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悠然
埃及学家将建筑中不能开合的门形结构统称为假门[False Door]。这种结构具备“门”的轮廓,富于图文装饰,细节设计上有诸多变化,有的镌刻于墓室内壁,有的以颜料绘制在墙上。自第三王朝(约前2686—前2613)至罗马统治时期(约前30—395),形式多样的假门一直广泛见于埃及各地贵族墓中。古埃及人渴望死后通过假门回返人间,取食亲友提供的祭品,用以延续另一世界中的生命,假门在古埃及人的死亡观中承担连通阴阳两界的关键意义。
古王国(约前2686—前2160)和中王国时期(约前2055—前1650)的墓葬考古材料整理与研究已有一定基础,故学界对假门的研究集中于这两个时段。自1923年起,阿道夫·鲁施[Adolf Rusch]1Rusch,Adolf.“Die Entwicklung der Grabsteinformen im Alten Reich.” Zeitschrift für ägyptische Sprache und Altertumskunde,vol.58,1923,pp.101-124.、赫伯特·里克[Herbert Ricke]2Ricke,Herbert.Bemerkungen zur ägyptischen Baukunst des Alten Reiches.vol.1,Borchardt-Institut für ägyptische Bauforschung und Altertumskunde in Kairo,1944,pp.27-43,64-71; Bemerkungen zur ägyptischen Baukunst des Alten Reiches.vol.2,Borchardt-Institut für ägyptische Bauforschung und Altertumskunde in Kairo,1950,pp.19-34.、西尔维亚·维巴赫-克普克[Silvia Wiebach-Koepke]等埃及学家专精于古王国时期假门研究,3Wiebach-Koepke,Silvia.Die ägyptische Scheintür:Morphologische Studien zur Entwicklung und Bedeutung der Hauptkultstelle in den Privat-Gräbern des Alten Reiches.Borg,1981.注重假门的搜集、整理和断代,为古王国时期假门的研究提供了可靠的资料集成。自1933年起,汉斯·沃尔夫冈·穆勒[Hans Wolfgang Müller]4Müller,Hans Wolfgang.“Die Totendenksteine des Mittleren Reiches:Ihre Genesis,ihre Darstellungen und ihre Komposition.” Mitteilungen des Deutschen Instituts für ägyptische Altertumskunde in Kairo,vol.4,1933,pp,165-206.、爱德华·布罗瓦尔斯基[Edward Brovarski]5Brovarski,Edward.“False Doors and History:The First Intermediate Period and Middle Kingdom.” Archaism and Innovation:Studies in the Culture of Middle Kingdom Egypt,edit.David P.Silverman,William Kelly Simpson and Josef Wegner,Department of Nar Eastern Languages and Civilizations,Yale University,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Museum of Archaeology and Anthropology,2009,pp.339-425.、梅拉妮·皮特金[Melanie Pitkin]对第一中间期(约前2160—前2055)和中王国时期的假门进行系统的整理,6Pitkin,Melanie.New Perspectives for Dating Egyptian False Doors and Funerary Stelae of the First Intermediate Period,Doctoral Thesis,Macquarie University,2017;“The Distribution and Dating of Egyptian False Doors and Funerary Stelae of the First Intermediate Period:A Preliminary Analysis.”Current Research in Egyptology:Proceedings of the Fifteenth Annual Symposium,Oxbow,2015,pp.261-277.其重点依然是对假门进行年代学和形态学分析。由于材料相对零散,学界较少涉猎新王国时期(约前1550—前1069)假门的研究,仅阿尔弗雷德·赫尔曼[Alfred Hermann]和卡塔琳娜·布兰特[Katharina Brandt]分别对十八王朝(约前1550—前1295)和拉美西斯时代(十九、二十王朝,约前1295—前1069)7拉美西斯时代:指十九、二十王朝,因这段时期中有十一位名为拉美西斯的法老相继统治而得名。假门的位置、形式与功能进行初步梳理。8Hermann,Alfred.Die Stelen der Thebanischen Felsgräber der 18.Dynastie.Augustin,1940,pp.30-57; Brandt,Katharina-Elisabeth.Die Scheintüren und Entablaturen in den thebanischen Beamtengräbern des Neuen Reiches,Doctoral Thesis,Heidelberg University,2016,pp.190-210.
