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琦瑶
接到电话得知外公去世的消息,我正从外面出差回来,汽车驶在寂寥的跨海大桥上。我侧首望向窗外,茫茫的海面白雾轻腾,黄波摇荡,黑礁静立。这是外公的海。八十五年前,外公就出生在这片海上,当时他的父母坐着船儿从宁波逃难过来;六七十年前,外公带着他的四个兄弟,摇着一条小小的渔船,开始颠簸在这片海上;三十年前,外公所在的船队解散,外公拉着我的手在塘边久久地望着苍茫的大海。此时,我也正漂在这片海上,风和浪冲击着心岸。
当天已没有航班了,无法赶到外公身边去。到家后,放下行李,就去海边。数海里之东,是我的故乡岛。遥遥望去,岛上灯火万点,其中一点便燃在外公肃穆的灵堂前,它照着外公高阔的额,泻在外公凹陷的颊,抹着外公粗糙的手。灯光荧荧,在海中跃舞。我用手撩拨着海水,感受到一种温度,这是外公留给我的温度。
我十几个月大时,一次在外婆家误吞了一粒药丸,随即眼珠翻白,唇色变青,再不出声。刚从海上回来的外公,还未卸下一身的腥涩,就一把抱起我,冲出家门,往医院奔去。在坑坑洼洼的泥石路上,外公发疯似地跑着,边跑边大声叫着我的名字。好不容易到了医院,当医生从外公怀里接过已被他汗水浸得湿漉漉的我时,我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医生诊断我平安无事后,外公终于身子一软,瘫在地上,半天都起不来。后来,大家猜测是外公的一路狂奔一路颠簸,使得卡在我气管里的药丸被奇迹般地颠了出来。若干年后,我从大人口中得知了这件事,便认定我生命的一角是外公用汗水与体温浇孵的。
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我坐船来到了故乡岛。一踏进院子,外婆就紧步迎了上来,把我的手攥得牢牢的,好像还要把我拉进她怀里的样子,只是我高出她一头,最终还是我抱住了她。我把下巴抵在她一头白发之上,忍不住泪眼婆娑。“来,祭拜一下外公,不要哭。”是的,外公外婆吃斋念佛已有二十多年了,照他们的理解,在虔诚的佛教徒灵前是不应有哭声的。
外公穿着崭新的寿衣,直直地躺在素白的帷帐内。我不忍上前去掀帐打扰,因为外公有多少年没有这样静静地平躺了。打从记事起,我就发现外公有点驼背。当年为了让年幼的我能在他的背上更安全更舒服,外公背我时还常常把身子倾得更前一些,伏得更低一点。自我以后,外公又这样背过七个孩子。有一次,我看见他躬身背小表弟时的样子,忍不住一把抢过表弟来抱,而外公竟然在短时间内收不起腰,仍躬着背走了老长一段路。我想,从妈妈到小姨,年轻时的外公也是这样把六个子女一个个背过来的。
我点上三炷香,插到香炉里,然后弯下腰深深地拜了下去。我知道无论以何种方式来叩拜,都无法表达此时心中的狂澜怒涛。
外公这一辈子,背过的自然不仅是孩子。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渔业曾陷入一个低谷。近海资源衰竭得厉害,要想稳定生产,就必须前往远洋捕捞,而原有的木制双网船已经不适用了。渔社里的兄弟纷纷自由组建新的船队,自己出资打造大铁船。当时,外公已接近退休年龄,自然被那帮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所嫌,进不了新的船队,只能自己退下来。当一队崭新的铁船扯着猎獵飘扬的船旗,载着意气风发的渔民兄弟驶出渔港时,外公站在码头的一角,望着一头一头甩打的浪潮,久久不语。
