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岩
一
回到李家湾,我老远看见一群羊,在河滩上津津有味地啃食马鞭草。
羊们低头吃草的样子,很恬静,也很温驯,似一幅灵动的写意画,在我心屏定格。羊背上乳白色的绒毛,随风摇曳,远眺,像极了蓝天里一朵朵浮动的云絮;羊们时而闪开,时而收拢,七零八落地点缀在河滩上,没有规则的布局,形成羊群此刻自由自在的镜像。
在我离羊群还有一百米远时,一部分羊突然停止了埋头用餐,它们极不情愿地昂起头,目光如炬地朝我瞭过来,眼里包含诸多惊悸与怨艾。我知道,一切都是因我而起,适才,汽车掀起的尘嚣惊扰了它们。换成平时,羊的肚子如果没有吃饱,是不会轻易歇下来的,它们没有工夫抬头闲望。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一只公羊想跟一只母羊求偶,那么它在吃草时,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即便在夜幕降临时,主人驱赶它们归栏,那只公羊也还没有吃饱,但只要它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回家的路上,心里也是乐滋滋的。
我停了车,然后朝羊群走过去,我想近距离同它们交流一下。当然不是用语言交流,人类的语言与羊们沟通,有无法直抒胸臆的屏障。我通常所使用的途径,是眼神,是我身上独特的气味——许多时候,人与动物的交流,仅凭一股气味相互连接,抑或一个友善的目光,彼此的距离便会瞬间拉近。
我缓慢地向羊群靠近,在离它们还有几十步时,我的脚步声再次惹恼它们。
一时间,所有的羊们都停下来,目光齐刷刷地,如同一排排机关枪横扫过来,眼里盈满鄙夷、愤懑,令我躲闪不及。我承认,这时我有点惶恐了。在我的潜意识里,忽然觉得人的意志漂浮不定:有时坚韧,有时脆弱,有时优柔寡断。这不,本来我心里挺自信的,一个四肢健全、性格沉稳、浑身有使不完劲的人,怎么可能害怕一群手无寸铁的羊呢?
我试着避开羊们的目光,最终发现这是自欺欺人。其实,在我所呈现的气场里,无论怎样掩饰自己,我依然感觉有种掩耳盗铃的意味。也难怪,在众多羊群面前,一个人的自信已然无存。难道不是吗?你可以轻而易举地避开十只羊的目光,但你无法避开二十只羊,甚至五十只羊的目光,当一百只羊的目光同时砸过来,毫无疑问,我心里有点发麻了。这会儿,我颇感身心迷离,心里骤然生起一丝不安,还有些许的狐疑。我在冥思,接下来的时间,我该怎样去面对这一群羊,这与我过往的生活有什么不同吗?
答案是肯定的。在我进城之前,我曾经放过很长时间的羊。我家通常有三四只羊,有时五六只,最多也不过十只羊。现在想来,我儿时所放的羊,那是物质的,很单纯;而我在钢筋丛林里放羊,这是意识的,太宽泛;两者之间有着不可逆转的本质区别,是一种由量变到质变的过程,有着形而上的差异。老实说,我儿时放羊,并不是甘心情愿所为,我是在父亲的恐吓、威逼之下屈从的。是的,我如今在城里放羊完全是利欲熏心所致。这是无法摆脱的现状。往后余生,我还会继续在钢筋丛林中放羊。一个光鲜、亮丽的背后,必有难以启齿的隐忧。试想,人匆匆地来世间走一遭,总会有许多不合时宜的物事,让我们陷入困顿,情非得已。
也许弥望的太久,羊们失去了耐心,它们渐次恢复之前的程序,继续埋头吃草。大地之上,哪里有草料,哪里就是羊们品味美食的餐厅。这会儿,对于它们来说,一切表象都是虚拟的,还有什么比填饱肚子更重要的事?山静水悠,云卷云舒。偶尔,羊们也会抬起头来打量我,那眼神,有些漠然,也有些无暇顾及的成分。我在想,此刻,如果贸然去打扰一群正在进食的羊,我于心不忍,满怀歉疚。
绿茵之上,羊们食草的影子,在静谧的河滩上舒缓地移动,那份淡定,犹如岁月棋盘上一枚枚移动的棋子。羊们的心智太简单了,没有人类心机的繁杂,除了觊觎一个又一个丰饶的草场,它们不曾明白,普天之下,其实还有一只无形的手,冥冥中,在牵引它们的仓促一生。我不禁臆想,世间万事万物组合在一起,是否尽在演绎一台戏?人与羊,同是岁月舞台上的匆匆过客,喜怒哀乐,生旦净末丑,无论曾经扮演过什么角色,当时间的大幕徐徐落下,曲终人散,自行离场。便想,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谁又能够免俗?
