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的鸟，都怕了这堵墙

文｜良豪

每年春秋两季，成千上万只候鸟掠过高耸密集的建筑上空，成为城市的一道风景线。但你又是否曾想到，在玻璃幕墙里的人为了人类社会更快速地发展而不断努力的同时，迁徙的鸟儿却还没能演化出识别玻璃墙的能力。

“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鸟儿能给我们带来生机、鼓舞和欢乐，但我们在享受高速发展带来的生活便捷的同时，是不是可以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为那些穿越城市的小生命多一份考虑呢？

寒露过后，便是深秋。

夏季和秋季转换的标志，并不是来自西伯利亚的冷锋过境后，城市人纷纷穿上秋衣秋裤——当你在床上睡觉的时候，有数百万只鸟正从你的头顶飞过，它们从夏季的繁殖地展翅启程，迁徙到温暖的地区过冬。

在一些大城市上空，人们总能听到头顶传来尖锐的呼啸声，抬头便能见到成千上万只候鸟掠过城市的天际线。这段长达万里的迁徙之旅，吉凶难以预测。迁徙大部队中，一只候鸟被旁边摩天大厦反射出的景象吸引，以最快的速度朝其飞去。“嘭”的一声，这只候鸟的迁徙之旅突然中断。当人们再次看见这只候鸟时，它已经一动不动地躺在了熙熙攘攘的城市街区的某个角落。

这样的场景并不是个例——2021年9月，纽约新世贸中心大楼周围的人行道上，就发现了近300只鸟类的尸体。北美地区的研究表明，鸟撞建筑——准确地说是鸟撞玻璃——已经被认为是由人类造成的、仅次于家猫捕食的导致鸟类死亡的第二大原因。但无论是撞建筑还是撞玻璃，作为鸟类面临的最严重的威胁之一，鸟撞在北美已经被认为是重要的鸟类保护课题。

在我国，鸟类因撞击玻璃幕墙而伤亡的情况并不少见。尽管与鸟撞有关的内容常常见诸报端，但由于鸟类的尸体会立即被定期打扫的环卫人员清扫，或被食肉动物吞食，这一问题尚未得到广泛关注。

《2021年春季全国鸟撞建筑调查报告》（以下简称“报告”）显示，除了西部个别省（自治区、直辖市）未有记录外，全国大部分地区均有鸟撞记录；而大多数观察到的鸟撞，都以鸟类死亡为结局。报告记录的26种发生鸟撞的鸟类中，有64%属于候鸟；而从全国范围来看，乌鸫（dōng）、家燕和绿翅金鸠是鸟撞频率最高的3种鸟。

这一报告由昆山杜克大学（武汉大学和美国杜克大学合作创办的中外合作办学大学）环境研究中心的李彬彬教授及其学生团队主要编写，系国内首份鸟撞建筑调查报告。2021年春季期间，昆山杜克大学联合青年志愿者团队，以及成都观鸟会共同发起了全国范围内进行的首次系统性鸟撞调查（以下简称“春季调查”）。在为期77天的系统性调研中，共记录了39次鸟撞事件，同时还收集到42条调研外的鸟撞记录随机汇报。在这项春季调查开展之前，全国只有两项与鸟撞事件有关的调查。一项是由成都观鸟会发起，主要针对随机汇报的鸟撞事件的调查；另一项是在昆山杜克大学校内进行的从2019年秋季开始的鸟撞系统性调查。

/“鸟人”与鸟/

在讲鸟撞之前，我们需要花一些笔墨讲讲人与鸟的关系。

因为人类当然会去观察鸟类。在我们祖先的洞穴里，鸟的图形就已是最常出现的符号之一。随着文明的演进，人类对这种生物的认知不断刷新：鸟类不再只是用于果腹的食物，鸟鸣让人着迷，鸟的习性充满想象力，新鸟种的出现让人惊喜万分。

中国鸟类资源丰富，而且它们并没有那么神秘和遥远。根据《中国鸟类观察年报2020》，中国共有1456种鸟，其中81种为常见鸟。除了城市里的公园和湿地，城市周边的每一块在人们眼中看上去贫乏的荒地和滩涂，都可能是鸟儿觅食和休憩繁衍的宝地——可以说，鸟类热点区域几乎遍布每个城市的周边。鸟类活跃在城市之中，也给了人们更多观察、认识和保护鸟类的机会。鸟类已经成为人类生活的一部分。最起码，对爱鸟之人来说，观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廖书跃至今仍然记得第一次正式观鸟时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在同里湿地，老师给我们发了望远镜，还介绍了一些观鸟的方法，包括穿什么样的衣服、怎样使用图鉴、怎样发现鸟。当我第一次通过望远镜看到鸟的时候，我就感觉：观鸟是一件多么快乐的活动！”

