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典
儿童小说以表现儿童的生存状态和生命情状为创作核心。儿童世界在儿童小说中具有核心地位。儿童在小说中被看作是具有独立价值,在生理和心理上都区别于成人的完整个体。新时期以来,随着“儿童本位”的儿童观及儿童文学观在理论界、创作界的不断深入,儿童文学的特殊性质也不断得到强化。由于儿童世界在儿童小说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为了凸显其特点,在该类小说中成人世界成为儿童世界的参照,而这种参照往往将两个世界对立起来。
有女性主义理论家注意到这种二元对立思维模式背后所隐含的传统父权制的思考习惯:“如果我们阅读或者说话,同一条思路或二元关系会一直引导我们穿越文学、哲学、批评数百年的再现和反思……难道文字中心论(Logocentrism)的主体——所有的概念、符号和价值——其实是一种二元系统,与男人/女人‘这’对关系相关联……等级组织让所有概念体制都屈从于男人。”①〔加拿大〕佩里·诺德曼、梅维丝·雷默:《儿童文学的乐趣》,第322、326、326页,陈中美译,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2008。虽然“儿童文学从一开始就一直在强调一组对立的关系——儿童与成人”,②〔加拿大〕佩里·诺德曼、梅维丝·雷默:《儿童文学的乐趣》,第322、326、326页,陈中美译,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2008。但这种对立关系在男性作家的作品中表现得更加明显和尖锐,如曹文轩的《红枣儿》中小婷婷的诚实、善良与叔叔的狡诈、欺骗,《静静的水,清清的水》中鸭宝的纯洁、率直和卖假药的爸爸的龌龊、卑鄙,常新港的《独船》中石牙的叛逆和父亲的专制等。在女性作家的作品中,成人与儿童的关系呈现出与上述作品不尽相同的图景。本文着重探讨新时期以来女作家创作的儿童小说中成人与儿童之间的“连续统一体”,③〔加拿大〕佩里·诺德曼、梅维丝·雷默:《儿童文学的乐趣》,第322、326、326页,陈中美译,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2008。并试图揭示其映射出的作家心态,以及这种关系对中国儿童文学文类划分的影响。
20世纪80年代初期,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思想风尚席卷中国社会各个领域。新启蒙思潮作为继五四启蒙思潮之后的又一场思想启蒙运动,虽然以其“反抗封建,高举人性”的思想宗旨为新时期的文坛注入了新活力,但其“对新时期文学创作的框限是显而易见的。除了话语层面的影响之外,它还以‘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深深影响了80年代的文学观。为了完成‘反专制’、追求西方现代性的表述,‘新启蒙主义’以‘文革’这个否定性的‘他者’作为自己的逻辑起点”。④刘复生:《“新启蒙主义”文学态度及其文学实践》,《文艺理论与批评》2004年第1期。这在伤痕文学的开山之作《班主任》中表现得尤为明显。由于情节涉及师生关系及儿童成长问题,这部小说也常被看作是儿童小说。小说中谢惠敏和班主任分别代表受“左倾”思想毒害的青年一代和渴望为新一代灌输新思想、疾呼“救救孩子”的启蒙者。两者在思想和行为上剧烈的对比和冲突指向专制与自由、蒙昧与文明、进步与落后等一系列二元对立结构下的表征。如果说《班主任》以和《狂人日记》相同的结尾表现出成人对儿童应负起的教育责任,希望他们“从此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①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鲁迅全集》第1册,第14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那么这种自上而下的启蒙在刘健屏的《我要我的雕刻刀》中已发生了逆转。