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小镇

2022-03-11 17:18韩浩月
湖南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宇宙小镇

韩浩月

我不能暴露宇宙小镇的关键信息,因为一旦说出,所有人都会立刻知道它在哪里。几年前和几个朋友一起吃烧烤,喝酒时他说了一句话,“你知道吗,那谁,都混到宇宙小镇去了。”当他意识到我也在那里居住时,有了一个下意识的捂嘴动作,意思是自己说错话了,不应该。其实没必要,我们这些住在宇宙小镇的人,平时也不大爱说自己住这里,大家都喜欢隐姓埋名,没准内心还有种感觉,错认为自己是远离江湖的“侠客”。

为什么把这个地方称为“宇宙小镇”?现在不是流行这样的说法嘛,大家都爱调侃自己居住的城市,比如“魔都”“帝都”什么的。有个叫李雪琴的脱口秀选手,她说她妈认为“宇宙的尽头在铁岭”,那铁岭就成了宇宙当中一个重要的地方。我们没法说宇宙的尽头在我们这儿,更不能说宇宙的中心在我们这儿,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无疑的是,小镇是宇宙中的一粒尘埃(可能连尘埃都算不上),但架不住它住的人多,住的人多了,说法就多,就杂,就乱,一个“宇宙小镇”可以统一说法,平息纷争,您都“宇宙”打头了,别人还能说啥?

我是二〇一六年住进宇宙小镇的。在此之前也来过,从距离这儿不到二十公里的某个城区来,開着车,带着两孩子,来这儿的游戏厅打电子游戏,一百元两百个币,痛快地玩一整天,玩累了吃完晚饭再赶回去,权当去乡下度个假了。过去没想过自己会住这儿,倒是有人提议过,大约是二〇〇四年的时候,说这儿房价便宜,八百元一平米,零首付,开发商还送两千元的代金券,我严词拒绝了,说,谁去那鸟儿不拉屎的地方啊。

十年之后,二〇一四年的时候,我那学习成绩不咋样的儿子,中招考试失利(跟我经常带他打游戏脱不开干系),公办的高中没一家能进去的,我都去邻县的七中问了,说这个分数,没法要。没办法,只能选择上私立,私立也要求分数,那段时间四处带他“赶考”,来宇宙小镇就是在“赶考”过程中,一个同样带儿子“赶考”的大姐告诉我的,去宇宙小镇呀,那里有所学校特别好,不看分数,交钱就能上。于是,二〇一四年秋天,我开车把儿子扔在了宇宙小镇之后,绝尘而去。

没成想,到了二〇一六年的时候,女儿的幼升小,也遇到了难题,她可不是因为成绩不行上不了学,而是遇到了别的难题。有了前边的经验,这样的难题已经难不住我了,走,去宇宙小镇,成为你哥的校友,用好成绩,一雪咱家前耻。

女儿移驾,这就是大事了,于是便张罗买房,那时候宇宙小镇的房价正是史上最高,我积攒了一二十年的银行卡里的数字全部清空,还得再贷款十年。这个时候的宇宙小镇,已经不是你看得起看不起的问题了,而是不贷款铁定买不起的问题。秋天的时候,女儿如愿上了小学,我们也在宇宙小镇的北部边缘安下家来。我们这些边缘人有个特点,走路爱靠边,选住的地方也爱靠边,这几十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纽约有个长岛,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时候,长岛的西端成了富人区,建了不少的豪华别墅,住满了权贵、明星、有钱人,而东端则杂乱无章,尘土飞扬,是底层人的地盘,菲茨杰拉德以当时的纽约市与长岛为背景,写了本《了不起的盖茨比》。当我住进宇宙小镇,开车行走在必须要打开汽车空调内循环才能阻止土味扑面而来的道路上时,总是忍不住想起这部小说。

隔着宽阔的海岸,西端的盖茨比经常在夜晚的时候,凝望着东岸照过来的灯塔射灯,他觉得那灯线,宛若他日思夜想的前女友黛西的炽热眼神。碰巧的是,宇宙小镇与隔壁城区中间,也隔着一条河。只不过与长岛的状况不一样的是,居于东岸的宇宙小镇沿河长八公里,修建了一栋栋高楼,每当夜晚来临,所有小区都亮起灯的时候,灯火通明宛若天上的银河。而西岸,则是一片沉睡的乡村。