远山岑寂,绿草离离。李家湾的河滩上一派寂然。间或,能听到羊们啃食马鞭草的哧哧声,忽近忽远。我仰头望向天空,云淡风轻,蔚蓝的苍穹似一块明镜,悬在高处,构成河滩最为鲜明的照见。
兀立在河滩上,我感觉目光有些游离。隐约中,我看见时间滑过河滩的光影,不疾不徐。我试图让自己的心平复下来,而胸间回荡的那些往事,涌动,漫溢,有如流水一般波澜起伏,喧腾不息。
二
那是个秋日午后,蝉鸣唧唧,羊声咩咩。我在自家院子里滚铁环,玩心正浓时,父亲刚好从外面挑一担水进来,他瞟我一眼,呵斥道:“太阳偏西了,还不去放羊!”那时,我很讨厌羊浑身脏兮兮的,还有那股难闻的骚味。我说:“我不想去放羊。”父亲眼睛一瞪,放出狠话:“不去放羊,羊餓肚子,你也甭吃饭!”
在父亲那份威严的震慑下,我没有回旋的余地,只好束手就范。从那以后,放牧我家那几只羊,成为我不可逃遁的日课。其间,虽然有诸多不甘,内心的积怨也只能发泄给羊。羊隐忍地包容一切,它们不会喊疼,也不会说出自己的委屈,而留在它们身上的一道道柳条痕印,逃不过父亲的火眼金睛。父亲不由分说,抄起门角的扫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我扑过来,怒吼一声:“不好好读书,要你明天放羊,后天放羊,年年放,放一辈子羊!”
我已近崩溃,为了免受皮肉之苦,仓皇逃走是唯一的出路。我撒开腿跑到邻居周奶奶家躲藏起来。我恨死那些羊,它们让我往后的日子不再随心。要是让我一辈子与它们为伴,那多划不来呀。我在心里暗暗地较劲,开始发奋读书,不为别的,就为一辈子不用放羊。我从村里读到镇里,从镇里又读到城里,从此留在城里讨生活、娶妻生子。城市生活像上紧发条的钟摆,持续着周而复始的永动性。每每夜深人静时,我隐秘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那些羊的影子,不时在我心里盘桓。多年以后,我跟父亲闲聊时,说起当年他要我放一辈子羊的狠话。父亲默不做声,他嘿嘿地笑两声,然后很享受似的燃起手中的烟卷。
我在河滩站了一会儿,羊们见我没有伤害它们的意思,开始放松警惕。它们低下头继续吃草,赶在天黑之前,把自己的肚子喂饱。羊爱啃马鞭草,人也有吃这草的时候。父亲在世时曾说过,过去李家湾人有时候会扛起锄头到河边刨马鞭草来吃,将马鞭草细细的根茎洗净,含在嘴里嚼,甜甜的,含糖量高,补充能量,止饿。
很长时间里,我对马鞭草怀有敬意。父亲陈述的那些往事,一度成为我记忆中挥之不去的隐喻。事实上,很多时候,我不是一个喜欢沉湎过往的人。我甚至认为,无休无止的回忆,会不会让人遁入一场无为的沉沦?
