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璇 桑吉东智
针对文成公主戏剧形象的分析,话剧、歌剧、舞剧和地方剧种中以对应的《文成公主》剧目为主要研究对象,以及一系列电视剧、声乐作品、叙事歌曲等其他艺术形式,呈现出的文成公主形象成为汉民族对于这位和亲公主的心理认知基础。藏戏主要集中在包括《文成公主》在内的传统八大藏戏中女性形象分析,虽然也有与汉语戏剧的比较研究,如《试论藏戏〈文成公主〉与元杂剧〈汉宫秋〉异质的文化心态》选取戏剧形象的是“文成公主”对比“王昭君”,核心在两种戏剧异质的文化心态。对于文成公主戏剧形象研究以本民族戏剧为主,研究路线在各自世界如同平行线一般没有交集,未见有文成公主的戏剧形象在藏戏和话剧中的对比研究。实际上文成公主的戏剧形象是在藏汉民族文化的借鉴中确立起来的,对比藏戏和话剧中的文成公主形象能准确把握这种形象变化以及对于两类戏剧的影响。
《文成公主》是传统“八大藏戏”之一,藏语名为《甲萨白萨》(汉语译为“汉妃尼妃”)“甲木萨”或“甲萨”是藏族人民对于文成公主的称呼,意为汉地来的公主、唐公主。其作者和首演时间无从考察,它脱胎于民间大量职业、半职业或是业余藏戏班,经由不同时代不同戏班艺人对同一题材进行不断加工完善形成的世代累积型创作,是藏戏艺术自然发展的结果。“在西藏没有成立自治区藏剧团前,用文字记录的剧本是不存在的。”①边多.藏戏艺术与民间文化艺术的历史渊源[J].戏剧艺术,1992(01):48-53.因此藏戏最初以口头剧本形式存在,现今能看到的是藏戏故事本,《八大藏戏之渊源明镜》 一文提及具体的创作来源:“《文成公主和尼泊尔公主》是从《末尼全集》提取改编的,该书记载了大悲观世音修行经过,其中一段是松赞干布的故事,故事情节似乎袭取套用了《贤愚论》的一些内容。”①霍康·索南边巴,计明南加.八大藏戏之渊源明镜[J].西藏艺术研究,1992(02):16-17.其他藏族史籍如《柱间史》《贤者喜宴》《西藏王统记》 等都有关于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的记载,情节曲折故事离奇,更有大量广泛流传的藏族民间故事和传说,富有想象充满神话色彩。
因此从现有的文学文本研读,14世纪的《西藏王统记》的第十二章“迎娶拜木萨赤尊公主”、第十三章“迎娶甲木萨汉公主”也重点讲了松赞干布迎娶二位公主的故事。在三百美女辨公主的比试中,禄东赞诱使馆舍主妇口中透露的文成公主的形象是:“身色青白,面带红润光泽,口出青莲花气,身具兰麝芬芳。常有翠绿小峰,飞绕其间。右颊上有骰子点纹,左颊上有莲花纹,额间有一黄丹圆圈,内现度母圣像。齿有白点,喉具结相。”②索南坚赞(著),刘立千(译).《西藏王统记》[M].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1985:65.具体到连公主在美女中处于左列正数第六的顺序,身体服饰的样式记号,需要以彩箭牵引公主的方式这样的细枝末节。赤烈曲扎的《八大传统藏戏》一书中该剧题名为《文成公主和赤尊公主》,对这一情节公主外貌的描述是:
“大臣留心听我言,公主贤淑天下扬,个子不高又不矮,相貌也是极平凡,衣衫裙钗无特别,与众女子一般样。公主与人不同处,皮肤青里透粉红,张口散出莲花香。有一玉蜂紧绕旁。公主两颊有美痣,酒窝花纹如脸莲,额头上方有圆圈,颜色丹黄惹人欢,圈上又有一圆点,救度母像居中间。公主张口牙微垢,脖子后面肌肉垂。公主杂于队伍中,不在排头排尾处,也不居于正中间,公主列于左排上,七位之后就是她。公主衣饰和身体,护法之神藏其中。凡人可望不可得,切切不能用手摸。公主穿有五褶裙,肩披大敞更飒爽,大臣认出是公主,手执彩箭把裙挑,公主见了那彩箭,自然随出离队列。”③赤烈曲扎(译).《八大传统藏戏》[M].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10:170-171.
