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坡
“太湖美呀太湖美,美就美在太湖水。水上有白帆哪,啊,水下有红菱哪,啊,水边芦苇青,水底鱼虾肥。湖水织出灌溉网,稻香果香绕湖飞,哎咳唷,太湖美呀太湖美。”
《太湖美》和《茉莉花》一样,都是江苏民歌的代表作品。由于常常以无锡方言演唱,它给人的印象是:太湖在无锡,无锡有太湖。太湖在无锡的地位,俨然黄浦江在上海的地位,既是母亲河,还是地理标志。
其实,按照水域面积占有量,无锡不足苏州四分之一。苏州才是太湖最大的“股东”。
所幸,没有人认为“太湖三白”也是无锡名产,更没人为“三白”而去踏无锡之软尘。
低调的苏州人心里有数:就让无锡人为太湖吆喝吧,管他呢,要解馋,大伙儿不还得到苏州来?
“三白”,板上钉钉归苏州所有,无锡人也不争,似乎没无锡什么事儿。
所谓“三白”,比较一致的说法是:白鱼、白虾和银鱼。
怎么“三白”当中会有“一银”?汉语里,银和白,常常是一回事,如,银发和白发。银色和白色基本上属同种色系,可是若说银色和白色理所当然就是同一种颜色,说不过去:要“银色”干吗?
“太湖三白”当中一定是要有叫“银”的鱼存在的,因为“银鱼”一旦“被白鱼”了,那么原来叫“白鱼”的家伙又该叫啥?
银鱼是“五无产品”——无鳞、无骨、无刺、无肠、无鳔。民间通俗的叫法:冰鱼、玻璃鱼,以其浑体透明、晶莹白皙之故。古人又把它叫作玉箸鱼,大概它看上去像一根美玉做的筷子,清代诗人杨光辅在《淞南乐府》中说:“淞南好,斗酒饯春残。玉箸鱼鲜和韭煮,金花菜好入粞摊,蚕豆又登盘。”
还有把“银鱼”叫作“白小”的,比如杜工部《白小》诗:“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鱼。细微沾水族,风俗当园蔬。入肆银花乱,倾箱雪片虚。生成犹拾卵,尽其义何如。”白白的,小小的,在杜甫眼里就像鱼卵,似乎行走在鱼的边缘。
宋朝高承敷演的掌故,则偏于“苏州评话”的腔调:当年,越王勾践正在吃一种鱼的时候,吴王夫差的军队打来,勾践遂将吃了一半的鱼倒入江中慌忙迎战。这些被吃剩的鱼在水里变作了另一种鱼,人们叫它“鲙残鱼”,即银鱼。(见《事物纪原·鲙残》)虽然荒诞不稽,它倒也说出了银鱼形体微小的事实。
对于银鱼,还有些比较粗糙的说法,比如“面条鱼”“绣花针”等,让人油然而生“见字如晤”的亲切。
如果要我说说对于银鱼的直观感受,我觉得它更像是条“书蠹虫”。
书蠹虫,古时亦称银鱼。黄裳有《银鱼集》行世。此银鱼和彼银鱼当然是两回事,但样子倒是有点相似,虽然这个说法实在煞风景得很。
“洞庭枇杷黄,银鱼肥又香。”早在春秋战国时期,银鱼被视若圣鱼、神鱼。我不知道这是出于什么原因,好看?好吃?“春后银鱼霜下鲈”,宋人把银鱼和鲈鱼并列,可见其极其珍贵。
传说日本人十分喜爱这种软不拉沓的鱼,称之为“鱼参”(鱼中人参),想必看中了它丰富的营养。
我在太湖之滨的苏州,多次吃过银鱼,大多是银鱼跑蛋或发菜银鱼羹之类,也没咂出什么特别的味道来。真是罪过。
有人说银鱼,看之赏心悦目,闻之芬芳诱人,食之鲜美无比。我只能说:由他说去吧。不过,银鱼蒸蛋自有一种鲜美清香逸出,倒也不假。20世纪60年代,毛泽东到合肥视察,当地政府用这道菜招待他老人家——安徽巢湖也盛产银鱼。
无论名望显赫还是湖鲜品质,太湖终究在巢湖之上。这一点,我不准备接受任何反驳。
袁枚烹饪银鱼的方法是别致的:“银鱼起水时,名冰鲜。加鸡汤、火腿汤煨之。或炒食甚嫩。干者泡软,用酱水炒亦妙。”(《随园食单》)银鱼虽小,他一下子给出了三种烧法,可见非常喜欢。
上海人好像不把银鱼当回事儿,有人把它晒成干货,想用的时候取出,放在蒸蛋或炒蛋里,增加鲜度。这种吃法,仿若吃海蜒,要想再得到些什么,就很渺茫了。或许,这便是银鱼的高级之处。
把银鱼用面粉包裹,放入热油中炸一下,用来下酒。我觉得此法近于暴殄天物。
而巢湖一带有种吃法:把豆腐煮成老豆腐,形成许多孔洞,此时将汤水兑得温和一些,再放入一些银鱼。银鱼受了炙热,忙不迭窜入孔洞中避难,哪知恰好被“瓮中捉鳖”,其鲜味渗透进了豆腐,让人吃起来齿颊留香。很有创意的诀窍,值得苏厨借鉴。
“太湖三白”当中的白虾令人不可思议。事实上,世界上的所谓白虾,并非太湖仅有,为什么“白虾”竟然成为太湖的“名片”?