那一排沿河而建的房子,满足着写进人们骨子里“临河而居”的渴望,尽管那条河在十多年的时间里几近干涸,只能算是一条宽一点儿的臭水沟。房子有欧式的、美式的,就是没有中式的,小区的名字多以“维多利亚”“曼哈顿”“世纪罗马”等打头,第一次来的人,会误认为进入了联合国。

那一排名字洋气的长长的高层洋楼,是宇宙小镇的脸面,向西打开着,擦脂抹粉,仿佛在展示着什么。而向东,则是宇宙小镇的本来面目,路面坑坑洼洼,隔离栅栏歪歪扭扭,电动三轮横冲直撞,平均每天三起车祸,偶尔还能看见驴车,驴子边卖力蹬着柏油马路行走边排泄驴粪……这个小镇的神奇之处就是,走到它的内部,就像走进科幻片里的某个城市,一二三四五六七线的城市特征,均能不同程度地在这里找到对应,所以它才有莫名其妙的魅力,莫名其妙地吸引着那么多人主动地投奔而来。

十多年前,我曾拜访过一个住在这里的导演朋友。他算是最早住进来的首批小镇居民,偌大的小区里,他家在最后一排高层楼房。他买了顶楼,顺着盘旋楼梯爬上去,是一个像极了教堂的阁楼。在阁楼里,他给我放他拍摄完好几年还没拿到公映许可证的电影,电影讲的是发生在乡村的一个特别文艺的爱情故事,简单说来就是《乡村爱情》与《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合体,看完之后我觉得特别地恍惚与惆怅。

宇宙小镇是个人挺多的地方,一天当中特殊的时间段里,用人头攒动来形容也不为过。但人在住进宇宙小镇之后,似乎又变得特别自觉——不爱聚会(包括聚餐),不爱说话,不爱与别人联系,甚至不爱说自己住这儿,大家都一副懒洋洋、爱谁谁的样子。有时候在外面的场合遇到,说话不小心透露了住址,也多是打个哈哈,原来你也住宇宙小镇啊哈哈,回去没事咱们喝酒,一个电话骑自行车十来分钟的事。这样的场景,往往会在对话双方一年之后见面时,再重复一次,仿佛一年前,他们没有见过一样。

在宇宙小镇,你不去找朋友,朋友也不会自己找上门来,所以住在这儿你得适应自己始终是这里的陌生人。是陌生人,也好,大家都按照已知的、既定的规则行事,恪守着原则和界限,保持着彬彬有礼,不知道是因为住在小镇里的人素质比较高,还是经受了某种教化的结果,我宁愿相信是前者。

有一次我从隔壁城区回小镇,那是晚上六点左右,正是下班的人要回小镇的高峰时期。我从一条小道拐上主路的时候,开了差不多两三百米,遇到一个公交车站,平时经过这里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都是一脚油门匆匆而过,但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我油门松了一下,车子有了缓缓停驶的趋势,于是就看见好几个人跟我招手,隔着车窗玻璃,远远地听到他们在喊,“师傅,宇宙小镇,走吗?”

那阵子流行拼车,空车能拼四个人,刚好够回小镇的油钱和过路费。小镇专门有人(黑车司机)接这样的活儿,当然,更多的是住在小镇的人捎把手彼此互助。他們肯定是把我当成拼车司机了。我把车停了下来,释放了锁车键,四个人分工明确,非常轻巧熟练地拉开车门,并用合适的力度关上了车门,在这个过程中,三个男青年还颇有礼貌地请唯一的女青年坐到了副驾驶座上。

一切奔着讲效率、少啰唆的目的,一切都是为了节省时间,这正是宇宙小镇的优良作风。我也是第一次成为拼车师傅,内心有些激动也有点莫名其妙的甜蜜——终于可以为小镇人服务一回了。但不可避免地也有点慌乱,一是车里一下坐进来这么多陌生人,不大适应,二是担心半道上被查车,当成非法拉客的黑车处理。既来之则安之,人都上车了,除了把他们安全地一个一个地送到家,还能怎么办呢?

我调低了一下空调温度(那是夏天),打开了车载U盘里的音乐,刚好播放的是我喜欢的鲍勃·迪伦的歌,为了避免打扰到乘客,又把音量旋钮往声音小的方向转了半圈。车里很安静,乃至于有点儿尴尬,于是我问,大家都到哪儿啊?他们四个人挨个地报上了小区名,不错,都在一条路上,顺道,那个女生在说完小区名后问了一句,师傅,咱拼车多少钱?

