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是当代著名女作家,其小说有很多被改编成人们耳熟能详的电影,如《芳华》《金陵十三钗》《陆犯焉识》等。严歌苓年轻时经历坎坷,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去美国后,她认识了外交官劳伦斯,两人很快相恋,没想到,由于两人的特殊身份,引来美国联邦调查局(FBI)的监视和询问。她在其作品中讲述了这段不同寻常的经历。
遇见一名美国外交官
做媒的是我幼年时期的一位女友。半夜,她打来长途电话,语气热烈地介绍道:“他是外交官!中文讲得跟我一样好!”
傍晚,我在女友的公寓准备晚餐。听到叩门声,我迎出去,一个大个子美国青年站在门口,脖子上的细链吊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美国国务院/劳伦斯·沃克”。
劳伦斯操一口标准汉语。一问,原来他在美国驻中国沈阳的领事馆任了两年的领事。
不久,劳伦斯和我真成了好朋友。他常领我去参观各种博物馆,从艺术到科技,从天文到历史。一天,我跟他走过国务院大楼附近的一条街,他神色有些不对劲,那种天生的嬉闹逗趣,忽然全不见了,眼睛里有的只是警觉。他对我说:“你最好装着不认识我。”“为什么?”我纳闷地问。“我不想让熟人碰见。”他有些尴尬地说。
“为什么?”我自认为自己还不至于使一个并肩走路的男人尴尬。他忙解释,绝对不是因为我。他微拧眉头,身子凑近我些,说:“你知道,美国外交官是不允许跟共产党国家的人结婚的。”
我头一个反应是他在胡扯,要不就是在逗我。我又對着他瞅一会儿,才认定他不是在开玩笑。“那就不要和我建立密切关系。”我说,带一点挖苦。“我想辞职。”他说。
我吃一惊:“值得吗?”“我宁愿牺牲我的职业。”他说到此沉默了,似乎在品味这场牺牲的意味。对于精通八国语言32岁的劳伦斯,做外交官应该是最合理的选择。
FBI的背后调查
一年后的一个下午,我如常来到学校。一个年纪小的男同学跑到我身边来:“你干了什么了?有个FBI的家伙来找系主任和几个同学谈话,调査你的情况!”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FBI怎么会知道我?”“听说是因为你的男朋友,是他把你的资料提供给他们的!”
回到公寓,我马上给劳伦斯打长途。的确是他“供”出了我。在不久前的一次外交官安全测试中,他在表格中填了我的名字和我的背景材料。在他对我俩关系的阐述中,他老实巴交写上了“趋向婚姻”。
“你没必要现在就讲实话呀!你不是在争取被派往罗马吗?”我急问。“我们宣誓过:对国家要百分之百的诚实!”他回答。
我告诉他:只要能帮他保住外交官这个不错的饭碗,我不介意FBI的打搅。“FBI?”他吃惊道,“他们找你干吗?”
轮番谈话和测谎
就在当晚,我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他的中文带浓厚的山东口音。“……别紧张,我是FBI的调査员。”他说,“请你明天上午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好吗?”我答应了,心突突直跳。
第二天上午,我准时来到了FBI的办公地点。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以标准的中文对我说,约见我的那位调查员生了病,只得由他代替来与我谈话。审问者倒是客客气气,不断提问。不一会儿我发现他的提问兜了个圈子回来了,我原本流畅地对答,变得越来越吞吐。
几天后,两个朋友给我打电话,说他们都受到了FBI的盘査,中心内容是核实我的证词。我开始抗议,拒绝跟这帮调查员再谈一个字。马上,劳伦斯那边感到了压力。他打电话给我,口气很急:“请你忍一忍,配合一下!”“我是个中国人,你们美国要做得太过分,我可以马上离开这个国家……”我又悲又愤。“请你忍一忍,好吗?等我们结了婚……”我厉声打断他:“我宁可不结婚!”劳伦斯在那边顿时沉默了,他意识到我生活中的宁静的确是被这婚约毁掉的。
半个月过去,那个带山东口音的调查员再次露头。他请我去他的办公室会谈,之后说:“假如我们要你做一次测谎试验,你是否答应?”这太意外了,但我还是接受了。
几天后,我又接到一个电话,那人自我介绍道:“我是美国国务院安全部的,我可以和你谈一次吗?”交谈开始前,我告诉他,FBI已无数次向我提问过。“FBI?”他大吃一惊,“这事与他们有什么相干,这属于内部的安全问题……”我拿不准他们是不是在跟我唱红脸、白脸。我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话。
回到家,劳伦斯气急败坏地打来电话说:“……我得到国务院通知:我已不再有资格进出国务院大楼!去罗马的委任令也被撤销!”
我突然意识到,在我往测谎试验的表格上签字时,劳伦斯的命运其实已被决定了。
1992年秋天,劳伦斯和我在旧金山结了婚。他得益于自己的语言天赋,很轻易便找到工作。日子是宁静的、明朗的,但我仍会冒出这么个念头:我身后真的不再有眼睛,通电话时不再有耳朵了吗?会不会哪一天突然跑来一个人,又客套又威逼地邀请我去做测谎试验?(摘自《波西米亚楼》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