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暴雨

2022-03-07 06:12水笑莹
青春 2022年3期
关键词:舅公小勇太婆

水笑莹

太婆当时已经七十多了,左脸太阳穴的位置有一枚一角硬币大小的老人斑,手上皮肤也因为劳作时晒了太阳,而呈现出未刷漆的鸡翅木的色泽和光感。太婆住在舅公的房子里,舅公一家常年在外务工,所以太婆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住,陈莉實际上承担了一部分照顾她的责任。陈莉那时经常上晚班,一个晚班多四十块钱的补贴,方学明不在家的时候,方荷就用婴儿车推着小勇去太婆家。小勇一岁时被诊断出脑瘫,当时应该有五岁了,还不会说话,他的脖子无法支撑起头,手脚也软绵绵的。在家的时候,他通常被陈莉放在学步车里,但他一天天长大,学步车和婴儿车都无法再承载他的身体。当他躺在婴儿车上的时候,他那双无法使力的腿常常会拖到地上,方荷要用一条绳子将他的身体绑起来,固定在婴儿车上才行。

小勇其实是个漂亮的孩子,他的眼睛大大的,嘴巴很宽,爱笑,家中有客人来时,小勇总会咧开嘴对着客人笑。他无法独立站着,也不会清晰地说话,必须扶着沙发,现在想来,或许笑是他赢得外界夸赞的唯一方式了。大多数时候,小勇都很安静,他扶着沙发,要是陈莉给他一个玩具,他便吃力地用手拍打。方学明每每看到他,都要叹气,他几乎从来不管小勇的事。小勇无法自己去上厕所,陈莉给他买了个便盆,方学明看到了,也只是叹气。假如他哪天开心了,或许会抱一抱小勇,但小勇的头总是往后仰,他也不会像陈莉一样细心地托住小勇的脑袋。大多数时候,小勇都像空气一样存在着,但是这团空气却又是那么的不容忽视。

太婆很细心,她会替小勇仔细地清洗身体,在水盆中,小勇似乎很开心,或许是水的浮力让他的四肢漂浮起来那么一点,他可以从这短暂的与水的接触中获得某种力量。太婆的力气不够大,因而给小勇洗澡时,方荷总要在旁边帮忙。印象中洗澡总是在傍晚,多半是夏天的时候,太婆的房间开了一扇窗户,能看到屋外的枫杨树,它沉甸甸的穗子上结满了翅膀一样的花荚,在风的吹拂下,它们彼此挨挤着、刮擦着,发出沙沙的声音,像下雨,又像下雪。太婆总是会在窗户边挂上应季的鲜花,夏天是栀子花和金银花绑成的花球。傍晚时分,栀子花的花瓣蔫了,一部分白色褪成了黄色,但气味依旧浓烈,那种味道,连同太婆屋里木头柜子中散发出的樟脑丸的味道一起,牢牢地印在方荷的记忆里,想起太婆,她记起的就是这些画面和味道了。

那几年陈莉被生活折磨得够呛,总是说自己头疼,脑袋里像是被人泼了沸水,方学明带她去了好几家医院,诊断结果从颈椎病到抑郁症,药吃了很多,但没什么效果。方学明渐渐不耐烦,他忍受不了家里的氛围,因此总是借着喝酒或者工作的幌子离开家。后来有一天,陈莉起床,看到小勇又尿床了,她拉过小勇,用近乎暴力的方式脱下他的裤子扔在地上,然后使劲用巴掌扇他的屁股,一边打一边说,要你有什么用,要你有什么用,活着也是害人,不如死了算了!然后她拿手掐小勇的脖子,嘴里不断念叨着,不如我们大家一起死。方荷感到很害怕,她看到小勇的脸涨紫了,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好在陈莉很快恢复了理智,她把小勇放到一边。方荷费力地抱过弟弟,她发现小勇在发抖,他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哭声,扭动着身体,想要挣脱方荷的怀抱,但是他没有办法像其他调皮的孩子一样逃跑——上天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那个时候方荷察觉出,弟弟似乎长高了,力气也变大了一点,过不了多久,或许他会压坏婴儿车,压坏太婆家的木头澡盆,他在以不可遏制的态势长大,但依照医生所说,他的双脚永远不可能依靠自己的力量站在地上。方荷的心中闪过一丝恐惧,但那不是孩童可以分析和处理的,她只知道,小勇的存在,或许对这个家庭来说,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