小说中的“我”是一名教师。“我”的学生章杰酷爱雕刻,为此甚至不参加集体活动。除此之外,章杰还经常发表与众不同的看法,显得有些“鹤立鸡群”。深受集体主义教育观念影响的“我”最初无法理解章杰的言行,但在与章杰父亲的一番长谈之后,“我”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可以说,章杰和其父亲的行为和言语对“我”产生了触动,帮助“我”完成了在教育理念和教师作用方面的启蒙。无论是《班主任》中班主任对谢惠敏的“拯救”,还是《我要我的雕刻刀》中章杰对“我”的“抗议”,这种影响都是单向的,启蒙者与被启蒙者的地位在小说中一目了然。但如果将目光聚焦于这一时期女作家创作的儿童小说,我们便会发现其中成人与儿童关系的不同。
张洁的处女作《从森林里来的孩子》发表于1978年。小说主要讲述了伐木工人之子孙长宁在被下放劳改的音乐家梁启明的耐心教导下,音乐天赋被发掘,最终被音乐学院录取的故事。既为伤痕文学的代表作,启蒙自然是小说的核心主题。有学者曾这样评价小说的启蒙主题:“这篇小说试图显示一条面对文化蒙昧情势的、不同于理智启蒙或情感启蒙的诗意启蒙道路。诗意启蒙,简单来讲就是以活生生的艺术形象体验去传达理性意图,即凭借艺术的审美体验而使蒙昧的心灵获得解放。与理智启蒙突出理智觉醒、道德启蒙强调道德责任、情感启蒙重视情绪感染不同,诗意启蒙要求启蒙意图必须寓于艺术形象之中,并始终不离艺术形象体验。”②王一川:《从诗意启蒙到异趣沟通——90年代中国审美精神》,《山花》1997年第10期。小说中的诗意启蒙不仅体现在音乐这一给人以审美体验的艺术形式上,更重要的是,音乐是沟通梁启明和孙长宁的桥梁,是音乐让他们跨越代沟,彼此间有了共鸣。这种近乎理想的相互促进的长幼关系让启蒙具有了浪漫化的诗意。在谁是启蒙者谁是被启蒙者的问题上,有学者认为“这个只和鸟的鸣啼、伐木工人的呼喊声打交道的孩子迫切需要被启蒙。启蒙者是谁?即是因为走‘文艺黑线专政’而被下放到森林里的梁启明”。③岳雯:《抒情的乌托邦——重读〈从森林里来的孩子〉》,《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年第2期。这种判断当然是合理的。因为,不论从两者的年龄差距还是受教育程度,或整篇小说的价值立场来看,梁启明都占据主导地位。但是,此时的梁启明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处于低谷,小说中的“癌症”一语双关。梁启明虽不是愚昧之人,但对生活已然失去了希望。在偶然间发现孙长宁的音乐天赋后,梁启明又重新找回了生活的意义。梁启明的笛声让孙长宁丢掉了孩子的蒙昧,“自小在大自然里感受到的,那片混沌、模糊、不成形的音响,却找到了明晰的形象。在这许多热情、粗犷的听众里,却只对孙长宁成为一种必然,仿佛他久已等待着这片笛声”。④张洁:《从森林里来的孩子》,《北京文艺》1978年第7期。而孙长宁的陪伴在一定程度上治愈了梁启明的伤痛,让他找回了孩童般单纯无忧的快乐,“有时,为了使孙长宁欢喜,梁老师听任和迁就着他喜爱的这个孩子,仿佛他自己变成了一个比他还小的孩子,老孩子”。⑤张洁:《从森林里来的孩子》,《北京文艺》1978年第7期。
同时,远离政治动荡的自然林区以及大自然馈赠的想象力也赋予孙长宁非凡的天赋。这天赋令梁启明欣慰,“许多简单而淳朴的旋律,并不经过什么构思,却不断地、随便地从他的口哨里流泻出来”。⑥张洁:《从森林里来的孩子》,《北京文艺》1978年第7期。同时,淳朴勤劳的伐木工人和孙长宁也让梁启明真正深入生活中,并激发出他创作的灵感,“演奏常常是即兴的东西,伐木工人们往往从那动人的旋律里听到他们自己平时随随便便哼唱过的家乡小调,他们好像在这笛声中遇见了自己熟识的朋友,快乐而亲昵”。①张洁:《从森林里来的孩子》,《北京文艺》1978年第7期。