长期以来,学界对假门的认识都基于分时段研究,且存在对新王国时期假门研究的忽视和不足。然而,必须承认的是,新王国时期聚合了古埃及政治、经济、军事、外交和宗教等方面的重大变化,这一时期假门形式及功能的变化关涉神圣建筑设计和来世信仰的变动,值得在更广泛的材料基础上重新讨论。本文将新王国时期贵族墓假门置于自古王国至新王国的长历史时段中进行讨论,在梳理其形式变化的基础上,分析假门功能的变化,并追溯这种变化背后的信仰与思想脉络。
第三王朝(约前2686—前2160)时期,萨卡拉[Saqqara]、吉萨[Giza]等地的贵族墓中开始出现形式多样的假门结构,有的以还原建筑大门的技术细节为特征,有的则饰有复杂的植物装饰图案。第五王朝(约前2494—前2345)时期,假门的形式和装饰内容逐渐形成了稳定的模式:以长而窄的门板为中心,顶部饰有檐口,外罩两到三层门柱和门楣,门板上方有状似门帘的凸起和一块刻有图像的矩形门楣饰板。祝祷死者永远享有丰足祭品、列举祭品内容的铭文语句刻在左右门柱上,展现死者端坐供桌前方,面对大量酒食祭品的画面则刻在门楣饰板上(图1)。假门前方一般放置一张供桌或一块用以摆放祭品的石板,由死者的家人后代和祭司们为其举行的献祭仪式正是在假门前方举行。故学界将这种刻画死者端坐在供桌前方的图像称为“献祭图像”[Offering Scene](图2)。
图1 假门结构简图(何天白绘)
直到十八王朝时期,贵族墓中的假门都延续这种简洁而富于象征意义的形式,十八王朝宰相拉赫米尔[Rekhmire]的假门便是如此(图3)。这种假门是对古埃及建筑实体门扉的抽象化、符号化模仿,既传达出“门”在仪式方面的“通道”意义,也为承载古埃及人来世观念的装饰图像和铭文提供表达的空间。假门仅保留了实体门扉的门扇、门框和门楣的基本框架,但增添了门框的层次,以在墙面上强调门的轮廓。另一日常门扉中不存的元素——门楣饰板则用来承载献祭图像,这也是此类假门上装饰最用力之处,自然成为生者观看假门时的焦点。献祭图像画面构成的必要元件有二(图2):
图2 伊兹昂赫[Izy-ankh]假门整体及献祭图像局部,石灰岩,高3.16 米,宽1.62 米,第五王朝,出土地不详E.Budge and H.Hall.Hieroglyphic Texts from Egyptian Stelae in the British Museum. Part II,Harrison and Sons Ltd.,1912,pl.19
图3 拉赫米尔假门N o r m a n d e G a r i s Davies.The Tomb of Rekh-Mi-Rē’ at Thebes.Vol.II,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1943,pl.CXIII
一、死者:端坐在椅上/夫妻在供桌两端相对而坐;
二、供桌,上下均堆满面包、肉类、酒水等祭品,设在死者面前。
部分情况下,生者作为献祭图像的辅助也会出现,一般来说,献祭图像中的生者是死者妻子或后代。他们与死者以供桌相隔,其动作一般为以手势表达对死者的保护与关爱,或是为死者献上祭品。
假门装饰体系以献祭图像为核心,其功能与古埃及人为死者献祭的习俗及来世信仰息息相关。古埃及文明中独有的“卡”“巴”和“阿赫”,是贯穿古埃及信仰体系与宗教实践始终的关键概念。古埃及人认为,卡是人的生命活力的源头,蕴含超自然的保护力量,需要饮食的供养和补给。9Allen,James P.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Society of Biblical Literature,2005,p.7.巴与现今一般意义上的“灵魂”相近,但又不尽相同。大部分埃及学家都认为巴是人的精神和物质层面的一部分,且在大多数情况下,巴是自我对外界的映射,是人对周遭世界的理解的人格化体现。10Assmann,Jan.Death and Salvation in Ancient Egypt.trans.D.Lort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05,pp.89-90.巴在古埃及墓葬装饰图像中以人形和鸟形出现,有自由移动的能力。古埃及人死后,巴与身体的重新结合是复活的必要条件。阿赫则是古埃及人死后获得的一种独特身份,现代语汇中并不存在一个能够完全表达其含义的对应词语。阿赫拥有强大的超自然力量,可以帮助在生的亲友解决纠纷和困难。11Jíří Janák,“Akh.” Willeke Wendrich and Jacco Dieleman eds.,UCLA Encyclopedia of Egyptology,Los Angeles,2013.