从生物学角度论白虾,白虾就是一种白色的虾,平时身体透明,死后肌肉呈白色,故名白虾。这或许是为了区别那种灰色的虾而命名的吧?
跟常见的河虾、海虾相比,白米虾就像生了“白化病”。别怕,它只是因为色素细胞少而已。
如果不惮繁琐,称太湖里的“白虾”为“白米虾”,倒是比较直观和简洁的。中间那个“米”字应该怎么理解?我想,恐怕是取其“小”的意思吧。
白米虾的白,对于老饕来说有个值得庆幸的好处——它的甲壳相当单薄,吃起来十分幼嫩。
清代《太湖备考》上有“太湖白虾甲天下,熟时色仍洁白”的说法。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发现,但,是个可以区别其他河虾的重要标志。反正所有的虾,青绿的,灰黑的,橘红的,黄褐的……烧煮之后,总是呈现橘红色。白米虾则不然,无论你怎么煮、怎么烧,也就是一点点粉红的颜色,看上去像没煮熟。有句老话,叫“等不到虾红”,意为等不及了,急吼吼,套在吃白米虾的人身上,却不尽恰当了。
清人董无恺《清玉案·太湖虾》一词,描写太湖白米虾最为真切:“湖波万顷明如练,虾菜寻常甚贱。水母空教无目见。编诸绳缕,牵来鉴网,早向冰盘荐。为姑为妾应红遍,偏此处沙虹色变,玉鬣冰肌风格擅,真堪助酒,还宜下筷,好供霜橙片。”玉鬣冰肌,未免夸张,不过还有点依傍——坊间真有把白米虾称作“水晶虾”的。
捕捉白米虾的方法不少,可钓,可网,可扑(一种捕虾的专门技术)等,但太湖渔家有一种捞捕方法极其滑稽:用一把干树枝扎成捆,再用一根长竹竿插入干树枝中(那不是一把扫帚嘛),将树枝投入水中,小虾就会自己往树枝里钻,届时,把树枝拉回船上,一阵拍打,小虾就会从树枝里抖落进船上。
吃白米虾最好的办法,也就是最简单的办法:水煮。加一点点葱,一点点姜,一点点盐,以及靠一点点火候和一点点时间,足够。
我平时对于吃虾颇多顾忌,以其剥壳吸髓烦难,一般将整只塞进嘴里,然后调动舌尖和牙齿的积极性,做一番口腔运动,“吃侬肉,还侬壳”,走过这样一个程序,结束。此举常常遭来太太的嘲讽,谓之“小囡战法”,浪费资源。换作老吃客,倘遇稍大的虾,照例采用手剥,使之空心化,以追求最大利益。但太太对于我吃白米虾时之故伎重演,倒也睁只眼闭只眼。为啥?盖因白米虾汤汁蕴涵渗透全身,鲜美无比,宜抿而剔食,倘一用手剥,精华顿失。天下傻子不缺,独缺剥食白米虾之傻子也。这是身在鱼米之乡的人的遗传基因使然,毋需调教。
如果去餐馆吃饭,千万记得不要把白水鱼说成白鱼,白水鱼和白鱼是两种不同的鱼。
粗略说来,白鱼有三种:一种是产于东北的兴凯白鱼;一种是产于黄河以北地区的蒙古红鲌(白鲢);一种是产于长江及太湖流域的太湖白鱼。还有一种是海鱼。江南一带约定俗成把太湖白鱼叫成白水鱼,恐怕是为了避免和其他的误会。
太湖白水鱼体形扁长,一身银光,其最大的特点是嘴巴翘得厉害,故有“翘嘴白鱼”之称。