启蒙的本意是照亮黑暗,如果说梁启明用音乐照亮了孙长宁未来的道路,那么孙长宁则用善良和天赋点燃了梁启明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他们不仅像“磁石似的互相吸引着,形影不离”,②张洁:《从森林里来的孩子》,《北京文艺》1978年第7期。更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彼此靠近,在严峻的环境里,给予彼此光明和希望。
《从森林里来的孩子》在审美取向和语言风格等方面都显示出明显的抒情倾向,与同时代的作品存在明显差异。这或许与女性作者有一定的关系,但更为重要的是,小说中的两个主要人物虽然是男性,但他们之间的等级关系是相对平等的互助互惠关系。卡罗尔·吉利根在《不同的声音——心理学理论与妇女发展》中曾指出:“从男女幻想与思考的主题得出的等级制和网络意象表达出构建关系的不同方式……根据妇女自己的关系意象来重新解释他们的体验不仅澄清了这种体验,也为人类的联系提供了非等级制的视角……当它们转变为网络意象之后,便把不平等的秩序变成相互联系的结构。”③〔美〕卡罗尔·吉利根:《不同的声音——心理学理论与妇女发展》,第64页,肖巍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梁启明和孙长宁之间双向启蒙的网络关系便是作家女性思维在作品中的体现。
这一网络意象在之后的女作家儿童小说中表现得更加明显。铁凝的《没有纽扣的红衬衫》以16岁的高中女生安然为中心人物,勾连组织起她的人际网络。小说围绕安然的红衬衫和竞选三好学生等事件,着重表现了安然与周围成年人的关系。这些关系大致可以分为两类:安然与母亲和班主任韦婉的关系、安然与姐姐安静的关系。在人物功能上,母亲与韦婉属于同一类角色,她们与安然的思想观念有着天壤之别,所以两者的冲突十分激烈。以安然与韦婉的关系为例,韦琬是安然的班主任,安然穿了一件没有纽扣的红衬衫,款式在当时十分时髦前卫,韦婉便如临大敌,把这视为安然的一大缺点,因此使得安然屡次竞争三好学生落选。新时期初期,许多人还未从僵化教条的“左倾”思想中完全解放。韦婉是守旧派,思想古板,行为专制,而安然则是那个时代新思想、新风气的象征。处于花季的她,个性张扬、思想独立,从内到外散发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朝气。韦婉和安然两人一老一少,一旧一新。她们之间的矛盾是代际冲突,无法调和。相比之下,安然与“我”的关系则更为微妙。
小说开篇便展现出了安然与姐姐“我”之间的亲密融洽。两人在街上边逛边聊,几乎无所不谈。“我喜欢她超过喜欢我的父母,就像她喜欢我那样。”④铁凝:《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十月》1983年第2期。尽管安静想要满足安然的所有要求,但在是否让安然继续穿那件没有纽扣的红衬衫这一问题上,安静犹豫了。“她(安静)对安然怀抱着一种矛盾复杂的心态,一方面她很欣赏喜爱安然身上表现出的那种精神风貌,那种个性气质,另一方面她又希望安然能改变自己,能抛弃那些令她欣赏喜爱的东西。”⑤王彬彬:《愚弱者的强权——当代小说中的文化心理现象之六》,《文艺评论》1990年第3期。安静这种矛盾的心态与她本人年龄和经历不无关系。首先,小说多次提及安然的言行举止让“我”不自觉地反思动荡时期的思想潮流和社会风尚,由此可知,安静在内心深处是认可安然的做法的。其次,安静是一个刚进入社会不久的文学编辑,仍旧是个爱幻想的年轻女孩,她的思绪常常像“一头精力充沛的小鹿,灵妙、敏捷地突奔、跳跃,不受拘束、无遮无拦地四处冲撞”。⑥铁凝:《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十月》1983年第2期。她能从“苔丝德梦娜想到烧茄子,能从百褶裙想到萨特的存在主义”,⑦铁凝:《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十月》1983年第2期。从日常事物联想到艺术、政治或者自己过往的经历,这既是年轻女孩的普遍心态,同时也反映出安静对现实生活的不满。而活泼大胆的安然恰恰为安静沉闷单调的生活增添了色彩和生气。因此,安静对安然的做法不仅仅是认可,甚至是鼓励和赞许的。