身体、卡和巴都是古埃及人观念中一个“生命体”的基本组成部分。身体的复活通过将死者尸身制成木乃伊来实现,卡和巴则需要献祭仪式来提供持续的祭品供养。假门前方一般会放置供桌或一块用于摆放祭品的石板。这种石板被称为“献祭石板”,因其表面刻有“祭品”一词的象形文字符号而得名。这个符号中包含祭品的主要组成部分——面包与啤酒。也就是说,献祭石板不但是摆放祭品的装置,还刻有祭品本身的图像。向死者进献祭品酒食的献祭仪式就在假门前方举行。死者的卡和巴依赖假门前方举行的献祭仪式获得生命能量,而假门则被视为死者从死后世界回到墓室取用祭品的通道。部分假门的尺寸和形式都接近建筑实物中的门扉,在视觉上营造出假门背后仍有空间的感受。死后世界因假门的设置而在墓室建筑内形成了无形却具体的存在。生者虽然无法得见死后世界,却可以凭借对假门的认识来确认死后世界的入口,并用假门的地点标示仪式的空间。
“成为阿赫”意味着死者从芸芸众生中普通的一员转变为具有强大力量的永恒的存在,可以干预人间事务。这使得古埃及人将死去的亲人当作求助的对象,并通过向其献祭的方式,与阿赫形成跨越阴阳的互惠关系。死者成为阿赫所经历的“转变”,由包含献祭仪式在内的一系列葬礼仪式的巫术效力和死者在前往来世的旅途中经受的一系列考验共同促成。在这个过程中,假门以其“门”的形式将生者世界和死者世界“贯通”起来,令两界得以沟通、交流。
跨越假门的交流是双向的。对死者来说,从假门背后的世界穿过假门,回到墓室内部,可以取用祭品酒食,获得卡和巴在另一世界永续的必备基础,还能够获得诸如镜子、白亚麻布、油膏、眼影等生活必需品和寄托了复活信仰的物品。对生者来说,将生活中难以解决的问题写在用于献祭的陶碗上,便可以将自己的愿望传递给在假门另一端的世界、有强大力量的阿赫。12陶碗中确有可能曾经装有食物等祭品,但目前尚无可靠证据来证明这一假设。陶碗本身也是古埃及人献给死者的祭品中的一种。古埃及人祈求死去的亲属帮助解决的问题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法律纠纷、家庭矛盾、噩梦和重疾等日常问题。13Wente,Edward F.Letters from Ancient Egypt.Scholars Press,1990,pp.210-220.这样的文献被埃及学家称为“给死者的信”,其载体为陶碗、亚麻布和纸草。古埃及人相信,生者和死去的亲人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进行交流。在这类文献中,生者向死者承诺自己将会为其不断献祭,以换取对方为自己治愈疾病、调解纠纷等。由此,生者与死者建立了一种以祭品为基础的互惠互利的关系。假门是这种关系得以成立的界面,是生者与死者“跨界”交流的媒介。
在“跨界”需求的基础上,假门上镌刻的死者姓名和头衔成为生者与死者彼此辨认的关键。一般来说,假门门板上方有一处平滑的凸起,用以模仿门帘卷起的样子。卷帘处是镌刻死者名字的位置。此外,门板、门框、门楣均刻有铭文,空间较小时镌刻献祭套语,即为死者永远受到供养进行公式化的保证的语句;空间较大时镌刻一部分死者传记。死者的名字、身份和生平以圣书体即“神圣文字”的形式永固在墓室中。“名字”在古埃及人的观念中是“人”的一部分,是死者身份的一种确认方式。生者在墓中为死者举行仪式时,口中念诵死者之名可以赋予死者复活的生命力,在墓中抹去死者名字的做法则断绝死者复活的希望。14Dodson,Aidan and Salima Ikram,The Tomb in Ancient Egypt:Royal and Private Sepulchres from the Early Dynastic Period to the Romans.Thames & Hudson,2008,pp.14-15.献祭套语和“给死者的信”中都会明确写出死者的名字,以便将祭品和祈求准确传达给死者。