后来她总是在新闻上看到一些恐怖消息:患有精神疾病的女儿被父母锁在房间里,家里的菜刀和剪刀都被锁在柜子里;永远长不高的男孩与爸爸一起寻求节目组的帮助,他们要找到因为受不了这一切而离家出走的妈妈。

而他们家并没有面临这样的命运。小勇在五岁半时,发了一场高烧,那天方学明一如既往地不在家。方荷知道,他一定在哪个棋牌室里将自己的时间一分一分地打出去,在推杯换盏中收获短暂的称兄道弟的快乐,而第二天早上醒来时,除了肿胀的膀胱和大脑,他一无所获。陈莉让方荷去太婆家,她抱着小勇去了镇上的私人诊所。太婆从园子里砍了几株莴笋,方荷抱着一根在怀中,莴笋的叶子有一种特殊的气味,与它吃起来清香的口感不同,那气味略带攻击性。她记得那种味道,仿佛一种不祥的预兆。中午,太婆将莴笋擦成细细的丝,撒上盐,杀出水分,再将酱油干细细切成丝,太婆说小勇生病了,要吃点清淡的,香干凉拌莴笋丝再适合不过。方荷用自己的手团起莴笋丝,两只手掌合拢挤压,淡青色的汁水顺着手指的缝隙流出,滴落到搪瓷盆里,盆底那朵艳艳的牡丹变得有点模糊了。太婆让她再使点力,于是她踮起脚尖,将手臂的力量全部集中到了指尖,涨红了脸,太阳穴突突地跳。电话响起后,太婆是笑着去接的。

后来的事,她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凉拌莴笋丝最后也没吃上,留在了搪瓷盆里,一个礼拜后,她在太婆家的厨房再次见到了它,汁水已经沤干了,那一团莴笋变得疏散干瘪。那段时间,太婆和爸爸妈妈商议小勇的事,总是把房门关得紧紧的,方荷听得不太清楚,只记得房间里不时会传来嗡嗡的哭声。她依稀知道可能与医生的疏忽有关,或者是小勇的身体到底不堪重负。这些在学校已经传了个遍,小勇下葬后,下课的时候,有别的班的同学在门口张望,指着她说:“看呐,就是她的那个脑瘫弟弟死了。”孩童总是擅长用最残酷最直接的方式道出一个家庭的伤痛事实。

小勇死去后,方荷在放学时,经过了那个诊所,门口的水泥地上有纸钱燃烧过的痕迹,黑色的灰烬结了块,几块圆圆的未燃尽的冥纸被露水打湿了,粘在地上,诊所的大门紧闭着。她看了一眼那道蓝色的卷闸门,然后加快速度跑回家。接下来好几天,她在放学时都会跑着经过那里,回到家后,她把电视调到法制频道,看里面的坏人被警察抓走,然后戴着手铐脚镣,穿着橙色的马甲出现在镜头前,坦承自己的过错,她不知道,她是不是该把这个坏人想象成那个陈姓的医生。

直到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方荷早上在家,听到一阵鞭炮的声音,上学的路上,她看到诊所门口的冥纸灰被扫去了,地上还残留一些爆竹燃烧后红色的碎片。她看到诊所重新开门了,门口摆着几个花篮,那个陈医生穿着白大褂走出来,将水杯里的茶叶倒进门口的垃圾桶,他看了方荷一眼,若无其事地进去了。

小勇的死亡就像蜻蜓的翅膀,在湖面上轻轻点击了一下,很快涟漪便消失了。方学明烧了小勇的衣服和用品。属于小勇的全部的东西打包起来,只有小小的一个编织袋。方荷问爸爸,为什么要烧掉小勇的东西?方学明告诉她,留着这些东西不好。为什么不好?方荷问,小勇不在了,东西也烧了,那我以后怎么纪念小勇呢?方学明当时没有说话。直到多年后的现在,方荷才找到了答案:烧掉小勇的东西,除了习俗方面的考虑,也代表着,将小勇的痕迹从家中彻底抹去,小勇是不需要被纪念的,他的故事,或是事故,都过去了。

方学明那段时间难得经常在家,他总是在打电话,问亲戚们外面的情况。陈莉也辞了夜班,请了一尊菩萨回来,家里香火缭绕,她开始用一个具有录放音功能的收音机听佛经。方学明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第二年春天,他们就去了A市寻找出路。两年后方叶出生,是个健康的孩子,方学明和陈莉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小勇这个名字便彻底从家里消失了,方荷再没有听谁提起过他,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继续过日子,她的弟弟只有小舒,而小勇是被彻底翻过去的写满苦难注脚回忆的那一页。