在民间传统藏戏中这一情节对应的是旅馆女主人阿切对禄东赞透露的公主形象:“文成公主身披六褶大氅,全身散发出浓郁之芬芳,周围有金凤、玉凤旋飞绕,她的左腮有‘却罗’美痣,右腮是莲花样暗纹,额中心有黄丹色圆圈,圈上有一小小救度母象。你认出时,千万不要用手去触摸,只须有哈达和彩箭引出来,女主人向录东赞交待完毕。”④赤烈曲扎、蔡贤盛译作《文成公主剧本新编》,剧本来源于笔者从西藏自治区藏剧团搜集的打印版手抄本《文成公主剧本新编》,该藏戏剧本1980年由藏剧团编剧赤烈曲扎、蔡贤盛译作,原剧是根据西藏木隆戏班的藏戏表演经验(或可称口头剧本)由藏剧团团长阿玛次仁同志和老艺人阿玛拉巴,江村,多吉赞堆等共同研究,合作整理。虽不能完全代表原初藏戏演出的全貌,但已经是和传统藏戏相当接近的藏戏剧本。藏戏对公主主要面貌特征的描写基本与《西藏王统记》相同,注重的是将描述性语言改成语句工整、韵律和谐的唱词。藏戏中沿用了店主人害怕泄露天机不肯透露公主形貌,禄东赞用铜管密语的一系列操作屏蔽天机,借此打消店主人忧虑获得公主信息的情节。从这些戏剧情节可以看出,藏戏对情节的改动,其核心的内容是不变的,是更为还原最初形态的文成公主戏剧,与藏传佛教有关的情节都得到保留,在外形上保留了文成公主的佛教形象。
其次,文成公主并非唐皇主动嫁去吐蕃,先有吐蕃派人请婚多番求娶的“前因”,才有了唐王出题试婚使,赐婚吐蕃文成和亲的“后果”。藏族史籍和藏戏中都有松赞干布请婚的详细原因和派遣婚使禄东赞的细节,在藏族话语中,赞普和他的两位后妃都是菩萨、度母的化身。赤列曲扎、蔡贤盛手抄本藏戏《文成公主新编》 在开始的剧情梗概写道:“本师释迦摩尼为了随顺解脱众生……故殊胜化身为法王松赞干布。法王松赞干布曾先后尼波逻国王之女赤尊公主——颦眉度母之化身,和唐太宗之女文成公主——绿度母之化身做为妻子。”因松赞干布幻梦之中觉得自己应该成家,因此向观世音佛祈祷,观世音身上发出两道光束,分别照向赤尊和文成,赞普召集大臣商议后决定派遣禄东赞求娶两位公主。藏戏中虽然解释了“成家需求”这样的非主要因素,但主要原因还是和佛教有关,文成公主的佛教形象是牢固树立的。《柱间史》又称《松赞干布传记》《柱间遗教》,所载松赞干布向蛇心旃檀天成十一面大悲观世音本尊像祈愿,本尊像从眉宇放射出一白一绿两道光芒如利箭般直射西方和东方,因而赤尊公主又称“白度母”、文成公主又称“绿度母”。《柱间史》中对于赞普求娶二妃的主要目的更加明确了:
“赞普预见,若与赤尊公主成婚,吐蕃不仅可以因此而得到释迦牟尼八岁等身不动金刚像和由饮光佛加持开光的弥勒法轮像及天成旃檀度母像,还可一字不漏地得到尼国诸如《佛说大乘庄严宝王经》、《白莲华经》等所有佛经以及五部陀罗尼等经籍……若与文成公主联姻,吐蕃不仅可以因此而得到作为陪嫁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金像,还可凭借这尊佛像的加持神力,一字不漏地获得汉唐所有佛经。”①阿底峡尊者(掘),卢亚军(译注).《柱间史:松赞干布的遗训》[M].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10:74-75.