自古王国初期至十八王朝时期的一千三百余年中,假门的形式保持相当程度的稳定,整体呈长窄状,有多层门框,其装饰内容可谓之“献祭主题”。以人类学中“过渡礼仪”和“阈限”的视角来看,15关于“过渡礼仪”理论,见[法]阿诺尔德·范热内普,《过渡礼仪》,张举文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英译本:Gennep,Arnold van.The Rites of Passage,trans.Monika B.Vizedon and Gabrielle L.Caffee,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0;法文原版为Gennep,Arnold van.Les rites de passage.é.Nourry,1909。维克多·特纳在范热内普的基础上对“阈限”进行深入研究,相关重要成果为:[英]维克多·特纳,《象征之林:恩登布人仪式散论》,赵玉燕、欧阳敏、徐洪峰译,商务印书馆,2006年;英文原版为Turner,Victor.The Forest of Symbols:Aspects of Ndembu Ritual.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67。死者通过假门实现的“跨界”诉求是跨越了“生死之阈”。假门为古埃及人“贯通生死”之门,是生死观中死后世界与现实世界间“阈限”的视觉表达。
拉美西斯时代,贵族墓中流行的假门形式为之一变。这种假门较此前更为尺寸庞大、气势恢宏。门板以两扇宽大门扇组成,两门扇中间有一条支柱。门板上方还有一片拱形门楣饰板,常被分为两排共若干个小格。这些小格以支柱为轴左右对称,内有复杂精美的装饰图像。由于以支柱分隔两扇门板的形式特征相当鲜明,这种假门被称为“中心支柱式假门”[Mittelstützenscheintür]。图4 简要地介绍中心支柱式假门的各部分。
图4 中心支柱式假门简图(作者绘)
以十九王朝时期杰胡提姆斯[Djehutymes]墓(第32 号底比斯墓)假门为例(图5),虽然门板部分已有损坏,但仍可辨认出假门主人的形象。两人像均面朝中心支柱形成对称,身穿长裙,双脚前后分开,侧对观者,双手上举呈敬拜姿势。这个姿势与圣书体象形文字中的A4、A30 符号类似,这两个符号可与表音符号共同构成表示赞美、歌颂等意的词语。16Gardiner,Alan.Egyptian Grammar.University Press,1957,p.442,p.445.
图5 杰胡提姆斯墓假门László Kákosy,et al.,The Mortuary Monument of Djehutymes(T T 32).Archaeolingua,2004,pl.91
门板上方的拱形门楣饰板内部分为上下两层。上层分为左右对称的四格,中间两格为方形,左右两端两格以拱形的弧形边缘部分构成不规则的扇形格。每一格内均以人像或神像为主,间或有铭文刻在余下空间中。两端扇形格中图像依然以中心支柱为轴形成对称。身体前倾、双手上举的墓主身穿长裙,面朝中央半跪祈祷,其身体的弧线恰好与扇形的弧度相适应。工匠巧妙利用了拱形门楣饰板的轮廓特点,使人像与饰板外框共同形成和谐的视觉效果。上层中央两格图像也构成对称,拉-哈拉胡提[Re-Horakhty]在右,阿图姆[Atum]神在左,二神背向端坐龛中,双腿蜷在胸前,面前各有一小型祭品台,手中有一权杖立在膝上,各自面朝墓主。上层四格由此构成两组墓主拜神图。下层被分为五个方格,从左至右第一、三、五格稍大,中间的第二和四格稍小。第一、三、五格均以哈托尔[Hathor]女神头像为主,辅以格内顶部的水平装饰条带。哈托尔头像置于篮子[nb]符号上方,一对牛角从女神头上伸出,女神面孔左右各有一条蛇标。第二、四格彼此对称,在本例中为墓主坐像在内;森奈弗瑞[Senafru]墓(第96 号底比斯墓)中,此处则以杰德柱装饰,这是奥赛里斯神的象征之一,意味着复活与再生。17Brandt,Katharina-Elisabeth.Die Scheintüren und Entablaturen in den thebanischen Beamtengräbern des Neuen Reiches,vol.3,Doctoral Thesis,Heidelberg University,2016,pl.81.