然而,即便是安静这样的年轻女孩,也深知以韦婉为代表的顽固分子思想僵化程度之深,不会轻易改变,更何况她掌握着三好学生的名额,这对安然来说至关重要。安静为此违心地将韦婉写的“甩膀子”诗刊出,还奉送了内部电影票来拉拢韦婉。安静的做法既是出于对妹妹的爱护,也是一种社会化的举动。因为,当一种价值观占据统治地位时,其他与此相异的观念只有妥协和退让。如果说上班前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是安静儿童化和自然性的表现,那么违背自己意愿主动与韦婉拉近距离,则是成人化和社会性的体现。在生理上,安静已然是完全的成人,而在心理上她则处于过渡阶段。
这种处于中间状态的成年人形象在同时期的许多女作家儿童小说中时常出现。陈丹燕的《青春的谜底》中的曾惠出于调查学生中“金剑党”的目的,假扮成高中生在中学里学习生活。这无疑给了曾惠一次重返青春的机会。小说中的曾惠虽然有着不短的工作经历,但与学校的其他领导老师有着本质的不同。与韦婉相似,学校的其他领导在听说“金剑党”后,都本能地将它与社会上的非法组织联系起来,想要防患于未然,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而曾惠从一开始就抱着期待和兴奋心情进入角色。当曾惠经过女中的田径场时,“那十六七岁女孩子才有的高亢而快活的尖叫声像利刃一样划开曾惠十年沉寂的、十分疲劳的心,早已忘记的鲜活和叫喊的欲望喷薄而出,使曾惠不禁微笑起来”。①陈丹燕:《青春的谜底》,《中国作家》1987年第6期。在与庄庆等女中学生的相处中,曾惠多次被她们身上的青春朝气和内心的细腻敏感所触动,感觉庄庆就好像是曾经的自己,“曾惠看着庄庆,心里涌出一阵阵亲切,像看见自己的旧照片”。②陈丹燕:《青春的谜底》,《中国作家》1987年第6期。而正是曾惠对庄庆天然的亲近与喜爱,令她在想起“金剑党”时感到心痛,甚至希望庄庆与此事无关。
但无论曾惠的外表和内心怎样年轻,她毕竟是已婚的成年女性,职位晋升和婚姻生活对她的吸引力不可低估:因为想要尽早破案,争取进修的机会,曾惠牺牲了周末和丈夫团聚的时间。当丈夫浑厚的声音以及“香烟气味掺杂着他独有的男人气味亲切扑来”时,“曾惠脊背上立刻掠过一阵渴望。靠在丈夫的臂膀上对曾惠来说是最放松最愉快的时刻,靠在那儿安安静静看一本好书,吃零食,对曾惠来说是一种理想”。③陈丹燕:《青春的谜底》,《中国作家》1987年第6期。生理和心理上对伴侣的双重渴求暗示了曾惠与庄庆等人的不同。成年人的生活虽然时时蒙上灰尘和阴影,却能满足曾惠的现实需求。青春的时光虽然美好绚烂,却终究是昙花一现。正因怀着这种犹豫彷徨的心态,曾惠在撞见庄庆明媚的脸时,“感到有两个曾惠在身体里争吵,一个年轻,一个成熟……那个年轻的曾惠穿着永远的白衬衣向她暗示着她忘记了的秘密通道,能绕到这个阴谋后院,去看一眼后院裸露着的东西。一个成熟的曾惠怀着好不容易完成到新单位的第一件重要任务的欣喜、无以名状的惭愧和困惑不解”。④陈丹燕:《青春的谜底》,《中国作家》1987年第6期。最终,实用主义战胜了理想主义,成熟的曾惠打败了年轻的曾惠。曾惠在获得庄庆们信任的同时背叛了她们,将“金剑党”一事告诉了校领导,揭开了青春的谜底。“金剑党”的终结不仅造成了庄庆们的青春之殇,也让残存在曾惠心底的美好走向消亡。在经历了短暂的时光倒流后,曾惠蜕变为真正意义上的成年人。
如果说《青春的谜底》中曾惠在重新体验青春时光后彻底埋葬了青春,那么在张晓玲的《斐济的阳光》中,“我”则通过与侄女砚华的交流更加理解和走近少女的世界。小说中的“我”起初受砚华母亲之托来为砚华补习功课,在相处过程中砚华不断促使我回望过去,反思当下。作品中一段关于世界地图的描写颇具意味:
那是一张世界地图。摊在地上,摊了小半个阁楼。我看见地图上有好多地方被画上了圈:西藏、巴黎、维也纳、肯尼亚、摩洛哥、马德里……我笑起来,说,嚯,你野心不小。
砚华抬起头,睁大她漂亮的眼睛看着我,说,小姨,那都是你的野心。说着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指指地图边上那个歪歪扭扭的图章,又说,小姨,那不是你的名字?