镇子还是过去那个镇子,但是房屋似乎比方荷记忆中还要破旧了。太婆的家不在国道的边上,需要再沿着岔路走上几分钟,舅公早就在路口等着他们了,他接过陈莉手里头的行李,问了句,立秋和小舒都在家呢?陈莉说,要趁着暑假赶紧给小舒找学校,现在的学校都要排队。舅公没再说话。他们沿着水泥路走了十分钟,陈莉把披巾搭在了头上,蝉的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就在方荷以为蝉鸣快要结束时,它们总能突然再起一个更高的调子。他们进了太婆家的院子,铁质的院门上的图案刷着黑金两色油漆,好几处的漆已经有些脱落了,铁门的箭尖直戳天空。

一条黄狗蹲在路边,见到舅公来,慢悠悠地起身,提着一条受伤的前爪,一颠一颠地摇晃着尾巴在他的脚边表示欢迎。方荷看到黄狗的脸上起了点白毛,尾巴上耷拉着几簇快要掉落的黄毛,行动缓慢——应该是条老狗了。她问舅公这条狗叫什么名字,舅公用脚佯装要踢那狗,好摆脱它的纠缠。他告诉方荷,狗是太婆养的,八九年了,也没什么名字,就狗啊狗地叫着。

她看到那条狗夹着尾巴,再一颠一颠地慢慢走远了一点,然后趴在墙角下的草丛里,脑袋搭在两只爪子间,舔着爪子上的伤口,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太婆依旧睡在过去的那间房间里,方荷和妈妈把行李放在一旁的木制沙发上。21世纪头几年流行过这种沙发,融合了中式木椅和西式沙发的风格,上面的雕花是牡丹和祥云图案,虽然看起来不伦不类,但它稳固耐脏,实用性强,在当时颇受镇民的欢迎。沙发上还放着一个编织袋,方荷看到里面有一些桃子和南瓜一类的蔬菜水果。她觉得房间比记忆中要昏暗,那扇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贴上了遮光的窗户纸,看不到外面那棵热闹的枫杨树了。

太婆睡在床上,盖着一条薄毛毯,覆盖着她躯体的地方只是微微凸起,让人想要掀开确认下面是否真的躺着一个人——太婆比从前瘦多了,头发也已经全部白了,脸上有大大小小好几颗老人斑。她像一棵被砍伐的树,枝叶和芯子早已失去了水分,只剩一层干燥的树皮还撑着一棵树的形状。蓝色的氧气瓶靠在床头,连着一根塑料软管,向她的鼻子里输送着氧气。

陈莉坐在床头,轻声叫着外婆,太婆的眼睛微微睁开,嘴巴张着,发出类似于风吹木门的咯咯吱吱的声响。舅公说,太婆的身体一向硬朗,前段时间树上结了好多油桃,太婆怕高处的油桃被麻雀吃了,就站在凳子上摘,摔倒了,去医院,医生说是伤到了肋骨,当时还吐了好大一口血,抢救了一天才脱离危险,但是……舅公没有再说下去,方荷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现在医院估计也做不了什么,才会让太婆出院回家的吧。

因为没有吃午饭,所以下午四点左右,陈莉在舅公家的厨房里帮舅婆打下手,做了一桌子饭。舅婆是个不善言辞的人,除了说几句客套话,就是划着碗里的饭菜,倒是舅公比较健谈。方荷问,太婆吃什么?舅公一边剔着鱼骨头一边说,待会让陈医生来,给太婆吊上营养液。方荷问,哪个陈医生?舅公说,就是前街开诊所的陈医生,陈方连。方荷不说话,她像舅婆一样,只顾着低头吃碗里的菜,丝瓜条在汤里被沤出了一点点的黑色。