与此类似,二十王朝时期阿蒙霍特普[Amenhotep]墓(第58 号底比斯墓)的中心支柱式假门下部的门板部分已经残泐,但门楣饰板部分尚存(图6)。饰板上层部分依然分为四格,左边两格和右边两格分别构成墓主拜神图,图中神为太阳神。同时代的帕恩赫姆努[Paenkhemenu]墓(第68 号底比斯墓)中横厅两端各有一中心支柱式假门,目前两假门大部分皆已涣漫,经复原可知,门楣饰板上层四格也以两组墓主拜神图组成,但每一组中都有两位神明,左边为奥赛里斯与奈弗西斯,右边可能为奥赛里斯与伊西斯(图7)。18Seyfried,Karl-Joachim.Das Grab des Paenkhemenu(TT 68)und die Anlage TT 227,von Zaber,1991,pp.8-10.还有奈博苏门努[Nebsumenu]墓(第183 号底比斯墓)横厅两端的中心支柱式假门,两假门的门楣饰板都以墓主拜神图装饰,墓主所拜神为奥赛里斯与拉-哈拉胡提(图8)。19Assmann,Jan.“The Ramesside Tomb of Nebsumenu(TT 183)and the Ritual of Opening the Mouth.” The Theban Necropolis:Past,Present and Future,edit.Nigel Strudwick and John H.Taylor,British Museum Press,2003,pp.53-60.杰胡提伊姆哈勃[Djehutyemhab]墓(第194 号底比斯墓)中两假门情况与此相同,门楣饰板上,墓主分别祭拜的是阿蒙-哈拉胡提、奥赛里斯、荷鲁斯以及阿努比斯(图9)。
图6 阿蒙霍特普墓假门Katharina-Elisabeth Brandt.Die Scheintüren und Entablaturen in den thebanischen Beamtengräbern des Neuen Reiches.vol.3,Doctoral Thesis,Heidelberg University,2016,pl.73
图7 帕恩赫姆努墓假门线稿K.-J.Seyfried.Das Grab des Paenkhemenu(T T 68)und die Anlage TT 227. von Zaber,1991,Appendix.VIa
图8 奈博苏门努墓假门线稿Katharina-Elisabeth Brandt.Die Scheintüren und Entablaturen in den thebanischen Beamtengräbern des Neuen Reiches. vol.3,Doctoral Thesis,Heidelberg University,2016,pl.89
图9 杰胡提伊姆哈勃墓假门K.-J.Seyfried.Das Grab des Djehutiemhab(TT 194).1995,pl.29,31
这些拉美西斯时代贵族墓假门的例子可以说明,此时贵族墓假门的设计已经定型,均由拱形门楣饰板和双门扇上下两部分组成,这两部分的装饰图像也已形成固定的格套。门板上主要展现墓主作拜神状的画面,门楣饰板上则设有尺寸小巧的拜神图。拜神图画面构成的必要元件如图10:
图10 拜神图示意图(奈博苏门努墓假门,即图8 局部,图中人正在敬拜奥赛里斯神)
一、下跪或站立的凡人,双手前伸,上臂向上,作敬拜状;
二、面对凡人的神,端坐或站立,接受凡人的敬拜。
作为古埃及图像表达的常见主题,拜神图的画面构成相对稳定,但凡人所拜之神呈现出较强的个性化倾向。目前已知墓葬拜神图中有奥赛里斯、拉神、阿图姆、伊西丝、奈弗西斯、荷鲁斯、阿努比斯以及拉-哈拉胡提和阿蒙-哈拉胡提等。
拜神图和神明形象集中地出现在拉美西斯时代的贵族墓中是一个令人瞩目的重要现象。在仪式或图像中直接祭拜神明,历来都是古埃及法老的特权,拉美西斯时代墓葬中“拜神图”的出现打破了以往在神明图像表达方面的禁忌。当时的贵族开始在自己的墓室中选择自己祭拜的特定神明,抒发自身的宗教情感,在图像中直接地将自身与神明的沟通场面展示出来。假门的新形式满足了贵族死后继续生前信仰活动的需求,墓葬的功能也就此被拓宽。此前墓葬的主要功能是保存尸身并提供仪式场所,此时中心支柱式假门的装饰图像说明假门已经在墓葬中创造了类似“神庙”的环境,为死者提供了与神沟通的界面,可谓是“人神之阈”的实体。
贵族墓假门在第五王朝至十八王朝时期的一千余年间一直保持稳定的形式与功能,但在拉美西斯时代却一改前式,转为中心支柱式假门,并因拜神图装饰而将假门的功能由“贯通生死”转变为“沟通人神”。这一变化不仅在假门发展历程中举足轻重,也在墓葬建筑史和古埃及宗教史中扮演重要角色。我们不禁要问,这种具有新形式、新功能的假门究竟从何而来?