之后,外公和人承包了几亩虾塘搞养殖。那时,我常常跟着外婆翻过山头,给外公送菜去。当我气喘吁吁地爬上山顶,看到那一大片如镜的水塘,依着辽阔的大海,在阳光下泛着鳞鳞波光跃动不已,禁不住想兴奋地叫喊。可走到塘边,看到外公一脸的倦容与愈发高起的背峰,我就会心情低落。那一年多的日子,外公没日没夜地守着虾塘,可结果还是由于产量低下而遭到亏损。最后一次清塘时,外公居然抓到了一只大青蟹,蟹壳比大碗口还要大。他亲自在塘边的小屋里做了一顿香喷喷的糯米蟹饭,盛了两碗,和我面对面地吃了起来。当时,外公嚼得很大劲,也吃得很猛,还一个劲儿地逗我,我也被带动起来吃得很香。那天,外公的笑容里渗着太多海水的咸涩。
当时,小舅还未成家,外公的担子还是不轻。那个夏天,他竟背上一个笨重的木箱,顶着酷暑,到处叫卖棒冰。夜幕降临,外公躬着背,拖着沉重的步伐,总算回到了家。放下棒冰箱后,他瘫下身子倚墙而坐,半眯着眼,一口一口地喘着气,全身像从水里捞上来一样。夜里,外公冲完澡后,裸着上身坐到灯下,他的双肩竟是血肉模糊。被棒冰箱的粗绳勒起的血痕经过长时间的摩擦,已溃烂了表皮,化成脓,结了痂,又再次被扣压、摩擦,痂破,脓流血渗……那绳上其实一直裹着海绵与毛巾。
饭毕,大家都聚在堂前守灵。耳边是不绝的梵音,香炉上袅袅而起的青烟在悠长的旋律中,逐渐淡隐,融于万象。在阳光肃清的背影下,我感到外公此时正微合着双眼,神情安然地一起念唱着。不知道外公确切是从哪一年开始身披僧衣,手捧佛经的,反正当时一些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半老头抱过孙儿后,大都走向牌桌,而外公却呆在家里念上了经。他识几个字,记忆又好,学经学得很快,之后又认了师父,成为一名俗家弟子,每逢庵堂里做佛事而人手不够时,外公就和外婆一起前去帮忙,久而久之外公就成了岛上那群俗家信徒的核心人物。
第一次看到外公在菩萨面前叩拜不已时,他的背已经很驼了。在他曲起双膝整个身子伏在蒲团上时,那明显耸起的驼峰像一座无言的山,不分白天黑夜地压在他的身上;那又像是一把永远张开的弓,让他一直处于待发的状态而无法轻松;或者是一根被拨弹得紧紧的琴弦,似乎稍一不慎就会断掉。一转眼,又过去二十多年了,这其中日日夜夜的劳形苦神积聚起来,只会令他背峰的海拔更高出一截,令他坐行卧立之间更艰难几分,而外公始终都不离他的佛珠,我知道他只有把自己交出去,才能真正放下来。
下午,三三两两来了一些前来吊唁的亲戚朋友,好多面孔于我都显得陌生,而他们看起来也应该不认识我。其实,小时候我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呆在外公外婆身边,与这些亲戚朋友应该见过面,说不定他们其中几个还抱过我呢,只是时隔三十几年,他们年轻时的形貌已消隐在生活的背后,而我也已年近不惑。
一位长相酷似外公的白发老人,拄着拐杖,在旁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从院门口走进来。他在灵牌前立了会儿,甩开搀扶者,走近了几步,俯下身去,慢慢地伸手揭开了帷帐,又凑身上去,细细瞧着外公安详的脸。“老二!二哥!你怎么又扔下我了!你不管我谁来管我啊,哥--”老人趴在外公床头,嚎啕起来。这一次很多人没有忍住泪水。
这位老人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在五兄弟中他和外公长得最为相像,几十年来我和大家一样始终都记挂着他,因为他跟外公以及整个家庭之间的恩恩怨怨。
曾外祖膝下有五个儿子,外公排行老二。曾外祖早逝后,只留下几间破屋和一条小船。五兄弟驾着小船,以打渔为生,终年颠簸在风里浪间。有一回,他们不幸遇上了海盗。海盗把小船翻了个底朝天,除了一床破棉絮和几条鱼,其他什么也没搜到。奸狠的海盗扬着刀枪,瞪着眼珠,提出要留一个当人质,其他的回去筹钱,然后再来赎人。五兄弟中老大一直身体不好,老四和老五都还年幼,而且老五还是个哑巴,要留的只能是老二或老三了。毕竟是兄弟情深,两人都要求留自己,一番争执之后,最终还是老三留下了。