我说,不要钱。我不常离开小镇,当拼车师傅的机会很少,能有机会拉上同住小镇的乘客,这是缘分,怎么能要钱呢?这些是我的心理活动,没说出口。但我说出口的“不要钱”三个字,显然让他们感觉到不安了,车里微微地有一些躁动,但瞬间又恢复了安静,没人再说话。

四位小镇人,下车的时候,纷纷向我扔钱,一看就是提前准备好的十元纸币,放进了车内扶手架的储物盒里,我只说了三个字“真不用”就闭嘴了。因为如果再继续说的话,没准他们会把我当个怪物,能花钱解决的事情就绝对不要欠下人情,这是小镇人的规则之一。只有最后那个女孩下车的时候,说没有零钱要扫我的微信,我说不用了我手机没带,她哈哈笑了一声说师傅您真好,再见。

我也当过别人的乘客。那是住进小镇的第一年,我从外地出差回来,拖着行李箱在隔壁城区准备打车回家。那会儿正是网约车最火的时候,正规的出租车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于是我也用网约车软件叫了一个单,没多久,一辆价值上百万的大奔停在了身边,开车的是一个女司机,我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眼看天色将晚,只好硬着头皮上了车。

女司机是个好看的女性,怎么个好看法呢,就是那种你觉得她不会是明星但经常会被误认为是明星她也习惯了被这样恭维的人。她穿着半职业半休闲的裙装,副驾驶座位放着一个精致的手提包——我能观察到的就这些了,再继续观察下去就不礼貌了,于是简单地确认了一下打车信息后,我在汽车后座上开始刷手机。

回小镇要走一条大约十公里的高速公路,傍晚的晚霞很美,后视镜里折射过来的影像,是越来越小的城市建筑。或是车里太静谧了让女司机有些不安,她用手机呼叫电话,开口说的是:“老公啊,我在回家的路上……”社交规则中写道,如果一个女人在陌生人面前开始打电话这样说的时候,一般会是一种含蓄的警告或者友好的提醒。

于是我认为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便放下手机没话找话,从开这么好的车为什么要搭载顺风车客人开始,到她是从哪一年住进宇宙小镇等等,搜肠刮肚把我能问到的但又不至于让人产生冒犯感的问题都问了。车到宇宙小镇的时候,她已经完全放松,觉得后座的乘客就是个不善言辞的老实人,才露出了东北人大大咧咧的本色,当我请她把车停在红绿灯这端不要通过十字路口的时候,她不怀好意地说,怕被媳妇看见有美女送你回家对吧,哈哈。我赶紧就坡下驴,说嗯嗯,对对。我说给您微信扫码付车费吧,她说不用,不靠这个,就是想顺道带个人回小镇。

在小镇住久了,知道这里住了不少算同行的人,他们是导演、编剧、编辑、记者、自由撰稿人、诗人、影评人、画家……慢慢地,我们也有了一个名字叫“宇宙小镇吃货群”的聊天群,里边人不多,都是以前比较熟悉的老朋友,或者是老朋友的老朋友,人不熟悉但名字知道。老朋友来到宇宙小镇之后,联系得并不算密切,这也好,俗话说“远香近臭”。

“吃货群”名不符实,一年当真顶多聚个三五回,而且多数时间还是到一位在电视台工作的朋友家里“打秋风”。有一阵子“吃货群”很热闹,是因为群里的一位诗人,说没事的话咱们大家开始写诗玩吧,写多了可以众筹出版一本《宇宙小镇诗集》,新年的时候可以搞一个跨年朗诵会,这个提议引起“吃货群”一阵骚动,写过的和没写过诗的,都开始动起手来。我在最热闹的那段时间,每天早晨醒来,第一件事不是去上厕所和洗漱,而是拿起手机写诗,有作品为证:

宇宙小镇

由南向北七公里

红绿灯若干,小餐馆若干

走在宇宙小镇大道上的人

若干

那年夏天暴雨

宇宙小镇汹涌成海

从高速公路下来的我

车在水中漂

人如少年派

像惧内那样

惧怕宇宙小镇

我的老友从洗脚屋出来

想起剽悍的前妻

哭得像个孩子

宇宙小镇第三次被挖开

再宽阔的下水道

也容不下张狂的心

我们在河边说着宇宙小镇的坏话

又在一支烟之后

沉默不语

宇宙小镇在河之东

有了它

找不到家的浪子

就可以假装天使

遥望故乡

这首蹩脚的诗藏着不少故事,首先“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夏季到宇宙小镇来看大海”这个说法是真的。有一晚大雨,深夜十二点的时候我下了高速公路进入小镇道路,脑海里便闪过这个传说,但看路面积水并没那么多,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往前走,走着走着,积水越来越深,雨水越来越大,刮雨器已经不顶什么用了,前边一个黄色的小车突然水中熄火,我也只能无奈地停在了后面,马路对面一辆嚣张的卡车碾水而过,飞溅过来的大波浪兜头浇在机器盖子上,发动机熄火了。