当目光跳出浩如烟海的墓葬材料,转向古埃及建筑遗产中的另一支柱门类——神庙时,新王国时期各地法老祭庙中设置的假门便为这个问题提供了有趣的参照。20由于“法老”一词在出现于新王国时期,本文仅在涉及新王国时期与国王相关的内容时使用“法老”一词,在古王国、中王国时期相关内容中使用“国王”一词。在功能上,中心支柱式假门为法老提供了一个在祭祀活动中以神的形象出现在祭庙中的入口。21Ullmann,Martina.“Die Mittelstützenscheintür im Tempel - Ikonographie und Funktionsbestimmung.” Proceedings of the Seventh International Congress of Egyptologists,Cambridge,3-9 September 1995,edit.C.J.Eyre,Peeters,1998,pp.1177-1189.祭庙是节庆期间举行祭祀活动的仪式场所,是法老与神进行交流的神圣空间。法老祭庙装饰体系展示的核心是法老作为神在人间的代理,拥有独一无二的与神直接联系的地位和无处不在、至高无上的权力。对法老来说,中心支柱式假门在仪式中将法老以人的形象活动的区域和以神的形象活动的区域隔离开来。也就是说,假门区隔了世俗的日常生活与神圣的仪式庆典场合,这相当于为法老的“人”“神”间身份转变提供了一个在建筑空间中具体的节点。
十九王朝法老塞提一世(Seti I,约前1294—前1279 在位)的祭庙在假门设置方面非常突出。这座位于阿拜多斯[Abydos]的祭庙内部有七间小型祭堂,至少有六祭堂设有中心支柱式假门(图11)。此六祭堂分别供奉塞提一世、普塔[Ptah]、拉-哈拉胡提、阿蒙-拉[Amun-Re]、荷鲁斯[Horus]和伊西斯[Isis],另有一奥赛里斯祭堂破损严重,无法判断是否设有中心支柱式假门。22Calverley,Amice M.and Alan H.Gardiner.The Temple of King Sethos I at Abydos,vol.I,Chiswick Press,1935,pl.此外,在科纳[Qurna]另有一座塞提一世的祭庙,庙中有两小室内设有中心支柱式假门。23Hölscher,Uvo.The Excavation of Medinet Habu.vol.III,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41,p.25,p.28,p.30.无独有偶,阿拜多斯的拉美西斯二世祭庙、梅迪奈特·哈布[Medinet Habu]的拉美西斯三世祭庙中也有若干房室墙壁上刻有中心支柱式假门。24Arnold,Dieter.Wandrelief und Raumfunktion in ägyptischen Tempeln des Neuen Reiches.Verlag Bruno Hessling,1962,p.31,pl.18; Hölscher,Uvo.The Excavation of Medinet Habu.vol.III,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41,p.17,p.20,p.28,p.33,pl.21B,pl.24C.综合以上材料可知,中心支柱式假门的装饰内容在十九王朝法老祭庙中相当类似。下文以塞提一世的阿蒙-拉祭堂假门为例,对法老祭庙中心支柱式假门的装饰体系进行解析(图12)。
图11 塞提一世祭庙中七间小型祭堂横截面图Calverley-Gardiner.The Temple of King Sethos I at Abydos. vol.I,Chiswick Press,1935,pl.1B