我觉得有些迷惘,西藏、巴黎……那曾经都是我的野心。现在它们都在哪里?①张晓玲:《斐济的阳光》,《少年文艺》(江苏)2007年第2期。
砚华的提醒迫使“我”去回忆那些曾经的梦想、曾经的野心。那些年少的梦想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我”逐渐淡忘。“我”甚至以一种略带嘲讽和不屑的口气评价这些野心和期待。而砚华天真的眼神和真诚的发问却与“我”冷漠的态度形成对比。花季少女砚华无疑成为“我”凝视自己的过去与当下的一个参照物。砚华的成长使我意识到岁月的流逝,甚至砚华的某些“缺点”也在无形中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我”给砚华补习功课,但砚华已经对学习失去了兴趣和热情,因此用一种圆滑和精明的方式躲避“我”的提问。小说这样描写砚华对“我”的态度:
砚华果然不用功。她不知我的底细,一开始还算拘谨,就像她三岁的时候在法庭上,十岁的时候在母亲的婚宴上一样,一直在观望和盘算,确定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一种陌生的环境,一个陌生的人。②张晓玲:《斐济的阳光》,《少年文艺》(江苏)2007年第2期。
如果小说行文至此,那么“我”仍旧是用一种批判和贬低的态度来看待砚华,这与砚华的母亲在言语上责骂和否定砚华的行为并无实质区别。但是,小说中的“我”是早年离开家乡去城里读大学而后留在大城市工作的知识女性,这一身份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在审视他人的同时,也具备了审视自我的可能。因此,“我”随后想到这是“我”和砚华共有的习性,“我们可以很纯熟地掌握这种察言观色和趋避的技巧,小小一个人,在污浊繁密的环境中躲躲闪闪地游来游去,在保护自己的同时寻觅出口。我们这种人总是形状乖巧,但眼神中的警惕与精明却始终无法隐藏”。③张晓玲:《斐济的阳光》,《少年文艺》(江苏)2007年第2期。这段内心独白可以看作是“我”借由砚华对自我固有性格和处事方式的一种反思。“我”和砚华有着相似的无法摆脱的生活烙印,这既是我们自我身份认同的标志,也在无形中阻碍我们的发展。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对砚华少了一份居高临下的教训,多了一份设身处地的理解。直至最后我们在回家的路上靠在一起,在那一刻合而为一。
上文涉及的小说中成人与儿童在经历上几乎都具有相似性。这种相似性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童年所具有的普适性。虽然个体的童年生活会因为时代、地域以及个人成长背景的不同而有差异,但就人类整体而言,童年乃至青少年时期是一个相对封闭和固定的阶段。人们在这一时期都会经历相似的心理变化和情感体验。在《青春的谜底》中,庄庆等人组织“金剑党”,出面保护受到男孩子欺负的女孩子,惩恶扬善。这种行侠仗义、追求公正的行为和曾惠学生时代冒着违反学校警告的风险上街追悼周总理的举动何其相似。虽然两人所处时代和面临的问题并不相同,但勇于挑战权威、甘冒风险的勇气却具有相通性。这正体现出人在年少时期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魄力和决断。
