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伯故里行

2022-03-08 07:47曹家俊
苏州杂志 2022年1期

曹家俊

苏州有太伯庙(泰伯庙),无锡有太伯庙和太伯墓,而常熟的虞山上则有太伯的弟弟仲雍之墓,墓之下还有仲雍祠堂。正是从太伯、仲雍开始,荒蛮之地众多的部落才有了一个核心,一个称句吴的小国,于是太湖周边广大地区由蒙昧时代开始走向开化和文明。太伯、仲雍被称为吴地人文始祖,当之无愧。

遥想三千多年前,岐山下周原的太伯、仲雍兄弟一行,向东南迁徙几千里,历尽千辛万苦,克服千难万险,跋涉千山万水,来到江南太湖流域。他们因地制宜,尊重土著,适应水土,开疆拓土,建立了一个与中原殷商相抗争的句吴国。那一段迁徙过程,是人类历史上一次族群转移的伟大壮举。可惜的是,这段英雄史诗已被历史的长河淹没,只在《史记》中留下一句话:“于是太伯、仲雍二人乃奔荆蛮”。

今天,我们能不能从厚厚的历史沉积中挖掘出零星的资料,来拼凑出那段几乎消失的史实?我们不知道,但我们要寻觅太伯、仲雍的原生地,要去探求太伯、仲雍南奔的出发点,于是,常熟市政协文史委组织了一次寻访太伯、仲雍故乡之旅,早已退休的我则有幸跟随同行。

当年太伯、仲雍兄弟路远迢迢从岐原来到太湖之东花费了多少时间?半年?一年?两年或者更多时间?我们无从知道,但我们今天借助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从上海浦东机场到陕西西安,1340公里的直线距离,飞机仅仅用了两个多小时。

从西安的咸阳机场到我们要去访问考察的岐山县,一路上要经过咸阳、乾县、扶风,直到宝鸡市的岐山县境。好在现在公路畅通,我们乘坐在一辆旅行专车上,车子在一望无际的渭河平原上疾驶,放眼车窗外,关中平原满眼春意,一派生机。

全程做我们导游的是一位姓白的小伙子,我们一上车,他就滔滔不绝地讲开了。他向我们介绍有关陕西历史、名人典故。他当然也提到太伯、仲雍,因为夹着民间传说,与我们了解的史事有小小的出入,我们耐心地听讲,偶然会打断他的话兴,告诉他一些他所不知道的史事。当他知道我们正是来自三千多年前太伯、仲雍落脚并建国的江南太湖之畔时,露出惊讶的神情和尴尬的脸色,大家一笑而过,车内的气氛显得十分融洽。

白导游指点远处突起于原野上的山陵,告诉我们那是闻名遐迩的乾陵、昭陵。我是第一次来西北黄土地,那高高低低的山丘,深深浅浅的沟壑,一个个仿佛已被遗弃的窑洞,给我很深的印象。进入岐山县境,这里处于关中平原西部。早就联系好的岐山县政协副主席李瑾和副秘书长邢一峰、文史委主任巨福寿等已守候在高速公路蔡家坡出口处。

我们首先要去参观的是周公庙。它位于岐山县城西北七公里外的凤凰山南麓,即《诗经》中“凤凰明矣,于彼高岗”提到之处。周公庙是为纪念西周政治家周公姬旦所建。周公姬旦是周文王的第四个儿子,周武王的弟弟,因封在周地(今岐山县北),故称周公或周公旦。他尊为儒学奠基人,他制定的礼乐被后世称为周礼或周公之礼。周公一生的功绩在《尚书》中概括为:“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乐,七年致政成王。”古人认为“文王有大德而功未就,武王有大功而治未成,周公集大德大功大治于一身”。孔子之前,黄帝之后,于中国有大关系者,周公一人而已!