图12 塞提一世祭庙中阿蒙—拉祭堂假门Calverley-Gardiner.The Temple of King Sethos I at Abydos.vol.II,London:Chiswick Press,1935,pl.9
假门顶部的拱形门楣饰板依然分为上下两层。上层分为对称的四格,中间两格为方形,两端两格为不规则扇形。上层扇形区域中,狮身人面的法老各居一端,面朝中间跪伏。法老头戴耐姆斯[Nemes]头巾和蛇标,下巴上饰有胡子。法老面前有一王名圈,圈内写有塞提一世的登基名。王名圈立在“黄金”符号[nbw]上,圈顶饰有日轮和“玛阿特”羽毛符号[mAat]。在这层居中的两格中,各有一海赫[Heh,Hh]神以相同姿势相对跪坐在“黄金”符号上。他们头顶日轮,日轮两侧各有蛇标,双臂挂有“生命”符号[anx],双手向两侧伸出,各持一条有刻痕的棕榈树枝。古埃及人用这种树枝记录时间,也将其形象作为象形文字中“年”的符号[rnpt]。两神之间和他们各自与狮身人面的法老之间都窄门龛隔开。由于海赫神的名字也在圣书体象形文字中表示“一百万”[Hh],加之其手中的“年”符,海赫神的形象一直与“百万年”等表示时间延续的意义相连。25Wilkinson,Richard H.The Complete Gods and Goddesses of Ancient Egypt.The American University in Cairo Press,2003,pp.109-110.海赫神的形象经常出现在以国王为中心的图像系统中,以寄托国王统治永续的愿望。门楣饰板下层分为五格,两端格中为对称的法老祭酒图。法老捧一对酒器,面朝中央半跪下来摆出祭酒的姿势。法老面前有一王名圈,内写塞提一世之名。本层从左至右的第二、四格中,两鹰隼头的神相对端坐在塞内特棋盘符号[mn]上。26塞内特棋[Senet]是一种古埃及棋盘游戏,这种棋盘在象形文字中以发音为mn 的符号表达。这一符号和展示古埃及人下棋的画面都是墓葬装饰图像中经常出现的内容。他们头顶日轮,额前饰有蛇标,手持立在膝盖上的玛阿特羽毛。这组图像中的象形文字符号可以拼出塞提一世的登基名——门玛阿特拉[mn-mAat-raw],意为“拉神的正义永存”。本层最中心的一格中立有两个杰德柱[Djed Pillar]。27杰德柱是象形文字中读音为“杰德”[Dd]的符号,因其形状类似柱子而得名。在古埃及文化中,杰德柱是“稳定状态、持续”的象征。这种符号经常出现在墓葬装饰图像中,表达对永恒的追求。层中每一法老、神明与杰德柱之间都被窄门龛隔开。左右门板内的方形装饰图像均为法老塞提一世为阿蒙-拉祭酒图。国王面前有一纵列铭文:给他的父亲献酒,他父亲便可以赋予生命。
显而易见,十九王朝法老祭庙中的假门与同时代贵族墓中的假门在布局上几乎完全一致。那么,这种新的假门形式是如何扩散开来的?有必要向前追溯这种假门的源流。十八王朝法老阿蒙霍特普二世就拥有一座中心支柱式假门。这座假门设在卡纳克的节日神庙柱厅后墙。神庙整体损耗甚巨,假门也破损不堪。目前假门仅存右半边,高225 厘米。这块右门板以法老为阿蒙神祭酒图装饰。阿蒙神身穿短裙,头戴羽毛高冠,左臂自然垂下,左手握有“生命”[anx]符号,右手持权杖向前伸出。按照古埃及人装饰双扇门的习惯,左、右门板图像应是完全一致或左右对称。图中法老额配蛇标,身穿短裙,王冠以双羽毛、公羊角、日轮和蛇标构成。他双手各捧一酒器,向阿蒙神献酒。28Borchardt,Ludwig and Herbert Ricke.Ägyptische Tempel mit Umgang.published by author,1938,pp.63-66.上文提及的十九王朝诸法老祭庙中的假门与这例十八王朝假门相差不大,可以说,新王国时期法老祭庙中的假门有普遍一致的装饰模式。