我对于白水鱼这个名称一直不解,按照白水鱼的命名逻辑,世界上难道还有黑水鱼、黄水鱼?如果这个逻辑成立,那么在长江、鄱阳湖、洞庭湖及太湖生长的鱼,难道不能叫白水鱼吗?我猜想,白水鱼似乎应当作“白丝鱼”才对。看白水鱼的模样,它的皮,细腻柔滑,担得起用丝绸来比拟。
《吴郡志》载:“白鱼出太湖者胜,民得采之,隋时入贡洛阳。”又说:“吴人以芒种日谓之入霉,梅后十五日谓之入时。白鱼至是盛出,谓之时里白。”它传递出的信息是,第一,此白鱼非彼白鱼,否则宫廷何不就地取材而要千里迢迢从吴地进贡?第二,白水鱼盛产于六七月份或梅后十五日,味道自然也最好。
白水鱼首尾翘起,身材修长,看上去像一把刀。太湖渔家确实有把白水鱼叫作“太湖银刀”的。而且,关于“太湖银刀”,还有一个有趣的传说:明朝末年,清兵进入太湖,渔老大张三率领一众人与清兵在太湖一带作战。一次,张三在太湖上面与清兵格斗,被一支利箭射中手臂,手中的大刀掉入湖中。他不顾剧痛,顺手从湖里拾起一把银刀,挥向清兵。张三的勇猛彪悍及有如神助的气势,让清兵害怕,不敢恋战,且战且退。后来,张三一瞧手中拿着的家伙,嘿,哪里是什么钢刀啊,原来竟是一条银光闪烁的白水鱼!于是,“银刀”这个名字就叫开了。
“银刀”是否可以替代刀鱼?取决于个人的感受。从性价比上看,白水鱼完全在刀鱼之上。
我并不是个嗜鱼者,自然也不是个食鱼行家,虽然在各种场合吃过各种各样的鱼,但印象比较深刻的还是白水鱼。
二十年前,单位组织去同里游览。当地旅游部门的领导甚为好客,请一行人吃午饭。席中上了一条有两虎口长的清蒸白水鱼。起先我因畏刺,按兵不动,后来看同伴吃得津津有味,屏不住,夹了一块,放在嘴里一抿,好吃极了,便再也放不下。当时我只觉得略微有点咸,就请教作陪的主人。他说,烧白水鱼,是要偏咸一点才能吊出鲜味。从此以后,只要在苏州进餐,餐桌上有没有白水鱼成为我关注的重点。
说来有趣,有个朋友在太湖之滨经营一家休闲场所,请一些兄弟前去游玩。临别,他表示,大家来一趟不容易,带些正当时令的湖鲜回家:每人两马甲袋大白水鱼。我估摸着总有七八条之多。数量一多,如何消化就成问题:这种鱼绝不能冰冻,否则滋味大打折扣。怎么办?归途中,想好几个喜欢钓鱼又喜欢吃鱼的朋友,短信接连发出,让他们在我家小区门口等候……此乃为平生难得之豪举。
白水鱼有清蒸、红烧、腌渍、熏烤、香糟煎、剁成肉泥做鱼圆等制法。如果有一天再能一下子获得七八条的话,我也不会尝试以上各种做法,仍旧清蒸——只是想维持对清蒸白水鱼的美好印象,不致因为处理不当而败坏而已。
非苏州籍人士袁枚对烧煮白水鱼甚有心得:“白鱼肉最细,用糟鲥鱼同蒸之,最佳。或冬日微腌,加酒酿糟二日,亦佳。余在江中得网起活者,用酒蒸食,美不可言。糟之最佳,不可太久,久则肉木矣。”(《随园食单》)
现在正值冬日,“微腌,加酒酿糟二日”,或可沿袭。就这样了,如果世代居住在苏州的老饕不反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