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昭
防御机制,是心理动力学的研究核心之一。关于这一点,心理学家曾奇峰曾用过形象的比喻:它就好比一个国家的军队,或是一个人的免疫系统。通过对它的分析,就能了解这个国家的实力或者一个人的体质到底如何。所以对防御的探究是咨询中不可或缺的一项。甚至从某种角度说,不关注来访者的防御,就如同根本不在意这个人一样。
可是,就算我们清楚了来访者的防御,又能做什么呢?或者更准确地说,对防御要如何面对、怎样处理?今天,我们就从案例着手来具体谈谈。
记得在一次心理学的课程上,督导师谈过这样一个案例:某位男性患者,重度抑郁。病情严重的时候,极度抗拒出门。别人去看他,他也不动,只是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被子里。
督导师问我们,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大家纷纷出主意,都是想办法如何让这个患者走出来。可是听到每个答案,督导师都摇头。最后他对我们说:“既然患者怎么都不出来,那就是他想把自己关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此刻的‘不要被人看见’就是他的防御。如果你们执意把他带出来,想过之后会怎样?他会好起来,还是更糟呢?”
听到这番话,大家都沉默了。因为我们的确只考虑到如何带患者走出来,却没想过之后。换句话说,我们都被他的“不动”搞焦虑了,只想迅速解决这个局面,却没想过如果防御被打破,这对他是好是坏。
“很大程度上是糟的,”督导师解释说,“因为每个人的防御机制都是壁垒,是这个人无意识对自我的防护。在没有形成新的防御之前,这就是他保护自己的唯一方式。如果轻易打破,就相当于让这个人‘赤裸’地面对这个世界,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当时的这堂课,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因为它让我意识到两件事。
● 防御是不能被轻易打破的。如果执意为之,只会造成破坏。这种破坏对患者来说是一种极大的迫害感,让他会更加紧张和警惕,无法信任他人和外界。
● 当我们特别想去打开一个人的防御时,哪怕理由很充分,也要考虑到一个关键:这是患者的需要,还是我们的需要?是否我们过度焦虑,承担不了患者的现状,才要去急于解决?
因为从某种角度说,患者向我们展现的无论有多糟糕,都是他目前最真实的样子。而这既是展现,更是试探和询问,如同在说:你能理解和接受这样的我吗?所以相对于“立刻改变”,我们要做的反而是停下来稳住自己,试着去理解对方、耐受当下。因为能和“这样的他”在一起,才是治疗的开始。
在精神动力学的理论中,有一个重要概念叫“面质”。它的意思是:指出来访者身上存在的矛盾,目的不在于说明他做错了什么,而是呈现矛盾、协助来访者认识自己。这里面提到的矛盾,一般来说就是防御。所以另一种对防御的处理方式是:直接提出、不回避。
可这样的方式在何种情况下适用呢?大概有两种情况。
曾经有个来访者,他和妻子的矛盾一度陷入僵局。那几天他的情绪非常糟,于是在某天夜里他驱车三百公里到了另一个城市。在这个过程中,他头痛得厉害,眼睛也看不清路。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停下来,而是硬生生地扛了过去。当他事后对我说的时候,我心里的警钟就敲响了,因为我意识到他在将自己置身于危险境地。所以没有丝毫犹豫,我就直接戳穿了这一点。
“你提到这件事时,感觉很轻松。但我觉得,你把自己处在了危险之中。”
“是吗,不至于吧。”
“我想你比我清楚,高速上看不清路可能会发生什么。”
“……是的,可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
“好像你在发泄情绪,同时也有点‘以死相逼’的味道,就是如果你真的遭遇危险,似乎狠狠地惩罚了对方,让她这辈子都会愧疚。”
“也许吧,但我其实也后怕了,因为这不值得……”
在那次对话里,我就果断使用了面质。因为我感受到来访者将危险升级了。“让妻子愧疚”的动力远远超过了他的自身安全,所以打破防御,让他清晰起来成了当下第一选择。因为无论何时,来访者的人身安全都是底线。
在心理学中,付诸行动指的是:来访者为了避免压力,不通过语言而是通过行动去表达自己的情绪。而这种压力一般来说都是咨询中发生的。比如当来访者对咨询师不满,却又碍于直接表达的困难,他就会在其他方面寻找出口,例如迟到、忘记咨询、随意更改咨询时间、拖延缴费等。这样做一方面能释放压力,另一方面也仿佛“惩罚”了咨询师,让自己的情绪得以缓解。
偶尔一次,我们未必会面质。但若来访者习惯如此,这个问题就需要放到明面上(也就是戳穿防御)。因为长此以往,来访者和咨询师之间就会造就一堵墙,阻碍真正的情感流动。
对防御的处理,其实很容易处于矛盾中。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体两面:适度是保护、过度是侵害。所以真正面对防御时没有一个绝对标准,而是要根据情况灵活应对,这就涉及度的把控。
比如在《心理与健康》杂志2022年2月刊“心理师园地”栏目中的文章里我曾经提到的那个来访者。她在遇到关系困境时,会习惯性地进入全能幻想,通过“我很厉害”来防御自己现实中与人相处的难题。
可哪怕这样,我们也不能轻易戳破她的防御,尤其在她刚刚以此减轻压力、降低焦虑时。因为此刻出现的防御,既是保护,更是她对“适应集体”的尝试与努力。这个阶段的她是需要一点时间和耐心的,这就好比一个孩子,有自己的成长路线,她需要的不是父母的过度干涉,而是一个能按照自己方式去应对问题的空间,即使这个过程是曲折的。
当然,这种情况需要时时观察。因为当防御过了度,也会成为阻碍,此时就需要干预了。比如在某段时间,因为和舍友的矛盾,她的情绪再次崩溃。而这次的崩溃是通过两种极端展现出来的。一方面她狂妄自大,一再强调自己能解决一切问题;另一方面她又非常恐惧,说自己害怕极了,害怕失去一切。而这种分裂感,正是全能幻想到达一定程度的特征。于是我觉得有必要和她谈一谈了。
“你说自己能解决一切问題,又说害怕失去一切,似乎这是两个极端。”
“是吗?我没注意到……”
“是的。而且这两种感觉听起来都很过度,因为谁也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同时也不会失去一切。你想想看,这只是感觉,却不是现实。”
“是这样吗?”
“是的。也许因为和舍友最近很不愉快,所以你的感受也变得强烈。你希望自己能解决这个问题,但又担心是不是会搞砸它。”
“……也许是吧,”过了许久,她才说话,“最近我的确感觉情绪是过度的,我自己都很难控制。也许是这件事影响了我。”
听到她这样说,我松了一口气。因为显然她的现实感回来了,焦躁不安在减弱,整个人也慢慢恢复了平静。
通过一篇文章,其实无法诠释对防御处理的艰难。因为这就好比来访者,他们每一个都是不同的人,防御也是千变万化。所以如何识别和怎样处理,仍需要不断历练。但唯一能够确定的宗旨是不变的,那就是:一切都以来访者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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