周公庙内古树参天殿堂成群,现存古建筑30余座,占地约7公顷,整体建筑对称布局,殿宇雄伟,亭阁玲珑。庙内现存碑与石刻众多,并有汉、唐、宋、元、明古木多株。除了周公正殿外,还有召公、太公、后稷、姜嫄等周人先祖及功臣勋将的配殿及八卦亭、玄武洞、润德泉等古迹名胜,每一处都有故事传说。我们在后稷殿内看到了周太王古公亶父和他的三个儿子太伯、仲雍、季历的塑像。其中太伯赤膊赤脚,上身还有纹饰,大概就是表示“断发文身”的形象吧,而旁边的仲雍却穿戴齐整,与我们心目中的形象大相径庭。

从周公庙出来,又驱车到凤凰山。凤凰山又称凤鸣岗,相传周文王出生时,有凤凰鸣于山冈,故有“凤鸣岐山”之说。此山上有大墓,墓碑写明是“元圣周公姬旦墓”,但是否为真,大有可疑。因为没有考古新证,可能是周族墓地,现在权当周公墓,修葺一新,墓堆后环壁上有介绍周公事迹的浅浮雕图。周公墓之后,高高的山冈上有一只展翅欲飞的金凤凰站在石坛上,在老远处就能望见,当然是出于旅游的考虑。山下有新建的元圣殿,也称周公墓前享殿,供奉元圣君周公,殿前的台阶有137级,还建有牌楼,正中额题“天下归心”四字。

当晚下榻在岐山县的天缘酒店。从楼窗远眺,岐山绵延如屏,那是出圣贤的地方,是周文化的发祥地。

第二天早上8点半钟时,岐山同志前导,领我们去岐阳周原参观考察。汽车走了好一会,进入公路的岔道,转入一条小路。路比较狭窄,好似村级道路,好在车过还是平稳的。七拐八弯,来到一处乡村,据介绍,这里是岐山县京当镇凤雏村。

我们被引到一处用红砖围墙围起来的空旷野地,进入大门,已有一位70多岁的老汉迎候在那里了。当地村干部介绍说:这位是研究周原历史的土专家,叫贺世明。他从1970年代后期开始就痴迷于地下文物的考古,研究岐周历史文化,收集了不少资料。只见这位老者个头不高,却精神矍铄,看上去既像农民又像读书人,大概在农村也算得上是个知识分子。因为是被预先告知今天来访的客人是从江苏远道而来,所以他穿戴齐整,西装革履,还规规矩矩系了一根领带。他手里拿一根教鞭似的金属细杆,好像历史老师要给学生上一堂实地考察课。

这是一片长满了青草的平地,说是平地,其实也能看出地面上有高低起伏的浅坑和一道道微微高起的土垅,只是被草掩盖,不太明显而已。别看这一片土地其貌不扬,却是一部厚厚的历史教科书,一座丰富的档案资料库。

贺世明老人手执金属杆,像是一个军事指挥家面对着标记地形的沙盘,指点讲解着他的战术要领。原来这里是一个三千多年前周人活动的重要遗址。

正是春天的季节,青草铺地,长着无数顶着绒毛圆球的蒲公英。我忽然遐想着,三千多年前的周族人中的一支队伍,在太伯、仲雍兄弟的率领下,离开了世代生活的周原,直奔东南而去。他们就像是蒲公英的绒球,把种族延绵的种子散布到别的地方。

回头望望,贺先生还在侃侃而谈。他指着地面上的道道土埂,指划着:这里是当时的宫墙,这里是宫室的台阶,这里是连通内室的走廊,这里是围墙外的排水沟……听着他充满想象的介绍,我的目光穿透三千年时空,仿佛看到了周人在这里夯高墙,挖壕沟,筑宫室,建宗庙,聚族而居;仿佛看到了太伯、仲雍正匍匐在宫室的台阶上,向老病缠身的父亲告别,要到山里去采药为父治病;仿佛看到一支出征的队伍,迈着坚毅的步伐行进在东去的征途上,他们要去一个完全陌生的远方,开辟新的疆域,建立新的家园……

贺老先生指着一处浅坑,说这里曾经挖出过一个深窖,出土了一万几千枚龟甲、兽骨,上面都有卜辞、符号,这么多的有字甲骨集中在一起,只有一种可能——这里应该是周人的档案库。只有在政治的中心,才有国家级的档案库,如此推断,此处应该就是周族的政治中心,也就是周族首领居住的宫室了。

我遐想着在那遥远的年代,那些用来占卜的龟甲,是怎样决定了一个氏族的命运,也许当年太伯、仲雍的出行,也征求过巫师的意见,他根据占卜的暗示,给两兄弟指出了远走高飞的方向。