爱观鸟的人自称“鸟人”。不同于英国博物学家斯蒂芬·莫斯所记录的以中老年群体为主的英国观鸟人群，中国“鸟人”正呈现年轻化、新人多、学历高、具有国际视野等特点。在他们眼里，观鸟的快乐就像找到宝藏一样。

“鸟人”以发现新鸟种为荣。但并不是所有“加新”都发生在树梢枝头。2017年9月，刚刚到昆山杜克大学任教不久的李彬彬，在校园教学楼的玻璃外墙旁看到一只倒地的黄苇鳽（jiān)，这只黄苇鳽的翅膀似乎已经撞伤，无法行走或飞行。李彬彬尝试救助，最终却无能为力。在这之前，李彬彬从来没有发现过黄苇鳽，而初次发现，却是这样的情形，她的内心五味杂陈。

“我突然意识到，很多我们不曾知道的、没有见过的鸟类，其实就生活在我们城市周边，但是我们的建筑对它们产生了不好的影响。”曾经只对荒野生态感兴趣的李彬彬发现，在城市中翱翔的鸟类要比她想象的脆弱得多。

/玻璃和光是致命元凶/

事实上，鸟撞事件全年都会发生，而在迁徙季节更为频繁和分散。

世界九大候鸟迁飞区中，有4个几乎覆盖了整个中国。而在这4个候鸟迁飞区里，东亚-澳大拉西亚迁飞区途经的东南沿海地区是中国经济发达的热点地带。候鸟在这片迁飞区中飞行，就会途经很多拥有密集建筑的大城市。

作为经济发达、技术进步和城市化的象征，摩天大楼和与之搭配的玻璃幕墙已经成为不少城市建筑的“门面担当”。据统计，我国玻璃幕墙已突破5亿平方米，占全世界总量的85%，成为全球第一玻璃幕墙出产和使用大国。

用玻璃幕墙装饰的摩天大厦，有些看上去特别透明，能够看到大厦的另一边，在鸟类眼中，这些格外透明的幕墙会让它们觉得可以穿过去；有些玻璃幕墙则会将建筑物外边的蓝天白云、树木绿地都映照出来，鸟类就更无法察觉玻璃的存在了。到了夜晚，各式各样的射灯、路灯、高大建筑物的装饰灯和轮廓灯，将城市点缀得五光十色，但这些在人类眼中美轮美奂的灯光，对鸟类来说却是逃不掉的干扰源——夜间迁徙的候鸟是靠天空中的自然光来定位的，而大量的人造光出现在夜空中，很容易让它们偏航。加上玻璃对灯光进行反射，同样会让鸟类产生能够穿过去的误判。一闪一闪之下，追寻自然界月光与星光的候鸟，最终却扑向了地面上的灯光，也就有了开篇的那一幕。

正因如此，在人类追求更透明的空间环境时，玻璃幕墙已经让不少翱翔在城市上空的鸟类殒命。随着城镇化进程的推进、人类居所的扩张和玻璃幕墙在建筑设计中的流行，鸟类面临的撞击风险可能会日益严重。

廖书跃至今仍记得第一次看见鸟撞时的情景。那是学校里一座矗立在人工湖中央的湖心亭，亭的四壁均由玻璃砌成。一只蓝色的普通翠鸟朝着亭的方向飞去，突然间“啪”的一声，这只普通翠鸟应声倒地。“这只特别漂亮的蓝色翠鸟就孤零零地躺在湖心亭的玻璃墙壁旁，不一会儿就失去了生命。”

拥有一身闪着金属光泽的翠蓝羽毛的普通翠鸟，是江南一带湿地的常客。但这种熟悉城市环境的留鸟，却是江苏地区发生鸟撞的高频鸟类。事实上，尽管有研究显示留鸟可能更适应城市环境，并能够“躲开”城市建筑及玻璃，但作为最常见的留鸟，乌鸫却是春季调查中发生鸟撞频率最高的鸟类。

/一个改变，就能做到“鸟类友好”/

“鸟人”对鸟撞玻璃身亡感到痛惜，但并不是所有的“鸟人”一开始就知道鸟撞的危害性。

廖书跃如今已是参与撰写报告的学生团队成员之一。在成为“鸟人”之初，她对鸟撞了解甚少。校内的一场讲座中，有环境科学专业的学姐谈到校园内时常发生鸟撞事故，令她对鸟类保护有了新的认识。在这之后，廖书跃便开始参与校内巡查队伍，在迁徙季节调查校园内的6栋建筑。除了迁徙季节的标准化调研之外，也进行随机鸟撞事件收集。学校的微信群里，只要有同学报告鸟撞事件，这支“鸟撞巡查队”便会到事发地点处理鸟的尸体，并对鸟撞事件进行记录。