四兄弟含着泪,摇着小船回到家。他们的母亲得知后,又惊又痛,突然一病不起,不多日便撒手而去。老大受此折腾后,也大病了一场,愈后再不肯下海,从此就扛着锄头铁耙开始学种田。老二咬咬牙带着两个弟弟继续下海捕鱼,可就算倾家荡产也凑不足海盗开口要的那笔钱,唯有在风清云开之夜,求天拜月,为老三祈福。
十年后的一天夜里,老三突然砸开了家里的门。原来他被海盗掳去之后,漂到外面,卖给人家做苦力,几年后又被抓壮丁的国民党抓了去,几经生死,在一次执行任务时竟随部队又来到了这片海域,终于找准机会脱了身。
十年过去了,他们母亲的坟前已是荒草萋萋,家中的三间破屋稍经翻修,尚留前貌,不时传出孩子们嬉闹的笑语。老大、老二和老四都相继成了家,老大把家安在山脚下,他自己整出几亩薄田,过着半饥不饱的农家日子,很少与弟弟们来往。老三回来后,跟老五挤在一个屋里,很少与人搭话。
在接下来的几年,老二夫妇腾出所有的精力和钱物,为他们早已过而立之年的三弟和又聋又哑的五弟张罗婚事,甚至还在老二的丈母娘家求得居所,把房子腾出来让给了老三。很快,老三和老五也都有了孩子。但这一家还没过几年安稳日子,老三的媳妇就病逝了,最小的女儿还在襁褓之中。后几年,大家又帮他从外岛说了个离异的女人,不想没多久那女人卷了钱财就没影了。老三从此心灰意冷,孤僻至极。
一年除夕,老二夫婦把老三和他的三个孩子叫到自己家里来吃年夜饭,老三借着酒性,掀掉饭桌,把家里所有人统统骂了个遍,便出门消失在风雪之中。后来,有人说他在普陀山当杂役,也有人在上海码头看见过他。曾回来过几次,他一回来老二就过去看他,每次见面之后兄弟俩都会彻夜不眠。直到最后一次他回来决计不走,已是双鬓如霜,老大、老四已先后过世,老五也正在病榻上饱受着绝症之苦。
那一次,年近古稀的兄弟俩,躬着背,慢慢地爬上小岛最东边的山,面对着环岛抱礁、潮平浪静的茫茫大海,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山脚下庵堂内清悠的钟罄声,不绝如缕,丝丝入心。
外公出殡那天,赶来送行的人有两三百人,小表弟捧着遗像,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像中的外公身披僧衣,手挽佛珠,一脸慈容,坐在莲花台上。外公最后一次上山拜佛是为了一条船上与风浪作殊死搏斗的十几条生命。险信传来是在初冬的凌晨,外公外婆裹着厚厚的棉衣,借着黯淡的星光,相互搀扶着,一步一滑,穿过树林,翻过山梁。庵门紧闭,师父们还未起来做早课,两位老人就直接跪在门外冰冷的青石板上,以头叩地,拜求佛祖保佑那条在风口浪尖上面临倾覆之灾的船儿,那有他们的孩子、乡亲,有他们年轻时的噩梦和追逐了一辈子的希望。当天际渐渐薄透起来,千里之外的海上勇士终于奋力排除了险情,而寒风中的外公外婆早已汗湿棉服,本已僵朽的躯架仍坚毅地挺着,伏着,像两座活动着的高贵的雕像。
真的是佛祖的力量吗?此后,我这样问过病榻上的外公。他轻轻一笑,只是说,把心放空,佛就会来帮忙。
把心放空,心就大了,世界也就大了。外公背负了一辈子,终于越背越轻。
外公的坟墓在靠海的山上。当外公的骨灰被层层的黄土盖上之后,耳边的诵经之声也在山风中轻轻隐下了,外公该在他的圣殿里安歇了。我再次抚摸了一遍墓碑,与外公告别。
眼前是辽阔的大海,终年浊黄的浪潮此时竟是难得的洁清,玉般温润,绸般闪亮,拥吻着小岛,镶嵌着云天,涤荡着尘俗。这片承载了一切的海,搅活了外公的生命,也安放了他的灵魂,而所有因海而起的俗世之情,被统统卷入深深的海底,埋葬于沉默的心间。
天际,涌着一条白线,那是我们的呼吸。
选自《群岛》2021年第4期