨拐运转的时机,如同跳绳一样,在磨拐运转的空隙,把一勺子黄豆或者一竹斗豆瓣送进运转着的磨眼,不然就会被旋转的磨拐撞上手。

打豆腐,燂豆饼,先要把黄豆、绿豆、豌豆用磨磨碎,去皮,再用水浸泡,泡好了,再用磨磨成浆,这推磨喂磨的活儿,常是十岁左右的孩子们的任务。磨拐把手比孩子的额头还高,这就要把吊着磨拐的绳子解下来,再往下放一放,至少要放到胸口。喂磨还能搬把椅子坐在那里,推磨却是要一站半天,于是几姊妹为谁推磨、喂磨争吵不休,最后达成的协议是一人推多少圈儿,这推磨的、喂磨的孩子,手中一边忙,嘴里还一边要数着转圈儿。推完了磨,腿肚子像灌了铅,麻了肿了,挨地就痛,手呢,紧攥着磨把一整天,红薯萝卜都拿不紧了。把所有的豆饼燂完,父母才有时间用燂出来的豆饼皮包上馅儿来烙。豆饼烙出来,已是夜深人静,推磨推了一整天,又累又饿的孩子已等不住,和衣躺在床上早已睡着了,梦中全是吃豆饼吃米子糖的香甜的日子。

“腊月二十四,掸尘扫房子”。腊月间一项重要的活动就是扫尘埃,打掸尘,房屋的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家具,都要清扫,擦拭,清洗。

一杆长长的竹竿上绑了扫帚,母亲用布巾裹了头,或者干脆只戴一顶草帽,举着绑着竹竿的扫帚,仰着头清扫着平时打扫不到的地方——楼板,檩子,墙壁,一间挨一间的房子打扫,扫除上面的灰尘,扫去结着的蛛网。平时放在堂屋里的开水瓶、桌上的茶杯、瓷盘,屋角的一盏煤油灯、一个玻璃灯罩——乡下常停电,煤油灯以备停电时用,楼上的一篓子大大小小的碗、碟、盘、几把筷子、大茶壶,都要提到天井里,用水,用洗衣粉清洗、擦抹干净,碗、碟、筷子洗好了还要用开水烫一烫,放到场院晾晒。吃饭的木桌也抬到了院场里,用水冲洗,用刀刮去上面的油腻尘垢,黑色的桌面又露出了木白色,一派清新。院场的地上,流了一地的水。这些清洗擦抹的活儿,自然是孩子们在唱主角儿。父亲在用铁锨撮着院场天井的排水沟或厨房门外的下水道里的污泥,疏浚明渠暗沟;祖父则搭着梯子爬上了厨房顶,把嵌在瓦片中的两口玻璃亮瓦取下来,清洗得亮晶晶的再裝上去,又卷了一个稻草把,包紧了一个秤砣,用绳子系着,提上屋去,从烟囱口里塞进去,提着绳子,耍皮影戏似的,用包了秤砣的稻草疏通着烟囱管道。祖父有时就站在靠屋檐的梯子上探着身子疏通着烟囱,为防止梯子打滑,这时就得有人帮忙一脚踩在梯肘上,双手扶着两边梯弦,紧紧地抵着不能让梯子有丝毫的滑动。烧了一年的烟囱,在系着秤砣的草把擦抹下,一片片黑色的烟灰纷纷落下,不一会儿就堆满了灶口。烧灶火常要用吹火筒吹的,柴放进灶膛,点上火,再用吹火筒使劲儿吹几下,灶膛里的火就会燃。可若是这些烟尘附满了烟道,堵塞着烟囱,一个吹火筒任你吹爆腮,灶膛里的火也不会燃的,燃了也会从灶口冒出烟来,袅得满屋乌烟瘴气,大人小孩呛得咳嗽不止。

打掸尘多是在腊月二十四后,祖母请人——那个住在天井对面,会算命会看期的本家的算命先生——看一个不犯火的日子,全家老少就都动起手来打掸尘。那几天,家家户户都会把房子里里外外打扫一新,全村上上下下,都是一派繁忙又洁净的景象。

为什么从腊月二十四才开始打掸尘呢,原来是与灶神有关。

传说中,家家户户的厨房里,住着一位灶神,俗称“灶王爷”,负责管理各家的灶火,是一家的保护神。听老人讲,过去人们还设有灶王龛,灶王龛在厨房的北面或东面,供有灶王爷的神像。没有灶王龛的人家,就将灶王神像直接贴在墙上。灶王爷像上有“东厨司命主”“人间监察神”“一家之主”等文字,以表明灶神的地位,两旁还贴有写着“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对联,以祈求灶王神保佑全家老小的平安。

灶王爷自上一年的除夕就下到凡间,一直留在各家各户,以保护和监察这一家人,到了腊月二十三日灶王爷便要升天,去向玉皇大帝汇报这一家人的善行或恶行,人们还要举行送灶神的仪式,称为“送灶”或“辞灶”。玉皇大帝根据灶王爷的汇报,再安排这一家下一年的吉凶祸福。

我生活的那个年代,厨房里是没有灶王龛,也不见灶王像的,见也只是后来在电视电影中看见过。虽然没有灶王像,但是灶王神,就是灶的化身,与逝去的生活息息相关,它的气息也深深地刻在记忆的深处,让我时时感受到它的存在,那就是柴米油盐的味道,柴禾烟火的味道,人间的冷暖以及贫寒时的亲情。我不知道灶神住在我家的哪一个地方,也许在烟囱,在灶台的某一处,那灰暗、寒酸却温暖、安宁的地方,也许在厨房的黑色的楼顶,在黑色的椽沿,鳞鳞的瓦片间那窗口样透射着亮光的玻璃亮瓦处?

现今,用了几辈人的一方柴火灶要拆了。母亲从老家打来电话,说用了多年的柴火灶要请人拆除,以后就搭一个瓷砖台子,烧液化气了。

这本是一件与时俱进的好事儿,可听到后我却高兴不起来。柴火灶即将拆除,过去的生活,那些与柴火灶相关的一个个日子,也将随着灶台拆除时腾起的灰尘烟消云散。霎时觉得心头一片空荡与落寞,过去的日子没有了注脚,就如生活没了根基,人就一阵儿头重脚轻似的飘浮起来。

灶台拆卸的砖头土块,几辈人烟熏火燎的历史,就像一堆黑色的骨头要丢到田野、河滩,厨房里空荡荡一片。没了灶台,烟囱,瓦盆似的大铁锅,灶王神,哪里才是你的安居之处?

在乡村老房子的影像里,在逝去的生活中,在砍柴、烧火、打掸尘人的心胸中吧。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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