整条街道,都是汹涌的“海水”,路灯仍然闪烁,但见不到什么人,能感觉到車在飘,像船那样,东扭一下,西扭一下,这么重的铁家伙,浮在水上居然像纸船那样。这么晚的时间,呼叫拖车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了,我从驾驶座翻到了后排座椅上,打算不管怎样今晚就在车里过夜了,总不至于顺着“海水”漂流到太平洋。躺着的那会儿,心里无比平静,比日常生活里的心态要平静十倍,毕竟是宇宙小镇啊宇宙小镇,一个非常适合体验派居住的地方。后来,有人敲玻璃窗,这无异于飞船在太空遭遇危机,有人在敲击飞船的舷窗,我得救了。

至于诗人的故事,是这样的,他年轻时风流倜傥,中年结婚后相妻教子,成为比好男人还要好十倍的好男人,他媳妇儿或许总是对他年轻时的那点事儿念念不忘,总是时不时地拿出来敲打敲打,本就个头不高的他,在家庭里的地位也越来越低,直到媳妇儿第N次对他动手的时候他高喊了一句,“为人进出的门为何紧闭着,离婚!”哪知道正中媳妇儿下怀,他净身出户,被扫地出门了。

刚离婚那段时间,诗人特别崩溃,为了安慰他,我们提高了聚会频率,为的就是让他借酒浇愁,走出伤心。不知道他是真的爱媳妇,还是情难自禁入戏太深,经常在喝点儿酒之后一次又一次重复他与媳妇的爱恨情仇,我们听多了忍不住劝他,你啊,为情困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老了老了,离了也自由了,认命吧,没想到,听完这句劝,诗人落了泪。

忽然有一天,诗人把宇宙小镇的几个吃饭群、写诗群、拼车群等都退掉了,原因是他与另外一位写诗的朋友起了争执,他给另外一位诗人写的作品提了点批评意见,另外一位诗人不太认同他的批评,话赶话,两人就吵了起来。先是群里吵,后来吵到了朋友圈,以互相拉黑删除了事。几个月后,诗人打电话跟我说,要不你组个局吧,我那段时间刚离婚不久情绪不好,确实不该孩子气。于是我遵嘱请了“宇宙小镇吃货群”喝了顿酒,大家一醉泯恩仇,实现了大和谐。

我刚住进宇宙小镇的时候,这一片还是一堆孤零零的蓝色玻璃商住公寓,几年之后,南边的跨河大桥终于通车了,北边的高速公路也通了,荒了好几年似乎会一直荒下去的那片地,也像搭积木一般,搭出了一个拥有大型超市、电影院、咖啡馆、面包店等的商业街区。

在等待这个街区开业的那几个月里,我脑海里时常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要看到这个街区正式开业,要去喝一杯咖啡、看一场电影,所以千万不能出意外啊。那段时间过马路我都很小心,不但左右看,还前后看,确保安全了才通过。

这等惜命,在我四十多年的人生里还是头一回,其产生的动机,竟然是为了一家和自己关系并不大的区区一商场,我得弄明白这其中的玄机。想来想去,浮现出来的一个想法让我大吃一惊——我怕不是爱上宇宙小镇这个地方了吧?

爱上一个人,就有可能被爱上的那个人伤害,像我的那位诗人朋友一样。而爱上一个地方,就有十分的可能,你会被这个地方囚禁,失去继续奔波的劲头,不再有折腾的念头,在这个地方只想毫无力气地躺倒——这个地方,就成了你另外一个意义上的“故乡”。

我真把宇宙小镇当成故乡了?我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啊。当这个念头处在含糊不清、暧昧不明状态的时候,我四处和遇到的很多朋友讲,给你说一个笑话,我把宇宙小镇当成老家了,说完了自己忍不住先笑,然后朋友们和我一起哈哈大笑。

当我真的回到出生地,躺在故乡温暖的怀抱里的时候,想起宇宙小镇,觉得它真的那么遥远,遥远得就像它在外星球一样。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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