羊们安静地吃草,旁若无人,貌似我近乎虚无的存在。了然无趣中,我将目光移向一隅的舞水河。这条发源于贵州苗岭的河流,一路清波,穿过多少山丘才流经李家湾?古往今来,有多少故事在水一方?当年孔子站在大河边慨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不知孔子身边是否有草滩和羊群?如果也有,我此刻的思忖,算不算一种简单的复制?孔子感叹时间的流逝,与我伫立河滩的省悟,有一种洞穿时空的暗合。所不同的是,孔子放眼整个浩瀚的空宇,而我的眼界仅仅局限于李家湾。叩开这道局限之门,需要时间。时间是从容的师者。
“过来坐一下,一起抽支烟吧。”远处,一位放羊人朝我喊话。
放羊人不停挥动着手,他是在召唤我过去。
我蓦然惊醒,这时才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一位牧羊人卧在草坪上,他的身影很低,像伏在草地上似的,完全隐没在簇拥的羊群里。是的,人在某种特定的境域,当外部势力过于宏大,一个人的单薄,可以隐匿到忽略不计。我知道牧羊人没有恶意,他肯定是太寂寥了,好不容易看见一个人,他只想找个人说说话。你能想象,在这样一个空旷的场域,一个人需要多大的定力,才能战胜这份莫大的孤独?
放羊人继续朝我挥手,他想用他的执着打动我。但我没有迈开脚步,我的目光在羊群中游弋。如同一只镇定的羊,我站在河滩上,若有所思。
其实,我与他也就是上百米距离,我不想走过去,并不是我有多冷血,而是我实在找不到跟他聊及的话题。细想,与一个素昧平生的牧羊人,真正坐在一起,我不知道跟他聊什么。这个世界的许多事物,语言难以表述其中的内核。即便浅尝辄止地攀谈一会儿,那又能怎样?每个人认知、境遇的巨大差异,我们怎能拉扯到同一层面?照直说,我来到河滩,只想闻闻那股羊骚味,聆听羊们朝我报来咩咩的叫声。某种程度来说,这么多年,它们已经成为我生命的组成部分,这种情愫是微妙的,彼此杂糅,难以分割。时至今日,我在李家湾的河滩上,遇见这一群羊,暌违多年的心结赫然打开。我顿感欣慰了。
一恍惚,眼前挪动的羊群让我幡然醒悟。一阵激灵之后,我的目光返回现实的河滩。羊在吃草,我在冥思。人与羊,活在各自的生命圈,若即若离。既是互为交织的存在,命途迢迢,谁能让彼此置身事外?
三
与一群羊的深度融合,需要一段循序演进的磨合期。
起初,父亲要我去放羊,羊们不肯与我配合,时不时地,还要故意与我作对。每次拉开羊栏门时,它们饥肠辘辘、迫不及待地往外蹿。我驱赶它们走大道,它们硬是往沟边水草繁茂去走。我挥动手中的羊鞭使劲抽打,羊偏不从命,赌气似的立在那儿,一双灰白的眼睛绽放着倔强、执拗的光芒。就在我们彼此僵持之中,时逢幺叔路过,他悉心地开导我:“娃,羊是不能这样死劲打的呀,你越打它越不听话,你只要将头羊引上了路,其他的羊自然会跟着头羊走的。”
有了幺叔的指导,以后每次放羊,我试着与它们平心静气地相处。羊是一种温良的动物,它们没有牛和驴桀骜不驯的暴脾气。随后的日子里,我与羊似乎有一种心神相容的契合。羊们很容易满足,每次将羊群赶上山,它们自会心无杂念地去食草。我有更多的时间打理自己的事,比如静心地去看一本书,上山寻找野果子,或去茂密的松林里采集枞菌。那些闲散的时光,一度印在我的记忆册页中,多年以后,每一次悉数打开,仍然清晰如昨。