在藏戏中文成公主的戏剧形象是度母的化身,求娶二位公主的核心是为了得到佛经、弘扬佛法,其他传统八大藏戏也有着浓郁的佛教主题色彩。康保成认为藏戏是典型的佛教戏剧,论及《文成公主》说“这个戏的初衷并不是为了宣传民族团结,而是弘扬佛教。”②康保成.藏戏传统剧目的佛教渊源新证[J].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03):54-61.此外,在《文成公主》新编藏戏中霍格萨尔、达食、冲格萨尔、天竺四国使臣和吐蕃竞争,皇太子认为公主嫁武力高强的霍格萨尔、皇后觉得财力富足的达食、皇帝想将公主许配崇尚佛教的天竺、文成公主自己喜爱年少英俊、勇敢有为的冲格萨尔王。这是她主观意愿的有力说明,本质上她并不愿意嫁给松赞干布,和亲只是被动接受的结果。在剧本前言说明了在原来的剧本中还写有“文成公主填平卧错和修建大昭寺和两位公主互相嫉妒不和的情节。”因这部分内容和主题无关、内容没有积极作用删去了。藏戏中这位公主形象和话剧中主动积极和亲吐蕃的文成公主形象可谓是是截然不同的。
建国前第一部以“文成公主” 为主角的话剧是1948年任教于国立艺术专科学校的作家林刚白创作的《文成公主》,林刚白《文》剧的创作目的之一是鉴于中国近代戏剧创作取材甚少涉及边疆,当时作者“闻康藏间亦有流行之藏剧,演述文成公主故事,然对于汉藏民族间感情多有挑拨激怨之处,远谬西藏史实。”③林刚白.《文成公主》[M].上海:文通书局,1948年:自序第2 页.针对藏戏中存在的此类情况,话剧《文成公主》则为力矫其弊而作。该剧共四幕,文成公主形象初展示在唐宫老太监寿安和宫女宜春的对话中,她是一位“满朝倾倒声名远扬的绝代美人”。二人谈论公主在宫中经堂教会鹦鹉念诵《大般若经》反映了她精通佛法、多才多艺。李道宗加入谈话后再次说明她的美名与淑德,引出了传说中文成公主是“玉莲花上飘然莅止的活菩萨”“西天救度母的化身”①林刚白.《文成公主》[M].上海:文通书局,1948:4、9.,园内歌声称颂文成美质,四国使臣隔珠帘盛赞文成仪容。禄东赞跪请公主亲面接见,几番铺垫后文成公主出场,剧本对其年岁出身、外貌特征、性格心理进行细致入微的刻画,将“性情朴实、精明果敢、富有正义感、同情心、有女英雄的风范”②林刚白.《文成公主》[M].上海:文通书局,1948:26.,诸如此类美好的品质赋予文成公主,塑造了一个维护藏、汉、尼三族团结受民爱戴的汉后形象。
文成公主主题戏剧中最重要影响最深远的是田汉于1959-1960年创作的十场话剧《文成公主》,同时期的剧作包括《关汉卿》《十三陵水库畅想曲》共三部话剧,历史剧《关汉卿》《文成公主》两剧是田汉这一时期的成功之作,演出得到一致好评。田汉的《文》剧整体剧情更加紧凑,第一场直接写禄东赞请婚,简写了通过一蚁穿珠、喝酒吃羊鞣皮、木分梢根、黑夜敲钟前四次难题,详写第五次辨认公主。从他和旅店老大娘对话,从大娘对公主的描述中第一次确立文成公主形象:公主“爱读佛书、精通内典”、通晓“诗词歌赋、天文历算和琴棋弓箭”③田汉.《文成公主》[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61:10.。禄东赞需在一千美女挑公主,因此以一袋砂金和一条哈达酬谢大娘换取更多关于公主的情报,故而得知文成公主更为具体的外貌特征:
“我们公主是一位美丽端庄、妙相具足的贵主。两道清秀天骄的眉毛底下,有一双又大又黑藏着无穷智慧的眼睛,谁也不敢睁眼看她。可是您留心她的眉心有一颗红痣,这叫二龙抢珠,是稀有的贵相。公主的皮肤象和田玉似的又白又润,放出一种哈里旃檀的香气,常常有蜜蜂和蝴蝶飞舞在她的身旁:左肩上飞着金蜂,右肩上飞着银蜂。公主有一头又长又黑的头发,老爱梳成几条小辫儿垂在后头,跟曲江池的柳丝似的。”④田汉.《文成公主》[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61:12.
