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8号是一块试金石。【时年1942。“试金石”三字铿锵有力,道出了这一天的不平凡。】
这一天的清晨,天色还不曾大亮,我在睡梦里被电话的铃声惊醒。
……
“听说日本人占领租界,把英国兵缴了械,黄浦江上的一只英国炮舰被轰沉,一只美国炮舰投降了。”【事发地点是上海,“黄浦江”给我们作了提示。】
……
太陽光很红亮地晒着,街上依然熙来攘往,没有一点异样。【景物描写在文中的作用是反衬,也就是所谓的“物是人非”。】
我们依旧摇铃上课。
我授课的地方在楼下临街的一个课室,站在讲台上可以望得见街。
学生们不到的人很少。
【以上一句一段,字里行间蕴蓄着一种沉重的氛围。】
“今天的事,”我说道,“你们都已经知道了吧,”学生们都点点头。“我们已经议决,一看到一个日本兵或一面日本旗经过校门,立刻便停课,并且立即地将学校关闭结束。”
学生们的脸上都显现着坚毅的神色,坐得挺直的,但没有一句话。【此时无声胜有声。】
“但是我这一门功课还要照常地讲下去,一分一秒钟也不停顿,直到看见了一个日本兵或一面日本旗为止。”
我不荒废一秒钟的工夫,开始照常地讲下去。学生们照常地笔记着,默默无声的。
这一课似乎讲得格外亲切,格外清朗,语音里自己觉得有点异样;似带着坚毅的决心,最后的沉着;像殉难者的最后的晚餐,像冲锋前的士兵们上了刺刀,“引满待发”。【两个比喻,借以突出“坚毅的决心,最后的沉着”。】
然而镇定、安详,没有一丝的紧张的神色。该来的事变,一定会来的。一切都已准备好。【作者有过感慨:“默默无言的坚定的人们,所想到的只是如何抗敌救国的问题……该牺牲的时机一到,便毫不踌躇地踏上应走的大道,义无反顾。”】
谁都明白这“最后一课”的意义。我愿意讲得愈多愈好,学生们愿意笔记得愈多愈好。
讲下去,讲下去,讲下去。恨不得把所有的应该讲授的东西,统统在这一课里讲完了它,学生们也沙沙地不停地在抄记着,心无旁用,笔不停挥。【实录课堂场景。师生心情之复杂、爱国志之赤诚,实在难以言表。】
别的十几个课室里也都是这样的情形。
对于要“辞别”的,要“离开”的东西,觉得格外眷恋。黑板显得格外光亮,粉笔是分外白而柔软适用,小小的课桌,觉得十分可爱;学生们靠在课椅的扶手上,抚摩着,也觉得十分难分难舍。那晨夕与共的椅子,曾经在扶手上面用钢笔、铅笔或铅笔刀,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涂写着,刻划着许多字或句的,如何舍得一旦离别了呢!【首句总写“觉得格外眷恋”,接着分别描绘了“黑板”“粉笔”“课桌”“扶手上刻的字句”等常见物件带给人的特殊感受,最后用“如何舍得一旦离别了呢”直接倾吐衷曲。】
街上依然平滑光鲜,小贩们不时地走过,太阳光很有精神地晒着。【二写“太阳光”。】
我的表在衣袋里滴滴答答地走着,那声音仿佛听得见。【这是一种“鸟鸣山更幽”式的反衬笔法——衬出环境极静。】
没有伤感,没有悲哀,只有坚定的决心,沉着异常地在等待着,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来。【“沉着异常”的背后,该是内在的如万箭穿心。】
远远的有沉重的车轮碾地的声音可听到。
几分钟后,有几辆满载着日本兵的军用车,经过校门口,由东向西,徐徐地走过,当头一面旭日旗,血红的一个圆圈,在迎风飘荡着。【本段有意添加了多个看似多余的逗号,以进一步渲染气氛与心绪。“血红的一个圆圈”,在这样的环境下,何其刺眼!】
时间是上午10时30分。【郑重其事,故而记录时间精确到“分”。】
我一眼看见了这些车子走过去,立刻挺直了身体,作着立正的姿势,沉毅地合上了书本,以坚决的口气宣布道:“现在下课!”【“立刻”,体现了教师对“停课”约定的恪守;“立正”,体现了教师对教学礼仪的遵守,也体现了内心的镇定与坚毅。】
学生们一致地立了起来,默默地不说一句话,一个女生似在低低地啜泣着。【一连串特写镜头,将当时离别的场景逼真地呈现于读者眼前。】
没有一个学生有什么要问的,没有迟疑,没有踌躇,没有彷徨,个个人都已决定了应该怎么办,应该往哪一个方向走去。
赤热的心,像钢铁铸成似的坚固,像走着鹅步的仪仗队似的一致。从来没有那么无纷纭的一致的坚决过,从校长到工役。【师生们胸中都燃烧着爱国的烈焰,激荡着一种大义凛然不可侵犯的浩然正气。这里对“个个人”的心理活动避而不写,有意让读者自行揣摩。】
这样的,光荣的国立暨南大学在上海暂时结束了她的生命,默默地在忙着迁校的工作。
(摘自《最后一课:郑振铎随笔》)
品评
作者用冷静的笔记录了中国一段屈辱的历史,也记录下了自己作为弱国子民的一段痛苦的心路历程,表现了作者的爱国思想。“我”对日本人十分痛恨,而“我”的一系列的词语也表现出了“我”的坚定和决然——绝不在日本人的铁蹄下教书育人。郑振铎在暨大所上的“最后一课”,也成了他教书生涯中的“最后一课”。但郑振铎先生在这最后一课中所表现出的崇高的爱国精神、报国壮志,却深深地教育、影响着许许多多要求进步的青年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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