吃完饭,陈莉说,想要四处逛一逛,方荷没有接她的话,她就一个人出门了。舅公开始给陈医生打电话,他的年纪大了,听力衰弱,习惯将声音开到最大再外放。方荷一边收拾桌子,一邊听舅公在屋外同陈医生打电话,舅公大声地问他,什么时候得空,来给老人打吊针。方荷听到电话那头陈医生的语调,不紧不慢地说,一会就过来。她抓紧收拾碗筷,将一小碗骨头和剩菜端出屋外时,舅公已经打好电话了,他戴着老花镜,正坐在房檐下的长凳上划手机,大概是想联系别的亲戚回来看太婆。方荷四下看了看,问,舅公,那条黄狗呢?我喂它一点东西吃。舅公合上手机,嘴里发出几声“啧啧”的声音,纳闷地说,奇怪了,往常这条狗,就在家门附近晃荡,今天怎么唤不出来。舅公家的位置偏高,方荷能看到远处的村庄,一片阴沉的云遮蔽了天空,将村庄归拢在阴影中,太阳也不见了,像热水锅里打散了的蛋黄,只剩一点黄澄澄的光感,并没有夏日强烈的光线照射。风吹过来,吹起一阵灰尘,方荷觉得眼睛一阵发酸,她揉了揉眼睛,枫杨树枯黄的花荚被吹落不少,散落在地上,又被另一阵风带向远处,空气中夹杂着稻谷和打湿了的灰尘的味道。

那狗老啦!舅公突然说,搞不好跑到大河滩那边,自己等死去了,前段时间它消失了好几天,爪子被大河滩上人家放的夹子夹伤了,才回来的,我给它上了消炎药,这几天才好一点。舅公看了看远处,那块黑云在延伸自己的势力范围,他说,下午搞不好有雨,冉冉,你不要出去,就在家待着,没准它会再回来的。方荷回身,将碗放在桌子上,然后出了院门,将铁门带得咯吱一声响,任凭舅公在后面怎么叫她,也没有回头。

水泥路的尽头是一条长满野草的泥巴路,路边有几株高大的桑树挡住了视线,等她走过去,才看到远处一片白色的湖水,湖并非一个,而是被人工切割成大大小小的一片,中间用土堆起了高坝,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镇上的人都管这片湖叫大河滩。她来到最外围的坝上,看到草丛间每隔几步就有小的木桩钉在泥巴里,她拔出木桩,看到木桩上用尼龙绳绑着一个捕兽夹,她又拔了几个,看向无限远的远方,感到一阵绝望。她直起身,向对岸望去,看守鱼塘的人的小木屋孤零零地立在湖对岸,屋后是一排高高竖起的尼龙网,大约是为了防止螃蟹和虾子逃出去吧。

她学着舅公的样子“啧”了几声,又大声喊了“大黄”“狗狗”这几个字,没有得到回应。她觉得或许应该去湖对岸看一看,既然狗没有被捕兽夹夹住,那么或许它已经跑得更远了,那排网让她看不清楚——她想去对岸。

四周忽然起了一阵风,卷起坝上的泥土,起了旋,天水交界处的乌云重得快要坠下来了,正在急速往这边聚拢。这是大河滩的最外围,大坝很长,两边都看不到尽头,她琢磨不出哪里会有桥,也不知道绕过去要多久。不远处,湖面上停靠着一只水泥船,船很小,但上面还是用竹子和雨布简单地搭了一个棚,在大河滩,这种小船很常见,它们穿梭在湖面上,是交通和饲养水产最常用的工具。方荷沿着大坝的坡往下走,重力让她不得不微微张开双臂保持平衡,她感到周围在一点点变暗,她犹豫要不要回去,重力作用却推着她到了船边。

小时候方学明带她划过这种船。那个时候方学明雄心勃勃地承包了大河滩的一片湖,养起了草鱼,当时他还特地去合肥培训了养鱼知识,总觉得这一次自己能翻身。他很有干劲,一天三趟划着船往水里投喂青草和饲料,有时出于好奇,方荷会要求他带着自己到船上去,她与湖面离得是那样的近,近得能看到湖面上一张张鱼嘴巴,也能看到草鱼那微微泛黑的鳞片,它们熟悉了人类的投喂,并没有四散逃开,而是围绕着船摆尾乞食。方荷喜欢悄悄伸出一根手指戳进水中,幸运的时候,她能触碰到草鱼光滑的鳞片,但它们又总是快速地摆着尾巴逃走,从未被捉住。当时她还问方学明,鱼这么难捉,你要怎么捕捞?方学明拿他学来的知识说,冬天鱼行动慢,我们再把湖水抽干,它们逃不了。结果那年夏天碰上了五十年一遇的洪灾,暴雨过后,湖里缺氧,草鱼大片大片地死亡,方学明那段时间总是穿着雨衣,划着船,去湖面上捞鱼的尸体,回来后一言不发,只是对着电视机喝啤酒。现在想起这件事,方荷仿佛还能闻到鱼类死亡后萦绕在湖边久久无法消散的臭味。