话剧不仅是贴近日常对话的口语叙述,还将涉及佛性特征的额间度母改成汉族所熟悉的面相之说,即公主眉心有一颗红痣,为“二龙抢珠”是稀有的贵人之相。“彩箭”是藏戏表演的重要道具,具有特殊的象征意义,因此保留有提示不可用手触摸需要用彩箭引出公主,话剧中就没有彩箭接引公主的讲究。田汉剧中禄东赞能得到店主大娘的帮助是因为她得到了大唐皇帝的暗自授意,并非真正受到禄东赞砂金的利诱。柳夫人代替帘内文成公主与禄东赞对话的情节中,公主关心的问题是吐蕃百姓疾苦、民事耕稼、佛教情况、文化军备。因心系双亲、苦无助力有所忧虑,经太宗劝说后她的态度是欢喜拜舞,欣然接受和亲。她不是因吐蕃苦寒遥远,离别父母哀怨自抑,又只能被动接受的和亲公主,文成公主戏剧形象是积极维护民族团结的捍卫者,是自觉为两族和睦做出贡献的维护者,是主动将中原文化传播到吐蕃的使者。为符合唐蕃团结的主题,田汉还删改了初作中后五场进入西藏后的剧情,弱化了原剧情阶级矛盾的斗争冲突:侍女达娃被劫事件中文成公主营救藏族侍女,经历磨难改革西藏农奴制度的情节,将剧情矛盾集中在小人篡改书信阻挠迎亲。话剧是为贴合汉民族认知习惯和符合主题需要,在戏剧人物行动逻辑自洽的前提下的大改动,文成公主的形象是维护民族团结、促进汉藏文化交流的使者形象。
松赞干布派遣禄东赞请婚的前因是该题材汉语戏剧中普遍略写的章节,往往开篇各国使臣已经来到长安或请婚成功送别公主,从请婚理由可以窥见的是弱化了文成公主形象的宗教性。林刚白《文》剧中因文成公主是救度母化身的美名吸引了松赞干布及各国使臣,借由李道宗之言道出请婚理由是因为“她的美名和淑德已经是传遍了远近番国成为美丽诗意的传说,引动了无数的国王都星夜派遣使臣前来大唐求亲。”①林刚白.《文成公主》[M].上海:文通书局,1948:9.可以明确的是该剧中还保留有文成公主精通佛法,是救度母化身的传说。在田汉创作的《文》剧,禄东赞道出请婚理由:“赞普锐意整顿庶政,发扬文教,对公主的倾慕之情越发殷切了。”②田汉.《文成公主》[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61:6.彼时禄东赞还未见到老大娘,更未见到公主,对公主相貌品性知之甚少。他受赞普命令前往长安请婚,赞普看重的是公主和亲带给吐蕃的益处,由此产生对公主的倾慕,文成公主的佛性明显减弱。在其他人物的语言中也有所体现:老大娘说她爱读佛书,唐太宗告别文成时提到她自幼礼佛,让她将觉阿佛像奉迎入蕃,以达成唐蕃甥舅之好,两族永睦之谊。包括之后的所有类型的汉语戏剧《文成公主》,她是度母化身的传说都甚少被采用或提及,更谈不上花费笔墨,她与佛教的关系止步于崇尚佛教、携佛像和亲,为吐蕃弘扬佛法,宗教性得到明显削弱。
田汉的话剧影响还波及西藏,藏语话剧《文成公主》以田汉剧本为底本,上海公演后返回西藏后在拉萨大礼堂公演,“这是西藏第一次演出大型的话剧”,盛况空前“剧场里天天爆满”③宋廷锡.历史话剧《文成公主》进京献演前后[J].世纪,2012(02):16-20.,它和传统藏戏分别在剧场和广场共同构筑起西藏的戏剧舞台。地方剧种也非常明显的受到田汉话剧的影响,掀起了地方剧种改编移植的浪潮。越剧《文成公主》和昆曲《文成公主》和田汉话剧同时期创作,总体的调子符合当时的主旋律,主题多歌颂民族团结。如昆曲《文成公主》第一场“送别” 众大臣念道:“唐蕃兄弟好,公主嫁西疆。”公主在远行路上所期盼的是“但愿早日到达河源,唐蕃一家,婚姻永好。”④许宝驹.《文成公主(昆曲)》[M].北京:北京出版社,1964:4.到达吐蕃后勤纺织,务农桑,是助力汉藏民族交流往来,为吐蕃除旧布新带来繁荣昌明,令百姓称颂的公主形象。