就在我陷入琐忆之际,一只羊一扭一拐地朝我走过来。在离我还有十几步时,羊驻足不前了,一双清纯、明净的眼睛骨碌碌地瞅着我,似在打探一个陌生来者的善意。我蹲下身来摊开双手,尽量摆出一副友好的表情,与它示好。羊迟疑了一下,试着向我靠近。羊对我的恐惧,加深我内心的负疚。我们时常呼吁,众生是平等的,人类应该放下身段,学会与自然万物和谐相处,我们能获得许多意想不到的欢愉。扪心自问,我们实际做到多少?我咩咩地叫几声,这与我儿时的唤羊声,别无二致。羊不再犹豫了,很是温顺地贴近我,任凭我的双手在它头部和腰身间来回抚摸,它丝毫没有挣脱走开的迹象。在我与它短暂的亲昵中,羊不停地用舌头舔我的手背,熨帖,湿热,浑然不觉中,之前的隔膜已经烟消云散。
這时,其他羊投来艳羡的目光。羊的短暂一生,能得到人的亲近,是无限荣光的幸事。通常,在众多羊群里,不是每只羊都能获此殊荣,很大程度存在机缘巧合的成分。这有点像学生时代,我的作文被班里当作范文朗读,不是每位同学都能获得这份礼遇。羊与我静待一会儿后,用嘴在我腿边蹭了蹭,它咩咩地叫两声,仿佛是在告白“我要用餐去了”。得到我的默许,它一扭一拐地汇入羊群中。羊在悠然吃草时,时而也会抬起头来回望我,一来二去,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印,温婉,悱恻,稍纵即逝。我倏然感到,与它的隐秘关系充满某种宿命的意蕴,有着难以延续的倏忽性,从我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一切将不复存在。
这样想着,我心里无端地生发一种悲怆感。这种感觉囿于空间,只有在李家湾,在李家湾的河滩上,才能促成我与它的不期而遇,绝无仅有。
放羊人再次向我招手示意时,我放弃原来的执念,朝他走过去。直到走近放羊人时,我才知他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放羊老人问:“是来走亲戚吧?”我向他解释道:“不是,我是李家湾人。”放羊人不信,他疑惑地说:“我怎么不认识你?”当我把父亲的名字告诉他时,他频频地点头,“哦,哦,你原来是华治家的小儿子,是当年出去读书的那个?”我“嗯嗯”着应允。放羊老人问我在城里做什么,我对他幽默地说:“在城里放羊,现在,我想回李家湾放羊。”放羊老人哈哈大笑,继而,他意味深长地说:“你回来好啊,村里出去的人,想回来的,以后都会回来。”
霎时,一股莫名的滋味在我的心湖泛起,似一波涟漪,漫延,起伏,久久难以释怀。我忽然发现,人类不断繁衍生息的过程,何尝不似一群羊的生命轮回?在李家湾,许许多多村里人,从出生地出发,自西向东,从南到北,他们满世界奔跑。生命不息,每一位闯荡的脚步不曾停滞。混到两鬓斑白时,远隔千山万水,即便是回不去的故乡,出生地,依然是每个人心中恒久的精神坐标。
我不禁环顾四周,目之所及,山还是原来的山,河滩还是原来的河滩。岁月挪移,物是人非。眼前这一只只活蹦乱跳的羊,已不是原来的羊;脚下的草,也不是当年的马鞭草。只有不老的时光,不慌不忙,在丈量大地上所有的路径。
一阵和煦的风,拂过这片熟悉的山水,柔和,曼妙,像儿时母亲温软的手,牵我一路蹦跶着回家。如今,活过89岁的母亲已离我远去,我再也体会不到那份温情。这些年,我穿梭在熙攘的城市里,忙碌着自己的琐事。时间久了,有时,我难免滋生些微的沉闷。于是一个人驱车回到李家湾。每次回到李家湾,我悬浮的心就会沉淀下来。在李家湾,我思路通透,心境澄明。
显然,我就是一只李家湾的羊,在岁月的河滩上,自生自灭,来去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