她上了船,解开了绳索,感到脚下一阵晃动,定了定神,发现船上有一根晒黄了的竹竿——蜀山镇的人划船不用桨,而是用一根竹竿。她学着方学明的样子,将竹竿竖着插入湖水,湖面上冒起了一串气泡,搅出了灰色的泥浆,她知道竹竿已经插到湖底的淤泥上了,现在要做的,就是借力让船往前行,她试了下,船却侧着往前动了动,她想再试试,身后传来陈莉的声音,冉冉,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方荷回头,看到陈莉,她说,刚才听到有人唤狗,我还在猜是不是你,小时候家里养了狗,你最喜欢这么唤狗来吃饭了。她又说,你快上来,快要下雨了,我们快回舅公家去。

雨滴落在她的胳膊上,方荷擦了擦,发现脚边的湖面上开始出现涟漪,一开始尚能恢复平静,可是很快的,雨点急速下落,湖面上炸开了花一样。雨同样也打在不远处的桑树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妈你快下来吧,船上有遮雨棚。方荷说,陈莉用手搭着頭,然而无济于事,雨点已经更加密集了。她上了船,看见对岸守湖人的小木屋,说,划到对岸去吧,要是雨下大了,船上的雨棚也顶不了事。她接过方荷手里的竹竿,将它斜斜地插进湖底,船头就往回偏了偏,她又拔出竹竿,从船的另一侧插入湖底,水泥船听话地将船头转向了对岸。陈莉让方荷躲进棚子里,方荷猫着身体钻了进去,里面横放着一张木板,上面有一张薄薄的毯子,还有一只手电筒和一个裂开了的塑料水舀。她感到船在快速前行,似乎很快就能到对岸了。

有亮光在前面一闪而过,眼前有一瞬间的失焦,接着是炸耳的雷声。陈莉看着那道闪电落在了不远处,又或者其实很远,但湖区少遮拦,看起来就近在眼前了。雨随着雷声的炸裂,忽然变大了。方荷看到妈妈的身上已经湿透了,她对陈莉说,快进来躲一会吧。陈莉把竹竿放到船上,然后猫着身体进来了。空间逼仄,方荷能闻到妈妈身上雨水混着汗液的味道。陈莉皱了皱眉头,她看到天上倾倒下来的雨水正灌进船舱,这样下去,船一定会沉,但方荷不会游泳。

方荷也察觉到了船在下沉这件事,她拿起手边的水舀,陈莉说,你舀左边的水。方荷将船舱里的水往湖里舀,她的动作很迅速,陈莉在船舱右边,双手并拢,不停地往外泼水。方荷抬头,看到湖面上被雨滴炸开的白色水花,她忽然想起,小勇的墓似乎就在河滩附近。当初小勇下葬时,大人们并没有带她去,但大人们叮嘱过她,不要去大河滩,方学明也斥责过陈莉往大河滩跑得太勤快了。但她来不及多想,另一道惊雷就在耳边炸开,那个声音是如此的近,她看到陈莉的身体随之抖了一下,她感到自己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们没有再说话,在沉默中将船舱里的水往外泼,所有的想法都是多余的,在那一刻,那是她们唯一要做的事。

几分钟后,雨渐渐变小,镇上人管这种雨叫作急躁雨,意思是来得急,去得也快。水舀完成使命后,终于彻底断裂了。方荷直起身,雨成了蒙蒙的细雨,打在身上,太阳却出来了。陈莉说,好险呀,刚才那个雷,就在我耳边炸开了。她从船底拾起竹竿,继续撑着船,不过这一次是往回走。方荷说,别回去,我想去对岸找一找狗。陈莉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又调转了船头。

暴雨中噤了声的蝉终于又开始放出声来,流水拍打着船底,这些声音填满了两人之间的沉默。妈妈,小勇葬在哪里?方荷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这句话。陈莉问,你还记得小勇吗?方荷说,我当然记得,我知道他的墓就在大河滩,但我不知道具体在哪里。陈莉说,你要是想知道,我可以带你去看。方荷没有再说话,陈莉却突然停止了划船的动作,方荷看到她捂着脸,身体开始抖动,声音断续着从指缝间传来,她说,小勇没有墓,他是夭折的,只有一个小小的土堆,我刚才去,差点儿就没找到,小勇没有墓!我要给他修一个墓!

她哭了一会,就放开了手,擦去了脸上的泪水,面对女孩错愕的眼神,她把头抬向前方,说,我们去找狗吧!方荷点点头,她坐在船舱的隔板上,把一只手伸进水中,任凭船行带来的波动从她的掌心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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