如果说《青春的谜底》表现的是少女们斗志昂扬、朝气蓬勃的精神面貌,那么《少女的红围巾》关注的则是不同时代少女的惊慌和迷茫。小说在形式上采取双线结构,一条是“80后”女孩江雨儿独自在德国的求学历程,另一条是“60后”女孩于阡从童年在乡下读书一直到考上大学再到出国留学工作的人生经历。在小说中,于阡常常像个“生活导师”,给雨儿提供作息习惯和穿着打扮方面的指导,甚至带雨儿参加社交活动,让她增长见识,开阔眼界。不仅如此,于阡还曾针对雨儿和杨光的关系忠告雨儿:“雨儿,不管时代怎么发展,不管现代女性的观念有多大的变化,我想对你说,要把你的第一次给你真正爱的人,记住我的话。”①程玮:《少女的红围巾》,第127-128页,南京,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2008。在小说的另一条叙事线中,于阡大学时代因为对爱情和自我没有清晰和深刻的认识,与师兄焦竹一直维持着一种很物质很实用的关系,而非真正的恋爱关系。但同时,她出于对焦竹的感谢,将自己的第一次给了他。正是由于自己年少时的经历,当于阡看到雨儿可能遇到与自己相似的情况时,便义不容辞地提醒和嘱咐雨儿,以免其重蹈覆辙。诺丁斯把关爱分为“自然的关爱”和“伦理关爱”,“自然的关爱就是母性的关爱,相当于母亲对孩子的那种关心,它是本能的。伦理的关爱就是从自然的关爱中衍生培育出来的人际互助的情感,它是由对自然关爱的回忆而产生的一种心理回应,是反思性的”。②方德志:《共情、关爱与正义:当代西方关爱情感主义伦理思想研究》,第131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于阡对雨儿推心置腹的建议,既是出于责任,也是天性使然,是一种基于女性之间相似经历基础上衍生出的自然和伦理关爱。
陈丹燕在《1986:怪异的时光倒流》这篇散文中提及自己曾扮作高中生重返校园的经历。这无疑让人将《青春的谜底》中的曾惠与陈丹燕联系起来。无论是在小说中还是散文中,陈丹燕都表现了独生子女面临的来自父母、老师、社会的沉重压力。将小说与散文进行对读后我们会发现,尽管散文中陈丹燕的母校是一所普通中学,而小说中庄庆等人则来自上海的顶尖女中,但无论是现实中的女孩们还是小说中的女孩们,她们几乎都存在亲子关系、师生相处、未来规划方面的问题。如果说小说中的曾惠更多是以欣赏和羡慕的眼光打量庄庆们的青春岁月,那么散文中的作者则常常为中学生们精神上的寂寞、空洞,甚至无精打采感到遗憾和惋惜,他们虽然整天向知识进军,却很少有真正的朋友。这让作者想到了自己更加自由丰盈的童年。因而,作者不禁发问:“我不知道到底哪一个青春更好……为什么没有童话故事里完美无缺的生活呢?”③陈丹燕:《1986:怪异的时光倒流》,《写给女孩的私人往事》,第149页,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或许正是出于这样的愿望和渴求,作者在《青春的谜底》中将曾惠塑造成了一个“一有机会,就奋力擦洗渐离青春的这一段日子,向往少女时光”④陈丹燕:《青春的谜底》,《中国作家》1987年第6期。的成年女子。而庄庆等“金剑党”成员相比于精致利己的潘莉莉,更能体现青春少女特有的朝气和天真。如此看来,通过写作,陈丹燕将自己理想中的青春图景倾注其中,在某种意义上,写作成为陈丹燕弥补内心创伤的手段。
共同的经历以及青春期的共性,为小说中成人和儿童,甚至成人作者和小说人物之间的沟通搭建了桥梁。儿童成为成人的镜像,让她们得以反思和审视自己的过去和当下。陈丹燕曾提及在写《女中学生之死》时突然回忆起的一件早已淡忘的事,“从女孩不同于我的故事里,我感到了她那些和我一样的心境一样的情怀”。⑤陈丹燕:《致日本读者的信:关于宁歌》,《写给女孩的私人往事》,第233页,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
这样共同的情怀使得小说中的儿童和成人以及作者和小说人物之间产生了共情。共情这一概念产生于19世纪80年代,并不断地被转接到新的心理研究成果上。随着近年来文学研究中“情感转向”研究的兴起,共情这一概念逐渐活跃于文学领域。简单来说,共情就是指能设身处地感受他人所感,并与他人产生共鸣的能力。事实上,情感原本就是文学作品的核心和灵魂。虽然大部分儿童文学都围绕少年儿童成长中的问题展开,有的问题甚至涉及宏大的社会问题,如《少女罗薇》对独生子女亲子关系问题的探讨,《蜻蜓,蜻蜓》对“留守儿童”生活状态的展现,《女中学生之死》中对应试教育制度弊病的揭示等,但独特珍贵的情感仍旧是文学表达的要义。