史学家司马迁只用“乃奔荆蛮”四个字对此长征作了简单的记述,至于出发的时间、地点,具体人数,如何去“奔”,却不著一字。这也难怪,那次行动根本就没有文字记载,连传说也发掘不出来,《史记》只好阙如了。但我们不难想象,那是一次多么艰苦卓绝的长征。他们走了前人没有走过的路,他们经历了前人没有经历的过程,他们跋山涉水,他们义无反顾,他们披荆斩棘,他们勇往直前。

也许,他们决定向遥远的东方进发之时,根本不知道面前的是一条多么坎坷的道路,但他们勇于开拓,敢于斗争,一路上,与天地拼搏,与猛兽抗争,与种种想不到的困难斗争。我想,如果当时有一支笔把他们的经历记录下来,哪怕是简单的记述,那也一定是举世震惊的伟大文献,一定不会逊色于后世的《穆天子传》。我们只能凭想象,去追溯那一段已消失在茫茫时空里的往事。但我们依然对大无畏的先人充满了敬意。

在这个遗址上,我们低头寻觅,希望有所发现。果真,我拨开草丛,发现了一小块陶片,拭去上面的泥土,居然发现陶片上还有清晰的印纹。我想,这片陶片很有可能就是周人陶器上的碎片,是周人留下的遗物。那会不会是太伯、仲雍用过的陶器?我用纸把它包裹起来,要带回家乡。其他同行也有从泥土里抠出陶片的,大家把这看作太伯故里之行的纪念品。

我们告别凤雏村周族遗址,来到了贺家村的周原文物陈列室,陈列室设在当地的派出所内。是一大间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屋。里面陈列着近年来出土的文物,有发掘现场的照片,有根据挖掘结果绘制的遗址复原图,那整齐划一的线条,反映了一个国家核心都城的布局。陈列柜里摆放有大量的石器、骨器、陶制品、青铜器、原始瓷器等等,其中有一小块骨片上居然刻有极细小的符号,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讲解员说,这说明早在三千年前就已经有微雕了,也不知当时的人们用的是什么样的雕刻工具。在一口玻璃柜里躺着一具尸骨,据说是一具受过刖刑的女奴骨架,这就是奴隶制社会的实物见证。

离开凤雏村遗址,我们又驱车前往另一个考察点——周太王古公亶父的长眠之地。岐山县祝家庄镇岐阳村北面的一处高地上,有一座圆形土冢,高五米多,周长五十多米,陵前有清代陕西巡抚毕沅所题的“周太王陵”碑。2008年,周太王陵被列为第五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这位周王朝的奠基者长眠于此已经三千多年。

周太王古公亶父成为周族的首领之后,为避西北的戎、狄民族的不断侵逼,率领部族由古豳地带领族人翻山越岭,渡河涉水,来到岐山下周原,创立基业,使周族扎下牢固的根基。他接纳周边的不少部落,在短短的几十年时间内,使周族迅速强盛起来。他慧眼识才,从众多的子孙中,看中了三子季历的儿子昌,认为他能兴周族之业。于是,长子太伯和次子仲雍,体谅父意,主动避位,离开周原。如此既避免了一场可能产生的家族间的血腥杀戮,也到江南之地开辟了新的疆土。我们不得不佩服太伯、仲雍的宽宏大量、谦让精神。正是他们的逊让,不仅使周人在姬昌的统治下得以繁荣昌盛,三分天下占其二,最终兴兵伐商,推翻了纣王的统治,建立了周王朝。周王朝八百年基业,正是在太王时代就已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后在文王的手里进一步巩固拓展,传至武王,终于实现宏伟目标。而太伯、仲雍的南奔立国,也使太王的子孙取得了繁衍的空间,成就了吴国六百年的基业,至今福泽后人。

瞻仰过周太王陵,我们又来到附近的三王庙。所谓三王,就是太王古公亶父、他的儿子王季(即季历)和季历的儿子文王姬昌。当年古公亶父迁至岐下的周原后,曾在岐阳居住。人们为了纪念太王、王季、文王在这里所建立的丰功伟绩而修建了三王庙和太王陵,周邑后人纪念先贤从未间断过。我们去时,三王庙正在修缮中,陪同我们考察的当地官员表示,今后要把太伯、仲雍也列祀庙中。

此行过后不久,常熟与岐县便结成“远亲”,双方往来不断。每当我翻开相册,看到当时的留影,总会想起那次难忘的太伯、仲雍故乡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