而这项工作，是昆山杜克大学自2017年起开展的鸟撞调查中的一个环节，不仅为之后的春季调查提供了借鉴性案例，还让整个校园产生了实质性的改变。

昆山杜克大学校园的二期设计中，玻璃幕墙不再是各栋建筑的常见装饰，取而代之的是铝板材料；必须使用玻璃的区域，则在玻璃上贴上横纹，或者改用横向条纹彩釉玻璃，以减少反光。这样的建筑被称为“鸟类友好建筑”。而之所以做出这样的调整，是因为学校管理层采纳了李彬彬提出的“考虑鸟撞因素”的建议。

李彬彬早在美国杜克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时，就已经对鸟撞有所了解。“当时在美国的各所大学里面，杜克大学的鸟撞死亡率位列前三，学校也比较重视这件事。”她说。在杜克大学时，她所在的实验室研究组就鸟撞议题进行了数年研究，学校最终也认可了研究组的成果，对校内建筑的玻璃进行了改造。

改造玻璃并不需要对主体建筑大动干戈。一个国际通用的做法，是在建筑内侧玻璃上贴上密集排列、间隔约5厘米的点状贴纸，就能够减少玻璃的反光程度。除此之外，设置遮阳板、改变室内物品的摆放、在玻璃上贴反射紫外线或对人眼同样可见的材料，都能够预防鸟撞。

在夜间，一个最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关掉闲置房间的室内灯，拉上窗帘。对城市而言，在候鸟迁徙季时关掉建筑外表的霓虹灯和向上照射的路灯，同样行之有效——2020年秋季，湖南永州的小县城蓝山，就曾为白鹭迁徙而全城熄灯，成为预防鸟撞的城市管理正面案例。

/人不负青山，青山定不负人/

无论是昆山杜克大学的“鸟类友好建筑”，还是蓝山县为鹭鸟熄灯，都只是一个起点。

团队的另一成员、目前在杜克大学交换学习的史丹阳在撰写报告时发现，不少国外的研究文献对当地的鸟撞记录时长持续了十几年。她告诉记者，目前，我国对鸟撞现象的了解程度“还处于初期阶段”。但质的改变离不开一点一滴的积累。人们观察、认识鸟类，往往是参与环境保护、改变环境意识的第一步——即便这一过程中，可能没有明显的收获。

上海中学观鸟社是参与春季调查的志愿团队之一。观鸟社的指导老师曾琼玉告诉记者，尽管在春季调查期间没有观察到鸟撞现象，但依然觉得受益匪浅。“最起码，春季调查也让同学们了解了更加系统化的鸟撞调研方法。”

报告称，春季调查共有全国28个省（自治区、直辖市）和香港、澳门两个特别行政区的406名个人志愿者和55支志愿团队参与。2021年秋季，李彬彬的团队和另外4家机构继续开展了新一轮的鸟撞调查研究，鼓励更多的民众参与调查，记录自己身边的鸟撞，为中国城市鸟撞现状提供更多的原始数据。

在与记者交流时，廖书跃回忆起了春季调查开始之前在上海自然博物馆里宣讲时的一个环节。“参加宣讲会的100多人里，有一名中学生听完之后，计划把鸟撞作为自己的课后研究课题；有一位小学老师和我们交流说，他在自己任教的小学内给学生科普鸟撞知识，鼓励他们在课后发现身边的鸟撞现象。还有建筑行业从业者、机场的工作人员，他们也来到了现场，向我们询问他们所在的行业能怎样贡献力量。”

廖书跃觉得，这也许就是公众科学项目的魅力所在——它能让社会上各行各业的人参与其中，汇聚起每一个人的力量，给整个社会带来与众不同的改变。史丹阳也有类似的感受。她觉得，公众科学项目得到关注，说明保育研究不应当只停留在理论层面。“如果这一项目日后成为一个档案，记录人们对自然抱有的持续的热爱，那我们的参与就更有意义了。”

诚然，大自然作为一个有机整体，万物相连，环环相扣。有时候，我们往往只欣赏自然，却忽略了与自然共同生存的事实。当人类在享受高速发展带来的生活便捷时，也在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开发和破坏自然，生物多样性正面临日趋严峻的考验。也许有一天，人类所熟悉的鸟类——甚至其他动物——就会因为栖息地被过度破坏，从我们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也正因如此，我们关注鸟撞议题，其实也是在为保护生物多样性贡献自己的力量。

城市不仅仅是人类的生活空间，也是其他所有生物栖息的空间。人类应该放下以自我为中心的自私与偏狭，关注这些掠过城市上空的飞羽，用自己的行动拉近人类与生物多样性之间的距离，去思考我们应该如何更好地爱护地球、敬畏自然。

因为，人不负青山，青山定不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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