更早一些的中王国时期,国王孟图霍特普二世[Mentuhotep II,约前2055—前2004 在位]祭庙中有两座假门。在供奉王后阿沙伊特[Aashait]的圣龛内,两中心支柱式假门并列,占据了墙面的所有空间(图13)。29Naville,Edouard.The XIth Dynasty Temple at Deir el-Bahari.vol.II,Egypt Exploration Fund,1910,p.9.这是目前发现的假门中最早的一组中心支柱式假门。拱形门楣饰板上的装饰图像较为单一而缺乏明确的意义,门板上的装饰图像也没有形成统一的制式。更关键的是,假门装饰图像中并未如新王国时期一般出现法老与神明的互动场景。可以说,此时段中心支柱式假门尚处于初期的发展阶段,而新王国时期的中心支柱式假门则在法老祭庙中形成统一的装饰体系。
图13 孟图霍特普祭庙内假门复原图Edouard Naville.The XIth Dynasty Temple at Deir el-Bahari.vol.II,London:Egypt Exploration Fund,1910,pl.14
中心支柱式假门的装饰体系以其庞大的门板为核心,门板饰有神—王互动场景。这种画面一般呈正方形,四周有边框,被置于门板的上半部分,是整个中心支柱式假门上尺寸最大、最显眼的图像,在图中神、王双方形象大小相差无几。与此相比,贵族仅在假门的拱形门楣饰板上层设有小型拜神图,门板上仅刻凡人作跪伏拜神状,并无神、人一同出现的场景;而法老的假门上有明显更频繁、更多样的神王互动,即拱形门楣饰板的上下两层和两扇门板上都以法老与神的不同互动类型(祭酒、敬拜、拥抱)来装饰(图14)。
图14 贵族(左)和法老(右)的中心支柱式假门装饰体系对比(作者绘)
法老祭庙的中心支柱式假门有着自中王国时期始的发展历程,法老拜神图应是十八王朝时期起才开始出现在假门上;而贵族墓的中心支柱式假门及贵族拜神图普遍出现于其后的拉美西斯时代。因此,我们可以有把握地说,拉美西斯时代贵族墓假门的“中心支柱”形式与装饰内容——拜神图的源头都来自法老祭庙的中心支柱式假门。
自古王国至新王国时期,贵族墓假门经历了形式、内容和功能的变化,其形式在拉美西斯时代转变为中心支柱式;更为特殊的是,曾为禁忌的拜神图像也出现在此类假门的装饰体系中。这种新的假门形式和拜神图像都来自对祭庙中法老专属假门的模仿。
法老祭庙假门的装饰展示了古埃及文明源远流长的神—王观念,即神是法老的父亲和王权的来源,法老继承神的权力来管理国家,是人民与神之间的中介。法老凭借对神的祭祀与供奉获得神的宠爱和帮助,并被神赐予永恒的生命,而人民需要通过崇拜法老来实现对神的信仰。
贵族墓假门上与法老假门相似的拜神图说明,此时贵族渴望拥有类似的与众神直接交流、沟通甚至祈愿的机会。贵族在假门上对法老的模仿实质上是复刻古埃及宗教传统中神与王被固化在纪念碑上的互动方式。虽然这种模仿的程度有限,但已展现出信仰领域等级制度松动的迹象,来世信仰的符号体系中一些原本专为法老所用的图像表达扩散至贵族群体中。
贵族墓的功能和意义也因此有所变动。此前,墓葬主要为死者提供身体和精神的栖息之地,并以咒语铭文和浮雕壁画来构建一个仪式环境,为死者亲友的献祭仪式和双方跨越生死的沟通交流提供平台。拉美西斯时代假门的新形式丰富了墓葬的功能,死者可以在此祭拜神明、虔诚祈祷。由此,假门和墓葬的功能自“贯通生死”转向“沟通人神”,与神沟通的渠道和观念普及开来,成为来世信仰走向大众化的历程中的一个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