戏剧作为一种民族国家的文化表演方式,典型的具有代表性的戏剧形象以易于民众接受的方式,呈现出国家的形象和精神意志,反映民族文化和精神特质。话剧《文成公主》的重心在于唐蕃和亲的民族交流,文成公主的戏剧形象代表了积极促进民族团结,维护祖国统一的国家形象。田汉《文》剧的写作时间1959-1960 恰是新中国成立十周年,戏剧与政治有密切的关系,“新中国成立以后,促进中华民族团结融合成为国家主导性的意识形态,具有代表性的和亲故事被赋予了新的历史形象。”⑤张宝成.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之比较[J].贵州民族研究,2010,31(03):1-6.剧本的幕前语提及了创作背景是在平叛西藏动乱进行民主改革的时代背景下“十分有必要通过文艺加强汉藏团结。”⑥田汉.《文成公主》[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61:1.在应民族形势需要及新中国成立十周年的特殊时期,话剧、藏语话剧、越剧、昆曲《文成公主》集中出现,文成公主被塑造为藏汉民族交流的使者形象,再现两个民族的唐蕃情谊以增强民族的凝聚力,表达民族认同感和团结一致的态度。之后出现的文成公主主题的歌剧、舞剧,其他各类艺术包括声乐作品、叙事歌曲、相关电影电视剧,它们同话剧一样是“被发明的传统”,“具有一定仪式和象征特征,试图通过重复来灌输一定的价值和行为规范。”①〔英〕霍布斯鲍姆(著),兰杰(编).《传统的发明》[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2.创作者以不同的表现手法,创作手法及表演形式塑造的文成公主艺术形象在不同作品中具有性格特色,文成公主的和亲故事主线和核心精神特质基本固定下来,重复上演和新呈现的文成公主和亲主题戏剧作品,承载了民族大义和家国情怀,核心主题是强调藏汉民族团结。
由于藏文文献对世俗艺术和戏剧创作活动记载少,藏戏文成公主无法得到具体的首演时间,但从现有资料推算,其上演时间也绝对早于话剧。学界普遍认为15世纪汤东杰布在白面具藏戏的基础上发展创造了蓝面具藏戏,在此后长期演出中开始将佛经故事编演成正戏。17世纪噶丹颇章政权以后藏戏进入繁荣时期,“《松赞干布迎娶文成公主和尼泊尔公主记》,即《文成公主》,创作于17世纪。”也有说法认为“《文成公主》《智美更登》《朗萨雯蚌》三个脚本大概是形成在15世纪以前。”②关于文成公主剧本创作时间尚有争论,可参见刘志群.《中国藏戏史》[M].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0 页和仁真洛色.藏族文化发展概说[J].中国藏学,1992(04):125-138.而1948年林刚白版《文成公主》 代表了汉语学者在这个时期的话剧创作开始关照到边疆少数民族题材,藏戏《文成公主》正戏的创作和演出都远远早于话剧。因此,可以说藏戏是最早将文成公主题材运用到戏剧中的地方戏,文成公主的戏剧形象首先是在藏戏中建立起来的。
从创作来源推断,早期话剧的取材并非主要来自于汉语史籍,主要的创作素材来源于藏文史籍和民间传说故事。汉语典籍如《旧唐书》《资治通鉴》《唐会要》等,对唐蕃和亲的事宜记载内容相当简要,只叙述史实而没有关于文成公主的详细记述。如《旧唐书》唐太宗李世民本纪中记载“十五年春正月丁卯,吐蕃遣其国相禄东赞来逆女。丁丑,礼部尚书、江夏王道宗送文成公主归吐蕃。”③〔后晋〕刘昫.《旧唐书》卷三[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32.史书中的寥寥数笔,勾勒出文成公主和亲吐蕃这一政治事件。