秦文君在《少女罗薇》结尾这样描述罗薇型的少女们:“正因为有了真诚,她们的感情才珍贵无比。”⑥秦文君:《少女罗薇》,《少年文艺》(上海)1986年第8期。殷健灵在再版的《蜻蜓,蜻蜓》的创作手记中高度概括了小说的特点:“柔软却又扎实的故事内核,简单的人物关系,简单质朴的情感,静水深流的快乐与忧伤,关注的是现实,揭示的却是人心中最恒定温柔的部分。”①殷健灵:《蜻蜓,蜻蜓》,第255、255页,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9。正因如此,作者一再强调:“这不是一部应时的小说,也无意从社会学层面上剖析‘留守儿童’问题。我只想写‘这一个’典型,却能让更多的读者(包括大读者和小读者)重新观照自己,唤醒情感中被我们忽略的部分,并且懂得爱的真谛。”②殷健灵:《蜻蜓,蜻蜓》,第2 5 5、2 5 5页,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 0 1 9。
在这段话中,殷健灵特别提到她的作品试图让包括成人在内的读者有所触动,那么,儿童文学能在多大意义上吸引成人读者的关注呢?近年来,在欧美儿童文学界出现了所谓的“跨界文学”(Crossover Literature),即“那些即使最初是为儿童所写,但成人可以出于自身兴趣去阅读它们的文学,并且儿童也可以去阅读那些为成人所写的文学”。③张生珍:《儿童文学的发展与挑战:雷纳德·马库斯访谈录》,《外国文学研究》2020年第5期。所以,“跨界文学”其实同时指向那些为成人接受的儿童文学和为儿童接受的成人文学,《从森林里来的孩子》和《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可以算作后者的代表。这里我们仅讨论前者。“跨界文学”最先在20世纪60年代的欧美国家出现,学界一般认为其出现的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相较过去,儿童文学受流行文化的影响逐渐加深;二是如今有许多复杂的、文笔优美的、发人深省的儿童文学为成人读者所接受。④见Rachel Falconer,The Crossover Novel:Contemporary Children’s Fiction and Its Adult Readership,London:Routledge,2009,pp.4-5。英译汉为笔者译。“当代儿童文学中涉及许多时代重大议题,如宗教战争,善恶的相对性,自然环境的脆弱等等。另外,有些作品在文体风格上也常常高于成人文学。”⑤见Rachel Falconer,TheCrossoverNovel:ContemporaryChildren’s FictionandItsAdultReadership,London:Routledge,2009,pp.4-5。英译汉为笔者译。从根本上来说,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对青少年甚至是成人看法的改变促成了这种文类的产生。在西方社会,人们越来越倾向于认可当今儿童知道越来越多关于世界的知识,甚至有时比成人还多。这种模糊甚至消解成人和儿童界限的趋势可以看作西方社会后现代潮流日渐深入的一个表征。
但对中国儿童文学乃至整个中国社会而言,后现代远未成为主流。作家在许多议题的表现上仍显得克制,这是东西方历史文化以及儿童观的差异所导致的。我们不需要也不可能要求中国出现和西方类似的“跨界文学”。但正如上文所探讨的,儿童文学中真挚而永恒的情感对所有年龄段的读者都具有吸引力。在这一点上,以感性见长的女作家儿童小说通过细致刻画成人和儿童的生命历程和思想情感,不仅在文本层面能令读者与作品中的人物产生共情,更由此延伸至外部,让儿童读者和成人读者产生共情。在这个意义上,新时期女作家儿童小说为所谓的“跨界文学”提供了另一种更具现代性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