和文成公主有关的美术作品当属阎立本的《步辇图》,但画卷中主角为禄东赞拜见唐太宗,没有文成的出现。文学作品中文成公主也不是文人们的重点关照对象,如《全唐诗》中有170 余首和亲诗,其中多咏昭君或本朝和蕃公主,“但没有一首是以文成公主为主角”④王田田.唐人和亲诗研究[D].南京师范大学,2007.。汉语历史书写的文成公主面容模糊,不足以塑造丰满的艺术形象。在戏剧创作中剧作家的确遇到汉族史料难采的问题,加大了在创作时的难度。林刚白关于本剧取材,在自序提到开始构思时,除了参考了汉族史料,藏族文献只得“转托边疆学校藏籍同学笔译其故事以为对照”,这两部分加起来仍然情节简略,不足应用在剧本创作中。后采用《西藏政教史鉴》(即《西藏王统记》)所载的“迎娶文成公主”的故事为蓝本进行写作。笔力杠鼎如田汉面对文成公主题材也出现了无墨可取的难题,据他的女儿田野回忆⑤田野.父亲与《文成公主》[J].上海戏剧,1980(03):29-31.,田汉面对难题采取了如走访参与西藏平叛记者和在藏工作过的同志记录相关素材,搜集史料及故事传说和神话等一系列办法,经过艺术的再加工,在历史史实的基础上进行创作。我们可以合理推测,当时其他剧作家在创作该题材剧本时也会遇到相同的问题,话剧中仍然对文成外貌的详细到眉眼酒窝,与藏文史籍记载的文成公主五官高度相似,藏语史籍成为汉语戏剧塑造文成公主形象的重要的参考资料。至于广为流传丰富多彩的文成公主传说故事,并不是汉语语境中本就存在的产物。“文成公主的传说首先在藏文语境中产生,清代以后,随着拉萨、打箭炉等地汉族移民的增多,双方互动进一步深入,这一传说逐渐流传到汉族移民群体之中,文成公主随之成为双方共享的文化符号。”①刘欢.汉、藏共享的文化符号:文成公主传说在拉萨、打箭炉地区的族际流动[J].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49(01):52-60.长期处于汉族文化中的人,接触到的文成公主是唐太宗敕封的宗室女,是和亲吐蕃成为松赞干布的王妃,是藏汉民族交流的使者。藏语世界更像是换了一片天地人间,在异次元的佛国世界,文成公主是“甲木萨”,是通晓佛法智慧慈悲的“绿度母”,是观世音菩萨悲痛伤心时流下的眼泪,是由赞普观世音本尊像眉宇间发射出的绿色光芒指引下的“汉唐绿公主”。广义上看,首演情况和剧本的创作来源表明藏戏和话剧中的文成公主戏剧形象,根源于藏族话语体系,话剧取其“形”而赋其“神”,形成了两剧中不同的“文成公主”戏剧形象。
中华民族是多元一体构成的民族,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促进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以文化传统强化同一民族的身份认同,这是维护民族统一与和谐发展的国家需要,成为各民族搭建互动的桥梁。“文成公主”这一文化符号代表的就是搭建这一桥梁的基石,藏汉两个民族用自己的话语体系书写了不同形象的文成公主,各有差异并不意味着孰高孰低,孰优孰劣。正是文成公主的不同戏剧形象,代表了藏汉文化之间的交往、交流、交融,具有藏民族佛教特色的文成公主宗教形象在藏戏中首先建立,话剧吸收了藏文化中对于文成公主的记载和传说,塑造了代表民族团结的文成公主戏剧形象。留给我们的问题是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大时代背景下,构建戏剧形象如何同时兼顾继承和创新,让独具佛教特色的文成公主形象不至于落入历史的角落,如何丰富文成公主戏剧形象内涵,继续为藏戏发展增添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